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岔路了。」兩人面面相覷。
一左一右兩個洞口都是一眼看不到盡頭,也不知哪條才是正道。
慕容天隱隱記得師傅曾提及走迷宮的方式,是一手扶牆,始終不換手,那麼終有走出的一日。可這方法此刻來用,會有走出的那一刻麼?
李宣身為皇子,遊戲間也聽說過這種方式,他也沒開口,顧慮是一樣的,時間還有多少?他們還能走多久呢?
慕容天接過火把,蹲到洞口細細端詳,繼而站了起來,指著右邊道,「這邊。」
「為什麼?」
「……直覺。」
李宣不由呆立,靜了片刻,慕容天看著他挑眉笑了起來,似乎微帶挑釁。
下一刻,李宣已從慕容天身邊一掠而過,順手接過了火把,搖曳的火光把原本黑暗的前路照出了一團光明,似乎連那石壁也被這昏黃的光照得溫暖了些。
「那就信你。」李宣的聲音從前面飄了過來,語調平緩,似乎在說一件平常小事。
慕容天倒反怔了怔,眼皮微微垂了垂,一邊嘴角彎起,不自覺挑起了一絲笑意,跟著火光追了上去。
***
當風撫到臉上,吹起髮絲時,慕容天忍不住笑了,他的選擇正確。
那洞口一邊濕些一邊幹些,他只能賭那乾燥是風的緣故,而風只會來自洞口。
天光一絲一絲的顯現出來,洞每走一步都更亮堂,原來不知何時天已經亮了。
李宣熄了手中火把,它居然燃了一夜,也真是好東西了,估計價值不菲,那些人手筆不小。看來靠山也不會小。
快至洞口時,眼見轉角後就是一片的白,馬上就要重見天日,慕容天卻停了,李宣質疑著回首看他。
「怎麼了?」
慕容天沉吟,「王爺請記著我的話。」
「什麼話?」
「出洞之後,便是路人。」慕容天說完,低頭抱拳。
李宣盯著他,停頓了片刻,便回了頭,再不看他,「好!」
***
轉過折角,那撲面而來漫天漫地的光亮讓兩人都不禁舉手遮擋,瞇起了眼,隔了一會才能適應睜目。
這洞果然是在山中,洞口呈豎長形,高有五六丈,頂部籐蔓懸落,枝葉茂盛。
山路曲折,從洞口一直往外,延伸至不見,兩旁高壁聳立。
兩人出了洞,看左右那鳥語花香,跟剛剛洞中陰暗潮濕顯然是兩個世界,都是心中一輕,不禁相對笑了笑。
李宣緊身黑衣,修長高大,雖蓬頭垢面卻也難掩俊俏笑顏。慕容天見狀一怔,不由偏了視線,兩人各懷心事而行。
行至兩三里外還不見大路,卻忽聞陣陣琴聲,間或低徊婉轉,間或空靈縹緲,間或委婉纏綿,愈行愈近。
琴聲雖然悅耳,兩人卻是一驚,顯然來者並非善輩。
待行至一低窪處,那琴聲卻突改從兩人頭頂揚了下來。似乎是冷冷低俯著他們。
兩人抬頭,只見山崖上一個白色人影,面崖而坐,衣袂飄翻,長髮飛揚,膝上一襲長物,該是瑤琴了。雖然看不清楚面目,那風姿飄渺卻也讓人心折。
李宣兩人對視,均知是大敵當前,暗地裡都提高了警惕,一路上眼看四路,耳聽八方,卻再沒見其他伏兵。
一邊走,那琴聲一直左右相隨,如訴如泣,如歌如洄,細聽起來傷心斷腸,再一聽禁不住心旌搖曳,渾渾噩噩,幾乎連自己也要迷失了,兩人暗暗心驚,各自收斂心神。
那崖卻是兩人的必經之路,上山走至那人身後時,恰好一曲終了,一個高音過後,那撫琴的手倏然而止。
白衣人起身,一頭長髮散而不束,長袍外套著件薄如蟬翼的透明紗衣,陽光照於其上,竟似是籠了層霧氣,身形消瘦,山上原本風大,那紗衣髮絲翩然起舞,那人卻靜靜端立,一動一靜間,李宣兩人不禁都想起風儀絕妙這個詞來。
琴音繚繞未散,那人緩緩轉過身來。
兩人都駭了一跳,本以為這美妙樂聲,窈窕身形之後該是張如何傾國傾城的面容。那人卻戴了一張極猙獰的青銅面具,只露出一雙黑如點漆的眼。
李宣笑起來,「既然來了,何必遮面?莫非是醜陋非常?」
那人只看他一眼,卻不說話。
慕容天瞥了李宣一眼,沉聲道,「閣下何人,說清楚了也好交手。」
「……何人……這個我卻沒想過,」那人沉吟片刻,「你就叫我斷腸客如何?」
李宣性起,調笑道:「沒想過?他叫你斷腸客,那我呢,叫你傷心客?或者傷心斷腸客?」
斷腸客淡然道,「也無不可。」
李宣兩人眼神相對,都是奇怪,這白衣人看來冷漠淡泊,似乎毫無敵意,言行異於常人,可真是派來的追兵嗎?
