對於我來說,弗蘭克意味著更多——當我覺得自己掉進了怒濤洶湧的大海將被溺斃時,他就是一塊岩石。從我作為年輕的新娘來到曼陀麗的第一天起他就一直在那裡。他善解人意,但辦事從不過分;他能預先估計我會遇到什麼煩惱,為我鋪平前面的路;我年輕幼稚、涉世未深,然而我就是我,沒有半點虛偽,樸素、實在、時時處處謹小慎微,他為此感到寬慰,並且通過所有這些我待人接物時的表現認識了真實的我。他曾無數次地給我幫助,對我體貼入微,也許我永遠無法確切地知道我欠弗蘭克·克勞利多麼大一份情,不過,在國外的這些年裡,我多次動情地想到過他,在我偶爾進入外國教堂跪在那兒作簡短的祈禱時,也默默地向他表示深深的感謝。我想,我這一生也許只認識兩個在任何情況下都絕對不會心懷不善的完全的好人。弗蘭克和比阿特麗斯。今天,他們都在這裡,只不過弗蘭克還活著,基本上沒有什麼改變,而比阿特麗斯已經死了。往事洶湧地向我撲來,「過去」這股洪水正在淹沒「現在」這塊光禿禿的乾旱之地。
葬禮結束了,我們站在墓地那一邊的小道上,身子僵直,一本正經地跟這麼許多人一一握手,他們當中的大多數我們並不認識。當我們終於轉過身來跟在賈爾斯和羅傑身後走向等著我們的黑色汽車的時候,邁克西姆如果有可能的話準會逃之夭夭——這一點他不說我心裡也完全明白。他會徑直鑽進其中的一輛車子,命令司機送我們走;我們甚至會不向他們道別就匆忙逃跑,去乘火車和輪船,遠走他鄉,重新過我們的流亡生活。我們已經來過了,已經盡了義務。比阿特麗斯死了,正式的葬禮已經為她舉行了。我們沒有必要繼續留在這裡。
可是,當然,我們不能不留下。誰也沒有提出另外一個選擇。
「又見到弗蘭克真是太好了,」我說。葬禮汽車正駛出大門,拐上小路。
「他看上去一點兒沒變,只是頭髮灰白了,不過,當然,他老了。」
「是的。」
「我們都老了。我想我們在別人眼裡變了很多。老了,我是說。」
「是的。」
「已經十幾年了。」
我為什麼要說這句話呢?明明知道這只會使我們想起過去,為什麼我最後要添上這句話呢?過去在陰影裡,還不成氣候,儘管它橫在我們兩人之間。為什麼我要這樣把它拖到光天化日之下,弄得我們兩人不得不睜大眼睛看著它?
邁克西姆把臉轉向我,他的眼睛在冒火。
「看在上帝份上,你這是怎麼啦?你以為我不知道有多少年了?你以為我的頭腦裡還有什麼別的東西嗎?你難道不知道這三天當中我的腦子裡除了這一點任何別的東西都想不起來嗎?你這是想要幹什麼?」
「對不起。我並不是說……只是想到這麼一句話……」
「你不說話不行嗎?是不是這會兒我們非找一些話來胡扯不可?」
「不,不。對不起……邁克西姆,我不是要……」
「你沒有用腦子想一想。」
「對不起。」
「或許你是想過的。」
「邁克西姆,請你不要……我剛才真傻,我愚蠢,那句話真愚蠢。我們不能吵嘴。現在不能。任何時候都不行。我們決不吵嘴。」
的確,從驗屍官和陪審團來調查呂蓓卡死因的那一天起,自從那一次同朱利安上校一起去倫敦見她的醫生——那真像是做了一場惡夢——到現在,自從大火燃燒的那個晚上直到今天,我們兩人沒有吵過嘴。我們曾經到過死亡的邊緣,曾經有過太多的誤會,以致險些斷送了我們之間親密伴侶的關係。我們知道自己運氣很不錯,心裡也非常清楚我們目前所擁有的一切多麼寶貴,因此任何冒險的事情都不敢做,甚至不敢讓自己稍微有點兒動怒,說出一些不客氣的話,哪怕起因是瑣碎小事。有過我們這樣經歷的人決不會冒不必要的危險。
我把他的一隻手握在自己手裡。
「事情很快就會過去的,」我說。「我們必須對人有禮貌,說那些應該說的話,為了賈爾斯,為了比阿特麗斯。然後他們都會離去。」
「我們也可以走了。這是明天要做的第一件事。甚至於也許是今天晚上。」
「可是,不行……我們得留下,多陪陪賈爾斯。一天或是兩天。他看上去精神很差,可憐的人,心都碎了。」
「他有羅傑。」
我們陷入沉默。羅傑。沒有什麼話可說。「他有許多朋友。他們總是有許多朋友。我們對他沒有用處。」
我沒有接茬,沒有進一步努力勸說他留下,此刻還沒有這麼做;我還不敢對他說,我想留下不是為了賈爾斯或者羅傑或者比阿特麗斯,而是因為我們在這兒了,回到了家,終於回來了,我的心充滿了喜悅和激情,我感到無比寬慰,彷彿得到了新生。當我看見秋天的田野、樹木和樹籬、藍天和太陽,甚至看見拍打著翅膀在天上盤旋的一群群黑烏鴉的時候,我心情激動,不能自制。此刻我覺得有一種罪惡感,覺得十分羞恥,彷彿我背叛了邁克西姆,沒有對他表現出一個妻子應有的忠誠,因此,我打了一個小小的只有我自己理解的手勢宣洩心中的情感,隨後故意轉過臉來,不去觀看車窗外我所看見並喜愛的景物,卻把目光停留在邁克西姆蒼白難看的臉上,停留在握著他一隻手的我自己的手上,停留在汽車座位的黑色皮革和司機黑色上衣的雙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