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狼 哈裡哈勒爾自傳 第六章
    從我認識瑪麗亞到舉行大化裝舞會之間的一段短暫時間裡,我很幸福,從未有過這種解脫、超生的感覺。我清楚地感到,這一切都是序幕,准備,一切都在激烈地向前發展,正戲還在後頭呢。

    我已經學了不少舞,跳得蠻不錯,看來,我可以去參加舞會了。隨著舞會日期的臨近,它就越來越成為大家的話題。赫爾米娜有一個秘密,她堅持不告訴我她在舞會上會穿什麼衣服。她說,到時候我會認出她的,假如我認錯了,她會幫助我,可是,事先我什麼也不許知道。我打算穿什麼戴什麼,她也一點不好奇,於是我決定不化裝。當我想邀請瑪麗亞參加舞會時,她告訴我,她已經有了舞伴,真的,她已經有一張入場券,我有點失望地看到,我只好一個人赴會。這是全市第一流化裝舞會,每年一次,由藝術家協會在格羅布斯廳舉辦。

    這些天我很少見到赫爾米娜,舞會的前一天她到我這裡來了一會兒。我給她搞了入場券,她是來取她的入場券的。她平靜地坐在我房間裡,我們談了一次話,我覺得這次談話很奇特,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你現在過得很不錯,”她說,“跳舞對你很有好處。只要四個星期不見,就幾乎認不出你了。”

    “是的,”我承認,“多年來我沒有過得像現在這樣好過。這一切都是你的功勞,赫爾米娜。”

    “噢,不歸功於你那漂亮的瑪麗亞?”

    “不。她也是你贈送給我的。她太好了。”

    “她正是你需要的情人,荒原狼。地漂亮、年輕、情緒好,在愛情方面很有辦法,而不能每天占有她。如果你不是和別人一起分享她,如果她不是你的匆匆過客,你就不會這麼高興的。”

    是的,這一點我也不得不承認。

    “你所需要的一切現在可都有了?”

    “不,赫爾米娜,那可不是。我有了一些很美的東西,很使人歡快的東西,我得到了非常親切的安慰,非常快樂。可以說,我很幸福……”

    “可不是嗎,那你還要什麼呢?”

    “我要的不只這一點。我不滿足干生活幸福,我並不是為幸福而生的,這不是我的生活目的。我的生活目的正與此相反。”

    “那是說,你要的是不幸?你看,過去,你的不幸一個接一個,夠多的了。當時,你由於刮臉刀都不能回家去呢。”

    “不,赫爾米娜,情況可不是這樣。我承認,當時我很不幸。但是,那是愚蠢的不幸,沒有成果的不幸。”

    “那是為什麼?”

    “因為否則我就不會在死亡面前感到害怕,而我希望死亡!我所需要和渴求的是另外一種不幸;這種不幸既讓我懷著熱望忍受痛苦,又讓我懷著極大的歡樂會死。這就是我期待的不幸或幸福。”

    “我理解你。在這一點上我們是兄妹。但是,你為什麼反對你現在在瑪麗亞身上找到的幸福呢?你為什麼不滿足?”

    “我不反對這個幸福,噢,不是的,我愛它,我感激它。它就像陰雨連綿的夏天遇到的一個晴朗的日子那樣美。可是,我感到它不會久長的。這個幸福也不會有什麼成果。它使人滿足,可是,滿足並不是我吃的飯菜。它使荒原糧昏昏入睡,連連打嗝。這不是可以為之去死的幸福。”

    “那麼一定得死嗎,荒原狼?”

    “我想是的!我對我的幸福感到很滿足,我還可以忍受相當一段時間。但是,假如這種幸福不時地給我可個鍾頭時間,讓我蘇醒過來,讓我有所渴望的話,那麼,我並不渴望永遠占有這種幸福,相反,我渴望的是再次受苦,只是比過去更美一點,不要那麼可憐。找渴望受苦,這些苦難使我自願地准備去死。”

    赫爾米娜的眼光突然變得很憂郁,她溫柔地看著我的眼睛。這是多美、多可怕的眼睛!她搜尋著詞句,慢慢地、一字一頓地說道(她說得那麼輕,我不得不全神貫注才能聽清):

    ‘冷天找要對你說點我早就知道的事情,這件事你也已經知道,不過你也許沒有對自己說過。現在,我告訴你找對我自己、對你、對我們的命運所知道的東西。哈裡,你過去是個藝術家、思想家,一個充滿歡樂和信仰的人,始終在追蹤偉大永恆的事物,從來不滿足於美麗的、細小的事物。但是,生活越是把你喚醒,越是使你回復自己的本性,你的困苦就越大,你就越來越深地陷入痛苦、不安和絕望之中,一直陪到你的脖子。你以往認識、熱愛和崇敬的一切美好神聖的東西,你以往對人類、對我們的命運的信仰都干你無補,這一切都失去了任何價值,成了一堆廢物。你的信仰沒有空氣可以呼吸。窒息致死是很難受的死亡。是不是這樣,哈裡?這就是你的命運吧?”

    我再三點頭,表示同意。

    “你在頭腦中本來有一幅生活的圖畫,你有信仰,有要求,你原本准備做一番事,准備受苦犧牲,但是你逐漸看出,世界根本不要求你有所作為,作出犧牲,世界並不要求你做出這一類事情,生活並不是英雄角色及其類似事情的英雄史詩,你逐漸發覺生活只是優雅的好房間,人們住在這個房間裡吃飯,喝酒,喝咖啡,穿上一雙針織襪子,玩玩紙牌,聽聽收音機,人們感到心滿意足。誰要追求別的東西,誰身上具有別的東西——帶有英雄氣概的、美好的事物,崇敬偉大的詩人或崇敬聖人,他就是傻瓜或唐吉柯德式的騎上。好了。我的情況也是這樣,我的朋友!我是個具有聰明才智的姑娘,我生來就是要像高尚的典范人物那樣生活,對自己提出很高的要求,完成偉大的任務。我能夠承受厄運,我可以當王後。做革命黨人的情婦,做某個天才的姐妹或某個殉道者的母親。可是;實際生活卻只允許我變成有點兒修養的交際花!光這一點就是突來的打擊。我的情況就是這樣。我一度很絕望,很長時間我在自己身上尋找原因。我想,生活肯定總是對的,如果生活嘲弄了我的美夢,那麼,我想,我的夢大概太蠢,我的夢大概沒有道理。可是這無濟於事。我眼明耳聰,也有點好奇,於是我仔細觀察這所謂的生活,觀察我的熟人和鄰居,觀察了五十多人及他們的命運。我看到,哈裡,我的夢想是對的,百分之百正確,你的夢想也對。而生活是錯的,現實是錯的。像我這樣一個女人只能為某個財主打字,貧困而毫無意義地虛度年華,或者看中某個財主的錢而與他結婚,甚至當一個類似妓女那樣的人;而你這樣的人孤獨、害怕、絕望,不得不用刮臉刀了卻殘生,這是什麼道理啊!在我身上,主要是物質和道德方面的貧困;而在你身上,更多的是思想精神方面的貧困——我們的道路是一樣的。你害怕跳狐步舞,厭惡酒吧間和舞廳,反對爵士音樂,反對這一切鄙陋俗氣的東西,你以為我不能理解?這一切我都非常理解;同樣,我也理解你對政治的厭惡,你對政黨和新聞界的空談和不負責任的行為的傷心,你對戰爭——過去的和未來的戰爭,對人們如何思想,如何閱讀,如何建築,如何搞音樂,如何慶祝節日,如何推行教育的方式感到的絕望!你是對的,荒原狼,你一千個對,一萬個對,可是你還是注定要毀滅。對當前這個簡單、舒適、很易滿足的世界說來,你的要求太高了,你的欲望太多了,這個世界把你吐了出來,因為你與眾不同。在當今世界上,誰要活著並且一輩子十分快活,他就不能做像你我這樣的人。誰不要胡亂演奏而要聽真正的音樂,不要低級娛樂而要真正的歡樂,不要錢而要靈魂,不要忙碌鑽營而要真正的工作,不要逢場作戲而要真正的激情,那麼,這個漂亮的世界可不是這種人的家鄉……”

    她低頭看著地板沉思起來。

    “赫爾米娜,”我聲音溫柔地喊道,“我的妹妹,你真能洞察一切!然而你卻教我跳狐步舞!不過,你說我們這種與眾不同的人在這裡無法生活,這話是什麼意思?這是什麼緣故?只是在我們這個時代這樣還是向來如此?”

    “這我不知道。為這個世界的榮譽考慮,我寧願設想,只是我們這個時代如此,這只是一種病,一時的不幸。元首們正在緊張而卓有成效地准備下一次戰爭,我們其他人則在跳狐步舞,我們做事掙錢,吃夾心巧克力,在這樣一個時代,世界的樣子肯定可憐得很,簡單得很。但願以往的時代和今後的時代比現在好得多,比我們的時代更豐富、更寬闊、更深刻。不過,這對我們毫無幫助。也許向來如此……”

    “向來都是今天這個樣子?自古以來都是政治家、奸商、堂館和花花公子的世界,而好人卻沒有一點點生活的余地!”

    “這我不知道,誰也不知道。況且,這也無關緊要,都一樣。不過,我現在想起你的寵兒,我的朋友,你有幾次跟我談起過他,朗讀過他的信,他就是莫扎特。他的情況如何?他那個時代誰統洽世界,誰獲益最大,誰定調子,誰對這個世界注重?是莫扎特還是商人,是莫扎特還是那些庸碌之輩?他又是怎樣去世、怎樣埋葬的?我認為,也許自古以來都是這樣,以後也將永遠如此,他們在學校裡稱作‘世界史’的東西,學生為了受教育不得不背的東西,所有那些英雄、天才、偉大的業績和感情,這都只是騙人的東西,都是學校教員為教育的目的虛構出來的,好讓孩子在規定的幾年時間裡有點事做。時間和世界、金錢和權力屬於小人唐人,而其他人,其他真正的人則一無所有,屬於他們的只有死亡。古往今來都是這樣。”

    “他們除了死亡一無所有?”

    “不,也有的,那就是永恆。”

    “你指的是他們能流芳百世?”

    “不,親愛的荒原狼,我說的不是榮譽,難道榮譽還有什麼價值?難道你以為,所有真正的完人都名揚四海,流芳百世?”