此時,斷腸客卻往前踏了兩步,明言道:「有人要我來殺了你們倆,他的話我沒法拒絕。我輕功很好,還會使毒,你們可小心些。」
慕容天心念電轉,難道是他?難怪開始一見那飄然如仙的樣子,自己就覺得莫名的眼熟。可是……
李宣從靴子裡拔出匕首,笑道:「這還沒打,你就把自己的底細都說了出來,心眼好得很啊。」
那斷腸客嘻嘻笑了笑,「是麼?你這麼誇我,可見心眼也是好的。可……」聲音又轉為傷心呢喃,「……可為什麼他卻不這麼說?」言罷,黯然低頭。
李宣見他一心沉溺,舉止失常,渾似不覺外界動靜,心道,難道是個瘋子。趁他不備,揉身搶上,翻腕直刺,那人頭也不抬,卻如鬼魅般足不動肩不晃,平空生生退了半尺。
李宣雖驚,招式卻不變,手中匕首突吐鋒芒,竟也伸了半尺,那人「噫」了一聲,似感意外,長袖一揮,還未避讓,此處李宣已突然變招。
劍影重幻,分身疾刺。
他快,那斷腸客卻是更快。
白衣翻飛,快逾鬼魅,幻影重重,躲避間,居然還來得及以足將劍悉數盪開。這一交手,李宣縱然機靈百變,卻是實力懸虛,片刻便失了先機。
慕容天見狀,搶身上前。
旁觀者清,他在旁看了數招,心中疑慮更大,這身法他竟是看過多次的,很是熟悉。疑慮歸疑慮,一旦交手,這點卻是大大佔了便宜。李宣前面急攻,他便處處阻斷白衣人落點。
那斷腸客原本身法形似流水,輾轉如意,此時卻是時時受阻,步步難行,那絕頂輕功使將出來居然打了個折扣,頗是意外,也壓下殺招不用,靜觀其變。
一時間雙方竟打了個平手。
又過了十餘招,慕容天身處戰局之中,便漸漸判不清斷腸客意欲如何,無法再阻他去路。兩人漸漸落了下風。李宣心下焦躁,暗道,被這一人纏個不休,待大批追兵到時,卻再無法脫身了。
念及此處,不禁按了按手中匕首。這匕首乃是出重金請唐門為他特製的,專為護身之用,暗藏兩道機關,一是劍尖可伸縮,二則是手柄處有道威力頗大的暗器。
卻聽他一聲喊,「慕容讓開!」
斷腸客一怔,眼前慕容天突然矮身消失,只見不遠處一隻匕首輪著圈朝自己飛來,速度卻稱不上快。斷腸客一笑,正要伸手去接,突然醒悟,長袖一捲,順勢將那匕首擲出。
卻見那匕首在空中,一端突然彈成四瓣,十數根銀針隨著氣流爆開,寒光閃閃。
雖然匕首已在幾丈外,那銀針卻片刻就衝到了眼前。
斷腸客猛揮袖,卻聽「撲撲」幾聲響,銀針已在那鼓滿真氣的寬袖衝出了幾個透明的小孔,漏出呼呼風聲。
幾顆銀針擦面而過。
斷腸客駭然,若不是他及時反應,有窟窿的就是他的頭了。不由勃然大怒。
左手入袋摸了個物件,食指一彈。
李宣見他逃過暗器,心知不妙,正轉身要逃,卻聽腦後尖利破空之聲已至,待要撲倒,哪裡還來得及。
卻見斜地人影一閃,李宣被撞得撲倒在地,卻聽身後什麼 「碰」一聲輕響,慕容天隨即一聲悶哼。
斷腸客冷眼看著李宣自慕容天身下爬出,道:「雖然他擋了一丸,接下來,卻還是你該先死。」
李宣轉頭看,慕容天左肩上居然被炸開了一個巴掌大的窟窿,人也跟著昏了過去,傷口處血肉模糊,血流不斷,其狀慘不忍睹。不由又驚又怒,抱著他,暴吼道,「你用的什麼歹毒暗器!!」
斷腸客面具此刻看來分外猙獰,「和你用的也差不多,及身則爆的小鋼丸而已。還有一顆,是你的。」說著自袋中又掏出一粒,亮閃閃如拇指大小。
斷腸客捻指,緩緩對準李宣。
李宣抱緊慕容天,輕聲道:「……你怎麼這麼傻……」繼而抬頭。
卻是無路可退。
李宣摟著慕容天也不求饒,也不言語,只靜靜看著斷腸客,面上一片淡然,居然有些生死若浮雲的味道。
斷腸客見了一愣,這份臨死前的淡定卻讓他想起一個舊人來。
若干年前,此情此景也曾見過,只是片刻間,年華老去,物是人非。
