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知府的帳目其清如水,條理清晰,通暢明白。蘇公子與裴其宣來回盤查三遍,總帳與明細帳一一對應,最後給我個結論——周雲棠的的確確,是個清官。
當時老子正與符卿書在街上溜了一趟回來。兩條大街,十幾個茶館裡喝了幾十杯茶。耳朵眼裡灌的全是知府大人愛民如子等等一系列的歌功頌德,再聽了這個結果內心無比鬱悶。是個西瓜,皮上也難免有個疤。這位周大人飄著兩袖清風居然雪白乾淨無暇無疵,叫欽差大人我空虛又寂寞。我說:「算了罷,回京師讓皇上頒發給周知府個清官獎章,我們也算替官場樹立了旗幟給國家發現了榜樣。」省省心,不同他過不去了。
在府衙聽完周知府的述職報告,我向周知府道:「兩江織造在徽州已經一起辦了,補缺的也將下來。本王與小侯爺今天明天再四處看看,兩天後回京覆命。」周知府禮數上當然要問一句:「千歲與小侯爺要去何處賞玩?說與卑職去安排妥當。」
我手指點點桌面:「周知府公事為重。本王自家四處看看便好。私訪本來不想擾民,何況官府排場繁瑣,也難真玩的盡興。本王只想去蘇園瞧瞧,看一圈就走。」
周知府聽了「蘇園」兩個字,帽簷下抬頭看了我一眼。不做聲了。我手指再在桌面上一敲,要的就是你不做聲。
周知府又安排了一頓午飯,涼拌豬耳朵改成涼拌皮蛋,其餘菜色不變。席末周知府還指著花園裡的一塊石頭說了個典故助興:「這石頭叫天網石,是前朝遺物。時揚州知府高公任間,朝中西郡王世子在江南勾結官商,強搶民女,為禍一方。一日一場官司鬧到高公處,高公欲治其罪,被其父討得恩詔一道保了。高公歎曰:『地網疏,天網可漏?』話未落,世子在中庭踉蹌一跌,正撞上這塊石,氣絕而亡。」
周知府講得意味深重,不由得我不跟著感慨:「所以說撐死不怪摔死不虧,只怨自己倒霉。愣生生是倒霉催的。」
周知府明顯對小王爺有些成見,沒料想老子嘴裡能說出深刻的見解,棺材臉變成風中的被單,抖一抖又皺一皺,還是不得不憑良心說話:「王爺見解獨到,卑職欽佩不已。」
符卿書道:「泰王爺的見識一向不俗,平日裡雖見的多,依然回味無窮。」話還是笑著說的。符小侯真是越來越討人喜歡。
出了府衙日頭正艷,我抹了一把汗珠子問符卿書:「頂的住不?頂的住大家去蘇園轉轉。」
符小侯拿汗巾子擦著額頭向我道:「我回客棧歇著便好,王爺自與蘇衍之同行罷。」
我道:「找蘇公子只怕不方便。」符卿書道:「若是蘇家的事情,那位裴公子也好同行。泰王爺上回到徽州據說也帶了府上的裴公子,正是與裴其宣在茶樓裡喫茶,方才見到蘇衍之。」這檔事我倒不曉得。小王爺的風流故事當真流傳廣泛。
我說:「再折回客棧也麻煩,陪哥們走一趟,只當我欠你個人情,回頭請你喝酒。」
遣了小順墨予回客棧,我與符小侯雇了兩頂轎子到蘇園。
蘇園蓋在瘦西湖邊上,引了湖水入園,挖出一條人工的河道。因此進蘇園還有一條水道可行。水陸兩用,據說是蘇家蘇二爺自己的主意。皇帝題了四個毫無意義的大字「巧奪天工」。中庭湖心檀香亭的對子倒是蘇二爺自己寫的:「小山銜日遠,一水望月清。」符卿書說蘇二爺行書從的是王珣,倒頗有風骨。書齋門口是蘇衍之的字,「經書從來寒歲,文章本自留生。」符卿書道:「府上蘇公子,也是一手好顏楷。」
