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其宣定的客棧也是奉陽最大的客棧。掌櫃夥計比在正興更透著慇勤。進了上房剛安頓好,一杯熱茶正好喝完喘過氣的工夫。小夥計來報說前樓雅間酒菜已經整治好了。
符卿書端著酒杯對我含笑道:「仁兄府上,果然濟濟自有臥龍鳳雛。」裴其宣向符小侯舉一舉酒杯,微微一笑:「公子過獎,在下惶恐。」符卿書放下杯子:「裴公子過謙了,可惜與你相識甚晚。吾不才,府上也不曾得有公子這般妙人,可歎。」
裴其宣彎起眼角:「其宣越發惶恐。」
我左右看看,打個哈哈:「這個辣子雞燒的不錯。」
吃完了飯,我喊過小順:「讓廚房給蘇公子熬的熱粥送到房裡去了?」
小順點頭:「剛送過去,蘇公子正睡著,小的先把粥放在桌上涼著了。」我擺手:「我自己去瞧瞧。」
蘇公子果然在床上睡的沉。進了客棧我就先吩咐店家準備熱水讓蘇公子洗澡自去歇著。蘇公子也確實到極限了,洗了澡倒頭在床上就睡了。
我伸手摸了摸粥碗,溫度正好。蘇衍之一天只早上吃了點東西,還是叫起來好歹喝口熱粥。我俯身到床邊,看蘇公子委實睡的香,猶豫了一下。正躊躇,蘇公子倒自己醒了。
我把粥碗端過去,蘇公子接了喝了兩口,說了聲多謝。我說:「一天沒吃過別的,你還是都喝了吧。」
蘇公子難得真心對我笑一笑,接著把粥喝完。我接過碗放在桌子上,「明天再叫人過來收,今晚上我讓誰都別過來,你放心睡。我先出去了。」
蘇公子目送我出門:「晚上也早些歇著,別忘了搽藥。」
一句話說的我心裡很受用。蘇公子與其他不同,這種話輕易不說。我還是頭一回聽到。
踩著風推開臥房的門,一眼看見裴其宣正坐在桌子旁喝茶。我見他轉頭,呲牙笑了笑:「走錯門了,你歇好,我去困覺。」
裴其宣擱下茶杯:「是這間沒走錯。」
我摸摸鼻子重新走回去:「裴公子找我有事?」
裴公子站起來走到我跟前,「王爺最近好生客套,您以前,可從來直呼其宣名的。」
裴公子瞇起眼,這句話貼著我的耳根說出來,老子渾身的汗毛頓時根根亂顫。咳嗽一聲,我不留痕跡後退一步,乾笑:「這不正在微服中,說話做事要格外謹慎小心。」
裴其宣一雙眼珠子潤了水似的瞅著我,目光沾了濕氣直飄過來。我鎮定心神,剛要再說話,裴其宣忽然抬起手往我臉上招呼,手指碰上我的左眼:「也忒不小心了。」
我說:「沒大事,抹兩天藥就好了。不過起夜的時候門框上撞了一下。」裴公子哦了一聲:「又是麼?」又是裡的那個話外音,八里路外都能聽到。
我還當真有些不知怎麼好,裴公子是我最怕對付的一個主。裴其宣從我眼上撤了手,眼見一張臉離我越來越進,我咽嚥唾沫,正思索敵進我退的戰術,裴其宣忽然一笑:「好生歇著罷,我先自回房了。」手輕輕往我肩頭上一擱,逕自走了。
一股過路風擦著我鼻子尖一陣陰涼。
***
幾天的行程倒也風平浪靜。裴其宣偶爾讓老子犯點小醋,符小侯也只款派比平時端的更足了些,只有蘇公子明顯情緒不佳,往南走一程,話就少一句。
趕了六七天的路,過了淮河,總算功有所成,到了巡查第一站徽州。
白牆灰瓦,深巷抹簷,牌樓兒馬頭牆,地縫裡都透著一股墨水氣。
我掀著車簾子扇著涼風搖頭讚歎:「果然是好地方。」裴其宣在我身後跟了一句:「說的跟王爺頭回來似的。」我小吸了一口氣。如今有裴其宣在跟前,與蘇公子符卿書不同,要時刻悠著些。
小順從後面的大車上爬下來,扒著窗戶鬼鬼祟祟向我低聲道:「少爺,小的有件事情要同你說下。」
我招呼停了車下去,小順把我拉離馬車三米開外,壓著嗓子道:「王爺,咱在徽州住哪裡您給個示下。」
我說:「這什麼事情了?照趕路的常例。挑個像樣的客棧定天字號的上房。看著住。」這點小事情還要來請示王爺我,真一天傻似一天。
小順低下頭:「奴才領了,奴才是不曉得王爺打算住客棧還是蘇公子家。才特來問一聲。」
我手裡的折扇啪的一合。「蘇公子……家?」
蘇衍之,徽州人氏。
一句話兜上我心頭。老子聽見巡查昏了頭,居然從頭到尾沒注意,查訪的重點地區正是蘇衍之的老家!
