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內容是一個我們稱之為「荒原糧」的人留下的自述。他之所以有此雅號是因為他多次自稱「荒原狼」。他的文稿是否需要加序,我們可以姑且不論;不過,我覺得需要在荒原狼的自述前稍加幾筆,記下我對他的回憶。他的事兒我知道得很少;他過去的經歷和出身我一概不知。可是,他的性格給我留下了強烈的印象,不管怎麼說,我對他十分同情。
荒原狼年近五十。幾年前的一天,他來到我姑母家,提出想租一間配有傢俱的房間。當時,他租下了上面的小閣樓和閣樓旁邊的小臥室。過了幾天,他帶了兩隻箱子和一大木箱書籍來到姑母家,在我們這裡住了十來個月。他獨來獨往,非常好靜。只因我們兩人的臥室緊緊挨著,有時會在樓梯上和走廊裡相遇,所以才得以相識。此人不善交際,非常不合群,我還沒有見過別的人像他這樣不合群的。正像他自己有時說的那樣,他的的確確是一隻荒原糧,一隻從另一個世界來的陌生、野蠻,卻又非常膽小的生物。由於他的秉性和命運的緣故,他的生活到底是怎樣孤獨,他又如何自覺地把這種孤獨看作他的命運,這些我當然是後來讀他留下的自傳時才知道的。但是,以前我跟他有些小小的接觸,有過簡短的交談,對他這個人已經略知一二。我發現,我從他的自傳中得到的印象和從以前親身接觸而獲得的印象——自然是膚淺得多,不完備得多——基本上是一致的。
荒原狼第一次走進我們家向我姑母租房子時,湊巧我也在場。他是中午來的,桌上吃飯的碗碟還未收拾,離我去辦公室ˍL班的時間還有半小時。我一直沒有忘記第一次相遇時他給我留下的那種性格不統一的奇特印象。他拉了拉門鈴,走進玻璃門,我姑母在昏暗的過道裡問他有何貴幹。而他——荒原狼——卻抬起頭髮剪得短短的腦袋,翹起鼻子,神經質地東聞西嗅,既不說明來意,也不通報姓名,只是說,「嗯,這裡氣味不錯。」他說著,微微一笑,我那好心的姑母也向他微微一笑。我卻覺得用這種話問候致意未免太滑稽了,因此有點討厭他。
「啊,對了,」他接著說,「您要出租房間,我來看看。」
我們三人一起上樓,到了閣樓上,我才得更仔細地打量他。他個子不是很高,但他一抬手一舉足都像是個大個子。他穿著時髦舒適的冬大衣,服飾大方,但稍欠修整,鬍子刮得光光的,頭髮剪得短短的,已經有些灰白。起初,他走路的姿勢我一點不喜歡;他步履蹣跚,舉步猶豫遲疑,和他那有稜角的臉型以及說話的聲調與氣派極不相稱。後來我才注意到,而且也聽說了,他有病,行走很困難。他奇怪他微笑著察看樓梯、牆壁、窗戶以及樓梯間又舊又高的櫃子。當時,看見他那樣奇怪地笑,我覺得很不舒服。看樣子,他很喜歡這一切,同時又覺得這些東西似乎都很可笑。總之,這個人給人一個印象,好像他來由另一個陌生的世界,來自某個異域之國,他覺得這裡的一切都很漂亮,同時又有點可笑。我只能說,他很客氣,很友好。他二話沒說,立刻同意租我們的房間,同意我們提的房租和早餐費;可是,在他周圍,我總覺得有一種陌生的、彆扭的或者說敵視的氣氛。他租了那間小閣樓,又租了臥室,請我姑母給他講了取暖、用水、服侍諸方面的條件以及房客注意事項,他很友好地注意聽著,——一表示同意,並馬上預付了一部分房租;可是另一方面,他又像事事心不在焉,似乎覺得自己的舉動十分可笑,沒有把它當一回事兒,好像租房子、和別人說德語對他說來是一件非常希奇、非常新鮮的事兒,他內心深處似乎在想別的什麼根本與此無關的事。這些是我當時對他的印象。如果他沒有其他特性加以補充更正的話,我對他就不會有好印象。一見面,我就很喜歡他的臉;他的臉上雖然有陌生的表情,我還是很喜歡,他的臉也許有些奇特,顯得悲傷,但又顯得精神,充滿思想、活力和睿智。雖然他似乎頗費了一番努力,才做到那樣彬彬有禮、和善左好的舉止,但是他絕對沒有傲慢的意思。恰恰相反,他的神態近乎懇求,幾乎使人感動,這一點我後來才找到解釋,不過當時我一下子就對他產生了一些好感。
