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春(下) 番外 回波辭
    侍讀是陪著唸書的,侍童是用來暖床的。  

    柴容八歲上,曉得了這兩個詞的區別。他五皇兄柴欣告訴的。  

    當時是個春光爛漫的太陽天,柴容蹲在御花園的小亭子裡頭抹鼻涕,五皇兄坐在旁邊一臉幸災樂禍地替他揉頭上的青包,咧著嘴告訴他這兩個詞的差別。那個包火燒火燎地陣陣跳著疼,被五皇兄揉了兩下,越發難忍耐。九皇兄真毒!  

    不過說錯了一句話,況且不知者無罪,用得著敲這麼狠麼?  

    柴欣說:「活該。早告訴過你別去招惹老九,這回長個記性。你在這裡坐著,我去找藥膏來給你塗塗。」臨走前在包上狠狠按了一下,按的柴容捂著頭齜牙咧嘴。  

    事情的源頭出在父皇跟母后身上。  

    昨天在母后宮中玩耍,聽見母后同父皇商議:「昨兒德妃又說了一回,現如今六皇子都十二了,曉得人事也好。是安排大些的宮女還是先撥兩個侍童服侍?」  

    十二皇子好學不倦的名聲不是白來的,柴容當即扯住一個小太監低聲問:「侍童是個什麼東西?」小太監貼在十二皇子耳根子上說:「千歲還小,奴才也解釋不大清楚。總之,與奴才這樣的人不同,是專讓主子暖床用的。」  

    柴容豁然開朗,現下雖然開春了天還涼的緊,脫了衣服進被窩還挺冰,用湯婆子到後半夜不暖了還要換。果然找個活人來暖最好。「為什麼人人都有只不給我?」小太監支吾了一聲:「那個……等過時日,興許就有了。」  

    第二天,柴容去了九皇兄的思安宮:「皇兄皇兄,我找你商量件事情。」  

    九皇子柴頤正和五皇子在迴廊裡下棋,掂著子兒問他什麼事情。柴容開門見山直截了當:「九皇兄,把裴其宣借給我暖床。」  

    九皇兄掄起棋盤,就這麼照頭給了他一下。  

    五皇兄拉了他到御花園的亭子裡揉包,一面告訴他,裴其宣是老九的侍讀不是侍童,侍讀是陪著唸書的,侍童是用來暖床的。  

    柴容很委屈,只差了一個字,誰分的清楚?  

    柴欣摸著下巴一笑:「對了,聽說今天上午父皇讓徐太師的小兒子入宮做你的侍讀,你該不會想著也是幫你暖床的罷?」  

    柴容點頭。徐精忠出過天花大難不死,一臉的星星點點坑坑窪窪,十二皇子當時在心裡哆嗦,不知道徐精忠在被窩裡挫上兩挫,是變成通風的床板還是透氣的被窩。  

    所以事後哭喪了臉回寢宮坐著,怎麼想怎麼窩囊。父皇分明偏心,憑什麼給其他皇兄的各個標緻,偏就分給我個徐精忠。尤其是九皇兄的裴其宣,比九皇兄小了兩歲,比自己還小了一歲,本來當該給自己。而且裴其宣眉清目秀的,夾在胳肢窩底下睡覺一定舒坦。本想著九皇兄夜夜有的睡,只借來暖一晚上一定答應。  

    太傅說,人心冷暖,世事難料。  

    五皇子拿了藥膏回來,還帶了個來看笑話的太子大皇兄:「分不清侍讀跟侍童的不只你一個。討人家的侍讀暖床的你是頭一回。老十二等你大了,別真成個斷袖。」  

    過了五六年的工夫,柴容想起當時自己的形容忍不住要笑一番,然後再到思安宮找個樂子:「皇兄皇兄,把其宣借給弟弟暖床。」  

    柴頤比柴容長一歲,要讀的書多出兩疊。柴容去的時候,往往九皇子正在書房裡子曰孟言,裴其宣書堆裡抬頭行禮,柴容用扇子敲著手心調笑:「嘖嘖,可惜了這般的人物。」斜眼看九皇子的臉,板的嚴謹,聲色不動。  

