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瀾從後門出了酒樓,一路謹慎,回到府中時,小廝正跑來通知他有聖旨。於是他便迎了出去。果然封下了個「軍中督辦使」,專門管寫後勤文書,也不算是要職,卻正歸戚緒轄制。
戚緒接了旨意卻也不多言語,只是囑咐他好好準備,總在三五日裡就要開拔。他們兄弟十多年不在一處過活,縱然戚緒有心和戚瀾交好,卻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才對。
轉眼就到了大軍離京之日,說離京,其實已在南梁城外的領縣。
近京的部隊幾乎被木嵐全線調集,南梁城本就是守關的雄城,離爭州不過二千里路程,也合了聖祖爺「天子守門戶」的意思。因此西北門戶一旦失陷敵人便可長驅直入,故而朝廷對這次西征也尤其重視。是以拱衛京城的兵卒大部分都撥了出來,再沿途調集各州郡兵丁,會師去援。
戚瀾在馬上看著秋日長空下一身戰甲的戚緒忽然有些無奈。
以木嵐的性子,只怕放不過他,半路就會把這監軍的位子架空然後再想法子把他給處置了。
他長長歎了一口氣,雙足一夾,縱馬來到戚緒身邊道:「大哥,咱們這一戰不知道生死如何。」
戚緒淡淡道:「打仗的事情全憑元帥,咱們做好自己的本份就是。這一路上或有凶險,三弟你要小心了。」
戚瀾點點頭。戚緒是皇帝派下來的人,當年助新皇奪位也立下大功,易親王府的人又怎麼會饒他輕鬆愜意?
兄弟二人一時無言,只是聽著喧天疾鼓,各有所思。戚瀾心如明鏡,這一去莫說戚緒,整個戚府都可能覆沒在這個精心策劃的局面裡。戚緒對他說的那句話縱然不鹹不淡,卻叫他驚疑不定。他知道以這位大公子的聰明才智定是猜到了什麼,可是他猜到了多少,又做了幾分的準備卻全然摸索不出。
眼神無意識地輾轉,忽然見到一個熟悉的側影,竟然是身著軍衣的魏紫。
他微微一驚,脫口問道:「大哥,他,他不是……怎麼……」
戚緒順著他的目光看夫,正好看見了魏紫的側影,不由歉然道:「那是你媳婦兒的家僕,父親說他武藝極好,將他備給咱們做貼身的護衛官。我一直沒放在心上。」
戚瀾笑道:「大哥,這人我跟你討了來,成嗎?」
戚緒為難地皺了皺眉,這才點頭道:「也好,只是你要小心些。」
戚瀾奇道:「小心些?那又是為什麼?」
戚緒似乎想要點頭,但是終究還是淡淡一笑道:「不,沒什麼,一會兒你便去調他入帳吧。」他心中淡淡地歎息著,即使父親讓這人混雜在軍人中保護自己的安全,可是他到底信不過。說穿了,如果三弟能夠拖住這個人,也許能有意外之效。
這一戰他要去想的去算的太多。即使是兄弟,也只能如此——
三弟一向不介入爭鬥,即使被對方算倒,也造成不了太大的影響吧……他的心微微動搖,開始分不清自己將這個生疏的弟弟帶到那戰場上究竟是救了他,還是——害他。
戚瀾滿口稱謝,眼神不由自主看向那個人。
秋日的萬里晴空下,魏紫還是顯得那樣陰沉森冷,他的背挺得很直,卻叫人覺得很伶仃。
不能讓他留在大哥身邊,否則木嵐的一舉一動就很有可能被父親知曉。定要拖住他,一直到木嵐成功地把這個局給坐實。
心頭澀然。
原來無論如何,還是要彼此阻撓,還是要互相敵對。
鼓響數聲,隨著浩蕩煙塵,援救爭州的大軍終於開拔。
***
一個月後 衡州——
木嵐坐在漆黑一片的營帳中,輕輕摩挲著手中的劍。這柄鴛鴦劍從十五歲跟著自己出生人死,從未離身。哪怕自己戰死也不曾鬆開它們,只是緊緊地握在手中,只因它們是自己和父親唯一可以抓住的牽絆。