還沒有把兩間房子看完,其他方面的交涉也尚未結束,我的午休時間就完了,我該去上班了。我向他告辭,讓姑母繼續接待他。晚上我下班回家,姑母告訴我,陌生人租了房間,這兩天就搬進來,他只請求我們不要到警察局去申報戶口,他說,他是個有病的人,在警察局填寫各種表格,站著等候以及諸如此類的事受不了。現在我還記得很清楚,當時,他這要求使我吃了一驚,找警告姑母不要答應這個條件。在我看來,他怕警察這一點同他身L那種神秘的、陌生的東西正相吻合,他不想引起別人的懷疑。我勸姑母,無論如何不要答應素不相識的人這種奇怪的要求,滿足了這種要求,有時會帶來麻煩。時是說到這裡我才知道,姑母已經答應滿足他的願望,而且.完全被陌生人迷住了,她對房客從來都是以禮相待,非常親切友好,總是像大娘那樣,甚至像慈母那樣對待他們。以前,這一點也曾經被某些房客利用過。頭幾個星期,我們對新房客的態度依然很不相同:我挑了他一些毛病,姑母卻每次都熱心地護著他。
不申報戶口這件事我總覺得不對頭,我想至少要瞭解一下姑母對這位陌生人的情況,對他的身世和來意知道些什麼。果然,她已經知道了一些情況,而那天中午我走後,他並沒有呆多長時間。他告訴她,他打算在我們城裡住幾個月,跑跑這裡的圖書館,參觀一下這裡的古跡。他只租這麼短短幾個月,這原本不合我姑母的意;不過,他那些特別的舉止,倒贏得了我姑母的心。總之,房子已經租出去了,我的反對成了馬後炮。
我問姑母:「為什麼他要說,這裡味道不錯廣
我的姑母有時頗能猜測別人的心思。她回答說:「這一點我很清楚。我們這裡整齊乾淨,生活和善規矩,他很喜歡這種味道。你看他那神氣,好像他許久以來已經不習慣於這種生活,而同時又需要這種生活。」
我心裡想,那好吧,隨他的便吧。「可是,」我對姑母說,「如果他已不習慣這種整齊規矩的生活,那該怎麼辦呢?要是他邋裡邋遢,把什麼都弄髒,晚上喝得醉醺醺的回家,你怎麼辦?」
她哈哈笑了一聲,說:「看看再說吧。」於是我也就沒再說什麼。
事實上,我的擔心完全沒有什麼道理。這位房客雖然很任性,生活又沒有規律,但是他並不令人討厭,也不礙我們的事兒,到今天我們還牽記著他。不過在心靈,他卻常常使我們兩人——姑母和我——不得安寧,坦率地說,直到現在,我一想起他心裡還總是無法平靜。我有時候晚L睡覺時會夢見他;他在我的心裡變得可愛起來,儘管如此,但只要想起他,想起有過&這樣一個人,我就感到不安。
陌生人名叫哈里·哈勒爾。兩天以後,一個車伕送來了他為東西。其中有一隻皮箱很漂亮,給我的印象頗深;還有一隻大箱子,分成好多格兒,看來,這只箱子已經遊遍五大洲,因為箱子上貼滿了許多國家、包括遠隔重洋的許多國家的不同旅館和運輸公司的標籤,標籤已經退色發黃。
接著他自己也來了,我逐漸和這位奇人熟悉起來。開始,我x沒有主動去接近他。一見面我就對哈勒爾很感興趣,但在最初幾個星期,我沒有採取任何步驟主動與他接觸,和他談話。不大,我得承認,從一開始我就注意看他,有時趁他不在還進了他的房間,我完全出於好奇搞了一些間諜活動。