蘇公子在馬車裡一臉水波不興:「還是到在下家中住來的方便。不過宅子荒廢了一年,恐怕下人也不剩下幾個,住著要冷清些。」
我不吭聲,裴其宣也不吭聲。符卿書將眉毛挑了一挑:「我倒沒甚的意見。那便叨擾蘇公子了。」
蘇府在徽州城東。小順輕車熟路,指點車伕繞小道前行。徽州城裡牆高巷深。拐了七八條小街,進了一條清冷的長街。路面上空蕩蕩的沒半個人影。一整條街是白牆灰瓦的高院牆,只有一個朱紅的高大門樓,匾上兩個墨書大字:蘇府。
我肚子裡咂舌蘇衍之家當年真是闊綽。一條街全是住宅的院牆。我的王爺府,也只得這個樣子。
眾人下車都默不做聲,蘇公子慢慢走上台階,小順跟上去,拉住門環叩了幾下。
大門緩緩開了一條縫,伸出一張滄桑的老臉:「這裡沒人……」話沒落音瞇起的眼轉到了蘇公子身上,頓時打住。蘇衍之向前走了一步,聲音還是不高不低不急不緩:「高伯,宅子裡這些日子可好?」
高伯顫巍巍地從門縫裡走出來,望著蘇公子,抖著嘴,不說話。
我冷眼站在旁邊,同其他人一道默不做聲。三年前蘇公子被親哥哥送給小王爺至今,第一次回家。蘇家敗了也近一年。
蘇家的老管家高伯把古裝戲裡舊別重逢故僕逢主的煽情大戲演了個全套,方才開門放我們進去。跨進門檻的一剎那,高伯從蘇公子身上移開淚眼,一眼瞧到我臉上,又五雷轟頂似的僵在那裡,呼吸急促臉色發青,哆哆嗦嗦伸出一根手指:「你,你,你……」
我傻了零點一秒後反應過來。可不我正是拐走蘇公子搞垮蘇家無惡不做十惡不赦的蘇家天敵變態小王爺柴容麼?!
高伯用看長了翅膀的鼻涕蟲的眼光看我完全是情理之中理所應當我咎由自取……
我抖了抖臉皮,對高伯咧開嘴:「哈哈高伯,好久不見。」
高伯倒抽一口冷氣將要痰厥的當兒,我另一隻腳跨過蘇府的大門,光明正大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
***
鑒於高伯痰厥昏迷,安排廂房各自去住只有自力更生。名言說書倒猢猻散。單看蘇府的氣派,當年呼來喝去做工使喚的絕對不比我那王爺府少了。到如今空蕩蕩的大宅子裡,只剩下高伯一家六個人頭,還有兩個是穿開襠褲的娃娃。
高伯乃是足以編進忠義英烈傳流芳百世的義僕。若照了老子,一大宅子的人跑個溜溜乾淨,正好剩下高牆大屋子供老子受用。今天睡東廂明天睡西廂,值錢的東西統統換成現銀花差,也算盤活市場經濟的一點貢獻。但是,高伯的兒子二狗一面帶領小全小順墨予挑房間搬東西打掃臥房,一面細數他爹的忠義事跡,比如當初如何扛著一把從殺豬王大那裡借來的鋼刀一夫當關保全了蘇府所有的古玩瓷器:如何每天含著眼淚把蘇衍之與蘇二爺的廂房打掃的一塵不染;如何一天三次給蘇二爺的牌位上香上供,蘇二爺不吃蘋果,所以供果裡從來沒有蘋果……諸如此類滔滔不絕,聽的我搖頭長歎唏噓不已。
最後二狗搽著眼睛說:「府裡的人都跑光了,只剩下爹一個。爹說人手不夠,愣從鄉下把我跟我媳婦還有我兄弟三柱子叫過來。地裡沒人管,今年坐吃山空,三柱子鄉下定的一門親事也吹了。」
我長歎一口氣摸出一張銀票,塞進二狗手裡。第二天早上,高伯來敲我的房門,開門跪倒把銀票擺在我腳邊:「王爺恕罪,小人的兒子沒有見識。小人一家賤命,當不起王爺的賞賜。」脊背筆直滿臉正氣浩然。我沒說什麼,誰讓高伯是義僕我是反派,認了。