    “不,當然不這樣看。”

    “所以,我說的不是榮譽。榮譽只是為了教育而存在,是學校教員的事。噢,我說的不是榮譽。那麼什麼是我說的永恆呢?虔誠的人把它叫做上帝的天國。我這樣想:如果除了這個世界的空氣再也沒有別的空氣可以呼吸,除了時間不存在永恆,那麼我們這些人,我們這些有更高要求的人,我們這些有渴望的人,我們這些與眾不同的人就根本活不下去,而這永恆就是真之國。屬於這個國度的是莫扎特的音樂,你那些大詩人的詩,那些創造了奇跡、壯烈犧牲、給人類提供了偉大榜樣的聖人。但是,每一幅真正的行為的圖畫,每一種真正的感情的力量也都屬於永恆,即使沒有人知道它、看見它、寫下它、為後世保存下來。在永恆中沒有後世,只有今世。”

    “你的話不錯,”我說。

    她沉思地繼續說道:“虔誠的人對此知道得最多。因此他們樹起了聖徒,創立了他們稱之為聖徒會的組織。這些聖徒是真正的人,是耶穌的弟子。我們一輩子都在朝著他們前進,我們每做一件好事,每想出一個勇敢的想法,每產生一次愛情,我們就離他們近一步。早光,聖徒會被畫家們描繪在金色的天空,光芒四射,非常美麗,非常寧靜。我先前稱為‘永恆’的東西就是這個聖徒會。這是時間與表象彼岸的國度。我們是屬於那裡的,那是我們的家鄉,我們的心向往那裡,荒原狼,因此我們渴望死亡。在那裡,你又會找到你的歌德,找到你的諾瓦利斯和莫扎特、我又會找到我的聖火,投到克裡斯托弗·菲利普·封·奈利,找到所有聖人。有許多聖人原先是犯有罪過的壞人,罪過、罪孽和惡習也可能是通向聖人的道路。你也許會笑,但是我常想,我的朋友帕勃羅也可能是個隱蔽的聖者。啊,哈裡,我們不得不越過這麼多的污泥濁水,經歷這麼多的荒唐蠢事才能回到家裡!而且沒有人指引我們,我們唯一的向導是鄉愁。”

    最後幾句話她又說得很輕,現在房間裡非常平和安靜,夕陽西沉,我的藏書中許多書脊上的金字在夕照下閃亮。我雙手捧起赫爾米娜的頭,吻她的前額,把她的臉頰貼在我的臉頰上,我們就這樣像兄妹一樣靠了一會兒。我多麼願意這麼呆著,今晚不再外出啊!可是,這大舞會前的最後一個夜晚,瑪麗亞答應和我在一起。

    然而,我到瑪麗亞那裡去的路,沒有想馬麗亞,而一直在想赫爾米娜講的話。我仿佛覺得,這一切也許不是她自己的思想,而是我的。目光敏銳的赫爾米娜學過並吸收了這些思想,現在再把它們講給我聽,於是這些思想有了語言外殼,重又出現在我的眼前。在那個鍾頭我特別感激她的是她說出了永恆這個思想。我正需要這個思想,沒有它,我既不能生也不能死。今天,我的朋友和舞蹈教員又把那神聖的彼岸、永恆、永恆價值的世界、神聖的本體的世界送給了我。我不禁想起我的歌德夢,想起這位年高德助的智者的像,他曾那樣不像人似地大笑,裝出一到神聖不朽的模樣,跟我開玩笑。現在我明白了歌德的笑,這是不朽者的笑。這種笑沒有對象,它只是光,只是明亮,那是一個真正的人經歷了人類的苦難、罪孽、差錯、熱情和誤解,進入永恆、進入宇宙後留下的東西。而“永恆”不是別的,正是對時間的超脫,在某種意義上是回到無辜中去,重又轉變為空間。

    我到我們常去吃晚飯的地方尋找瑪麗亞,但她還沒有來。這家郊區小餐館很安靜,我坐在擺好餐具的桌旁等她,我的思想卻還停留在那次談話上。赫爾米娜和我之間交流的這些思想,我覺得如此熟悉,如此親切,是從我自己的神話和圖畫世界中汲取出來的。這些不朽者失神地生活在沒有時間的空間中,變成了畫像,周圍澆鑄了水晶似透明的、像以太那樣的永恆,這些不朽者和這個超凡世界的涼爽的、像星星那樣閃亮的明朗,為什麼我覺得如此熟悉親切?我思考著,忽然想起莫扎特《暢游曲》和巴赫的《平均津鋼琴曲》中的段落,在這音樂中,我覺得到處都有這種涼爽的、星光似的光亮在閃爍,以太似的清澈在振蕩。是的,這就是我向往的,這種音樂是某種凝固成空間的時間似的東西,在它上空無邊無際地籠罩著超人的明朗,飄蕩著永恆的、神聖的歡笑。噢,我夢中的老歌德與此多麼協調啊!突然,我聽見我四周響起這種深不可測的笑聲,聽見不朽者朗朗的笑聲。我入迷似地坐在那裡,著迷似地從背心口袋裡找出我的鉛筆,尋找紙張,發現面前放著一張酒單,我把酒單翻過來,在背面寫下一首詩,第二天我才在口袋裡找到這首詩。詩曰:

    不朽者

    從地球的深山峽谷

    向我湧來生活的渴望,

    強烈的痛苦、縱情的陶醉,

    千百個絞刑架上血腥的煙味,

    歡樂的痙攣、無止境的貪欲,

    殺人犯的手、高利貸者的手、祈禱者的手,

    被恐懼和歡樂鞭撻的人群

    散發出溫熱腐朽的臭氣,

    吸進幸福和狂喜,

    吞噬自己又從嘴中吐出,

    策劃戰爭,培育可愛的藝術,

    狂熱地裝飾燈火輝煌的坡院,

    他們尋花問柳,縱情歡樂,

    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

    他們從沙浪中重新升起,

    又再次沉淪為行屍走肉。

    晶瑩透亮的上蒼之冰,

    是我們居住的地方,

    我們不懂有日夜時光,

    我們沒有性別,沒有長幼。

    你們的罪孽,你們的歡樂,

    你們的謀殺,你們的淫樂,

    我們看來只是一場戲劇,

    像旋轉的太陽,

    每一天都是我們最長的一天。

    對你們的放縱生活我們安詳地點頭,

    我們靜靜地凝視旋轉的星星,

    呼吸宇宙之冬的清涼空氣,

    天之驕龍是我們的朋友。

    涼涼的;永不變化

    我們永恆的存在,

    涼涼的,像星星那樣明亮

    我們永恆的歡笑。

    我寫完詩,瑪麗亞來了。我們愉快地吃了飯,然後走進我們的小房間。今天,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漂亮、熱乎、親切,她讓我嘗到了各種柔情、溫存、游戲,我覺得對人再熱心也莫過於此了。

    “瑪麗亞,”我說道,“你今天像神一樣慷慨大方。別把我們兩人弄得精疲力竭。明天可是化裝舞會喲。你明天的舞伴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怕,我親愛的小花兒,他是個童話中的工礦,你會被他拐走,再也回不到我的身邊。你今天這樣愛撫我,就像情侶們在告別,在最後一次見面對那樣恩愛。”

    她把嘴唇緊貼我的耳根,輕聲對我說:

    “別說話,哈裡!每次都可能是最後一次。如果赫爾米娜把你拿走,你就不再來找我了。也許她明天就把你拿走了。”

    在那舞會的前夜,我有一種獨特的感覺,這種感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強烈。這是一種非常奇特的又苦又甜的雙重感情。我感到的是幸福:瑪麗亞的美麗和縱情,盡情享受、撫弄、吸進千百種細膩迷人的性感(可惜年近半百了才享受到它),在那柔和的歡樂之波在拍擊蕩漾。然而這只是外殼,這一切的內部充滿了意義、緊張和命運,我親切溫柔地沉迷於甜蜜感人的愛情之中,仿佛在純幸福的溫水中游泳。而在心底,我卻感到我的命運在急匆匆地向前亂撞亂奔,像一匹驚馬那樣嘶鳴奔跑,奔向懸崖絕壁,充滿害怕、渴望,充滿獻身精神,沖向死亡。就像我不久前膽怯害怕地抵御舒適、輕浮的性愛,在瑪麗亞那准備饋贈予人的嫵媚美麗面前感到害怕那樣,現在我感到害怕的是死亡,不過這種害怕很快就會變成獻身和解脫,這已經變得很清楚了。

    我們默默地沉溺在愛情的嬉戲中,比任何時候都深切地感到各自屬於對方,而與此同時,我的靈魂在向瑪麗亞告辭,向她使我迷戀的一切告別。通過她,我學習了在我生命結束以前孩子般去熟悉並享受表面的游戲,去尋找瞬間的歡樂,在純潔的性愛中享受人的本性,動物的本性。在以前的生活中,這種狀況我只是在個別的例外情況下經歷過,因為在我看來,性生活和性幾乎總是帶有某種罪過的苦味,具有禁果那甜蜜而又使人害怕的味道,在這種果實面前,一個從事精神活動的人必須謹慎小心。現在,赫爾米娜和瑪麗亞向我展示了這個純潔的性愛樂園,我一度成了這個樂園的客人,不勝感激;但很快就到了我滾繼續前行的時候了,對我來說,這個樂園太美太溫暖了。我是注定要繼續尋找生活的桂冠,繼續為生活的無窮無盡的罪過懺悔受罰的。輕松的生活,輕松的愛情,輕松的死亡,這對我來說毫無價值。

    根據姑娘們的暗示,我得出結論,人們打算在明天的舞會上或舞會後放肆胡鬧,大大享受一通、也許這就是結局,瑪麗亞的預感也許是對的,我們今天是最後一次同枕共眠,明天也許就要開始新的命運之路?我心急如焚,充滿渴望,充滿使人窒息的恐懼,我狂亂地摟住瑪麗亞;再一次熱烈地、貪婪地穿越她的樂園的所有路徑和叢林,再一次吃天堂之樹的甜蜜果實。