關於荒原糧的外表,我已經作過一些描寫。第一眼他就給人一個這樣的印象:彷彿他是一個舉足輕重、不同尋常、才華非凡構人物,他眉宇之間閃耀著智慧的光芒,他那異常柔順感人的神色反映了他內心生活非常有趣、極為動人,反映了他生性柔弱,多愁善感。每當人們和他談話,他談的事情超出常規俗套時,他便恢復他那奇異陌生的本性,自然而然地說起古怪的話來,我們這些人這時只好甘拜下風。他比其他人想得都多,談起精神思想方面的事情時,非常冷靜明達,顯出一副深思熟慮、無所不曉的樣子。說真的,只有那些真正才智出眾而又不愛虛榮、不圖鋒芒畢露或者說不願教訓別人、不願向以為是的人才有這種氣質。
我還清楚地記得,他在我們這裡最後一段時間的一句格合,這句格言不是用嘴說的,而是從眼神中流露出來的。當時,一比全歐有名的歷史哲學家、文化批評家到禮堂作報告,荒原狼本來無意去聽,我好不容易把他說動,一起去聽了這個報告。我們並排坐在禮堂裡。報告人登上講台,開始演講此人頗有賣弄風雅、裝腔作勢的風度,這使那些以為他是某種預言家的聽眾人失所望。他先說了幾句討好聽眾的話,對這麼多人出席聽講表示感謝。這時,荒原狼向我看了一眼,這短短的一瞥是對那些奉承話的批評,是對報告人人格的批評,呵,這是不能忘卻、非常可怕的一瞥,關於這一瞥的意義簡直可以寫一本書!這一瞥不光是批評了報告人,而且還以它那雖然溫和然而卻帶有致命的諷刺色彩置這位名人於死地。不過,這還是這一瞥中最最微不足道的一點。他的眼光與其說是嘲諷的,毋寧說是悲傷的,而且可說是悲傷之極了;這一瞥露出了他不可言狀的失望心情。在某種程度上,他堅信這種失望完全有理,失望成了他的習慣,他的內心世界的表現形式。這一瞥中包含的失望的光亮不僅把愛好虛榮的報告人的人格照得清清楚楚,而且還諷刺了此時此刻的情景,嘲弄了觀眾,使他們失望掃興,嘲弄了演講的頗為傲慢的題目;不,遠遠不止這些,荒原狼的這一瞥看穿了我們的整個時代,看穿了整個忙忙碌碌的生活,看透了那些逐鹿鑽營,虛榮無知,自尊自負而又膚淺輕浮的人的精神世界的表面活動——啊,可惜還遠遠不止這些,這眼光還要深遠得多,它不僅指出了我們的時代、思想與文化都是不完美的,毫無希望的,而且還擊中了全部人性的要害,這一瞥在短暫的一秒鐘內雄辯地說出了一位思想家,也許是一位先知先覺者對尊嚴,對人類生活的意義的懷疑。這眼光似乎在說:「看,我們就是這樣的傻瓜!看,人就是這個樣子介頃刻之間,什麼名譽聲望、聰明才智、精神成果,什麼追求尊嚴、人性的偉大與永恆等等,等等,統統都崩潰倒塌,變成了一場把戲!
寫到這裡,我已經提前敘述了後面的事,而且違背了我原先的計劃與意圖,大體L已經把哈勒爾這個人的特點告訴了讀者;原先我打算慢慢地敘述我們結識的過程,從而把他的全貌展示在讀者面前。
我既然已經敘述了他本質的特點,那麼現在繼續講述哈勒爾那神秘莫測的「異常性格」,詳細報告我如何感覺並認識這種異常性格和這種無限而可怕的孤獨的原因及意義,就純屬多餘的了。在報道時,我自己盡量退居幕後。我不想闡發我的信仰,也不想講故事或進行心理分析,只是想告訴大家我親眼目睹的事,為大家認識這位給我們留下荒原狼文稿的古怪人的面目貢獻一份力量。