反派有反派的苦楚。高伯礙著蘇公子的面子,只放暗槍不動明劍。譬如住處安置。蘇公子自然住他在家的老地方。東廂貴客房安頓了符小侯,書房安排下裴其宣。我被從臨時打掃的客房挪進蘇二爺的老臥室,高伯說,全府只這間屋子最氣派,當得起王爺我的身份。
當天晚上,我起夜找茅房在院子裡迷了路,遠看見一間屋子裡透著燈光,轉過去扒窗戶一看,原來是間靈堂,桌上供著個牌位,高伯正跪在蒲團上唸唸有詞:「……回來了,二爺,冤有頭債有主,人就在你房裡,你有什麼放不下的,可以了結了……」
我哭不得笑不出,只有罵娘解氣。蘇公子回了故居睹景思情焉有不傷感的道理,我也不方便去打攪。啞巴虧就吃一點,橫豎老子也是奈何橋上有情面的人,身正不怕鬼敲門。
我摸回蘇二爺的臥房,倒頭睡到天大亮。一宿無夢。
第二天,我一臉正經打著商討工作的旗號去找符卿書磕牙。
符卿書正在吃早飯,五仁糯米粥銀絲芙蓉卷,還有兩樣精緻小菜。符卿書暴殄天物,東西只沾了沾牙就撤了。抹著嘴問我可有什麼事情沒有。
我說:「既然你我是皇命在身,那就要抓緊時間查訪案情。不如今天就微服出巡,徽州城裡轉轉。看有沒有什麼蛛絲馬跡幫助查案。」
符卿書沒多大興趣的離了飯桌,在我對面一張椅子上坐了:「歲貢又不是官府衙門殺人放火的案子,只消到知府衙門找了帳本與上繳的帳冊採買清單一一核對,一天就能查出究竟來。」暗指皇帝給我們徽州十天的日程純粹浪費,更暗示我打著微服的旗號逛街是實。
官話哪個不會說?我端正神情說符小侯你這樣想就錯了。「歲貢的物品雖然是官府包給各個商家,終究商戶也是從民間得來的。市場上買賣東西報價與買價的差額本來就大,所謂漫天要價就地還錢。他按平價買拿報價做帳,只這一項中間油水就大了。不去市場踏看下實際行情,只看帳本還是要被他糊弄了。」
符卿書點頭:「這話倒也是,果然馬公子想的周詳。只是,」手指在桌上輕輕一點,「不吃些東西再去?」
我嘿然一笑:「銳利啊,符老弟。再不上街去兄弟我就要餓死在蘇家大院裡了。」
***
包子,雪白的包子,雪白的冒熱氣的剛出籠的包子。
捧在手裡是滾燙的,聞著氣味是誘人的,咬在嘴裡是感動的。
我站在包子鋪前面眼望蒼天,老淚縱橫。
符卿書手心裡敲著扇子在旁邊冷眼站著:「三步外就是館子,何必。」瞧不上地攤的窮酸相。
我說:「三步也撐不了,不先拿點東西墊著,館子裡等菜上來,我也歸西了。」
符小侯難得同情地瞧了我一眼,跟我進了酒樓。
酒店的小二說:「客倌,現下是早上,不賣酒菜。到晌午才開張。」我餓火中燒,拿筷子搗桌面:「什麼酒菜的!能管飽的統統上來!」小二被我餓狼的眼神震撼到,一應聲地下去了。一分種不到,端了一碗稀粥,一盆花卷。幸虧我與符小侯衣衫光鮮,又搭了兩碟子鹹菜。
符卿書坐在旁邊搖扇子。我發現符卿書有個毛病,見我露出窮酸相就分外受用。所以現在符小侯心情明顯不錯,「那高伯就算見你不順眼,好歹你也是個小王爺,便是為了蘇公子,也要必恭必敬地待你,不至於連飯都不與你罷。」
我說:「誰說他沒給我?一天三頓,人參燕窩,海鮮鮑魚,哪頓都比別人精緻。不過燕窩粥裡摻了涮水,人參湯裡放了馬尿。」
符小侯動容道:「高伯也忒過了。」
我冷笑:「他這點小伎倆想整老子?早八百年就讓小順盯著他看穿了把戲。不過好歹年紀一大把了,也是個忠僕,精神可嘉,不同他計較,也別給蘇公子添事。」