    夜裡沒有睡夠,第二天我補睡了一天。早晨我洗了澡,精疲力竭地回到家裡,拉上臥室的窗簾,脫衣服時發現了裝在口袋裡的詩,但很快又把它忘掉了。我躺到床上,忘掉了瑪麗亞,忘掉了赫爾米娜,忘掉了化裝舞會,睡了整整一天。傍晚時分我起了床,刮胡子時我才想起,再過一個小時舞會就要開始,我還得找配禮服的襯衣。我情緒很佳,很快准備停當,出去先吃點飯。

    這是我將參加的第一次化裝舞會。以前,我也曾偶爾去看過幾次這種舞會,有時也覺得這種舞會挺好玩,但我只是個看客,並不跳;別的人談起這種舞會時流露出滿腔熱情和喜悅,我覺得這種熱情未免可笑。而今天,我也覺得化裝舞會是一件大事情,我非常緊張地、不無害怕地盼望著它的到來。我無須帶女伴前去,所以決定晚一些去,赫爾米娜也是這樣建議我的。

    “鋼盔”酒家是我以前消磨時光的地方,那些失意男子常常整晚整晚地坐在那裡,哈哈咕咕地往肚子裡灌酒,扮演光棍的角色。最近一段時間,我很少光顧那裡,這家酒館與我現在的生活格調不再相稱了。今晚,我卻不由自主地來到那裡;現在,一種既害怕又高興、向生活告別的宿命情緒攫住了我,帶著這種情緒,我一生的各個歷程和生活過的地方再次在我的行動中煥發出痛苦和甜美的光澤,這家被煤煙熏黑的小酒館也同樣閃發出了光彩。不久以前,我還是這裡的常客,我還到這裡喝過一瓶鄉村老酒,這種最簡單原始的麻醉劑足夠讓我回到孤單的床上再度過一個夜晚,再忍受一天生活折磨。後來,我嘗試了其他刺激更強烈的麻醉劑,喝過甜蜜的毒品。我微笑著跨進小酒館,老板娘向我招呼致意,那些沉默的常客也向我點頭致意。人們建議我吃烤雞,烤雞很快就給我端了上來,農家大杯裡斟滿了新釀的阿爾薩斯葡萄酒,干淨的白色木桌和陳舊的黃色護牆板和善地看著我。我邊吃邊喝,行動中湧上一種頹喪和辭別時的感覺,這是甜滋滋的,但又使人有心痛的熱切之感。我感到我前半生中的所有經歷過的重要場所和種種事情都互相交織在一起,一從未解開過,現在條件逐漸成熟,就要解開了。“現代”人把這種感覺稱為多愁善感;他不再愛物了,連最神聖的東西,他不久可望換成更好牌子的汽車,也不愛了。那種現代人機敏果斷、能干、健康、冷靜、剛強,是出類拔萃的典型,在下一次戰爭,他將會非常出色地經受考驗。對於這種人我卻不以為然。我既不是現代人,也不是老派人,我已經從時代中游離出來,苟且偷生,奄奄一息,只求一死,我不反對傷感情緒,我在燒毀殆盡的心中還能感到類似感情的東西,覺得很高興很感激。就這樣,我沉浸在對老酒館的回憶中,沉浸在對粗笨的舊椅子的眷戀中,我盡情享受煙酒的香氣,享受習慣、溫暖、故鄉似的氣氛等等一切我獨有的閃光。告別是美妙的,使人感到柔和。我喜歡我那木頭硬座,喜歡那農家大杯,喜歡阿爾薩斯酒涼爽的果汁味,我熟悉這房間裡的每件東西,喜歡那些失意的、夢幻般蹲著喝酒的人的臉,很長一段時間我是他們的難兄難弟。我在這裡感覺到的是小市民的傷感情調,這種情調摻和著兒童時代酒館的一絲舊式的浪漫香味,在我的兒童時代,飯館、煙酒還是些陌生而美妙的禁品。然而並沒有什麼荒原狼一躍而起、張牙舞爪,要把我的傷感情調撕成碎片。享受著往事的溫暖,在某顆已經隕落的星星的微弱光亮的照耀下,我平靜地坐在那裡。

    一位賣炒栗子的小販走進酒館,我買了一包栗子。又來了一位賣花老婦,我向她買了幾支石竹花送給老板娘。我正想付錢,習慣地往上衣口袋裡掏錢,但卻找不到錢包了,這才注意到我穿著禮服。啊,化裝舞會!赫爾米娜!

    不過時間還早,我拿不定主意,現在是否就到格羅布斯大廳去。像最近一段時間每次去參加這一類娛樂活動時一樣,現在我也感到身上有什麼阻力,內心感到膽怯,厭惡進入擁擠嘈雜的大廳,像小學生那樣害怕那陌生的氣氛,害怕花花公子的世界,害怕跳舞。

    我來到大街上閒逛,經過一家電影院,看見霓虹燈光和彩色的巨幅招貼畫在閃亮。我向前繼續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走進電影院。這裡,我可以在黑暗中舒舒服服坐到十一點鍾。領座員用遮暗的手電筒引路,帶我穿過門簾,進入黑暗的大廳,我找到一個座位,突然發現放映的是《舊約全書》中的故事。這是那種據說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為了崇高神聖的目的而耗費巨款精心拍攝的電影。下午,學生們由宗教課教員帶領,集體去看這部電影。演的是摩西和以色列人在埃及的故事。電影裡人物眾多,馬匹駱駝無數,宮殿金碧輝煌,法老們雍容華貴,猶太人在炎熱的沙漠中艱難行進。我看見摩西頭發梳理得有點像瓦爾特·惠特曼,這是服飾華麗的舞台上的摩西,只見他拄著拐杖,邁著吳坦式的步伐,熾熱而憂郁地走在猶太人前面,越過沙漠。我看見他在紅海邊向上帝祈禱,看見紅海的海水向兩邊分開,形成一條路,兩邊是聳立的水山(電影家們是怎樣拍成這種特技鏡頭的,由牧師帶來看電影的准備受堅信禮的青年學生們盡可以長時間爭論),我看見預言家和膽怯的老百姓穿過這條水道前進,看見在他們後面出現了法老的戰車,看見埃及人在紅海邊驚訝得目瞪口呆,不免害怕井猶豫了一會兒,接著,他們勇敢地朝著那條大道前進,看見水山向全身披掛的法老和他的戰車、士兵倒塌下來。看到這裡,我想起了亨德爾的一首非常優美的男低音二重唱,這首歌出色地歌頌了這次事件。接著,我看見摩西登上西奈山,看見他這位憂郁的英雄站在那陰暗荒涼的巖石上,看見耶和華在那裡怎樣通過風暴雷電向摩西傳授虔誠,而與此同時,他那卑賤的人民卻在山腳鑄起金牛犢,大肆取樂。看見這一切,我覺得不可思議不可置信,我們在童年時,這些神聖的故事及故事中的英雄和奇跡曾讓我們第一次朦朧地預感到存在另一個世界,存在超人的東西,而現在,我卻看見在感激的觀眾面前(他們買了入場券,靜靜地吃著帶來的面包)表演了這些故事、英雄和奇跡,這是我們時代巨大的破爛堆和文化大拍賣中的小小一幕。我的上帝,為了避免這類褻瀆神明的事,當時除了埃及人,猶太人和其他人不如也都死了的好,那時死是悲壯的、光明正大的,強似現在我們可怕的假死和半死不活啊,天哪!

    看完電影,我很興奮,然而我內心的膽怯、不願承認的對化裝舞會的害怕並沒有減小,反而可惡地變得更強烈了。我想起赫爾米娜,才鼓起勇氣,下了個狠心,乘車去格羅布斯大舞廳,到了那裡後跨進舞廳。這當兒已經很晚了,舞會早已開始,正在熱烈進行,我沒來得及脫衣服,就陷入了狂歡的、戴著假面具的人群中。我不免有些羞澀拘謹,有人親切地推了我一把,姑娘們請我去光顧酒吧,喝杯香檳酒,小丑們拍拍我的肩膀,用“你”稱呼我。我一概不予理睬,費力地穿過擁擠的舞廳來到存衣間。我拿了存衣牌,小心地把它放進口袋,心想,也許很快就會用得著它,這裡亂糟糟的,也許我很快就會乏味。

    整幢大樓的所有房間都是喜氣洋洋的,非常熱鬧,各個大廳房間都有人在跳舞,連地下室也有人在跳,所有走廊樓道都擠滿了化裝的人,到處在奏樂跳舞,熙熙攘攘,笑聲不絕。我心神不安地擠過人群,從黑人樂隊到演奏農家樂的樂隊,從宏大輝煌的主廳來到各條過道回廊,走進酒吧,走向食品櫃台,走進賣香檳酒的小房間。小房間的牆上掛著許多年輕畫家粗獷有趣的繪畫。今天,這裡聚集著各行各業的人,有藝術家、記者、學者、商人,全市的花花公子自然是不會錯過這次雅興的。帕勃羅先生坐在一個樂隊裡,激情地吹奏著他那根裝飾著絲穗的薩克斯管;他認出我時,大聲唱了句歌,向我致意。我被人群裹挾著,卷進這個或那個房間,一會兒跟著上樓,一會兒又被擁著下樓;地下室的一條過道被藝術家們裝飾成地獄、一支打扮成魔鬼的小樂隊使勁地在那裡擊鼓。慢慢地,我開始尋找赫爾米娜和瑪麗亞,我到處尋找,幾次想擠到主廳去,可每次不是走錯了地方,就是被人流擠了出來。到半夜,我還沒有找到一個人,我一次舞都沒有跳,就已經全身發熱,腦袋發暈了,我趕緊在最近一把椅子上坐下,周圍都是生人,我讓人斟了酒,覺得像我這樣的老人無法參與這樣鬧嚷嚷的節慶活動。我沮喪地喝著酒,凝視著女人們裸露的胳膊和後背,看見那許多奇形怪狀的假面具和化裝服飾從眼前飄過,任人擠我撞我,有幾個姑娘想坐到我的懷裡或者和我跳舞,我一言不發地拒絕了。一個姑娘喊了一聲‘嗨,糟老頭”,這話一點兒也不錯。我決定借酒鼓起勇氣,振作精神,可是酒並不好喝,我只喝了一杯。我慢慢感覺到,荒原狼是怎樣地伸出舌頭,站在我的背後。我沒有出什麼事,這裡不是我來的地方。我抱著一片好意來到這裡,但我在這裡卻高興不起來,周圍那喧騰的快樂,。那陣陣歡聲笑語,那整個大樓的狂歡亂舞,在我看來顯得那樣討厭做作。