走著進園子,蕩著出後門,天將黃昏,回到客棧。裴其宣道:「敢情周知府這次大方了,請王爺一頓酒喝到黃昏。」我抓起茶杯灌了兩口開水:「周知府?豬耳朵嫌貴改拌了個皮蛋。周知府是清官,自然要節儉的十足地道。」
我再灌兩口茶,屋子裡竟沒有一個人接上我的話。裴其宣搖扇子,蘇公子喝茶,小順小全低頭擦汗。我晃一晃空茶杯:「不過周知府請喝的茶倒還挺稀罕,名字叫銀鉤。」
小順小全忽然撲通跪在地上:「王∼王爺……奴才,奴才告退……」
我摸鼻子,老子方才分明沒做什麼了不得的事情。裴其宣拿扇子頂著下巴,斜望我一絲笑,輕搖了搖頭。蘇公子照樣喝茶。
我欠符卿書一頓飯,本來說大家一起吃熱鬧,蘇公子有些困乏,要先睡。裴其宣與符小侯有舊怨不好碰頭。索性我把小順小全也留下照應,在街頭的酒樓叫了個雅間。
兩個人喝酒也喝不出什麼意思。我對著酒杯發牢騷:「人少了冷清,人多了麻煩。人多了,難搞,你這樣他那樣,心裡腸子不知道彎了幾道,猜也猜不出來。女人難辦,原來男人也難辦。你說大家都是熟人,有什麼話不能敞開說的?」
符小侯聲色不動,坐著吃菜。我看那神情悲從心來:「又是一個這樣的!」
也罷,我有酒杯在手,人生不再憂愁。我灌了一杯下肚,望向窗外燈火滿城,一股激盪之情驀然兜上心頭:「符老弟,哥哥請客,大家去喝頓花酒怎麼樣?」
勾欄一度,花酒一夜風流是老子一直想做而未做的夢啊。
符小侯擱下酒杯:「你請客,我就去。」
好兄弟!
***
揚州最有名的勾欄叫滿袖香,勾欄這名字,說起來確實比妓院上檔。老鴇蕩著兩個耳墜子語調也跟著忽悠:「二位公子好久不見,姑娘們可惦記著您哪。」惦記你姥姥,馬王爺我明明頭回來。老鴇向樓上一仰脖子,我忽然覺得不妙:「鶯鶯燕燕惜惜憐憐∼∼快下來看是誰來了∼∼∼」
四個大紅頭花桃紅衫,翠綠裙子粉繡鞋揮著鵝黃的帕子從樓上跑下來的一剎那,符小侯的眼直了,我往後退了一步,摸出一張銀票:「少爺我有的是銀子,去給我喊你們的花魁娘子出來。」老鴇幹幹一笑:「公子,可對不住您,明珠她今天晚上有人訂下了,老身還有個兩女兒翡翠玉釵,都是沒開過牌的清倌,姿色可不比明珠差了……」我拉著符小侯的袖子一揮手:「罷了罷了,今天晚上沒興致。」明珠翡翠玉釵,叫這種名字的看也懶得看。
滿袖香裡熱出一身臭汗,我站在晚風裡看星空:「人啊,難辦。」望見符卿書袖手在旁邊站著,終於把憋了一路的話講了:「上回你生病我一直心裡過意不去,大家兄弟說多了也挺虛的,只誠心跟你講一句,不好意思,謝了。」
符卿書發燒燒掉不少肉,一直沒補回來,衣服在小風裡蕩悠悠的:「既然大家兄弟,別說謝字。你這王爺做的也不容易。」
我就愛聽這種話,我歎氣:「裴其宣也早知道我是假貨,不曉得是什麼時候看出來的。」
符卿書沒太大反應:「他可知道你是哪裡來的?」
我說:「那倒沒有,不是我說,誰也想不到。我說了人也未必信。」
符卿書說:「這事情你只同蘇衍之說過?」
我說:「也只有他能信。」蘇公子是眼睜睜看著我從棺材裡爬出來的,不信也要信。「比如我現在說給你聽,你也未必信。我其實……」
符卿書兩眼望著我,我再歎氣:「……算了,還是不說了。」不斷跟人講我是借屍還魂的實在沒有意義。何況符小侯若知道殼子還是小王爺的殼子還敢不敢跟老子做兄弟?