符卿書折扇一合,似笑非笑地瞧著我:「那你在蘇家一天,就這麼挨一天?果然細緻有度量。」
我說:「就這麼耗著。估計這幾天兄弟你同我出來,都要先拐趟館子。」
符卿書道:「馬兄出來,也不帶那二位公子?」
我一口花卷含在嘴裡:「蘇公子那樣兒,我好意思開口麼。本來是想著查案子我不認得字跟帳本,讓他幫忙。早知道還不如不讓他同來。裴公子還要悠著他別看出我是假的,開口都要琢磨。沒辦法,大家自己人,老弟你多擔待。」
符卿書忽然笑了,張開扇子又搖了兩下,「不然我讓高伯多往東廂送些飯菜,你同我一道吃罷。」
我從粥碗上抬起頭,感激涕零對符卿書一抱拳:「多謝!」
符卿書對我的態度很是滿意,笑容裡都泛著紅光:「大家自己人,別說客氣話。」恐怕符小侯平生第一回跟人家稱兄道弟說這種話,聲音還有些不順暢。
我伸手握住符卿書的手哈哈一笑:「好兄弟!」
***
徽州城的大街與京城的大街風味各自不同。京城的大街比如油鍋裡的紅薯餅,鬧騰騰的紅火熱絡,紅牆金簷裡汪著油水。徽州城的街是現摘的新葦葉裹的糯米粽子,碧青含著清香溫軟,心子裡藏著好材料。
紅薯餅與粽子,我哪個都喜歡。
粽子餡還是火腿的好。
符卿書在我旁邊搖扇子,今天大晴天,日頭精神。扇子是出行居家必備道具。符卿書說:「馬兄,我說過了你每天同我一處吃。粽子還好,紅薯餅油膩膩的恐怕放不到隔天。」
我乾笑:「這不是給餓怕了麼?還惦記當點口糧做消夜。」
徽州府下轄著幾個不錯的縣鎮,歲貢統一算到州府的名上。歷年歲貢有四樣鐵打不動:宣紙,端硯,香墨,茶葉。
世家子弟都是玩家。符小侯雖跟我一樣頭回來徽州,徽州叫得響的去處知道的比他家茅廁有幾個坑還詳細。路上先跟我細細說了幾樣特產,然後遛進一家茶葉鋪,點名要五兩特品黃山毛峰。黃山毛峰做貢茶進京身價八十兩銀子一兩。據說當年現任皇帝的叔叔兼後爹小王爺的親爸爸老皇帝在世的時候,貢茶是雲尖,一百兩紋銀一兩。小皇帝登基,節約開支,做天下表率,改喝八十兩銀子一兩的黃山毛峰。滿朝上下感動的痛哭流涕,有史官專門錄一本《聖隆睿德帝貢茶儉記》流芳百世。
未進茶葉店前猜測黃山毛峰的實價,符小侯說:「至多二十兩。」我說:「不到。」
掌櫃的倚著茶葉桶,張口開價:「二位公子,這可是進貢的茶,往宮裡頭報價八十兩銀子一兩。我可沒誆您。」
符卿書晃著扇子微笑:「八十兩銀子是給皇上喝的,天下人哪個敢跟皇上比?開個實價。」
掌櫃的咂嘴,點頭:「公子是個識貨的,咱也不跟您鬧虛頭,五十兩一兩,行現給您稱好的。」
符卿書扇子搖的不緊不慢:「實價。」
掌櫃的咂嘴,歎氣,點頭:「三十兩,可不能再少了。」
符卿書的扇子停也不停。倒看不出符小侯殺價,竟也有兩把刷子。
掌櫃的咂嘴,搓手,歎一口長氣,重重一點頭:「好罷,我看二位頭回來,只當交個朋友。二十兩!賠些錢,只想二位喝了好,替我傳傳名。」
符小侯合上扇子一笑,眼裡儘是春風。剛要點頭張口被我迎頭一句話截住:「罷了,還是走罷。」
掌櫃的眼直了臉色變了:「公子,價談的好好的怎麼就不買了?」
我轉身,向門口:「誠心買賣實心價,談不攏就罷了。」
掌櫃的門口截住我,臉上儘是哀怨:「公子,說話要地道。我這個價都盡折了十兩進去,還要怎麼個實價?不然您給說一個,我聽聽看。」
我伸出一根指頭,掌櫃的倒抽一口冷氣,聲音都含著顫抖:「公子∼十兩銀子,也忒過了罷,小人我一家老小三十多口……」