當初他一進我姑母家的玻璃門,像鳥兒那樣伸出腦袋,稱讚房子裡的氣味很好時,我就注意到他身上有什麼特別的東西,我本能的反應是厭惡。我感覺到(我姑母雖然與我不同,不是一個知識分子,但也與我有同感)這個人有病,覺得他患有某種精神病,是思想或性格方面的毛病,我是個健康的人,本能地要防範抵禦。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對他的防範抵禦逐漸被同情所取代,看到這位時時感到痛楚的人處於無限的孤獨立中,他的心靈正在走向死L,我便對他產生一種深切的同情。在這段時間裡,我越來越意識到,這位受苦者的病根並不在於他的天性有什麼缺陷,恰恰相反,他的病根是在於他巨大的才能與力量達不到和諧的平衡。我認識到,哈勒爾是一位受苦的天才,按尼采的某些說法,他磨練造就了受苦的天才能力,能夠沒完沒了地忍受可怕的痛苦。我也認識到,他悲觀的基礎不是卑視世界,而是表現自己,因為在他無情鞭撻,尖銳批評各種機構、各式人物時,從不把自己排除在外,他的箭頭總是首先對準自己,他憎恨和否定的第一個人就是自己……
寫到這裡,我要從心理學的角度補充說明幾句。我對荒原狼的經歷所知不多,但我有充分的理由推測,他曾受過慈愛而嚴格虔誠的父母和老師的教育,他們認為教育的基礎就是「摧毀學生的意志」。但是,這位學生堅韌倔強,驕傲而有才氣,他們沒有能夠摧毀他的個性和意志。這種教育只教會他一件事:憎恨自己。整整一生,他都把全部想像的天才、全部思維能力用來反對自己,反對這個無辜而高尚的對象。不管怎樣,他把辛辣的諷刺、尖刻的批評、一切仇恨與惡意首先向自己發洩;在這一點上,他完完全全是個基督徒,完完全全是個殉道者。對周圍的人,他總是勇敢嚴肅地想辦法去愛他們,公正地對待他們,不去傷害他們,因為對他說來,「愛人」與恨己都已同樣深深地扎根於他的心中。他的一生告訴我們,不能自愛就不能愛人,憎恨自己也必憎恨他人,最後也會像可惡的自私一樣,使人變得極度孤獨和悲觀絕望。
不過,現在不是敘述我的想法的時候,我該講講實際情況了。我通過「間諜活動」以及姑母的介紹,知道了哈勒爾的一些初步情況,這些情況都與他的生活方式有關。很快就看出來,他愛思考,愛讀書,沒有什麼切切實實的工作。早上他在床上遲遲不起,常常要到中午才起床,之後便穿著睡衣從臥室走到客廳裡。客廳很大,很舒適,有兩扇窗戶;他搬進來沒有幾天,客廳就變了樣子,和其他房客住的時候完全不同了。房子裡的東西滿滿的,而且越來越多。牆的四周掛著許多圖片,貼著許多素描;有的是從雜誌上剪下來的,它們常常被更換。客廳裡還掛著幾張德國某小城的照片,頗有南方情調,這顯然是哈勒爾的家鄉;照片之間掛著一些水彩畫,後來我們才聽說,這些畫都是他自己畫的。另外還有一張一位漂亮的年輕婦女或年輕姑娘的照片。有一段時間,牆上還掛過一張泰國菩薩像,後來為一張米開朗基羅的《夜》的複製品所取代,再後來又換成一張聖雄甘地的像。房間裡到處是書籍,不僅大書櫥裝得滿滿的,而且桌子上,很精巧的舊式書桌上,長沙發上,椅子上以及地板上也全是書,許多書夾著書籤,書籤常常更換。書籍不斷增多,因為他不僅從圖書館帶回整包整包的書,還常常從郵局收到寄來的書。住在這種屋子裡的人只能是個學者了。他煙抽得很厲害,這也符合學者的特點,房間裡總是煙霧繚繞的,到處是煙頭和煙灰碟。不過很大一部分書不是學術著作,而是各個時代各個國家的文學作品。有一段時間,在他常常整天整天躺著休息的長沙發上放著一套十八世紀末的作品,書名叫《索菲氏海默爾——薩克森遊記》,厚厚六大本。《歌德全集》和《讓·保羅O全集》看來他是經常閱讀的;還有諾瓦利斯、萊辛、雅各比和利希膛貝格的作品,他也是經常讀的。在幾本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裡夾滿寫著字的卡片。在那張大一些的桌子L,凌亂地放著許多書籍和小冊子,中間還時常有一束花,旁邊擺著佈滿灰塵的畫筆、顏料盒、煙灰碟,當然還有各種各樣裝著飲料的瓶子。