    於是,到了一點鍾我就非常失望惱火,悄悄地潛回存衣處,想穿上大衣離開。這是一場敗仗,是重新跌落為荒原狼,這樣做赫爾米娜幾乎不會原諒我。可是我沒有別的辦法。我一邊吃力地擠過人群,向存衣處走去,一邊仔細地向四周觀看,是否會看見一個女友。然而誰也沒有看見。現在我站在存衣處前,櫃棚後面那位彬彬有禮的先生已經伸出手來接我的存衣牌,我伸手到背心口袋裡掏存衣牌——存衣牌不見了!見鬼,怎麼又碰見這種事!先前,我悲傷地在各個大廳轉悠,坐著喝那沒有什麼味道的酒時,我一邊進行著思想斗爭,想下決心離開,一邊伸手到口袋裡,每次都摸到那塊又圓又扁的牌兒。現在它卻不見了。什麼事都跟我作對。

    “存衣牌丟了?”我旁邊一個穿著紅黃衣服的小鬼尖聲問我。“伙計,那你可以拿我的。”他說著就已經把他的存衣牌遞過來。我機械地接過存農牌,在手指間翻過來翻過去,轉眼間,機靈的小家伙消失不見了。

    我把又小又圓的馬糞紙片湊近眼睛,想看看是多少號,這時我才發現,上面根本沒有號,只是寫著幾個潦草的蠅頭小字。我請存衣處的工作人員等一會兒,走到最近的一盞燈下看寫的是什麼。只見上面歪歪扭扭地塗了幾行,字跡很難辨認:

    魔劇院今晚四點開演

    ——專為狂人而演——

    一入場就要失去理智,

    普通人不得入內。

    赫爾米娜在地獄裡。

    我就好像操縱線一度從表演者手中脫落而僵死麻木了片刻後才活躍起來、又跳又舞地重新開始表演的木偶,被魔索牽拉著,充滿活力、生氣勃勃、情緒熱烈地又跑回到我剛才疲乏地、無精打采地逃離的熙攘嘈雜的人群中。沒有哪個罪人會這樣急於進入地獄。剛才,漆皮皮鞋還擠得我腳疼,充滿濃烈的香水味的空氣熏得我惡心討厭,廳裡的熱氣使我疲乏無力;可是現在,我隨著每步舞的節奏,敏捷地邁著較快的步伐通過所有大廳,跑向地獄。我感到空氣裡充滿了魔力,我似乎被那暖氣,被所有狂熱的音樂,被那色彩的海洋,被那女人肩膀的香氣,被那千百人的醉意,被那笑聲、舞蹈節奏,被那千百雙眼睛的異樣光彩抬起來搖晃著。一位西班牙舞女飛到我的懷裡:“跟我跳舞!”“不行,”我說,“我必須到地獄去。不過很願意吻你一下。”假面具下鮮紅的嘴唇向我挨近,接吻時我才認出這是瑪麗亞。我緊緊地把她摟到懷裡,她那豐滿的嘴像一朵成熟的夏玫瑰。我們嘴唇挨著嘴唇,立刻跳起舞來,從帕勃羅身邊跳過,他愛戀地吹著他那根薩克斯管,他那美麗的動物似的眼睛炯炯有神地、同時又有點兒心不在焉地跟蹤著我們。我們跳了還不到二十步,音樂就停了,我很不情願地放開馬麗亞。

    “我很想再和你跳一次,”我說,我陶醉在她的溫情之中。“來,瑪麗亞,跟我走幾步,我多麼愛你美麗的雙臂,再讓我換你一會兒!可是你看,赫爾米娜已經在喚我。她在地獄裡。”

    “我已經想到了。再見,哈裡,我仍然愛著你。”她跟我告別。夏玫瑰這樣成熟,這樣芳香,她就是告別、秋天和命運的象征。

    我繼續往前跑,穿過擠滿人的長長的走廊,走下樓梯,進入地獄。孤單,漆黑的牆,亮著刺眼的、凶神惡煞似的燈,魔鬼樂隊狂熱地演奏著音樂。在一把高高的櫃台椅子上坐著一位漂亮的小伙子,他穿著禮服,沒有戴假面具。他用譏嘲的眼光打量了我片刻。小房間裡約有二十對舞伴在跳舞,我被舞者的旋流擠到牆邊。我貪婪而又害怕地觀察所有的女人,她們大多數仍戴著假面具,有的在向我笑,但是沒有赫爾米娜。那漂亮的小伙子從高高的椅子上向我投來譏嘲的目光。我想,下一次休息時,她就會來喊我的。舞曲結束了,但沒有人來。

    我走向設在低矮的小房間裡的酒吧。我走到小伙子座椅旁邊,要了一杯威士忌。我一邊喝著酒,一過細看年輕人的側影。這人好像很熟,很招人喜愛,像遠古時代的一幅畫,正因為蒙上了一層年代久遠的靜靜的灰塵而變得非常珍貴。噢,我內心忽然顫抖了一下:那不是赫爾曼,我年輕時的朋友嗎!

    “赫爾曼!”我猶豫地叫了一聲。

    他微微一笑。“哈裡?你找到我了嗎?”

    原來是赫爾米娜,她只是稍許化裝打扮了一下,她套著時髦的高領,聰慧的臉顯得蒼白,眼睛漠然地看著我,黑色禮服袖子過於寬大,露出白色的襯衣袖口,一雙小手更顯得嬌小秀美,她穿著長長的黑褲,下面露出穿著黑白相間的男絲襪的纖纖小腳。

    “赫爾米娜,這就是你要讓我愛你的裝束?”

    “到現在為止,我已搞得幾位女子愛上了我。可現在輪到你了。讓我們先喝一杯香檳酒。”

    我們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喝香檳酒,邊上的人仍在跳著舞,熱切而激烈的弦樂越來越強烈。赫爾米娜似乎沒有資多少勁就使我很快愛上了她。她穿著男裝,我不能和她跳舞,不能親她,不能向她表示各種柔情。她穿著男裝,顯得那麼陌生,那麼漠然,然而她卻用目光、言詞、表情給我送來一種女性的魅力。我沒有觸及它們,只是完全被她的魔力所制服了,即使她穿著男裝也有這種魔力,她的魔力是陰陽兩性兼有的。接著她便跟我談赫爾曼,談我的童年,談她的童年,談論性成熟前的那些歲月。性成熟以前,青年人的愛的能力不僅包括兩個性別,他們愛一切,既包括感官的,也包括精神的東西,他們把愛情的魔力,把童話般變化的能力賦予一切。人到了晚年,只有少數精英和詩人有時還會具有這種能力。她演得完全像個小伙子,抽煙,才氣橫溢,侃侃而談,常常喜歡帶點譏嘲,但是,她的一舉一動都蒙上一層性愛的光澤,在我看來,一切都成了迷人的誘惑。

    我從前以為我完全了解赫爾米娜。而今天夜裡,她卻以全新的面貌出現在我的面前!她多麼輕柔,悄悄地在我周圍織起我渴望已久的網,玩耍似地像水妖那樣給我喝甜蜜的毒汁!

    我們坐在那裡,喝著香按酒談東論西。我們邊走邊觀察著穿過一個個大廳,我們像探險家那樣挑選一時對舞伴,竊聽他們怎樣談情說愛。她向我指出一些女人,要求我跟她們跳舞,給我出謀劃策,告訴我在這個或那個女人身上該用什麼訣竅去引誘她們。我們像兩個競爭對手那樣上場,兩個人追了一會兒同一個女人,輪換著和她跳舞,兩個人都爭取把她弄到手,然而這一切都是假的,只是我們兩人之間的一場戲。這場戲把我們兩人越拉越近,點燃了我們彼此的敬慕之火。一切都是童話,一切都比往常多了一點,意義更深了一層,一切都是游戲和象征。我們看見一位很漂亮的年輕婦女,她看樣子有些痛苦和不滿,赫爾曼跟她跳舞,使她容光煥發,轉憂為喜,她帶她去喝香檳酒,後來她告訴我,她並不是作為一個男子,而是作為一個女人,用同性愛的魔力占領了她。我逐漸覺得,狂歡亂舞的舞廳,這幢發出轟鳴的房子,所有這些戴著假面具的如醉如癡的人,變成了其妙無比的夢幻中的天堂世界,一朵朵鮮花吐芳爭艷;我用手指反復地掂量著一個個果實,尋找中意的果子;一條條蛇隱蔽在綠色樹蔭中,誘惑似地看著我;荷花在黑沉沉的沼澤上影影綽綽地閃著激光;魔鳥在樹林間鳴唱。一切的一切都把我引向渴望已久的目的地、一切都重新用來對某一個人的渴望追求邀我前去。一次,我和一位不相識的姑娘跳舞。我熾熱地追求她;正當我們跳得如醉如癡,騰雲駕霧似地在空中飄浮時,她突然大笑起來,說道:“我都認不出你了。今天晚上前不久你還那樣呆笨無味。”我認出了,她就是幾小時前叫我“糟老頭”的那位姑娘。她以為我已經是她的了,但下一個舞我已經熾熱地和另一個姑娘跳了起來。我跳了兩小時舞,也許更長,每個舞我都跳,連我沒有學過的舞也跳。赫爾曼——一位微笑的小伙子他時不時地在我近旁出現,向我點點頭後又消失在人群中。