符卿書眼從我身上移開,像笑又像沒笑:「你不願說也罷。只是以後有什麼難處要幫忙的,千萬與我說。大家兄弟,這話是你說的。」
我感動的老淚縱橫,這才是真朋友!真兄弟!我一拍符卿書的肩,再一把抱住:「有你這句話,比什麼都強!」
***
黃豆粒大的小燈火晃蕩著一屋子昏光。我站在廂房門口擦了擦眼睛。床邊坐個人的事情老子新近經歷的多,但那個人是蘇公子我還是覺得挺稀罕。蘇公子問我的話更稀罕,他問我還記不記得周知府請我喝的茶茶葉長什麼模樣。
我說:「就茶葉那樣,不像樹葉也不像草葉。」
蘇公子問:「可有什麼與普通茶葉不一樣的地方?」我說:「茶泡開了不都一個樣麼?」馬公子我一向不是雅人,干茶能分出普通茶與碧螺春,泡開的分不出爺爺孫子。
蘇公子分明沒有認清我勞動人民的本質,問了我個更學術的問題:「茶色淺青碧青?」
我回想了一想:「綠的,綠裡頭帶點黃。」
蘇公子揉揉額角說:「不然就在揚州再多留幾日,那位周知府再細細查查。」
蘇公子這樣說一定是周知府今天請我喝的茶裡有蹊蹺。我說:「可是那茶很金貴,清官知府買不起?」
蘇公子眉眼神色裡帶了那麼一層模糊:「按朝廷的俸祿,知府茶還是喝得起。只是……那茶當年只蘇家茶園裡出,家兄故後,已是絕品了。」
蘇公子講話向來如同老和尚給俗人講經,浮皮表面掠過去,一肚子真話不可說。他越這樣講老子越明白裡頭有故事,有啞謎和尚也有闊論的禪師,此廟求不動,別處有山門。
蘇公子回房睡覺,我出了房門,趁黑摸向裴其宣的屋子。剛到走道拐角,卻聽見拐角那頭有人輕聲說話,聽聲音是小順與小全。
「……亂子怕又要大了。咱王爺這輩子,只跟個蘇字過不去。當年是蘇學士,後來是蘇公子,還扯著那位蘇二爺。」
「但凡斷袖,且不提府裡那十幾位,一個裴公子,算是絕品了罷。不曉得王爺的心裡到底是個什麼主意。」
「我當日的話一準會應。王爺心尖上還只是一個蘇公子,蘇公子倒也真是個好人……」
…………
貼牆根聽話越發聽出一頭霧氣。我跺跺腳,咳嗽一聲。小順小全聲音驀的住了,電打一樣彈到我跟前站著。我說:「本王找裴公子談些事情。先下去睡覺罷。」
裴其宣打開房門,一雙眼睡意惺忪將我一掃,笑道:「無事半夜不敲門,有什麼事情請說。」明人面前痛快說話,我關門點題:「周知府請我喝的茶裡面有文章罷?」裴其宣攏了袍襟:「文章不在周雲棠,在王爺與蘇衍之。」臉在我眼前湊近,瀲灩漾開笑紋:「這殼子裡如今,裝的是哪個魂?」
關帝爺爺,裴其宣果然是個人才。居然連老子借屍還魂都猜著了。我乾笑:「就我馬小東這個魂,怎麼來的你想聽我就說。」
裴其宣桌邊坐下,道:「這倒不急,日子久,可以慢慢說。你若想知道茶裡的文章,我今天晚上盡告訴你。王爺的事情你倒也知道個大概,是從頭聽還是從半路聽?」
大概?OOXX的傳銷販子科長給老子的那點材料連皮都搔不到。我說:「從頭。」
從頭到尾曲曲折折講到天將明,條理大概,一個傻兮兮的段子。
裴公子起頭起的果然夠遠,從小王爺與皇帝的娘太后開講。