有一隻瓶子外面套著草編的外殼,他常常用這只瓶子到附近一家小店打意大利紅葡萄酒。有時也能看見屋裡有勃夏第酒、瑪拉加酒,還有一個大腹瓶,裝著櫻桃酒,沒有幾天工夫,我看見這瓶酒就差不多喝完了,剩下一點,他就把酒瓶放到角落裡,再也沒有喝,酒瓶上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我不想為我的間諜行為辯護,而且也公開承認,在最初階段,這位喜歡讀書思考,又浪蕩不羈的人的這種種跡象引起我的厭惡與懷疑。我不僅是個中產階層的人,而且還是個規規矩矩、生活很有規律的人,習慣於日常具體事務,喜歡把時間安排得妥妥帖帖。我不喝酒,也不抽煙,因此哈勒爾屋裡的那些酒瓶比那些凌亂的圖畫更使我討厭。
這位陌生人不僅睡覺和工作毫無規律,就連吃飯喝酒也是隨心所欲,很不正常。有時,他會幾天足不出戶,除了早ˍL喝點咖啡外什麼也不吃Z我姑母發現,他偶然吃根香蕉就算一頓飯了。可是過了幾天,他又到高級飯館或郊區小酒館大吃大喝。他的健康狀況看來不佳,除了腿腳不便,L下樓梯十分吃力外,好像還有別的病狀,有一次他順便提到,多年來他吃不好睡不好。我想這主要是酗酒引起的。後來,我有時陪他去飯館,親眼看見他毫無節制地咕咚咕咚往肚子裡灌酒。但是,不管是我還是別人,都沒有看見他真正醉過。
我永遠忘不了第一次和他接觸的情況。原先我們的關係像公寓裡相鄰而居的房客那樣很淡漠。一天晚上,我從店裡回家,看見哈勒爾先生坐在二樓通三樓的樓梯轉彎處,覺得很驚訝。他坐在最上一級梯階ˍL,見我上樓,往旁邊挪了挪身子,好讓我過去。我問他是否不舒服,並且願意陪他上去。
哈勒爾看著我,我發現,我把他從某種夢幻中喚醒了。他慢慢地微笑起來,他那漂亮而又淒苦的微笑常常使我心裡非常難受;接著他請我在他身旁坐下。我道了謝,並對他說,我沒有坐在人家房門前樓梯上的習慣。
他笑得更厲害了,說:「啊,對,對,您說得對。不過請您等一會兒,我要讓您看看我為什麼在這裡稍事停留。」
他指了指二樓某寡婦住房前的過道。樓梯、窗戶和玻璃門之間的空間鑲著木頭地板,靠牆放著一個高高的紅木櫃子,上面鍍著錫,櫃子前兩隻矮小的座兒*放著兩個大花盆,一盆種著杜鵑,一盆種著南洋杉。兩盆盆景非常漂亮,總是弄得乾乾淨淨、無可指摘的,這一點我以前就高興地注意到了。
「您看,」哈勒爾接著說,「這小小的空間擺著南洋杉,清香撲鼻,走到這裡,我常常得停一會兒捨不得離開。您姑母家裡也有一種香味,也非常乾淨整齊,可還是比不這裡,這裡是那樣的一塵不染,擦洗得那麼乾淨,看去好像在閃閃發光,使人捨不得用手去摸一下。我總要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上一口這裡的香味。您也聞了嗎?地板峪的香味,松節油的餘味,紅木的香味和沖洗過的樹葉味混雜在一起,散發出一種香味,這香味就是小康人家的乾淨、周到、精確、小事上的責任感和忠誠。我不知道那裡住的是誰,但在那玻璃門後面肯定是一個小康人家的天堂,乾淨清潔,井井有條,謹小慎微,熱心於習以為常的事情和應盡的義務。」
看我沒有插話,他又接著說:「您別以為我在諷刺人!親愛的先生,我壓根兒不想嘲笑小康人家規規矩矩、井井有條的習慣。誠然,我生活在另一個世界,在這種擺著南洋杉的住宅裡我也許一天也受不了。我雖然是個有些粗魯的荒原老狼,但我終究也有母親,我的母親也是個普通婦女,她也種花掃地,盡力把房間、樓梯、傢俱、窗簾搞得乾淨整齊,把我們的家,把我們的生活安排得有條不紊。這松節油的氣味和南洋杉使我想起我的母親,我這裡那裡的坐一會兒,看著這安靜、整齊的小花園,看到至今還有這類東西,心裡感到很快活。」