    在今晚的舞會上,我經歷了五十年中從未經歷過的事,每個大姑娘和大學生都知道這種事:節目的經歷,參加節日活動時的共同歡樂,個人融化到人群中時的秘密,歡樂時靈魂和上帝融為一體的秘密。我常常聽人說起過這種經歷,每個女僕都知道這種經歷,我常常看到敘述老的眼睛閃出光芒,而我總是輕蔑和羨慕參半地置之一笑。這種如癡如狂的人,從自身超脫出來、笑容滿面、迷亂恍惚的人,他們個個都是醉意醺醺、兩眼生輝,眼前的這一切,我一生在高貴的和卑下的人的身上看到過千百次,他們有的是喝得酩酊大醉的新兵和水兵,有的是在隆重演出的熱烈情緒中的偉大的藝術家,尤其在出征的新兵身上這種神采,這種微笑見得更多。就在不久前,當我的朋友帕勃羅為音樂所陶醉,坐在樂隊中出神地吹奏薩克斯管,或者觀看歡樂的、狂喜的指揮、鼓手、班卓琴師時.我曾欣賞、熱愛、嘲諷、羨慕過幸福地出神狂喜的人的神采和微笑。先前,我有時想,這種微笑,這種孩子似的神采,只有青少年才會有,只有那些不允許有強烈個性、不允許人們之間存在差別的人才會有。可是今天,在這幸福的夜晚,我自己——荒原狼哈裡——也神采煥發地微笑起來,我自己也在這天真的、童話般的深深的幸福中飄浮,我自己也從共同狂歡、音樂、節奏、酒和性感的歡樂中呼吸那甜蜜的夢幻和陶醉;以前,某位大學生在講起舞會情況時對此大加贊揚,我常常懷著可憐的優越感和譏嘲情緒聽著。我不再是我自己了,我的人格像鹽溶解到水裡那樣在節日的陶醉中溶解了。我跟這位或那位女人跳舞,然而我占有的不僅僅是我摟在懷裡的女人,不僅僅是在我胸前讓我摩掌,並吸進她們的香氣的女人,而是所有在這大廳裡跳著同一個舞、和我一樣隨著同一舞曲飄蕩的女人都屬於我;她們神采飛揚,像一朵朵大鮮花飛掠過我身旁。不過我也屬於她們大家,大家都是你屬於我、我屬於你。男人也在此列,我也存在於他們身中,他們對我也不陌生,他們的微笑就是我的微笑,他們的追求就是我的追求,我的就是他們的。

    一種新的舞。一種名叫“思戀”的狐步舞在那個冬天風靡世界。人們一次又一次地演奏這支舞曲,人們一再希望跳這個舞,我們大家都被這個舞征服了,陶醉了,我們大家都一同哼起舞曲的旋律。我不斷地跳舞,跟我遇到的每一個女人跳,跟黃花少女跳,跟如花似玉的妙齡女子跳,跟完全成熟正當年華的女人跳,也跟憂傷的半老徐娘跳:她們每一個人都使我喜悅、歡笑、幸福、眉飛色舞。當帕勃羅看見我那樣神采奕奕,他的眼睛也閃出幸福的光芒,以前他總是把我看作可歎可憐的人。他興奮地從樂隊的椅子上站起來,使勁地吹奏他的薩克斯管,他登上椅子,高高地站在上面,鼓滿腮幫吹奏著,隨著“思戀”樂曲的節奏,使勁地搖擺著身體和樂器,我和我的舞伴向他投去飛吻,高聲地和著節拍唱起來。啊,我一邊跳一邊想,不管我發生什麼事情.我也感到幸福了,我神采煥發,我脫離了我自己,成了帕勃羅的朋友,成了孩子。

    我已經失去了時間感,我不知道這種陶醉幸福感延續了幾個小時,延續了多長時間。我也沒有注意到,舞會越熱烈紅火,大家就越是集中到一個較小的范圍、大部分人已經離開,走廊過道已經安靜了,許多燈光已經熄滅,樓梯間空無一人,樓上的舞廳裡,樂隊一個接一個地停止演奏,離開大樓;只有主廳和地獄裡還在喧鬧,節目的狂歡之火仍在燃燒。我不能和赫爾米娜——她打扮成小伙子——跳舞,我們只能在跳舞的間歇匆匆見一面,互致問候,後來她干脆消失不見了,而且在思想上我也忘了她。我不再有什麼思想了。我完全溶解了,在那充滿醉意的舞蹈的旋渦上飄游,我聞到香氣,聽到音樂、歎息、言語聲,不認識的人向我致意,給我以溫暖歡樂,我被四周陌生的臉、嘴唇、臉頰、肩膀、胸脯、大腿所包圍,讓我隨著節拍在水面上顛簸飄蕩。

    現在留下的客人不多了,他們擁擠在最後一個小廳裡跳著,只有這裡還響著音樂。我從沉醉中迷迷糊糊醒過來片刻,在這一瞬間,我突然在最後一批客人中看見一位畫成白臉的黑衣女人,這位姑娘年輕標致。十分招人喜愛,女人中只有她一個人還戴著面具。整整一夜,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她。在其他人身上可以看到熬夜的痕跡,他們的臉紅撲撲的,有些疲憊,衣服被擠得起了皺折,領子和裙邊像開敗了的花朵耷拉著,而這位黑衣女人戴著假面具,畫著白臉,唯獨她顯得那麼精神,那麼新鮮,她的衣服非常平整,毫無皺折,襯衫領子上的格進齊齊整整,花邊袖口閃著光澤,頭發一絲不亂。我不由得向她走過去,摟住她,和她跳起舞來,她襯衫領的領邊觸到了我的下頷,飄來一股芳香,她的頭發掠過我的面頰,她那優美的身段隨著我的動作輕盈舞動,比別的舞伴都輕柔熱情,她不時地避開我的一些動作,但又總是。戲耍似地強迫、引誘我的身體重新向她靠攏。當我一邊跳一邊彎下腰想吻她時,她的嘴巴突然露出微笑,神色是那麼高傲,那麼熟悉,我認出了豐滿結實的下巴,認出了肩膀、胳膊肘和雙手,非常高興。這是赫爾米娜,而不再是赫爾曼了,她換了裝,臉上稍稍灑了點香水。擦了點撲粉,顯得十分鮮嫩活潑。我們熾熱的嘴唇靠在一起,有一會兒工夫,她懷著強烈的渴望,熱烈地把整個身體從上到下都靠在我身上,然後她離開我的嘴唇,冷冷地和我跳著舞,似乎想逃離我似的。音樂停了,我們互相摟著停住舞步,我們周圍那一時對眼睛燃燒著烈火的舞伴又是鼓掌又是跺腳,連喊帶叫,要求疲憊不堪的樂隊重新演奏“思戀”曲。這時,我們突然感到天已黎明.看見窗簾後面露出朦朧的微光,感到歡樂臨近尾聲,預感到舞會一結束,身體就會疲乏不堪,我們又一次盲目地、絕望地大笑著跳進音樂的海洋,跳進燈光的洪流,狂熱地跳起舞來,我們一對對互相偎依著,隨著節拍快速旋轉邁步,再一次幸福地感到巨大的波濤在我們頭上翻騰。在跳這個舞時,赫爾米娜拋卻了高傲、嘲諷和冷漠的神態,她知道,她無需費力就能讓我愛她。我是屬於她的。不管是跳舞還是接吻,無論是抬眼還是露齒,她都那樣熾熱。這個情緒熱烈的夜晚的所有女人,所有跟我跳過舞的女人,所有被我點燃了烈火以及點燃了我的烈火的女人,所有我追求過的、我懷著熱望在她身邊偎依過的、我用燃燒著烈火的眼睛盯著看過的女人全部熔化到一起,變成了一個女人:她就像一朵盛開的鮮花被我摟在懷裡。

    這個婚禮之舞延續了很長時間。音樂停了兩三次,吹奏師們放下了他們的樂器,鋼琴師從座位上站起,第一小提琴手拒絕地搖搖頭。但每次,最後一批神魂顛倒的舞者都懇求他們再演奏一遍,於是樂隊的余火又被點燃,只好再演奏一次,節奏越來越快,音樂越來越狂。忽然一我們剛貪婪地跳完最後一個舞,喘著粗氣,互相接著站在那裡——琴蓋好地一聲合上了,我們和吹奏師、提琴手一樣疲乏地垂下雙臂,笛子演奏者瞇起眼睛把笛子收進盒子。門開了,一股冷風湧進舞廳,傳者拿著大衣走了進來,酒吧堂館熄了燈。大家一個個都像幽靈似地、令人害怕地四處逃散,剛才還容光煥發的舞者打著冷戰趕緊穿上大衣,把衣領高高翻起。赫爾米娜站在那裡,臉色蒼白,但微微含笑。她慢慢抬起手臂,把頭發往後掠,她的胳肢窩在晨靄中閃光,從那裡到穿著衣服的胸脯看得見淡淡的、無限柔和的身影,我覺得那短短的、起伏的線條像她的微笑一樣,包容了她的全部嫵媚,包容了地優美身段的全部魅力。

    我們站在那裡,互相凝視著,廳裡的人都走光了,全樓的人都走光了。我聽見下面什麼地方一扇門砰地一聲碰上,玻璃框都被打碎了,一陣吃吃的笑聲漸漸遠去,接著響起汽車發動機的急促的噪聲。遠遠的不知什麼地方響起一陣笑聲,聽上去非常爽朗快活,同時又很可怕、很陌生,仿佛是由晶體和冰組成似的,明亮閃光,而又冰冷無情。我似乎熟悉這奇特的笑聲,可是我卻聽不出它是從哪裡傳過來的。

    我們兩人站在那裡,互相瞅著。有一瞬間,我清醒了過來,感到無比的疲乏從背後向我襲來,感到汗濕的衣服粘乎乎地粘在身上,很不舒服,看見從皺折的汗濕的袖口裡露出一雙血紅

    的、血管暴起的手。但這種感覺瞬即消逝,赫爾米娜的一瞥就把它抹去了。我自己的靈魂仿佛從她的眼睛中瞧著我,在她的目光下,一切現實都崩塌了,我在感官上對她的追求的現實也崩塌了。我們像著了魔似地互相瞅著,我那可憐的小小的靈魂瞅著我。

    “你准備好了嗎?”赫爾米娜問道,她的笑容消失了,她胸脯上的影子也消失了。那陌生的笑聲在陌生的房間裡顯得既響又遠。

    我點點頭。噢,是的,我准備好了。

    這時,門口出現了音樂家帕勃羅,他瞧著我們,那雙快活的眼睛閃閃發光;他的眼睛本是動物的眼睛,動物的眼睛總是嚴肅的,而他的眼睛總是笑瞇瞇的,這又使得他的眼睛變成了人的眼睛。他非常友好地示意讓我們過去。他穿著一件彩色綢便服,紅色的大翻領,襯衣領子已經變軟,領子上他那張疲乏蒼白的臉顯得十分調零敗落,但是他那雙閃閃發光的黑眼睛抹去了這層陰影。這雙眼睛也抹掉了現實,也發出一種魔力。

    我們向他走過去。在門口他輕聲對我說:“哈裡兄弟,我邀請你參加一次小小的娛樂活動。瘋子才能入場,入場就要失去理智。您願意去嗎?”我點了點頭。

    我的老兄!他輕輕地小心地挽住我們的手臂,右邊挽住赫爾米娜,左邊挽住我,帶我們走下一道樓梯,走進一間小小的圓形屋子,天花板上亮著淡藍色的光,房子裡幾乎空空的,只有一張小圓桌,三把圈手椅。我們在椅子上坐下。

    我們在哪兒?我在睡覺?我在家裡?我坐在一輛汽車裡奔馳?不對,我坐在一閃亮著藍色燈光、空氣稀薄的圓形房間裡,坐在一層已經漏洞百出的現實裡。赫爾米娜臉色為什麼那樣蒼白?帕勃羅為什麼喋喋不休?也許正是我在讓他說話,正是我通過他的嘴巴在說話?難道從他的黑眼睛裡看著我的不正是我自己的靈魂,從赫爾米娜的灰色眼睛裡看著我的不正是我自己的靈魂,那頹喪膽怯的小鳥?