老柴家的故事全都混帳裡透著傻氣。小王爺的爹上一個皇帝與現在皇帝的爹上上任皇帝做皇子的時候都看上了一個美人。美人嫁給了皇帝的爹當時的太子。太子登基做了皇帝。沒出三年得了熱病,掛了。後宮上下只有皇后肚子裡有個沒出生的孩子。皇帝臨死前把弟弟叫到床頭,說了一番據說能流芳百世的話,大概意思是,我把王位傳給你,老婆孩子也一起托給你照顧了。
小王爺的爹有了他哥先帝的遺言,理所當然繼承王位,理所當然順便把大肚子的皇嫂給娶了,方便照顧。孩子生下來立刻立為太子,就是現在的皇帝。
現在的太后給老皇帝只生了小王爺一個兒子。當時在皇帝的親兒子裡排第十二位。據說小王爺從小聰明伶俐,很討老皇帝喜歡。小王爺五歲那年的某一天,皇帝開百官宴,順便考究各位皇子的品行。當時的大學士蘇文遠講了個故事。
一個老農去員外家送米,員外賞給他一個橘子。老農沒捨得吃,晚上在炕頭塞給了妻子。妻子第二天早上拿給兒子,兒子回房拿給兒媳,兒媳在廚房塞給小姑。農夫晚上回家,女兒從袖子裡摸出一樣東西恭恭敬敬遞給爹,老農一看,正是昨天那個橘子。於是對著橘子,涕淚直下。
蘇學士問,那個橘子為什麼又回到老農手中?
當時的諸位皇子皆低頭沉思之,坐在二皇子膝蓋上抽鼻涕抓糖吃的十二皇子小王爺張口就接:「橘子裡下了毒!」
一言出舉座驚。蘇學士回家連夜寫了十萬字的奏折,說十二皇子品行堪憂,萬不可予以重責,以免將來成為國家之禍。蘇學士自知折子必定大大得罪皇后,不久便辭官回家。可憐小王爺從五歲起被一錘定音,從此後皇帝不喜。
柴容長大後不負眾望,十三歲開始斷袖,十五歲蓄養男寵。這一段老子在奈何橋上倒是曉得。養的第一個男寵就是當時年方十四的九皇子侍讀裴其宣。
終於,小王爺折騰到一十六歲,老皇帝連日勞牘兼心力交瘁,崩了。太子登基。
然後就是小王爺查歲貢微服下江南,巡查玩樂兩不放鬆,還帶了若水公子同行。某一天與若水公子在一家茶樓裡喝茶,靠窗的座上,看見了一個清秀少年。
小王爺的信條是有了好貨絕不放過。何況那少年看衣著氣度是富家公子,舉止卻甚是奇怪。茶水點心一概不要,只要了一杯白水。
茶樓裡的小二報料,這位公子是蘇家的三爺。蘇家是徽州第一富商,自有茶園,哪裡喫茶樓裡的茶水點心。只是愛那位置靠窗的景致好,經常來坐一坐。一個蘇字忽然勾起陳年事。小王爺轉頭向裴若水道:「當年那位蘇學士,老家便是徽州罷。」小夥計接腔說:「據說蘇三爺的親叔叔,當年在京裡還是個大學士。」小王爺道:「有趣。」
小王爺不費工夫把蘇家的情況打探了清楚,也能當書來講。蘇老爺兩年前病故,十七歲的蘇家二公子接掌家產。蘇二公子比蘇三公子只大了近半個月。三公子與大公子是一母同胞,其母本是蘇老爺的原配。蘇老爺為了生意,又娶了江淮織造的妹妹,新夫人進門做大,原配倒成了偏房。原配生的大公子十五歲死於痢疾。新夫人與原配差不多時間懷孕,不幸原配又生了男孩;萬幸蘇三公子命大,生在二公子後頭。