他想站起來,但是顯得非常吃力,我去攙扶他,他沒有拒絕。我仍然沒有說話,但是像以前姑母經歷過的那樣,我不能抵禦這位奇特的人有時具有的某種魔力。我們慢慢地並排走上樓梯,到了他的房門前。他拿出鑰匙,很友好地看了我一眼,說道:「您從店裡回來?是啊,做生意的事我一竅不通,您知道,我這個人不通世事,與世人沒有多少往來。但我相信,您也喜歡讀書什麼的,您姑母曾對我說,您是高中畢業生,希臘文很好。今天早上我讀到諾瓦利斯的一句話,我給您看看好嗎?這一定會使您高興的。」
他把我拉進他的房間,裡面有一股嗆人的煙草味。他從一堆書裡抽出一本,翻找著。
他找到了一句,對我說:「好,這句也很好,您聽聽:『人們應該為痛苦感到驕傲——任何痛苦都是我們達官貴人的回憶。』說得多妙!比尼采早八十年!但是這句話還不是我要說的那句格言,您等一會兒,一在這裡,您聽著:十部分人在學會游泳之前都不想游泳。』這話聽起來是否有點滑稽?當然他們不想游泳。他們是在陸地生活,不是水生動物。他們當然也不願思考,.上帝造人是叫他生活,不是叫他思考!因為,誰思考,誰把思考當作首要的大事,他固然能在思考方面有所建樹,然而他卻顛倒了陸地與水域的關係,所以他總有一天會被淹死。」
他的話把我吸引住了,使我很感興趣,我在他那裡呆了一會兒。從此,我們在樓梯或街上相遇時,也常常攀談幾句。起初,我總像那次在南洋杉前那樣,有點覺得他在諷刺我。其實不然。他像尊重那棵南洋杉樣地尊重我,他意識到自己非常孤獨,深信自己是在水中游泳掙扎,深信自己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因此,有時看見世人的某個很平常的行為,比如我總是準時去辦公室,或者僕人、電車司機說了一句什麼話,他都會真的興奮一陣,絲毫不帶一點嘲弄人的意思。起先我覺得這種君子加浪子的情調,這種玩世不恭的性情未免太可笑太過分了。但後來,我越來越清楚地看到,他從他那真空的空間,從他那荒原狼似的離群索居的角度出發確實讚賞並熱愛我們這個小市民世界,他把這個世人的小天地看作某種穩定的生活,看作是他無法達到的理想,看作故鄉與和平,凡此種種,對他說來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我們的女僕是一個誠實的婦女,他每次見到她總是真誠地脫帽致敬;每當我姑母和他稍許談幾句話,或者告訴他衣服該補了,大衣扣子掉了時,他都異常認真地傾聽著,似乎在作巨大而無望的努力,想通過一條縫隙鑽入一個小小的和平世界,在那裡定居下來,哪怕只住一個小時也行。
還是在南洋杉前第一次談話時,他就R稱荒原狼,這使我感到有些驚訝,心裡有些不自在。這是些什麼話啊?!但後來聽慣了,不僅覺得這個詞還可以,連我自己在腦子裡也漸漸稱他為荒原狼了,而且除了荒原狼,從來沒有稱過他什麼別的名字,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別的名字更適合這個人的性格特點了。一隻迷了路來到我們城裡,來到家畜群中的荒原狼——用這樣的形象來概括他的特性是再恰當不過了,他膽怯孤獨,粗野豪放,急躁不安,思念家鄉,無家可歸,這一切他全都暴露無遺。