大軍離爭州已經不遠,現下駐紮在衡州一帶。只是衡州是座孤城,城小人稀四面環山,運輸不便,並不適合長久駐紮,只要糧草一斷,就算十幾萬軍全部在此餓死也不是奇事。
額上的傷痕微微收攏,是他淡淡皺起了眉。帳內洩露進絲絲火光,如縷似線。緊接著是一個男人的腳步聲,彼此都在暗處能夠輕而易舉地看到對方,因此就更加互相戒備。
那人停了一下,終於聲音恭恭敬敬地道:「公子。」黑暗中的面目依然冷淡守禮。
木嵐聽到他喚自己,雙眉略略一揚,露出了個譏諷的表情,好看的唇撇了撇,冷冷道:「紫,你變得多了,當年那股烈性倔強都到哪去了?我不知道你也會這樣恭恭敬敬地叫起人來,倘若不是恰好看見你在戚三身邊,我會當我認錯了人。」
魏紫還是那般不動聲色地道:「公子取笑了。」聲音漠然,無可無不可的回應著對方的嘲笑。五年來變的事情太多,掛念之物可以恨之入骨,真心思慕也可以變成假意敷衍。
日出日落,誰又能半點不為歲月催折,誰又能半點不會因著那催折改變。
若想說不變,不過是在說一場笑話。
木嵐瞇起眼來狠狠道:「他叫你來,一定是事情重大。他這一次——決定投靠戚家?還是說這一次,他想選擇戚家的老鬼來做他的傀儡?這一次他用什麼去交換人家的子孫的性命,來給自己做祭品?」
魏紫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這樣刻薄的話,從前木嵐不會說出來。即使被宗主用鐵鏈緊緊鎖住了雙足,他也不會說一句重話。如今卻刻薄如刀,句句都是鋒刃,哪怕所言不假,卻也懂得了如何傷人。
他忍不住吸了一口氣道:「公子,你我要活下去,也只有這樣而已。我們能在這裡說話便是因為宗主還活著,倘若宗主不能找到傀儡,先葬送的不過是我們。倘若當初情願一死,那我們也都不必如此苟且。」
木嵐退後了一步道:「所以他選了與我父親為敵?」語氣低幽如水,竟與魏紫有幾分類似。
魏紫搖頭苦笑道:「公子,倘若宗主選易親王,你可願意麼?叫易親王知道,你也和我們一樣不過是個身子裡養滿了蟲子的活死人——你手中之劍,會放過那個破壞你同親王牽絆之人?」
他也一樣,倘若被那人知道了自己不過是個會走路的死人,哪怕只是那麼一點猜疑恐懼都足夠叫自己崩潰。
他們本都是早該死了的人,只是因為被貪念纏繞,才會選擇了比死更糾結的路途。所以更加小心翼翼,不能再有更多的變數,否則這條獨木橋一旦失足,隨時會落入萬丈深淵。
「紫,你掛念的那個人是不是戚三?」木嵐冷冷地問,眼中都是冰涼的殺意。「倘若你妨礙我,我第一個殺的就是他。不管他是不是重要的籌碼,我也不會手軟半分。」
魏紫挽起了袖口若無其事地道:「公子多慮了。」他蒼白的肌膚上赫然有一塊紅色的斑痕,便似是平常人刮傷的淤痕。「我的心願不過是想保住那個人,只要公子不動他,我也沒本事再妨礙公子半分了。」
「你?!」木嵐駭然看著他手腕上的紅斑,不禁悚然。
他自己亦是活死人,自然知曉這東西乃是蠱斑。一旦活死人慢慢失了當初活下來時候的那股執念,則禁制魂魄與蠱蟲的咒術就會逐漸失靈,引得蠱蟲吞噬肌體。有此症狀者,倘若持續下去,慢則一年,快則數月,便會被啃得剩下一堆白骨。
「你還有多少時候?」木嵐幾乎是厲聲質問,他不知道是什麼折損這人到如斯地步。只是這樣下去見到他的白骨卻怕是指日可待了。
魏紫回過了身道:「我不知道,或者半年,或者四個月。」或許當初就不應該抓住宗主伸出的手。逆天而為的人,其實怕的也不過是苦苦挨到最後,卻發現是多此一舉。
「公子,我只求你一樣,倘若我撐不到這戰事了結,便請你替我照顧小姐。當初是我們太傻,以為能夠照顧她。最後不但沒有逃開宗主的控制,反而害得小姐被宗主奪去心智。」