    我們的朋友帕勃羅有點像舉行什麼儀式似地非常友好地看著我們,並在滔滔不絕地講著什麼。我以前從未聽他連貫地說過話,他對討論和咬文嚼字不感興趣,我幾乎不曾相信他有思想。現在,他卻用他優美的、溫柔的嗓音侃侃而談,非常流利,措詞恰到好處。

    “朋友們,我邀請你們參加一次娛樂活動,這是哈裡夢寐以求的宿願。當然,時間是晚了一點,也許我們大家都有點累了。因此,我們先在這裡稍事休息,喝點東西。”

    他從壁龕裡拿出三個林子、一個形狀可笑的小瓶和一個帶有異國風味的彩色小木盒。他斟滿了三個杯子,從木盒裡拿出三支又長又細的黃色香煙,從綢上衣口袋裡掏出打火機,給我們點火。我們靠在椅背上,慢慢地抽著煙,香煙冒出的煙霧很濃,像香火的煙。我們慢慢地小口小口喝著酸甜的液體,那味道很陌生,從未嘗過,使人感到極度興奮,非常欣喜,使人覺得像是充了氣,失去重力飄飄然起來。我們就這樣坐著,一邊休息一邊抽煙,吸飲那液體,漸漸覺得輕松快活起來。同時,帕勃羅用那溫柔的聲音低沉地說道:

    “親愛的哈裡,今天我能稍為款待您感到很高興。您常常覺得您已厭煩您的生活,您竭力想離開這裡,對不對?您渴望離開這個時代,離開這個世界,離開這個現實,到另一個更適合您的現實中去,到一個沒有時間的世界中去。您完全可以這樣做,親愛的朋友,我邀請您這樣做。您當然知道,這個世界隱藏在哪裡,您尋找的世界就是您自己的靈魂世界。您渴望的另一個現實只存在於您自己的內心。您自己身上不存在的東西,我無法給您,我只能開啟您的靈魂的畫廳。除了機會、推動力和鑰匙,我什麼也不能給您。我只能顯現您自己的世界,僅此而已。”

    他又把手伸進他那件彩色綢衫的口袋,掏出一面圓形小鏡。

    “您看,以前您看見的自己是這樣的。”

    他把鏡子舉到我眼前,我忽然想起一首童謠:“鏡子啊,手中的小鏡子”。我看見一幅可怖的、在自身之內活動的、在自身之內激烈地翻騰騷動的圖畫,畫面有點模糊,有點交錯重疊。我看見了我自己——一哈裡·哈勒爾,在哈裡的內部又看見了荒原狼,一只怯懦的、健美的、又迷惑害怕地看著我的狼,它的眼睛射出光芒,時而凶惡,時而憂傷,這只狼的形象通過不停的動作流進哈裡的體內,如同一條支流注入大河時,被另一種顏色攪動摻雜一樣,他們互相斗爭著,一個咬一個,充滿痛苦,充滿不可解脫的渴望,渴望成型。流動的、未成型的狼用那雙優美怯懦的眼睛憂傷地看著我。

    “您看見的自己就是這樣的,”帕勃羅又輕聲細氣地說了一遍,把鏡子放回口袋。我感激地閉上眼睛。呷著那酒。

    “我們休息過了,”帕勃羅說,“我們喝了點東西,也聊了一會兒。你們不再覺得疲乏的話,我現在就帶你們去看我的萬花筒,讓你們看看我的小劇院。你們同意嗎?”

    我們站起身,帕勃羅微笑著在前頭引路,他打開一扇門,拉開一塊幕布。於是,我們發現我們站在一個劇院的馬蹄鐵形的走廊裡,正好在走廊的中央,拱形走廊向兩進展開,順著走廊有不計其數的狹窄的包廂門。

    “這是我們的劇院,“帕勃羅解釋道,“娛樂劇院,但願你們找到各種各樣可笑的東西。”他一邊說著一邊大笑起來,雖然只笑了幾聲,但這笑聲卻強烈地震撼了我,這又是我先前在樓上聽到過的爽朗的、異樣的笑聲。

    “我的小劇院有無數的包廂門,比你們希望的還多,有十扇、一百扇、一千扇,每扇門後都有你們要找的東西在等著你們。這是一間漂亮的畫室,親愛的朋友,但像您現在這樣走馬觀花跑一遍,對您一點用也沒有。您會被您習慣地稱為您的人格的東西所阻滯,被它弄得頭昏目眩。毫無疑問,您早就猜到,不管您給您的渴望取什麼名字,叫做克服時間也好,從現實中解脫出來也好,還是其他什麼名稱,無非是您希望擺脫您的所謂人格。這人格是一座監獄,您就困在裡頭。假若您抱著老皇歷進入劇院,您就會用哈裡的眼睛、通過荒原狼的老花眼鏡去觀察一切。因此,請您放下這副眼鏡,放下這尊貴的人格,把它們留在這裡的存衣處,您可以隨時取回,悉聽尊便。您剛才參加過的漂亮的舞會,荒原狼論文以及我們剛才服用的興奮劑大概已經讓您作了充分准備。您,哈裡,您在寄放您那尊貴的人格以後,劇院的左邊任您去參觀,赫爾米娜看右邊,到了裡面,你們又可以隨便碰頭。赫爾米娜,請您暫時退到幕布後面去,我先帶哈裡參觀。

    “好,哈裡,現在跟我來,情緒要好。讓您情緒好起來,教您笑,這是這次活動的目的。我希望,您會配合,不會讓我感到為難的。您感覺良好吧?嗯?不感到害怕吧?那好,很好。按這裡的習慣,您現在通過假自殺,就會毫不害怕、衷心喜悅地進入我們的虛假世界。”

    他又取出那面小鏡兒,舉到我的面前。哈裡又瞧著我,有一只零亂的、模糊的、爭斗著的狼的形象不斷往哈裡身上擠。這是我非常熟悉的、確確實實不令人喜愛的畫面,把它毀了一點不會使我憂慮。

    “親愛的朋友,現在請您去掉這幅已經變得多余的鏡畫,您不必做更多的事。如果您的情緒允許的話,您只要真誠地大笑著觀看這幅畫就行了。現在您在幽默的學校裡,您應該學會笑。一旦人們不再嚴肅認真地對待自己,一切更高級的幽默就開始了。”

    我直勾勾地瞧著小鏡子,瞧著手中的小鏡子。鏡子裡,哈裡狼在顫抖著,抽搐著。有一會兒,我內心深處也抽搐了一下,輕輕地,然而痛苦地,像回憶,像鄉思,像悔恨。然後,一種新的感覺取代了這輕微的壓抑感。這種感覺類似人們從用可卡因麻醉的口腔中拔出一顆牙時的感覺;人們既感到輕松,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同時又感到驚訝,怎麼一點不疼呀。同時,我又感到非常興高采烈,很想笑,我終於忍俊不禁,解脫似地大笑起來。

    模糊的小鏡畫跳動了一下不見了,小小的圓形鏡面突然像被焚毀一樣,變得灰暗、粗糙、不透明了。帕勃羅大笑著扔掉碎裂的鏡子,鏡子向前滾去,在長長的不見盡頭的走廊的地板上消失了。

    “笑得很好,哈裡,”帕勃羅嚷道,“你要繼續像不朽者那樣學笑。現在,你終於殺死了荒原狼。用刮臉刀可不行。你要注意,不能讓他活過來!很快你就能離開愚蠢的現實、以後一有機會,我們就結拜為兄弟。親愛的。你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讓我喜歡過。如果你認為很重要,那我們可以討論哲學問題,可以互相爭論,談論莫扎特、格魯克、柏拉圖和歌德,來個盡興暢談。現在你會理解,以前為什麼不行。但願你成功,祝你今天就能擺脫荒原狼。因為,你的自殺當然不是徹底的;我們是在魔劇院裡,這裡只有圖畫,而沒有現實。請你找出優美有趣的圖畫,表明你真的不再迷戀你那可疑的人格!如果你渴望重新得到這種人格,那只要往鏡子裡瞧一眼就夠了,我馬上可以把鏡子舉到你面前。不過你知道那句給人智慧的老話:手裡的一面小鎮比牆上的兩面大鏡還好。哈哈哈!她又笑得那麼美、那麼可怕。好了,現在只需舉行一下有趣的小小儀式。你已經扔掉了你的人格眼鏡,來,現在對著一面真正的鏡子瞧一瞧!它會讓你高興的。”