原配夫人生了三公子後不出月就死了。蘇三爺自小在辭官的叔叔家長大。後來叔叔出門求道,方才回到本宅。蘇二爺接掌蘇家半年左右,新夫人也病故。蘇家如今只剩下二爺與三爺兩個主子。
小王爺第二回見蘇衍之,是欽差大人的接風宴。柴容是微服,只說是明面上的欽差大人宋大人的親隨,蘇家的二爺三爺都請來陪席面聽戲。小王爺再見蘇衍之心思越發堅定,蘇衍之不擅長應酬,對欽差大人的親隨更不上心。但蘇行止的眼睛是油鍋裡煉過的,席面上與小王爺抱拳一笑。點到為止,彼此明白。
第二天,小王爺直接殺到蘇家。據說蘇行止極不好應付。往蘇家送禮的人如河裡的鯽魚,金條銀票古董玩器樣樣皆有,從沒人能送的蘇二爺如意。小王爺與平常人當然大大不同,去蘇家只帶了一套子經校集。蘇二爺頓時眉花眼笑。之後的十來天與蘇二爺如何連絡來往探討談判裴其宣不曉得。總之是談成了,桌面上,蘇二爺替蘇衍之捐了個功名,頂了個參贊的名聲進京。等進了王爺府,蘇衍之才曉得上了賊船。可憐再也沒下來過。
小王爺個畜生,蘇二爺個禽獸!
蘇二爺蘇行止是個怎樣的人,裴其宣說倒不好形容。從面子上看是個極和氣的俊美公子,笑如春風。蘇二爺的口頭禪是十足地道。蘇二爺做任何事情都講究十足地道。生意做的十足地道,奸商當的十足地道,賣弟弟的缺德事幹的十足地道。從書畫古董到吃穿用度,樣樣都要十足地道。人但凡提到蘇二爺,都說是徹頭徹尾的十足地道。
蘇衍之初被騙進王府,反應自然異常激烈。王府大夫的醫術經蘇公子半年磨練,突飛猛進。蘇二爺做了兩江總商,一手包攬歲貢,常進京來王府逛上一逛,蘇二爺出手絕對十足地道,從上到下打點的皆大歡喜。王府裡不斷的茶葉玩器。
銀鉤是蘇家的名茶。蘇二爺第一次請小王爺喝茶,喝的就是銀鉤。茶葉彎如鉤,上有白霜,所以叫做銀鉤。小王爺愛茶,蘇衍之入府就是第一公子,小王爺一次當著蘇二爺的面品評說:「衍之如茶,清雅澄透,平和沖淡。」
小王爺說蘇行止:「蘇二如墨,漆黑油亮,沾了滲,觸了染。」
狼狽為奸總有分贓不均時,漸漸小王爺與蘇二爺有了些芥蒂。約莫一年多後,小王爺與蘇行止喝酒,不知道哪裡言語出了岔子。小王爺把蘇二如墨念了一遍,從此撕破了臉。
權大的壓得住權小的。小王爺翻開舊帳,壓了歲貢的價錢,再往兩江各地的知府衙門與織造衙門遞個話兒。蘇家的局面頓時艱難了許多。小王爺擱話說看蘇衍之的面子,只要蘇二爺低頭賠罪,大家裡子面子照舊。低頭的沒等來,倒等來一個消息——蘇二爺去茶場收帳遇到大雨,風寒病轉成傷寒,不治身亡。
蘇二爺一死,蘇家商號產業被下面人分個精光,樹倒猢猻散。
我從裴其宣房中出來,回房小睡了兩三個鐘頭,坐轎子去了知府衙門。周知府脊樑挺的筆直跪著,一副從容就義的神情。我說:「本王是來向你說一聲,這就回京去了。你這個官做的不錯。要堅定不移繼續保持。」周知府勇鬥權貴的戲開不了檯子,一個人傻著。搶了探花郎等於侮辱了天下讀書人的顏面,更等於煽同榜進士的耳光。禁種銀鉤,連這兩個字都不能提的命令也純粹是濫權暴政。奈得住周青天說?