我勾起嘴角:「誰說是十兩?公子我說的是一兩。一口價,成就成,不成罷了。」
掌櫃的眼定格在我身上,肅然起敬:「成。」
天近中午,我同符卿書回了蘇府。符卿書因為一兩銀子待我愈發親切,允諾中午一定跟高伯多要兩個小菜。我徑直奔回臥房,先找茶,再找水。
小順小全無影無蹤,估計是摸空也去逛街了。大桌上倒有現成的涼茶,我灌了兩口定定心神。走到盆架跟前,臉盆裡空空如也。我跨出房門直奔水井。X的,當初老子磕錯藥了才答應來古代還魂,大夏天穿長袍長袖子遲早把老子變成紅燜大蝦。
我拉住井繩吊了一桶水上來,撈了幾把冷水往頭上一潑,痛快!三下五除二甩了鞋襪,靠,30幾度的天布襪子外頭套靴子真不是人過的日子!我把袍子往腰裡一塞,半桶冷水直接潑在腳上。拎起水桶再下井。
這時候就想起水龍頭的好了啊……
我扶住井沿,伸手提上水桶。背後三步開外忽然有清涼的微風。
老天幫忙……我一句話沒有想完,後背重重一響,脊背一悶,眼前一黑,一頭正朝著井底下去。
***
悲劇發生在我清醒以後。
我是這輩子頭一回真的人事不醒,既沒有夢見香車美女,也沒見到奈何橋的大叔。
等再睜開眼的時候是半夜,透著窗戶紙能看見月光。我沒明傷沒暗傷也沒落下後遺症。沒什麼了不得的。
了不得的是老子發現自己被扒的跟剝了殼的雞蛋似的光溜溜在被窩裡躺著,胸口趴著一個同樣光溜溜的人。
奶奶的那個人還是裴其宣。
我一位號稱閱盡天下A片的哥們,在看過了各種各樣不穿衣服的女人後,品評回味,思索研究,發現女人最誘惑的姿態還是最老套的一張被單掩在胸前,半遮半露中欲拒還迎方是極致。
共同富裕的大前提是共產主義,極致的大前提是女人。
裴其宣一隻手支著我胸口半坐起身,頭髮梢猶自搔著我的頸肩前胸。另一隻手順路拉了薄被在胸前。我打個噴嚏挖挖鼻孔,有什麼好擋的?不都是一馬平川的爺們麼?
裴其宣的雙眼在朦朧的月光中波光瀲灩:「醒了?」
廢話,老子當然醒了。我若不醒,必然不動,我若不動,你也不會醒。
裴其宣既然說話了,我也總要說點什麼應景。按照常規進程,我應該是先清醒,再大驚,大驚後大吼,大吼中大惑。然後拎住裴其宣要個解釋。譬如英文字母的排列,ABCD,環環相扣。
裴其宣也賭定了老子要演全套,半枕在床頭:「今兒王爺被高伯用棍子打下井,涼水汲出了寒氣,其宣恐怕落下寒症,方才妄自用了這個法子。王爺莫怪。」裴其宣的嗓子眼裡含著桃花,半酥半懶,一席冠冕堂皇的話怎麼聽怎麼姦情,更何況裴公子說的時候面孔與老子的臉不過寸把的距離,吐氣吹動髮絲掃著我的耳根頸窩。我向帳子頂打個哈欠,老子經過風見過雨耐得住浪打。符小侯我都摟著啃過,不就是光了身子睡一起了麼?睡都睡了,還說個鬼。反正小王爺的這個殼子,不知道同裴公子睡過多少回,不怕多這一次兩次的。
我撐著坐起身,伸手在床上摸了兩把,摸到一團布,抖抖依稀彷彿是件袍子。我大模大樣掀起被子,也不管到底是我的還是裴其宣的衣裳,逕直往身上套。
裴其宣估計當我是落荒而逃,乘勝追擊從背後扒住我肩頭,貼著我的耳根說:「才三更天,不睡了?」
我說:「天熱,擠一起睡熱的慌。」
裴其宣在我耳邊輕輕一笑,趁著我轉身替我攏攏衣襟。指望這兩下小手段折騰老子?哥哥就陪你玩玩。