    他大笑著,對我做了幾個可笑助表示親見的小動作,把我轉過身。這時,我面對的是一堵牆,牆上掛著一面大鏡子。我在鏡子裡看著我自己。

    在那短暫的一瞬,我看見了我如此熟悉的哈裡,看見他那張明朗的臉,他情緒異常好,爽朗地笑著。可是,我剛認出他,他就四散分開了,從他身上化出第二個哈裡,接著又化出第三個,第十個,第二十個,那面巨大的鏡子裡全是哈裡或哈裡的化身,裡面的哈裡不計其數,每個哈裡我都只看見閃電似的一瞬,我一認出他,又出來一個。這數不勝數的哈裡中,有的年紀跟我一樣大,有的比我還大,有的已經老態龍鍾,有的卻又很年輕,還是個小伙子,一小學生,“孩子。五十歲和二十歲的哈裡在一起亂跑,三十歲的和五歲的,嚴肅的和活潑有趣的,嚴肅的和滑稽可笑的,衣冠楚楚的和衣衫襤褸的以及赤身裸體的,光頭的和長發的,都攪在一起亂跑,他們每個人都是我,每個人我都只看見閃電似的一瞬,我一認出他,他就消失了,他們向各個方向跑開,有的向左,有的向右,有的向鏡子深處跑,有的從鏡子中跑出來。有一個穿著雅致的年輕小伙子哈哈笑著跑到帕勃羅胸前,擁抱他,跟他一起跑開了。一個十六七歲的英俊少年使我特別喜歡,他像一道閃電似的飛快跑進走廊,急切地看著所有門上的牌兒。我跟他跑過去。在一扇門前他停住了腳步,我看到上面寫著:

    ┌———───────┐

    │所有的姑娘都是你的!│

    │投入一馬克│

    └——————───—┘

    可愛的少年一躍而入,頭朝前,跳進投錢口,在門後消失了。

    帕勃羅也不見了,鏡子也消失了,那不計其數的哈裡形象都無影無蹤。我覺得,現在就只剩我自已和劇院,任我隨意觀看了。我好奇地走到每扇門前,挨個兒地觀看,在每一扇門上我都看見一塊牌兒,上面寫的都是引誘或許諾的字樣。

    一扇門上寫著:

    ┌——————───—┐

    │請來快樂地狩獵!│

    │獵取汽車│

    └——————───—┘

    這幾個字引誘了我,我打開窄窄的小門走進去。

    我一下進入了一個嘈雜繁忙的世界。公路上汽車(其中一部分是裝甲汽車)在奔馳,在追逐行人、把他們碾為肉醬,把他們逼到房子的牆上壓死。我立刻明白了:這是一場人與機器的搏斗,這是一場期待已久、早有准備、人們早就為之擔憂的搏斗,現在終於爆發了。橫七豎八地到處躺著死人,躺著被壓得缺胳膊少腿的人,到處都是撞壞的、扭曲的、燒毀的汽車,混亂的戰場上空飛機在盤旋,到處都有人從房頂上和窗戶裡用獵槍和機關槍向飛機射擊。所有的牆上都貼著粗獷的、五顏六色的、刺眼的標語牌,巨大的字母鮮紅鮮紅的,像燃燒的火炬。這些標語號召全國站在人一邊,奔赴反對機器的戰場,去打死腦滿腸肥、穿羅著緞。散發出香氣的富人。砸毀他們那些咳嗽似地排著廢氣、魔鬼般地嗷嗷亂叫的大汽車,這些富人借助機器搾干了別人身上的每滴油。標語牌號召全國去點火燒毀工廠,清理出些許受盡折磨的土地,減少人口,讓土地長出青草,讓落滿塵垢的水泥世界又變成森林、草地、荒原、溪流和沼澤。相反,另外一些標語牌畫得非常漂亮,非常優美,色彩柔和,文字非常巧妙和風趣,這些標語頗為動人地警告所有有產者和深思熟慮的人要注意迫在眉睫的無政府主義的混亂,非常引人入勝地描繪了秩序、勞動、財產、文化、法律的好處,贊揚機器是人的最高和最近的發明,有了這項發明,人將變成神。我沉思地、贊賞地讀著這些紅紅綠綠的標語,標語的言詞像火一般灼熱,非常雄辯,邏輯嚴密,我覺得妙極了,堅信這些話都是對的。我時而在這幅標語前站一會兒,時而又在那一幅標語前逗留片刻,當然周圍激烈的射擊聲始終在打攪我。好,我們回到正題上,主要的事情是清楚的:這是戰爭,一場激烈的、火紅的、非常令人同情的戰爭,人們不是為皇帝、共和國或國界而戰,不是為某黨某派、某種信仰而戰,不是為諸如此類更多的帶有裝飾性和戲劇性的東西而戰,歸根結底不是為什麼卑鄙勾當而戰。在這場戰爭中,每一個因空間窄小而感到窒息的人,每一個覺得生活索然無味的人,用這樣激烈的方式表達他們的厭惡,力求全面破壞虛假文明的世界。我看見,他們一個個的眼睛裡都明亮、真誠地露出殺機,露出破壞一切的樂趣,我自己的兩只眼睛也像血紅的野花,開得又紅又大.我也和他們一樣大笑起來。我興高采烈地參與了戰斗。

    然而一切之中最妙的是,我的中學時期的同學古斯塔夫突然出現在我的身旁。他是我童年時代的朋友中最調皮、最結實、最有生活樂趣的朋友之一,幾十年來,我一點不知道他的蹤影。當我看見他眨著淺藍色的眼睛向我示意時,我頓然心花怒放起來。他招呼我,我立刻高興地向他走過去。

    “啊,天哪,古斯塔夫,”我欣喜地喊道,“又見到你了!你現在當了什麼了?”

    他生氣地笑起來,完全跟小時候一樣。

    “畜生,難道一見面就得問這個,就得說廢話?我當了神學教授,好了,你現在知道我干什麼了,可是幸好現在不搞神學,而是在打仗。好吧,來!”

    一輛小汽車喘著粗氣向我們開過來。他一槍把開車的人打下車,像猴子那樣敏捷地跳上汽車,把車停下,讓我上車。接著,我們像魔鬼那樣飛快地穿過槍林彈雨,穿過毀壞的汽車向前駛去,向城外開去。

    ‘你站在工廠哪一邊?”我問我的朋友。

    “啊,什麼,這是個無關緊要的問題,我們到城外再考慮。不,等一會兒,我當然要選擇另一方,雖然從根本上說都一樣。我是個神學家,我的祖師爺路德當時曾幫助貴族和富人對付農民,現在我們要把這一點糾正一下。這是輛老爺車,但願它還能堅持幾公裡。”

    我們像載滿了上帝所賜的風,飛速向前行駛,開進一片靜謐的地帶,這裡綠草如茵,林木茂盛,有幾英裡寬,然後穿過一大片平坦的地帶,慢慢開上一座峻峭的山。我們在光滑、閃爍的公路上停下,公路一邊是陡峭的巖壁,一邊是矮矮的護牆,彎彎曲曲向上盤旋,彎兒投得很急,越盤越高。公路下面有一池碧藍的湖水閃著孩她的波光。

    “這地方真美,”我說。

    “太漂亮了。我們可以把這條路叫作車軸路,據說有不少各種不同的車軸在這裡被扭斷了,小哈裡,注意!

    路旁有一棵巨大的五針松,樹上用木板搭了一個小棚子,這是個腰望哨和獵台。古斯塔夫沖我爽朗地笑了笑,狡詐地眨了眨藍眼睛,我們急忙下車,順著樹干爬了上去,隱蔽在盼望哨裡,深深地吸了口氣。我們很喜歡這個酸望哨。在裡面,我們找到了獵槍、手槍和子彈箱。我們剛涼快了一會兒,做好打獵的姿勢,就聽到最近的拐彎處響起一輛高級轎車的喇叭聲,喇叭聲嘶啞高傲,汽車在閃光的山路上吼叫著,高速開過來。我們已經端好了槍。緊張極了。

    “瞄准司機廣古斯塔夫馬上下令說道,汽車正好從我們下面開過。我對准司機的藍相扣了板機。那人應聲而倒,汽車仍在向前駛著,結果撞到巖壁上又彈了回來,像一只大野蜂似的又重又慘地撞到矮矮的護牆上,車翻了個底朝天,砰地一聲翻

    “干掉了!”廣古斯塔夫笑道。“下一輛我來。”

    又有一輛車開來,三四個乘客坐在軟軟的車座上;一位婦女的頭上包著一塊高高飄起的紗巾,我真為這塊紗巾惋惜,誰知道,在這塊紗巾下面,也許是天下最漂亮的女人在歡笑。天哪,假若我們扮演強盜,最好也效法那些偉大的榜樣,不要把我們殺人的狂熱擴及到漂亮的女人身上。可是古斯塔夫已經開槍了。司機抽搐了一下,倒在車裡,汽車撞到刀削似的巖石上,飛向高空,四輪朝天,砰地一聲又掉到公路上。我們等著,車上沒有一點動靜,那些人像被捕鼠器捕獲的耗子那樣毫無聲響,躺在車下。車子還在震響,車輪在空中可笑地轉動,突然發出一聲可怕的爆炸聲,車子頓時著了火。

    “這是一輛福特車,”古斯塔夫說。‘我們得下去清掃道路。”

    我們從樹立下來,看著還在燃燒的汽車殘骸。車很快就燒完了,我們折斷小樹做成撬桿,把燒壞的汽車播到路邊,翻過矮牆,推下懸崖,山下的灌木被打斷,辟辟啪啪響了好一陣。翻動汽車時,兩個死者從車中掉了出來,躺在地上,衣服燒壞了一些。有一人的衣服還算完好,我檢查他的口袋,看看能否找到點什麼,表明他是干什麼的。我掏出一個皮夾子,裡面裝的是名片。我拿起一張,上面寫著:“Tattwamas!”

    “真有趣,”古斯塔夫說。“話說回來,我們殺死的人管它叫什麼名字,都無所謂。他們跟我不一樣,是些可憐鬼,名字無關緊要。這個世界肯定要毀滅,我們跟著一起毀滅。把他們按在水裡十分鍾,這是最無痛苦的解決辦法。好了,開始工作!”

    我們把死者也扔下懸崖。又有一輛車嘟嘟地開近。我們干脆就從路上向它射擊,打中了。車子像個醉漢那樣又向前踉蹌了一段,然後翻倒,呼呼呼呼地停住了。一個乘客一動不動地坐在車裡,一位年輕的漂亮姑娘卻沒有受傷,她臉色蒼白,渾身發抖,從車子裡走出來。我們親切地向她問候,說願為她效勞。她非常吃驚,說不出一句話,神經錯亂似地盯了我們一會兒。

    “好,我們先去看看那位老先生,”古斯塔夫說完就向那位乘客走去。他靠在死了的司機後面的座位上,灰白頭發短短的,睜著一雙聰慧的淺灰色眼睛。看來他傷得很厲害,嘴巴流著鮮血,發僵的脖子歪斜著。

    “老先生,恕我冒昧,我叫古斯塔夫。我們斗膽,打死了您的司機。請問尊姓大名!”

