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窗邊向外望去,下面的花園這個時候對於我來說是一個神秘的地方,是童話裡的一個景致。我眼前的景色如此美麗,如此奇異,讓人看了心靈震顫。我這樣觀看的時候心裡知道——一個人有的時候硬是可以知道——無論在我以後的生活中發生什麼事情,我將決不會忘記眼下這段時間,它將成為滋養我心靈的一段回憶,如同有的時候我暗地回憶在曼陀麗那老房子的窗邊所看見的下面那玫瑰園的景色,從中得到心靈上的滿足。
在草坪中央,一棵巨大的圓柱形冬青樹投下它的陰影——一個完整的圓,猶如一條張開的裙子落在灰白的草地上;從花園那一頭紫杉樹樹籬上的一個缺口我可以看見池塘如偌大一枚銀幣擱在它那空空的石頭盆裡。最後一批大麗花和菊花的莖梗頂端的葉球一動不動地耷拉著,看上去是黑的,但是它們的莖卻被月光剛成灰白;陳舊的單坡屋頂上的石板瓦隱約閃爍著銀灰色的光。花園之外是果園,樹上掛著最後的若干只蘋果,使黑XuXu的樹枝間這兒那兒有銀白色光點閃閃發亮;果園之外是地勢稍微高一點兒的圍場,裡面站著兩匹灰馬,慘白的形體如兩個鬼影。我久久地望著窗外,覺得永遠看不夠這迷人的景色,就在這時候幾行詩句在我眼前浮現,我想它們一定是我兒時在學校裡讀過的,以後就忘了,直到此時才重新想了起來。
慢慢地,悄悄地,
月亮穿著銀鞋夜行。
瞧瞧這兒,望望那裡,
她見銀樹銀果分明。
可是我只記得這麼幾行。
不但花園的景致如此深深地感動了我,使我如此欣喜和滿足,而且,從敞開的窗戶進來的夜間清新的空氣有一種難以形容的芳香,與我們在流亡中——此刻我情不自禁地把我們這些年來離鄉背井的生活看成是流亡——與我們在流亡中所習慣了的那種令人頭昏腦脹的夜間空氣大不相同。那種空氣有時候讓人覺得異乎尋常,往往使人過度興奮,使人透不過氣來,偶爾帶有惡臭,但永遠是陌生的,永遠與我格格不入。這個夜晚的空氣散發著我童年時代以及我成長時期的氣息,散發著家鄉的氣息。我聞到了經過霜打冷冰冰的草,聞到了樹皮,聞到了淡淡的煙味,聞到了被犁過的地,聞到了受潮的鐵,聞到了濕土、該叢和馬;我聞到了所有這一切,然而又沒有其中任何一樣東西的確切氣味。皓月當空,在這十月夜晚的清新空氣裡,我聞到了花園、花園之外的鄉村以及花園周圍所有一切在物的氣息。
昨天晚上我們到達的時候時間已經很晚,天已經很黑了。我們吃完晚飯,卻一點兒也不知道餐盤裡的食物究竟是什麼滋味,跟我們在旅途中吃完每一頓那種粗糙、令人生厭的飯之後情形完全一樣。這趟令人暈頭轉向的旅行把我們弄得精疲力竭、呆頭呆腦,骯髒的衣服穿在身上也使我們覺得很不舒服。我感到臉上的皮膚和肌肉都繃緊著,嘴巴好像也很難張合,舌頭不知怎麼腫得出奇。我看了著坐在對面的邁克西姆。他的皮膚是透明的,目光呆滯,兩隻眼睛下面有疲勞的痕跡。他曾疲倦地露出一絲微笑,表明他需要安慰和鼓勵,我試圖給他,儘管此刻他彷彿距離我十分遙遠,而且,真奇怪,顯得那麼陌生,我記得很久以前,在那一次,他也是這副樣子。咖啡是渾濁的,喝在嘴裡是苦的,還帶著一種怪味道。餐廳裡面很冷,只有幾盞吊燈,光線昏暗。我注意到,其中一隻燈罩那醜陋的黃色羊皮紙上有一道裂縫,漂亮的傢俱蒙著一層灰塵,地毯上有少許幾處污漬。每一樣東西看上去都沒有得到應有的關心和愛護。在餐桌上我們以劣質飯菜為題目盡可能地找話說,到了樓上兩人便很少言語,偶爾咕噥幾句,也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關於這一趟旅行——橫跨灰色、愁苦的歐洲大陸千里迢迢來到英國的這一趟單調乏味的旅行。我們忍耐著,從車窗對外面凝望,沿途所見一片淒涼,滿目瘡痍,還有這麼許多灰黃、愁苦的面孔;有時候,在列車的隆隆聲中,我們也漠然地相互注視著對方的臉。有一回,在法國中部平原的某個地方,幾個孩子站成一行等待著越過鐵路道口,我向他們揮手,他們卻全都無動於衷——也許是因為沒有看見我——他們只是直勾勾地望著前方。可是我呢,因為太疲勞,情緒太緊張,焦慮得胸口疼痛,此刻又吃了一驚,感情突然起了大變化,覺得自己莫名其妙地受到別人冷落,心裡不舒服,於是開始思忖其它一些事情,無法再控制自己的思緒。
不過,這會兒,我靜靜地望著窗外,望著月光籠罩下的花園,心裡十分平靜。我如此端坐良久,後來聽見屋子深處某個地方時鐘敲過三下;我仍然毫無睡意,並為此感到高興,對於周圍的一片寧靜、那靜謐的花園給人的涼爽,以及那清新空氣的芳香,我充滿感激之情。我體味到——儘管是羞愧地體味到——極大的安寧、內心深處極大的滿足。
我繼續這樣坐著,差不多又過了一個小時,這時候邁克西姆突然翻一個身,唐突地揮動兩條手臂,還嘰裡咕嚕不知嘟噥些什麼,於是我關窗擋住直往屋裡鑽的寒氣,來到床邊替他把被子蓋好,又像對一個焦躁不安的孩子那樣撫摸他的面孔使他平靜下來,然後小心地鑽進被窩。他沒有醒,我也在天就要亮的時候入了睡鄉。
早晨我一醒過來首先注意到的是晨曦,它與我們在異國他鄉所見有多麼大的不同,它多麼令人愉快,我對它又是多麼熟悉。我重又走到窗前,瞻望微微泛藍的灰白色天空,觀賞在秋霜覆蓋的花園上空漸趨明朗的黎明。我不可能是在這個世界上的任何別的地方,只可能是在這裡;面對晨曦——它的明澈、淡雅、柔和——當時我差點兒激動得流下眼淚。
我們出發去教堂的時候,看見縷縷晨霧飄移在樹木之間;我們看著它們在太陽照耀下消散,跟霜在陽光下融化一樣。我本能地將視線越過它們射向遠方——我知道,遠方有大海。昨天晚上我們到達多佛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在橫渡海峽的過程中,灰濛濛的海面一片晦暗,海水在舷窗外面波動,於是,說來奇怪,我壓根兒沒有在海上航行的感覺;後來,汽車快速地把我們帶走,送上長長的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