有一次我有機會觀察了他整整一個晚上。那是在一個交響音樂會上,我沒有想到他正坐在我附近,我能看見他,而他看不到我。先演奏的是亨德爾的曲子,音樂非常高雅優美,但荒原狼卻沉浸在自己的思想裡,既沒有聽音樂,也沒有去注意周圍的人。他冷冰冰地坐在那裡,孤獨而又拘謹,冷靜而充滿憂慮的臉垂在胸前。接著奏起另一首樂曲,是弗裡得文·巴赫的一首短小的交響樂。這時我非常驚愕地看到。剛演奏了幾個節拍,他臉上就露出一絲笑意,完全被音樂所陶醉,他的樣子非常安詳幸福,好像沉浸在美好的夢幻之中,這樣持續了約莫十分鐘,使我只顧看他,忘了好好聽音樂。那首曲子演奏完畢,他才甦醒過來,坐直身子,做出要站起來的姿勢,似乎想離席而去;但是他仍坐著未動,直至結束。最後一曲是雷格爾的變奏曲,這種音樂不少人覺得有些冗長沉悶。荒原狼開始時還很注意很高興地聽著,後來他也不聽了,把手插在褲袋裡,沉思起來,可這次沒有剛才那種幸福、夢幻般的表情,反而顯得很悲傷,甚至還生起氣來。他臉色發灰,心不在焉,沒有一點熱情,看ˍL去顯得蒼老多病,內心充滿了不滿。
音樂會散場了,我在街上又看見了他,我跟在他後面走著;他悶悶不樂,疲憊不堪,把身子倦縮在大衣裡,向我們住的地方走去。在一家老式小飯館前,他停住腳步,遲疑地看了一下表走了進去。我一時衝動,跟了進去。他坐在一張比較雅致的桌子旁,老闆娘和女堂館歡迎他這個老顧客,我打了招呼,坐到他身旁。我們在那裡坐了一個鐘頭。我喝了兩杯礦泉水,他先要了半升紅葡萄酒,後來又要了四分之一升。我說,我也聽了音樂會,他卻不接這個茬。他看了著礦泉水瓶ˍ肝的商標,問我想不想喝酒,他請客。我告訴他,我從來不喝酒,他聽了這話,臉上顯出無可奈何的表情,說:「呵,對,您做得對。我也很簡樸地生活了許多年,節衣縮食了很長時間,可現在寶瓶星座高照,我酒不離口了,寶瓶星座是陰暗的標記。」
我接過他的話茬,開玩笑似地談起這個比喻,暗示說,他也相信星相學,我覺得真是難以置信。他聽了我的話,又用那常常刺痛我的心的過分客氣的語調說:「完全正確,可惜,連這門科學我也不能相信。」
我起身告辭,他卻到了深夜才回家。他的腳步跟往常一樣,而且也沒有立即上床睡覺(我住在他隔壁,聽得清清楚楚),他在客廳裡點了燈,大約又呆了一個鐘頭。
還有一個晚上我也沒有忘記。那天姑母出去了,我一個人待在家裡,大門上的鈴響了,我開了門,門外站著一位非常漂亮的年輕女子,她要找哈勒爾先生。我一看,原來是他房間裡照片ˍL的那一位。我向她指指他的門就回房了,她在裡面呆了一會兒,接著我就聽見他們一起走下樓梯,兩人談笑風生,十分高興地走了出去。這位隱居的單身漢居然有一位情人,而且這麼年輕,這麼漂亮,這麼時髦,我感到非常驚訝。我對他,對他的生活本來有種種推測,現在我又覺得這些推測沒有多少把握了。但是,不到一個小時,他又一個人回來了。他愁容滿面,拖著沉重的腳步走上樓梯,如同籠子裡的狼來回走動那樣,在客廳裡輕輕地來回踱步,走了好幾個小時,他房間裡的燈徹夜未熄。
關於他們的關係,我一無所知,我只想補充一點:後來我在街上又看到過一次他和那個女人在一起。他們手挽手走著,他顯得很幸福,我又一次覺得十分驚訝,他那張孤苦的臉有時也會多麼的可愛、天真啊!我瞭解那個女人了,我也瞭解我姑母為什麼對他那樣同情關心了。但是那天晚上,他回家時心情也是那樣悲傷痛苦。我和他在門口相遇,見他腋下夾著一瓶意人利葡萄酒。結果他在樓L荒涼的屋子裡喝了半宿,這種情況以往已經有過幾次。我真為他難過,他過的是什麼生活喲,毫無慰藉,毫無希望,毫無抵禦能力!