不由柔腸百轉,萬般感傷,呆呆看著這兩人,心中卻想起當年那一刻,又是甜蜜又是傷心,一時間居然下不了手去。
正僵持間,慕容天卻醒了過來,見狀掙扎要坐起。李宣順勢輕輕把他扶起,也不問他妄動的緣由。
慕容天牽動傷處痛楚難當,險些又昏厥過去。卻是性命攸關,滿頭大汗淋漓也不得不勉強支撐,啞聲低聲道,「……斷腸前輩,有件東西……有人要我給你……」
斷腸客和李宣都看了他一眼。
慕容天伸手入懷,慢慢掏出個物件,李宣心道這個時候使詐可不是自尋死路嗎,再一想,死路總歸是死路了,又能糟糕到哪裡去,卻也沒阻止他。
慕容天手一鬆,掌中卻是拽著一根紅繩,繩上墜著個舊錦囊,在風中搖搖擺擺。
斷腸客注目看了片刻,殺氣略退了些,「怎麼?你認識其軒?他把這錦囊給了你?」
慕容天心中一喜,自己果然沒料錯人。緩緩搖頭道,「這錦囊最初確實是黃兄給我的,可要我把它交還給前輩的,卻是另有其人。」
斷腸客狐疑看他一眼,「誰?」
慕容天低聲道:「人稱他『邪神醫』,也就是前輩的師兄『流雲飛袖』!」
斷腸客聞言,不禁如噬雷擊,身子晃了幾晃,卻站不穩,終於退了半步。慕容天兩人這才看出原來他右腿比左腿短上一截,竟然是個跛子。都是心下一驚,這人身有殘疾,居然身法還如此之快。
隔了半晌,斷腸客才喃喃道,「……是他……」
***
「這是那位力氣很大的大俠托我給你的。」叫花少年笑嘻嘻道。
慕容天看著手中錦囊,想著邪神醫這一去,也不知道兩人何時才能再見,不由有些黯然。
可聽叫花少年稱邪神醫為『力氣很大的大俠』,不覺又有些好笑,前日,被邪神醫抓著左右搖晃之事,顯然讓少年印象深刻。
微一沉吟,慕容天掏出塊小碎銀,給那少年,道:「還要謝謝你剛剛給我傳信。」
少年也不客氣,收下了放入懷中,道,「他還有話告訴你。」
「什麼?」慕容天心中一動。
***
斷腸客慢慢走過來,接過錦囊看了一會,突然醒起,「他托物時,可有話告訴你?」
慕容天點頭,「他說讓我……物歸原主。」
邪神醫這話的原意,其實是讓慕容天還了東西給黃其軒,可此刻在斷腸客耳中聽來卻是多了層意思,這倒是慕容天始料不及的了。
斷腸客頹然退開,捏著那錦囊,喃喃自語,「物歸原主……物歸原主……他終究是不肯要這錦囊……」聽起來居然是說不出的傷心。
慕容天兩人都感奇怪,卻是都不敢開口,唯恐這怪人傷心之下,狂性大發,索性來一個殺人滅口,那這番努力卻是都白費了。
李宣伸掌去握慕容天的手,情況危急,慕容天一心關注斷腸客動靜,卻是渾未覺察。
那斷腸客呆立了不知多久,才漸漸清醒過來,轉頭看看他們兩,一雙眼掃來掃去。
突然似是想到什麼,眼前一亮,眼神突然靈活了起來,從懷中掏出個藥瓶,倒了顆藥丸至掌中,另一隻手指著李宣道,「你,過來把這藥吃了。」
李宣好氣又好笑,「不用了,多謝美意。」
斷腸客冷然道,「你吃了,可能還有生路,不吃,就等著死吧。」
李宣臉色變了一變,道:「這話可怎麼講?」
斷腸客瞥了慕容天一眼,「前面當然不止我一個追兵,你帶著這個人能跑出去嗎?」
李宣眼珠轉了轉,卻不說話。
「就是你有個僥倖,逃了出去,方圓百里,也找不到人能醫治這傷。傷口不處理,終會發爛臭掉,到時候就是大羅神仙下凡也救他不了。」
李宣看了看身前的慕容天,他這個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側面,很漂亮的側面。
慕容天動也沒動,靜靜靠在他手臂上,也沒看過他一眼,他忍不住想難道他暈過去了嗎?可那雙眼明明是睜著的啊。李宣覺得似乎經歷了一世輪迴,明明應該是一瞬間,可卻偏偏又覺得很長。