出了揚州城,直回京城,又過徽州。去蘇府老宅子再轉了一趟。祭拜了蘇家祖墳又去摩雲寺後給蘇二爺的衣冠塚燒了兩支香。蘇公子賣了老宅子,錢捐給了摩雲寺。高牆深院將變成破磚爛瓦。
蘇公子說:「緣分盡了,隨他去罷。」
青山一水盡,方外是浮雲。
那天晚上我問裴其宣:「蘇二爺真死假死?摩雲寺後頭是衣冠塚,沒有棺材。」
裴其宣道:「你不曉得?蘇二爺的屍骨不是被王爺一把火燒了麼?王爺床頭擺的青瓷花瓶裡,裝的正是蘇行止的骨灰。」
這麼說,發燒那天晚上,老子做的夢不是假的。
一下是我看著小王爺在挖墳,一下又是我自己在挖墳。新漆的棺材掀開了蓋,露出蒼白的臉。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現在還記著,摟了僵硬的屍體在懷裡,冰冷透心的淒涼。
蘇行止的確是死了。
御書房裡跪著同皇帝討聖旨,天下禁種此茶,再不能提銀鉤兩個字。
蘇衍之與裴其宣後的十幾位公子,一個一個模樣,一個一個風骨,沒有半個有半分與那個人相似的。
四月十三,正是週年。搶了恩科的探花入府,除了蘇公子一杯加了料的茶,還另沏了一杯茶,霜白似雪,形彎如鉤。
衍之如茶,行止如墨。
柴容個孫子。
彎如鉤,碧入骨的分明不是平和沖淡的蘇衍之,是十足地道的蘇行止。
目光澄透,熙熙攘攘的席面上眾人堆裡一眼望過來,拱手一笑,雲淡天高:「在下徽州蘇二,蘇行止,字征言。」
反正都是過去的事情,不計較究竟是這樣還是那樣。隨他到陰曹地府怎麼鬧去。老子求個明白,為的是日後通暢。個人且顧個人,其它深想了也累。
我晃著扇子擦汗:「趁天快趕路,這回過黃河再不坐羊皮筏子了。」
***
回京之後,事情很多。
進了城門兵分兩路,我與符卿書進宮跟皇帝交差,蘇公子與裴其宣先回王府。
皇帝辦公事的時候款派一向很足。笑是要莊重裡帶著和氣的,話是要威嚴裡帶著安撫的。先說路上辛苦,然後總結了成績。皇帝問我:「聽說揚州那位知府周雲棠,待你不大恭敬?」
我肚子裡叫乖乖,敢情老子一路上的舉止行動都在皇帝的手心裡攥著,幾個大內高手一碗飯吃的不容易。
我說:「揚州的周知府,固然來往禮數上欠了老練,他新官上任也是情有可原。這個人為官嚴謹,清正廉潔,臣弟想找岔都找不出。」我這句話說的分外有精神。以德報怨,我就是這麼一個大度的人。
皇帝摸著鼻子底下那撇鬍子,難得爽快地笑了:「連日舟車勞頓,也該乏了。印信呈上來都回去歇著罷,朕自有封賞。」謝了恩,符卿書懷裡摸出一塊玉珮,旁邊的太監轉呈了,一個紅漆鋪黃綢子的托盤一伸伸到我眼皮底下。我心裡咯登一聲,是了,老子那塊鐵牌子哪裡去了。依稀彷彿,路上見過一回,還是裴其宣渡口趕上來那次給我看的,我記得當時往懷裡隨便一揣……
之後哪裡去了?我袖子抹抹脖子的汗滴,對老太監幹幹一笑。媽的,都是XX的皇帝不好,符卿書是你未來妹夫,老子的殼子可是你的親弟弟,居然給他塊玉珮給我塊鐵牌子。我抬頭看皇帝:「臣弟急著趕來宮裡覆命,信物忘記帶了。」十有七八,被老子丟在路上了。
皇帝的顏色拉下來:「當官的不能沒大印,為將的不能沒兵符,你這個欽差倒好,居然把信物丟了。」
我說:「不是丟了,臣弟∼拿了皇兄給的信物惟恐丟了,所以從不敢貼身帶著。估計在行李裡放著,回家請出來立刻呈給皇兄。」
媽的,能拖一時不急三刻,一塊鐵牌子還能砍了我?