    老者那雙小發眼睛冷冷地、悲傷地看著我們。

    ‘我是檢察官羅林,”他慢慢地說。“你們不僅殺死了我可憐的司機,還殺死了我,我覺得我不行了。你們為什麼要向我們開槍?”

    “您的車速太快了。”

    “我們開得不快,是正常速度。”

    “昨天正常的,今天就不正常了,檢察官先生。今天,我們認為不管什麼車,速度都太快。我們現在毀壞汽車,毀壞一切汽車以及所有其他機器。”

    他們也毀壞你們的獵槍?”

    “是的,假如我們有時間,就會輪到獵槍。估計到明天或後天,我們大家就都完了。您知道;我們這個地方人口太多了。瞧!現在需要的是空氣。”

    “難道你們毫無選擇地向每個人開槍?”

    “當然。對某些人無疑是十分惋惜的。比如說這位漂亮的女士就使我們很難受。她是您的女兒嗎?”

    “不是,是我的速記員。”

    “那就更好。現在請您下車,或者我們把您拉出來?我們要把車毀掉。”

    “我寧可與汽車同歸於盡。”

    “隨您的便。請允許我再提一個問題。您是檢察官。我始終不理解,一個人為什麼能成為檢察官。您控告別的人,您判他們的刑,他們大部分是窮鬼。您就靠這個生活。是嗎?”

    “是這樣。我履行我的職責。這是我的責任。正像劊子手的工作是殺死被我判以死刑的人一樣。你們現在不也在做類似的事嗎?你們也在殺人。”

    “我們是在殺人。不過,我們不是為了履行職責,而是為了娛樂,或者干脆說是出於不滿,出於對世界的絕望。因此,殺人給我們帶來一絲快意。殺人從來沒有使您快樂?”

    “你們太無聊了。請你們行個好,快結束你們的工作吧。假如你們根本不知道職責這個概念……”

    他打住了話頭,動了一下嘴唇,像要吐痰。但吐出來的只是一點血,粘在他的下巴上。

    “請您等一會兒,”古斯塔夫很有禮貌地說。“職責這個概念我是不知道,現在不懂了。以前,我的職業經常與這個概念打交道,我以前是神學教授。我還當過士兵,在前線打過仗。我覺得,凡是職責,凡是權威和上司命令我做的事情,壓根兒都不是好事兒,找寧可反其道而行之。但雖說我不知道職責這個概念,我卻知道罪責這個概念,也許這兩者就是同一樣東西。母親生了我,我就有罪了,我就注定要生活,我就必定要屬於一個國家,要去當兵殺人,為購買炮火而納稅。現在,就在此刻,像以前在打仗時一樣,生活之罪又使我不得不殺人。而這次殺人,我心裡毫無反感,我已經屈服於罪責。把這個人口擁擠的愚蠢世界打個粉碎,我一點不反對,我很願意幫助毀滅世界,我自己也很願意一同毀滅。”

    檢察官極力要在那沾著血污的嘴上露出一絲微笑。雖然他沒有完全成功,但可以看出他的這個好意。

    “這很好,”他說,“那麼說,我們是同事。請履行你的職責,同事先生。”

    這期間,那漂亮的姑娘在路邊倒下,昏過去了。

    這時,又有一輛車嘟嘟響著喇叭全速開上來。我們把姑娘稍許拉到一邊,靠到巖壁上,讓新來的車開到前一輛車的殘骸前。那輛車來了個急剎車,車頭翹到了半空中,卻完好無損地停住了。我們趕緊端起槍,瞄准新來的人。

    “下車!”古斯塔夫命令道。“舉起手!”

    從車上下來三個男人,乖乖地舉起雙手。

    “你們當中有醫生嗎片古斯塔夫問道。

    他們說沒有。

    “那就請你們行個好,小心地把這位先生從座位上抬出來,他受了重傷。你們帶上他,把他送到最近的城市。向前走,把他抬下來吧!”

    那位老先生很快就在另一輛車上安置好了,古斯塔夫下命令讓他們開走了。

    那位女速記員清醒過來,看見了這一切。我們抓獲了這麼漂亮的戰利品,我很高興。

    “小姐,”古斯塔夫說,“您失去了您的雇主。但願在其他方面,那位老先生和您並沒有特別親近的關系。您被我雇用了,請好好地做我們的伙計吧!好了,稍許快一點。一會兒,這裡就會有麻煩的。您能爬樹嗎,小姐?能?那好。我們兩人把您夾在中間,可以幫您一下。”

    我們三人以最快的速度爬到樹上的哨棚裡。姑娘在上面感到不舒服,想吐。她喝了點法國白蘭地,很快就恢復過來了。她看見優美的湖光山色,非常贊賞,並且告訴我們她叫多拉。

    這時,下面又開來一輛汽車,車沒有停,小心謹慎地繞過倒在那裡的汽車,繼而又馬上加大了油門。

    “想溜跑?”古斯塔夫哈哈笑起來,開槍射中了司機,汽車亂跳了一會兒,一下子撞到護牆上,車身撞癟了,斜掛在懸崖上。

    “多拉,”我說,“您會用獵槍嗎?”

    她不會,她向我們學習裝子彈。起先,她笨手笨腳,撞破了手指,流了血,起了泡,向我們要膏藥。可是古斯塔夫告訴她,現在是戰爭,要她拿出勇氣,表明她是聽話的勇敢姑娘。這一說就行。

    “但是,我們會有什麼作為?”她接著問。

    “我不知道,”古斯塔夫說,“我的朋友哈裡喜歡漂亮的女人,他會成為您的朋友。”

    ‘可是,他們會帶著警察和軍隊到這裡來把我們打死的。”

    “警察等等都沒有了。我們可以選擇,多拉。我們可以安安靜靜地留在這裡,打壞所有經過這裡的汽車;我們也可以自己開上一輛車,讓別人向我們開槍。選擇哪一種都一樣。我主張留在這裡”

    下而又來了一輛車,清脆的喇叭嘟嘟鳴叫著。這輛車很快就給撂倒了,四輪朝天躺在路上。

    “射擊能使人這麼快活,真可笑,”我說。“以前我還反對戰爭呢!”

    古斯塔夫微微一笑。“是呀,現在看來世界上人口太多了。以前沒有注意到這一點。現在,每個人不僅要呼吸空氣,還要有一輛汽車,這就發現人太多了。我們這裡做的當然並不理智,這是一場兒戲,戰爭就是一場大兒戲。以後,人類肯定會學會用理智的手段控制人口的增長、眼下,我們對這無法忍受的狀況的反應是相當不理智的,可是從根本上說,我們做的是正確的:我們在減少人口。”

    “是的,”我說,“我們做的也許是瘋事,然而這也許是有益的、必要的。人類動腦筋過分,想借助於理智之力把並不是理智所能達到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這不好。這樣就會產生兩種理想:美國人的理想和布爾什維克的理想,這兩種理想都是非常明智的,但是由於兩者都非常天真地把事情簡單化,它們就可怕地歪曲生活,使人無法生活。原先把人看作是崇高的理想,可是現在對人的看法正在開始變成千篇一律的模式。我們這些瘋子也許能使它重新高尚起來。”古斯塔夫哈哈一笑,接過話茬答道:“老弟,你講得妙極了,領教你這口智慧之井的泉湧之聲真是一種快樂,受益匪淺。也許你講的話也有時的地方。不過,勞駕你,現在還是先裝子彈吧,我覺得你夢想太多了一點。隨時都會有小虎跑上來,我們用哲學可打不死它們、槍膛裡必須老有子彈才行。”

    開來一輛汽車,馬上就被打中了,公路被堵住了。一位紅頭發壯漢幸免於死,在破車旁揮手跺腳,向四周探望。他發現了我們隱蔽的地方,吼叫著跑過來,舉起手槍向我們開了幾槍。

    “您快走開,要不,我就開槍了,”古斯塔夫沖下面喊道。那漢子瞄准他又開了一槍。於是我們也開了兩槍,把他打倒了。

    後來又開上來兩輛車,我們——一把它們擊毀了。這以後,路上空空的,寂靜無聲,這一段路很危險的消息大概傳開了。我們從容地觀察前面的美景。山腳下,湖的彼岸是一座小城,城的上空冒著煙,我們看見房子一幢接一幢地起了火.我們也聽見槍聲。多拉小聲地哭了起來,我撫摸她那沾滿淚水的臉頰。

    “難道我們大家都得死嗎?”她問。沒有人回答。這時,從下面上來一位步行的人,他看見路上堆著許多破汽車,圍著車東聞西看,然後彎身進了一輛汽車,不一會兒從裡面拿出一把花陽傘,一個女式手提皮包和一瓶酒。他心境平和地坐到牆上,嘴巴對著瓶口喝著酒,一邊從提包裡拿出錫紙包著的東西吃了起來。他把那瓶酒喝了個精光,用胳膊夾著陽傘,快活地繼續往前走了。他悠閒自得地走著。我對古斯塔夫說:“現在你能向這位討人喜歡的漢子開槍,把他的腦袋穿個窟窿嗎?天曉得,我可做不到。”

    “也沒有人要求這樣做,”我的朋友都吹了一句。他的心裡也覺得不好受起來。我們沒有再看那個人。他表現得那樣善良、平和和天真,一身清白無辜,我們突然覺得,那些曾認為非常值得贊許、非常必要的行為是多麼的愚蠢和厭惡。見鬼去吧,所有這些鮮血!我們感到羞愧。不過,據說在戰爭中,甚至將軍們有時也有過這種感覺。

    “我們不能繼續在這裡待下去了,”多拉訴苦道,“我們該下去,在車子裡肯定能找到點吃的東西。你們這些布爾什維克難道不餓?”

    山下,在煙火彌漫的城裡響起了教堂的鍾聲,那鍾聲聽起來既令人激動又令人害怕。我們准備下樹。當我幫助多拉跨過哨棚的欄桿時,我吻了她的大腿。她爽朗地笑了。正在這時,樹枝折斷了,我們兩人跌下萬丈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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