好,閒話少說。上述介紹足以說明,荒原狼過的是自殺生活,這無須花費更多筆墨了。但是我並不相信,他離開我們時真的自殺了。當時有一天,他結帳以後突然不辭而別,離開了我們的城市。從此,他就沓無消息,他走後收到的幾封信一直由我們保管著。除了一份文稿,他什麼也沒有留下。這份稿不是他在我們這裡住時寫成的,他留下幾句話,說文稿給我,由我全權處理。
哈勒爾文稿中講述的種種經歷是否確有其事,我無法調查。我並不懷疑,這些事大部分是虛構的,這裡的所謂虛構並不是隨意杜撰的意思,而是一種探索,一種企圖借助看得見摸得著的事件作為外衣來描述心底深處經歷過的內心活動。哈勒爾作品中這些半夢幻式的內心活動估計發生在他住在我們這裡的最後一段時間裡。我相信,他描寫的內心活動也是以他確實經歷過的一段生活為基礎的。在那段時間裡,我們這位房客外貌舉動都與以往不同,常常外出,有時整夜整夜地不回家,很長時間連那些書也沒有摸過。那時我遇見他的次數不多,有幾次他顯得非常活潑,好像變年輕了,有幾次可以說非常高興。可是打那不久,他的情緒又一落千丈,整天整天地躺在床上,不思飲食;這當兒,他的情人又來看過他,他們倆發瘋似地大吵了一頓,鬧得四鄰也很不安。第二天,哈勒爾為此還向我姑母表示了歉意。
我堅信,他沒有自殺。他還活著,住在什麼地方,在哪幢樓裡,拖著疲憊的腳步上下樓梯;在什麼地方,兩眼無神地凝視著擦得體亮的地板和被人精心料理的南洋杉;白天他坐在圖書館裡,晚L他在酒館消磨時光,或者躺在租來的沙發L,在窗戶後面傾聽著世界和他人怎樣生活;他知道自己孑然一身,不屬於這個世界,但是他不會自殺,因為他殘留的一點信仰告訴他,他必須把這種苦難,心中邪惡的苦難,忍受到生命終結,他只能受苦而死。我常常想念他,他沒有使我的生活變得更輕鬆一些,他沒有那種才能促進我發揮我性格中堅強快樂的一面,恰恰相反!但我不是他,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方式,我過的是平平常常、規規矩矩,然而又是有保障的、充滿義務的生活。所以,我們——我和姑母——可以懷著一種平靜友好的心情懷念他,我姑母知道他的事情比我多,但是她把它深深地埋在地善良的心裡,沒有向我透露。
關於哈勒爾的自傳,我在這裡要說幾句。他描寫的東西是些非常奇異的幻想,有的是病態的,有的是優美的和具有豐富的思想內容。如果這些文稿偶然落入我的手中,我也不認識作者。那麼我肯定會怒氣沖沖地把它扔掉。但是我認識哈勒爾,因此他寫的東西我能看懂一些,可以說能表示贊同。如果我把他的自述只看作是某個可憐的孤立的精神病患者的病態幻覺,要麼我就要考慮是否有必要公之於眾。然而,我看到了更多的東西,這是一個時代的記錄,我今天才明白,哈勒爾心靈上的疾病並不是個別人的怪病,而是時代本身的弊病,是哈勒爾孤整整一代人的精神病,染上這種毛病的遠非只是那些軟弱的、微不足道的人,而是那些堅強的、最聰明最有天賦的人,他們反而首當其衝。
不管哈勒爾的自傳以多少實際經歷為依據,它總是一種嘗試,一種企圖不用迴避和美化的方法去克服時代病疾,而是把這種疾病作為描寫對象的嘗試。記載自傳真可說是一次地獄之行,作者時而懼怕、時而勇敢地穿越混亂陰暗的心靈世界,他立志要力排混亂,橫越地獄,奉陪邪惡到底。
哈勒爾的一段話給我啟發,使我懂得了這一點。有一次我們談了所謂中世紀的種種殘暴現象之後,他對我說:「這些殘暴行為實際L並不殘酷。我們今天的生活方式,中世紀的人會非常厭惡,會感到比殘酷、可怕、野蠻還更難忍受!每個時代,每種文化,每個習俗,每項傳統都有自己的風格,都各有溫柔與嚴峻,甜美與殘暴兩個方面,各自都認為某些苦難是理所當然的事,各自都容忍某些惡習。只有在兩個時代交替,兩種文化、兩種宗教交錯的時期,生活才真正成了苦難,成了地獄。如果一個古希臘羅馬人不得不在中世紀生活,那他就會痛苦地憋死;同樣,一個野蠻人生活在文明時代,也肯定會窒息而死。歷史上有這樣的時期,整整一代人陷入截然不同的兩個時代、兩種生活方式之中,對他們來說,任何天然之理,任何道德,任何安全清白感都喪失殆盡。當然不是每個人都會這樣強烈地感受到這一點。尼采這樣的天才早在三十年前就不得不忍受今天的痛苦——一他當時孤零零一個人忍受著苦痛而不被人理解,今天已有成千上萬人在忍受這種苦痛。」
我在閱讀哈勒爾的自傳時,時常想起這一段話。哈勒爾就是那種正處於兩種時代交替時期的人,他們失去了安全感,不再感到清白無辜,他們的命運就是懷疑人生,把人生是否還有意義這個問題作為個人的痛苦和劫數加以體驗。
在我看來,這就是他的自傳可能具有的對我們大家的啟發。所以我決定將它公之於世。順便提一句,我對這份自述既不袒護也不指摘,任憑讀者根據自己的良心褒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