皇帝說:「沒丟便好,丟了欽差印信是失職犯上重罪,你是朕的皇弟朕也不能顧情面。」我靠,當真要砍不成!我伸手往懷裡摸汗巾子:「臣弟,知道。」話沒落音,光鐺一聲,懷裡掉出樣東西來。黑漆漆的連著根紅繩子,可不正是老子那塊鐵牌子。
皇帝看著地下,手磨著下巴笑了:「可是連日跑暈了頭,行李裡跟懷裡都記不清了。」我撿起牌子放進紅漆托盤,老太監轉上皇帝的御桌。乖乖,這塊牌子幾時鑽進老子懷裡的?它倒認主。我腦子一閃,驀然記起進城臨換車前,裴其宣幫我整衣衫,順手往懷襟裡摸了一把。
這一路上,老子來來回回也不知道被裴其宣摸過多少回。摸了就摸了。橫豎大家睡都睡過了,橫豎虧的不是老子。
牌子毫無疑問就是這個時候塞的。不過幾時又到了裴其宣手裡?
好容易出了宮門,我和符卿書走的不是一條道。彼此一拱手,我還不忘記拿符小侯找個樂子:「回去好生歇歇,說不定明天一大早讓你娶公主的聖旨就到了,到時候你可成我妹夫,別忘了請兄弟喝個私房酒。」
符卿書翻身上馬,甩給我一句話:「忘不了。」
***
泰王府三個字在太陽底下閃閃發亮,我下了轎子抬頭,門口一堆僕役家丁,最前面站著三公子惜楚與四公子月清。我心中就這麼熱了一熱,還真有點回家的模樣。
蘇公子與裴其宣在小廳裡坐著乘涼,看樣子是洗涮齊整,衣裳也換了。裴其宣遞了手裡的涼茶,我接著喝了:「今天多虧了你,不然可交不了差。」裴其宣彎著眼道:「早想著估計被王爺給再丟了,在奉陽客棧那天我就囑咐小順從你床底下找出來,一直都在我這裡。一路上居然都被你忘了。」從我手裡接回茶杯擱回桌上,「聖上那裡有什麼封賞?」
我從蘇公子跟前又摸了一杯茶灌了,才在椅子上坐了:「說是一定有,還沒見著。我的肯定沒符小侯實惠,公主的駙馬,鐵定是姓符了。」
小王爺挑人果然從沒有次貨,南下這一兩個月,王府被整頓的井井有條。我放了忠叔兩天假,讓他去跟劉嬸好好敘敘。晚上開飯,兩張大桌子拼起二十個座位,我敞開肚皮盡情一吃,無比爽快。
晚上睡覺前,還有樣事情要辦。我請了蘇公子到房裡,指著床頭那個青花瓷的瓶子:「這樣東西我想來想去,還是你處置最妥當。」小王爺頂著它相思,老子可不願意對著骨灰罈子睡覺。我跟著說:「我的意思是再打掃出一間空屋,供在桌子上。等到時候再入土。」
蘇衍之瞧著瓶子,道:「就這樣便好。化成灰了不過是個空,隨他去罷。」
青花瓷瓶封了口供在長桌上,我親手上了門鎖。蘇公子轉身回房,我看著他的神情心裡油煎似的難受,不知不覺就跟了上去。進了蘇公子臥房,我抵住門,惡狠狠地道:「等哪天我死了,你們想鞭屍體就鞭屍,想油炸就油炸。玩剩下的渣滓再跟那個瓶子一處埋了。」
蘇公子在蠟燭光裡轉過身來居然笑了:「過去的總是去了,也沒那麼多計較。」我胸口一陣憋悶,奶奶的他們是清淨了,那你怎麼辦,這一園子的其他十幾個人怎麼辦?
