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奴 番外二
    「牛肉張」的鋪面,是整個臨恩鎮最出名的牛雜牛肉館子。這一日,「牛肉張」那狹小的鋪面裡滿滿地坐著十幾條漢子。眾人剛剛走了一趟紅貨,酬金既高、又打出了名堂,還和路上的山匪打了幾場硬仗——最難得的是這麼凶險的買賣,竟然沒有一個人重傷、亦無人身亡。  

    這對鏢師來說,真是難能可貴。  

    李大力身為鏢局的總鏢頭,自然是破鈔犒賞三軍。  

    店內氣氛熱烈、笑聲不斷。瓶口拍開,登時酒香四溢。  

    李大力的臉上堆滿了笑容,伸手用力地拍著身邊青年的肩頭,大聲道:「小魏真是不簡單,初時還覺得你連名帶人都有點娘兒樣,想不到動起刀槍來手底下這麼硬!」  

    只聽一個少女嬌喔道:「爹親呀,魏大哥的名字哪裡不好了?要不是他,咱們這次恐怕要有一半人回不來哩!」這少女正是李大力的獨生女李秀寧,生性潑辣,武藝不下普通鏢師。  

    李大力摸了摸鼻子,對在場的其他漢子擺了個愁眉苦臉的樣子道:「女大不中留,這麼快就幫著外人了!」  

    店內的鏢師們轟然而笑,氣氛熱烈之極。  

    魏紫雖然有些尷尬,但還是跟著微笑起來。  

    這種毫無心機城府的漢子最是值得交陪,遠離了勾心鬥角的京城,這樣真刀真槍、刀口舔血的日子反而讓他倍感輕鬆。  

    魏紫起初進入鏢局,還是戚瀾慫恿。戚瀾練達人情,深知愛侶並非女子,總也不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終身困在一處,以兩人的身份,到處遊山玩水亦不切實際。他在這小鎮中與魏紫定居,自己投錢經營生意,魏紫亦有自己的一片天地。  

    雖然因此兩人時有分離,可在戚瀾看來,魏紫和這些粗豪漢子們一處久了,性情開朗不少。這一點上,他雖聰敏,但性格所致,自問難以這樣自然輕易便辦到。  

    相守固然是好事,但也不能將雙方限住。各有所司才是他心中理想之境。  

    推杯換盞間,魏紫已有些不勝酒力。只不過身邊的其他人比他更為糟糕,好幾人橫七豎八的醉作一團,剩下未醉的卻還有人在鬥酒。  

    魏紫豎耳傾聽,只聞得打更聲響,竟然已經是三更光景。他回家時戚瀾不在府中,現在與大家吃酒,竟是和戚瀾一面都沒有見到。他記掛愛侶,便要偷偷離去。豈止走了不到三步,便被李大力一把拉住道:「小魏,這一碗老闆娘的好酒老哥專程留給你。喝了才走!」  

    魏紫見他醉得厲害,也不好違拗,便將那大碗送至嘴邊,猛地飲了下去。李大力還待再灌,卻被女兒劈手把魏紫拉開。  

    李秀寧將魏紫推到門邊,皺眉悄悄道:「爹親剛剛那酒太烈,多喝能把人醉死的。你不要理他,他自己酒量高,就對誰都一樣灌。魏大哥,你快回去吧,我知道,嘻,嫂子一定等急了。」  

    魏紫吃了一驚,愕然看向她。孰料李秀寧一副諒解的神態,有些得意地道:「你果然成親了,對不對?這太好了,看爹親還怎麼逼我和你成親!」  

    魏紫哭笑不得,不過李秀寧誤會便讓她誤會好了!不過聽到戚瀾被人叫他「嫂子」,卻實在新鮮有趣。  

    他走出「牛肉張」的鋪面,初夏夜晚涼風習習迎面撲來,說不出的清爽舒暢。  

    魏紫慢慢沿著無人的街邊向家的方向走去,卻沒成想身軀卻越來越重。他吃了一驚,自己雖然酒力不如鏢局眾人,可等閒也不易喝醉。最奇怪的是此時他甚至清醒,全沒有喝醉的跡象,但卻漸漸手足無力起來。  

    魏紫無可奈何,只得踉踉蹌蹌行至路邊,想要暫歇一會兒。誰知這一坐下,便再也用不上力道。他心念一轉,已明其理,可卻無可奈何。過了許久,只聽得遠處傳來打更的聲音——竟然已是三更時分。  