那我不帶著他呢,豈不是一切都解決了,李宣很想以調笑的口吻說這句話,但不知為什麼卻是不忍心開口,真不像自己啊,他想。
斷腸客把藥丸扔到了地上,渾圓的藥在地面上滾動。李宣盯著它,反覆想著一件事情,但此刻腦中紛雜,卻理不清那事到底是什麼。
斷腸客走回崖邊,彎腰把瑤琴抱了起來。
李宣放開慕容天,探手去揀那藥,拿到嘴邊,見滿是塵土,不由皺眉吹了吹。
「等等!」慕容天道,「前輩為什麼要他吃這藥?」
這話卻提醒了李宣,他終於省起自己一直想什麼了,大聲道,「對了,這是什麼藥?」
「毒藥。」斷腸客淡淡道,「二個月內不吃解藥,你將全身經脈俱斷,五孔流血而亡。不是一下就能死,要痛三天。」他伸了三個手指,那手顏色慘白,毫無血色,看起來甚是嚇人。
李宣又驚又怒,這人說來平淡,可要人受上三天,生生痛死,想起來都是讓人不禁戰慄的酷刑。
慕容天道,「前輩跟他也沒什麼深仇大恨,要殺便一刀殺了,何苦這麼折磨人。」
李宣心道,不對,其實一刀殺了也不好。
斷腸客凝視他半晌,緩緩道,「只要你叫了我師兄來見我,他便不用死,你也不用。」
慕容天想了一想,搖頭道,「我不知道他在哪。」
斷腸客嘿嘿冷笑,「他如果不吃,那就看著你傷勢發作而死,你如果不吃,那就看著他活活痛死,總之是一樣,與我沒什麼損失。」
李宣不耐,道,「我吃了就是,哪那麼多話。」言罷,仰頭吞了下去。
慕容天大驚,卻見斷腸客仰指凌空一彈,一股氣流正撞在李宣喉頭,李宣一驚,本欲含於舌下的藥丸,咕隆一聲真的下了肚,忍不住咳嗽了兩聲,反應過來不禁面如死灰。
斷腸客一揚手,扔來個物件,李宣「啪」 的接住一看,手中已多了個白瓷藥瓶。
斷腸客抱琴,轉身往山下走去,道,「你把他傷口腐肉挖去,內服外敷即可。前面的人我自會給你們解決,一個時辰之後,你們再下山。」
李宣急道,「那我的呢?」
那人雖有些跛卻行得極快,片刻便不見了人影,只聽遙遙傳來聲音。
「兩月之後洛陽再見,我要的人來了便有解藥……」
「具體在何處?你說清楚些……」
卻再沒人回答。
李宣提氣急追,奔出一兩里,也沒見著人影,心知斷腸客已經走遠,只得訕訕返回。
此時山風遂起,李宣步步沉重行上山頭,卻見慕容天早自行移動了位置,閉目俯依在一塊石頭上,身子幾乎要彎到地上,頭髮衣物都是凌亂不堪,一張臉白的沒了血色,他原本身材高大,此時大概是因為痛楚,躬著身,卻顯出一分單薄來。
李宣住步,看了一會,突覺有些不忍,走上前,彎腰將他扶了起來。
慕容天張目,見他孤身一人,知他無功而返,又疲憊的把眼睛闔上。他之前一直強打精神,應對強敵,此刻終於支持不住。
李宣架起他胳膊,扶住腰身,半扛半扶,走了幾步。可對方此刻半昏半醒,全身無力,走著走著老往下墜,委實費力。
李宣猶豫片刻,索性彎腰,把他打橫抱了起來。
慕容天突然雙足騰空,不由一驚,人卻清醒了幾分,微微睜眼見李宣的臉近在咫尺,大是尷尬,不禁掙扎。
李宣也不看他,卻是他越掙扎,偏就抱得越緊。
慕容天左右掙脫不開,不由又驚又怒。
驚的是李宣死不放手,也不知什麼目的,陰險狡詐如他,不知又想出了什麼鬼名堂來折騰人,怒的是明明知道自己不願被他這麼抱著,他卻非要強迫自己就範,這惡人此時竟還一心想著要折辱自己,這麼一想,更是怒難自遏,氣血上湧,一時間竟暈了過去。
見他昏睡過去,李宣才低下頭來,看著他緊閉的雙眼,難舒的眉頭,不由輕吁了口氣,俊臉上居然微微有些發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