木嵐澀然道:「阿碧活著麼?那麼我應承你。」多年前他在戰場上幾乎喪命,卻怡好遇到冷京路過,把他從死人堆裡帶了出來。半年之後,剛剛恢復少許的他曾經企圖擺脫冷京的操控,說動魏紫和冷碧三人一起逃走,卻最終還是被捉了回去。
若非冷京不知不覺間對他動了愛慕之心,那麼也沒有眼下的光景。即便如此,他還是被牢牢鎖住了一年有餘。後來父親尋上門來,不知用了什麼交易才把他換了回去,只是他怎樣被治癒的事情,冷京和木嵐自己都絕口不提。
而魏紫和冷碧的責罰他一直不清楚,直到此刻才知道原來冷碧竟然受到如此的重罰。他忍不住問道:「你呢?你可好?」
魏紫閉了閉眼,長歎道:「宗主那時沒有責罰我,我一直存疑,可是前不久,他卻告訴了我當年我因何而死……原來我的責罰,也還是要來。只是遲一些,也更加重一些而已。」
木嵐一時無語。他知冷京生性殘酷,可竟能調查數年之後再行爆發,計算之深沉,用心之狠毒都令人不寒而慄。
魏紫略略挺直了脊樑,側頭問道:「公子,你可後悔麼?」
木嵐閉上眼道:「不悔。」
「我也……」魏紫終於離開了帳營,留下淡淡的餘音,只是木嵐卻知道彼此都不後悔。無論值得還是不值得,只是因為那牽扯太讓自己放不開。
魏紫走出營帳百步之後,不遠處的糧倉忽然起了燎天大火。他卻不去看,也並不喊,只是漠然地回頭看了一眼。
已經有人在借出入之際把本該在倉中的糧食運送了出去,這場顛覆的遊戲已經開始,無論誰勝誰負都是血流滿地。
終於救火的鑼聲紛紛響起,整個軍營彷彿忽然甦醒似的,忙亂中大家都在救火。卻不知道自己捨命相搏的不過是別人算計中的一道小小機關。
他慢慢走回主帳,卻見戚緒已經在帳前緊緊地蹙眉,而那個人似乎也在焦慮地看著什麼——就好像從前他也那樣焦慮地看過受傷的自己。
其實未必就是在焦慮,不過是因為關乎利益。魏紫終於忍不住自嘲似地摀住面孔,在營帳的一側無聲地苦笑。所以他錯過了戚瀾四處尋他的目光,只是在指縫中看見了自己手上漸漸擴大的紅痕。
終於又一次離死不遠。卻只覺得空空落落,找不到恐懼,只有無窮無盡的絕望。
木嵐坐在帳中案前,面色不見喜怒。
「回元帥,西倉糧草全然燒燬,東倉也遭禍及,只剩不到四成。」衛官在一邊稟報,面目之上的焦灼之色顯而易見。所謂三軍未動糧草先行,此刻箭在弦上卻偏偏失了糧草。
倘若按照軍法懲辦,近日在這大帳之中的大小將領怕是一個也逃不了職責。
「參軍以為此事如何是好?眼看爭州在望,可仗還沒打,咱們自家倒先把自己的後路給斷了。皇上若是知道了,莫說帥印,連我這項上人頭都要不保。」木嵐說地輕描淡寫,只是在他言語之間,便能聽見帳外傳來棍棒和肉體相擊之聲。
「唯今之計,只有盡速派人前往靈州和赦郡調集糧草押運回來。」戚緒沉吟之間,眉頭已是緊縮如溝。帳外的是管巡營的參將,此刻怕是已經被打得昏迷過去。
只是人雖昏了,那棍棒卻是照樣的下。方纔還能夠聽見挨打之人的呻吟叫喊,此刻卻如同深秋蟬鳴寂靜不聞。
而這帳中的三軍之首卻對此無動於衷,顯見的他心狠手辣,全不顧及人命。倘若不打得夠了數,便不肯停下分毫。
只是怠職玩忽,損毀糧草,這麼大的罪名只是軍棍八十已經算得上宅心仁厚。他戚緒縱然知道外面被打得是自己暗地安插之人,也只可若無其事。
「參軍此話正合我意,眼下追究職屬暫且不說,當務之急還是運送糧草供給。」木嵐坐在案前,全無身為元帥的霸道之氣,只是他額間那凌厲疤痕如同戾毒兵器一般,淡淡張揚間便人覺得壓迫之極。