    正月二十二,皇后生辰。裴其宣的爹,禮部侍郎裴顧在皇后千秋賀宴上唱了一支回波辭:回波東來西去,東西桐樹成蔭,鳳凰一枝長碧,雙棲不待兩儀。  

    皇后兩朝事君天下皆知,沒人敢犯聖上的逆鱗說半個不字,裴侍郎回波辭落音,烏紗帽也落了地。一家老小統統被押進了天牢,只剩下一個九皇子身邊的裴其宣。  

    九皇子舊病發作,正在寢宮調養。裴其宣在積了半尺雪的台階上跪了一個時辰,才進了內殿。九皇子裹著狐裘在床頭靠著,墨點的雙眼看他透濕膝蓋:「來替你爹求情?」裴其宣瑟縮跪著低頭:「只求能保我爹一條性命,全家老小平安。別的不敢多貪。求九殿下念些情分。其宣日後再不能待在宮裡,這最後一見,望九殿下保重身子。」  

    求九皇子是沒有指望的指望。九皇子也不過十五歲,聖上面前哪能說上像樣的話?但除了九皇子,又能找哪個?  

    漆黑的雙眼看了他半晌,點了點頭:「好罷,我同父皇說說,你且在這裡等著。」翻身下了床,披了外袍,五六個宮人沒攔住,逕直往乾清宮去了。  

    這一等,就到了掌燈十分。裴其宣全身早沒了知覺,木然跪著,只聽熟悉的腳步進了殿門,漸漸近了。沾著雪的袍角在他面前站定,頭上少年的聲音道:「父皇答應,饒了你家上下老小的性命。」裴其宣剛要抬頭,一隻手握住他的胳膊,一把將他扯了起來:「讓你等又沒讓你一直跪著。」  

    跪了半日哪裡站得住,裴其宣一個踉蹌,那隻手再將他一扯一帶,竟扔在大床上。九皇子清晰明白地說:「不過從今兒起你出不了宮了,侍讀你不能再做,父皇把你賞給我做侍童,從今後替我暖床。」  

    宮女太監奉命脫了他的濕衣裳,塞進錦被。縮在九皇子身邊一夜居然還睡的挺香。  

    第二天,柴容又到思安宮一逛,柴頤病症重了,太醫正在把脈。柴容在外殿截住裴其宣,手籠在袖子裡笑:「你求九皇兄還不如求我,你爹得罪的是我母后,只要她一句話,興許你爹的命還能保住。如今只能從東菜場撿了頭回去哭喪。」  

    一盆雪水,兜頭的冰涼。  

    禮部侍郎裴顧,午時東菜場斬首。  

    內殿的老太監偷著議論:「萬歲爺的幾個皇子,一個厲害似一個。原以為只橘子那位出挑,沒想著九皇子年歲輕輕,也是個拔萃的。」  

    九皇子在御書房裡向皇帝道:「裴顧譏諷皇后,罪不可赦。父皇萬不能念及其他情面饒了他。若要施恩,只不再追究他府上老小。裴顧既然拿禮儀道學來做文章,兒臣請父皇把他兒子貶做侍童,也讓那些道學們知道,子曰經雲的體面不過是皇家給的。」  

    太監們又道:「九皇子少年行事忒老辣狠毒,恐怕無壽。」  

    一地的白雪,刺得人彎了眼。  

    九皇子沒能熬到下一個皇后生辰,八月十五中秋節那天,掙扎和幾個皇子喝了兩杯賞月酒,上了虛火,沒過出十六。  

    臨嚥氣的時候拉了在床邊的手:「說句實話,恨我不恨?」那一雙波光瀲灩的眼再不是當年研墨臨楷的清澈模樣,彎出了粼粼的光,沒說話。  

    桂花香蟹黃滿,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九皇子的原侍讀裴其宣,成了十二皇子柴容頭一個收養內孌。  

    「九皇兄那天晚上喝酒的時候已經許了我,你跑不出是我的。」玉扇輕輕佻起精緻的下巴,「只是要改個名字才有情有趣。」  

    細長的眼在桂花香裡輕輕一彎:「隨便十二殿下怎麼改。」  

    柴容扇子在手心裡一敲,笑了:「若水,從今後便叫若水。」  

    九皇子那晚對著中秋的月,也唱了一支回波辭。  

    回波一望悠悠,明月難見白頭;擬山榮枯有盡,若水細細長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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