我一隻手半摟住裴其宣的肩頭,一個指頭勾住裴公子的下巴,吊起嘴角,丹田中提氣,胸腔裡發音,嗓子底一笑:「其宣,昨晚上本王,沒累著你罷。」
「累著」上加了滑音,我的臉往前挪了幾分。別說,裴公子皮膚光滑細膩,手感不錯。
事後我痛定思痛的結論是當時在涼水裡泡傻了腦子。把裴其宣當成符卿書稱為犯傻,用對付符小侯的法子對付裴其宣叫做找死。
乾柴見到烈火,燒餅貼上熱鍋,我拉長的低音尚未收尾,就被裴其宣的嘴堵回喉嚨。
山丹丹開花了,螢火蟲出來找娘了。裴其宣不愧是小王爺府裡上上的貨色,口感香滑手感舒適,兩隻手摸的老子無比爽快,一剎那間居然讓老子忘了懷裡是個爺們,有十來秒的沉醉。我沉著間冷靜分析,與符小侯固然南極北極相差萬里,卻各有各的妙處。當真不試不知道,其中滋味無盡無窮。不曉得小王爺當年摟著蘇公子,又是怎樣一番風味。
我打了個激靈,混帳姥姥的,老子當真沒救了,為何會想到蘇公子?
裴其宣的舌頭從我嘴裡轉移到耳後逐漸向下,我忽然意識到一個被我長久忽略的可悲事實——雖然老子不喜歡男人,小王爺的殼子喜歡。
小王爺的殼子不受老子控制興奮而熱烈地反應了。
我懸崖口上剎車一把推開裴其宣,胡亂抓件衣服一套,一頭撞出房門,走廊上先狠甩了自己兩嘴巴。
蘇家的金魚池應該在第二層園子中央。
我運氣發足,一頭撞上一個人。小順捂著腦袋齜牙咧嘴無比欣喜地望著我:「王爺,你可醒了!奴才在門外從下午守到半夜可算盼到你醒了!」
我還沒來得及繞道,小奴才立刻一疊聲的嚷起來:「王爺醒了!!快!小全!快去小候爺跟蘇公子那裡通報!王爺醒了!!!」
我深呼吸,繞過小順,剛開跑五六步小順在我身後一疊聲地嚷:「王爺王爺你哪去。」
我怒吼:「王爺我內急,茅房!」
小順拎著燈籠在我身後三跑一喘:「王爺,您可等等奴才∼廂房∼廂房後的山牆那裡不就有個茅房麼∼∼王爺慢些兒,等奴才打燈籠伺候您出恭,晚上茅房裡黑……」
二層園子,金魚池,我一個躍勢,撲通一聲。痛快!觀音姐姐,終於漸漸敗火了。
小順一聲殺豬般哀號:「不好了!來人啊!!王爺跳湖了!!」
漆黑的夜幕中,一道白影掠過小順,平地拔起,一個餓鷹撲食勢,憑空拎住我的領口,從金魚池甩到地上。
符卿書的輕功確實不錯。
我掙扎從地上爬起來,敘述事實:「金魚池的水頂多到我大腿,洗澡都嫌淺。」
符小侯冷笑。符卿書的愛好是沒話說就冷笑,與我沒話說就乾笑一樣。
符小侯冷笑後我乾笑:「我是想大家下午為我擔驚受怕到半夜辛苦了,想到池子裡撈兩條魚燉湯給諸位補一補。」
一天進了兩次水,去了暑氣。第二天我神清氣爽踱出房門,想跟高伯問個上午好。繞了兩圈沒見到人,倒是在迴廊上碰見了蘇公子。
蘇衍之說正是來找我的,找我的原因我也能猜出個七八。
果然,進了房關了門,蘇衍之對我深深一揖:「昨天高伯莽撞,馬公子若怪,只怪到衍之頭上。」
我扶住蘇衍之無比誠懇地道:「蘇公子這樣說我馬小東可當不起。高伯他是一片忠義,情有可原。大家自家人還說什麼外話。倒是我覺得對不住蘇公子你,只顧著求你幫忙別讓我穿幫,忘了徽州是你老家,讓你……」
蘇衍之道:「馬兄這樣說倒叫衍之不好開口了。這次能得回來一趟足矣,變故也不是今日,該淡的早淡了。」
一雙眼望著我臉上,忽然一笑:「大家既然自家人,何必說外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