「事關重大,押糧官需得謹慎選人。否則這一帶糧草運送只怕中途就會被和戎人搶了去。他們以逸待勞,咱們是遠來之師,若再失糧草,便是死局無疑。參軍看何人能夠擔此重任?」
戚瀾官位不高,從站次上僅能觀見戚緒的左手正自輕輕撫摩一塊小小的玉牌。那男子的面容淡淡地,指掌在玉石上摩挲之間顯得分外細緻謹慎,叫戚瀾莫名感到少許異樣。
週遭的議論聲,爭執聲不絕於耳,戚瀾卻渾然不覺,只是怔怔地望著那玉牌。只見戚緒說話時,那手指撫摩便停頓,一旦不再說話,便仔細摸索著玉牌上的紋路。戚瀾眉頭微蹙,隱隱覺得有什麼變數,卻忽然聽見三個聲音先後應道:「得令!」
戚瀾心念電轉,再看戚緒手中的玉牌,竟然已經應聲而裂,被他默默袖入囊中。他抬頭,眼光正對上木嵐完勝之後眼中的一絲悍勇。
結局是木嵐和戚緒周旋之後,竟把他身邊得力的三員將領全部支去押運糧草。
***
「你說事情有變?」木嵐貼在山壁的陰影處,身為主將卻在凌晨和職位低下的督辦官會面,的確顯得詭異。
「糧草全都囤積在最城,只要我一聲令下,他們便不回來也無所謂。戚緒身邊的秦南、魏秀和趙吉及是我和父王向來忌憚之人。這一回要拿下戚緒,非得將他們調離不可。我千辛萬苦假燒糧草,偷運去最城,不過就是為了此刻。」
「你不覺得大哥他應得太容易了麼?哪怕他稍覺不妥,也不該如此叫你輕易得手。」戚瀾長長吐出一口氣,回想起那塊被捏碎的玉牌,始終覺得怪異。
戚緒一生守禮,怎會在軍前議事時有如此舉動?喜怒行於色,本是他最忌諱的,便是天塌了下來,只怕這個駙馬爺也會不動聲色。
「這一次的事情,他肯如此讓步,定有不妥。我看最好稍做讓步……」
「戚三。」木嵐略一斂眉,夜色中看不真切,恍惚中凶光畢露。
「我做事自有分寸。你是我木氏一族骨血,也是先皇遺脈。當年戚老兒偷龍轉鳳,把自家那個賤種換進皇后身邊。也虧得他膽大包天,竟然還留你性命,裡裡外外,滴水不漏,把你當作兒子一般養大。而今有大好的機遇殺那西貝貨,難道你要我手下留情?」
話語未歇,已有寒氣牢牢咬在側腹,戚瀾和他站得極近,明白這少年從來翻臉無情。此刻兵刃只是貼在甲冑之上,沒有進一步已是客氣之極。
「是不是手下留情你也心知肚明。我對皇位並無野心,只求你剷除戚家,我便可以從此後顧無憂。我逃出戚府十年,卻去而復返,為的就是永無後患而已。」
「戚家追我十載,但凡我動一步,便要牽扯人命,因為只要有我在,木連便是偽王,我那父親大人才能永遠不怕功高震主死無全屍。我便是他一生挾制皇帝的把柄,你們能信我,也不過是為了這個而已。倘若你有興趣,便割下我的心肝脾胃好了,只怕易親王會有點捨不得罷?」
「嘖嘖,莫說父王捨不得,我也捨不得了。」木嵐的口氣狠狠地,與平日裡的若無其事天差地別,倘若月光照在他面容之上,怕還能看見一朵虛浮假笑。與戚瀾的冷笑交相輝映,相映成趣。
「四日之後我們拔營去爭州,你與戚緒同為側翼,你記得沿途著人留下記號,我自會放出獵鷹追尋。只待我們發動奇襲,將側翼和主軍分散,我們便在那時動手。」
「接應之事如何?我可不願做枉死鬼。」戚瀾不著痕跡地向後輕輕移了一步,撇開那鴛鴦劍的鋒刃。
「你放心,方才不過是嚇你一嚇,我又怎能叫你這『皇兄』有半點損傷?只要時機一到,自然會有我的人來接應於你。只要你及時撒出,自然不會損傷性命,到時我的人轉去半路劫走泰南他們押送的糧草,『和戎人劫糧奇襲』,哈哈,戚緒的罪狀,不坐實也難。」
戚瀾再不多話,眼前的一切彷彿果真順風順水,算無遺策。他終於點下了頭。
機關算盡,彼此各自有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