我說:「蘇公子,你是個有才的人。其實天下也大的很。你若不想留,也只一句話。哪裡開不出一片天來。」
蘇衍之望著我眼神我心裡針扎似的疼:「今生怕是不能了。」
也是,就算換了我馬小東,這輩子也忘不了,也再不能過好日子。我心裡忽然一種潮楚的空落,究竟老子把蘇公子從和尚廟的門檻上扛回來是對還是錯?
蘇公子的現況言語,與和尚廟的條件再合適不過。而蘇公子此刻的神色表情,也活像在和尚廟的燈火底下看紜紜眾生過眼雲煙。
我打了個激靈,一把握住了蘇公子的雙肩:「蘇……衍之。」
一雙乾乾淨淨的眼,沒波瀾,也沒起伏。若是當年,又該是怎樣的澄淨明亮,清透見底?小王爺你這個畜生!我閉上眼,低下頭。
清雅澄透,沖淡平和。OOXX的柴容。
我的舌尖從唇齒間細細深入,蘇衍之依舊不動。那天晚上也沒動。我狠狠把纖削的身子往懷裡箍緊,細,再細。還是不動。
簡直是拿刀子挖老子的心,蘇公子與柴容,就是這麼不動過來的?
汗,透了我跟蘇衍之的衣衫。我箍著蘇公子的手漸漸鬆了。舌在柔軟的唇間轉了一圈戀戀不捨地後退。蘇公子忽然輕輕,輕輕地歎了一聲。也不過是化了一絲風擦過我的臉。老子就如同個擰了開關的煤氣灶,轟的一聲,著了。
我一隻手拔起桌上的蠟燭,往地上一摔。火光跳躍閃爍瞬間屋裡一片透黑。我一把在圈緊蘇公子,再一把把他按到床上。現在事後回憶,居然按到了床上,沒有按到桌子上和地上,說明我馬小東當真的確是個人才。而且,我還記著,一定要細緻。
我記著就會實踐,確實很細緻。口手並用,從脖子到前胸再漸漸向下,蘇公子的呼吸起伏終於有了變化。我喜悅地繼續,起伏逐漸明顯,我也越來越不能控制度的把握。終於,蘇衍之的喉嚨裡發出了第一個音。老子,徹底的,著透了。
但是我記著,在最後的最後關頭,以及舔掉蘇公子眼淚的時候,老子還是很盡量地,細緻了。
等到火也滅了,涼風也應景地進來了,我輕輕把蘇衍之攬在我肩膀上,雖然很熱,還是要攬。我幹什麼事情就干的徹底,我承認今天的結果有衝動在裡頭。但是,這回絕絕對對的怨不得天也怨不得地,是老子自願自發心甘情願。我在蘇衍之耳邊說:「我……喜歡你,是真喜歡。你不信也沒關係。」我還想加上老子絕對不是柴容那種人,想一想還是沒有說。
蘇公子輕輕歎了口氣。我忽然想起了一個人,那天晚上,那個人在我胸前,也是歎了氣,不過比蘇公子,多了十分的風情。
蘇公子輕輕說:「裴公子是個不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