    魏紫望著街道的盡頭,忽見一個人影遠遠行來。那人漸漸走近,竟是戚瀾。  

    魏紫吃了一驚,脫口叫道:「三哥!」  

    戚瀾聽到聲響,向他看來,愕然道:「我找了你大半夜,怎麼坐在這裡?」  

    魏紫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與李大哥多喝了幾杯。酒力被蠱蟲吃了大半,人沒醉,蠱蟲卻動不了了。」要是喝得再多些,恐怕連心跳都要停下。  

    戚瀾來到他身前,蹲下身來摸摸他的臉頰道:「你倒會享受。走鏢回來便去和他們喝酒,我真是老大嫁做鏢師婦,夜夜思君到五更。長此以往,哪日你回來時候,我已經變做望夫石了。」  

    魏紫聽他說得好笑,忍不住「噗」地笑了出來。自己自從到「福威鏢局」之後,的確偶有出去走鏢,不過一年也不過兩、三個月,可這人的口氣倒真像個深閨少婦一般。明知他故意做作,逗自己發笑,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下一次我可要和你同去,我看老李那個樣子沒準是想把鏢局當做女兒的嫁妝一起送給你。」戚瀾撇撇嘴,魏紫自進鏢局以來,性子活絡了許多。他雖然樂見此事,但鏢局頭子老李那副想把魏紫攬為東床快婿的樣子也著實讓他又是好笑又是好氣。  

    魏紫本以為他會想法拉自己起來,誰料戚瀾撩起袍子就這麼在魏紫身邊的台階上坐了下來。才坐穩當,便一伸手握住了對方的右手。  

    「想不到今夜的月光,竟與那晚一樣。」他抬頭望向天幕,一輪皎潔的月輪默默掛在天際,彷彿是在凝視遊子的慈母般溫存。  

    魏紫看著身邊的戚瀾,月光浸染在他的側臉,憑空讓他顯得有幾分憂鬱起來。耳邊蟲鳴陣陣,吹拂身上的晚風說不出的涼爽。如此平靜的生活,亦是從鮮血與陰謀中脫胎而出。  

    「那年我剛從戚府逃走,小小年紀,從未吃過苦頭。逃出府中事出突然,身邊不但沒有銀兩,連一雙能走長路的鞋亦欠奉。沒過多久,就在外面吃了不少教訓。」他語氣雖淡,可魏紫素來知道他為人,這「吃了不少教訓」於一個小小少年而言,恐怕不知是怎樣的艱難危險。  

    此刻他才赫然驚覺,戚瀾對於自己一向瞭若指掌,兩人相守之後也總是愛護備至,可自己卻從未仔細詢問過戚瀾的過往。  

    「三哥……」魏紫一陣歉疚,忍不住想要去攬住愛人的肩頭。只是酒後無力,只能動了動手,反握住戚瀾的左手。  

    「那天,我遇到了一個不太漂亮的女人。和戚府裡的丫環、姬妾比起來,她長得可真難看,衣服也糟糕。可是她的樣子卻比戚府的哪個女人都高傲,好像把自己當作是母儀天下的正宮皇后一樣。」戚瀾的嘴角漸漸滲出一絲笑容。  

    「我遇見她的時候,她正拿著一個不大的包袱,要和人私奔。可惜那個私奔的人原來是看上她的那些細軟——後來我才知道,她彈的琵琶是全京城最好的,人人都叫她琵琶女。達官貴人總愛點她彈曲,雖然是上了年紀的妓女,可是竟然也身家頗豐。」  

    「我不小心撞到的就是那個男人要殺她奪財的時候。那時候我雖然年紀小,可個子卻比一般孩子高大。那男人以為自己被人發現,於是就逃了去。」  

    「她的衣服亂得可怕,被揪下來的頭髮、髮飾掉了滿地都是。可是我沒見到她掉眼淚,只見到她坐在小廟的台階上,好像皇后娘娘坐上風座似的,臉上的表情驕傲極了。我想要安慰她,可是不知道怎麼說起,只好走了。」  

    戚瀾轉頭看向身邊永遠不會衰老的愛侶,唇邊的微笑還是那樣掛著,彷彿他眼中充盈的只有月光,而沒有往昔讓人思懷的舊事。  

    魏紫靜靜聽著,此刻終於忍不住問:「後來怎樣?」  

    戚瀾笑了一聲,低聲道:「後來我就肚子太餓,就像你現在一樣坐在街邊。誰知道,我一坐下來,才發現原來她一直不聲不響跟在我身後。」  

    「她走到我身邊坐了下來,就像我們現在這樣。」他說罷,忽然從袖中掏出一個小小的紙袋。伸手進去,竟然夾出一塊小小的桂花糖。紙袋上有鎮上一家糖果鋪子的字型大小,想來是戚瀾閒來無事,隨手買來。  

    魏紫有些發呆,由著戚瀾將那糖塊塞到了自己的嘴裡。忽然臉頰一熱,扭開了頭。心底深處卻泛起一陣喜悅,隨著漸漸融化的糖塊泛了開去。  

    「其實我不愛吃糖,可是她卻一聲不吭,只是一塊接一塊從身上的荷包裡掏出糖塊給我。」  

    「後來,我就跟著她在院子裡做雜役。她對別人說我是她的兒子,妓院裡的人都不信,於是她便說我是她鄉下來的弟弟。我和她一起住了三個月,每天她都逼著我學琵琶。」  

    「琵琶?」魏紫愕然,怎也想不到這人竟然會彈琵琶,想到他這高大的塊頭,拿著一把琵琶、身穿花裙彈奏,真是說不出的怪異好笑。可好笑之餘,卻也發起怔來。  

    或許在那琵琶女的心中,一生仰賴生存的就是這項技藝。所以在她心裡,學好琵琶是再重要也沒有的事情。在琵琶女對人世的認識中,教導戚瀾學習琵琶便是最大的愛護。  

    「後來學武傷了手指,再也彈不得了。」戚瀾若無其事地接了下去:「後來有一天,她又私奔了。只不過這一次她是和我一起走,我們逃到了一座偏僻的小村裡。」戚瀾說到此處,忽然閉上了雙眼,將頭靠上魏紫的肩頭。  

    「那日我去山上打柴,回來的時候整座村落都已經燒得差不多了。」戚瀾語氣極淡,可魏紫自然清楚當年戚幀為了圍堵這個「兒子」,甚至不惜屠村放火,那琵琶女既在村內,想來也是不能倖免。  

    戚瀾十餘年的逃亡生涯中,諸如此類的事情究竟經歷多少?魏紫只覺得稍作想像就已遍體生寒,心急之下,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將戚瀾緊緊抱住。  

    戚瀾唇邊的笑容漸漸淡去,忽然張開了雙眼道:「其實在我心裡,從來沒有把她當作媽媽和姐姐。若那時能夠,我定會娶她的。」  

    魏紫一僵,賭氣似的垂下跟去。  

    戚瀾輕輕「哈」地笑了一聲,掙脫了魏紫的懷抱,起身到他面前蹲下。  

    「上來,我們回去吧。」  

    魏紫沉默片刻,終於掙扎著撲上了他的脊背。戚瀾一使力站了起來,背著魏紫順著青石小路慢慢走向鎮子的另一頭。  

    背上的人一言不發,戚瀾也不再說話,月光靜靜流灑,顯得分外安靜祥和。不知走了多久,戚瀾忽然聽到一個悶悶的聲音道:「三哥……」  

    他雙眉一軒,停下了腳步。只是卻並不回頭,等著背上的人把話說完。  

    魏紫有些窘迫地小聲道:「那麼……那麼……你現在還會娶她嗎?」  

    戚瀾的身軀一頓,緊接著顫抖起來,魏紫有些不知所措,低聲關切道:「三哥?三哥?是我不好……你……你……嗯?」他將頭探前少許,這才發現戚瀾是在忍笑。登時一陣窘然,怒道:「你笑什麼?」心裡卻明知道那人笑自己與往生之人爭風吃醋的傻氣——回神一想,或者真是醉了,竟爾如此犯起傻來。  

    戚瀾卻回過頭,在他臉頰輕輕一吻,不再說話。笑意猶在,卻溫存得彷彿無處不在的月光。  

    魏紫覺得心頭一鬆,下意識的把臉孔靠住對方的肩頭,不再說話。只覺得習習晚風,陣陣蟲鳴,都自身邊飄過。滿身的月光似乎都像清涼的泉水一樣覆蓋著身軀,叫他說不出的喜歡,說不出的安寧。  

    月光下,那袋被遺忘的桂花糖靜靜立在石階上。紙袋有些狼狽的褶皺,彷彿一個似曾相識的女子一般靜靜看著他們離開。袋中所有,都是令人安心的甜蜜。  

    此時無聲勝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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