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江湖(下) 第十六章
    這小道邊,是間新搭就的茅草屋。數百支枝葉仍未枯落的青竹枝,錯亂成環型插在屋前地面上,就形成了一個簡陋的籬笆,其間還編了個半人高的門,簡單卻又雅致。  

    初秋的陽光,到了午間依然灼熱逼人,於是那門扉緊緊閉著。間或傳來遠處的一聲犬吠雞鳴,更顯此處僻靜。  

    雖靜,但卻不是無人。  

    一青裳男子,單膝跪在那籬前,上身微傾,額上微微見汗,紋絲不動,也不知已跪了多久。  

    不遠處,大樹下,一輛馬車上,駕位上左右各坐一人,一男一女,車旁還站著個男子,均是十七八的樣子,都齊齊看著那青裳男子。  

    那馬車門簾窗簾均低垂著,這麼大熱天的卻遮得嚴嚴實實,也不知裝了什麼物件。  

    不知過了多久,站在馬車邊的男子終於忍耐不住,跳了起來,「這勞什子神醫架子也太大了吧,師傅都跪了三四個時辰了。一聽要醫人居然連門也不開,還說是舊友,友個屁啊!!有這種朋友嗎!!!」  

    馬車上那對男女對視一眼,都做無奈狀點頭。  

    青裳男子姿勢不改,卻是一聲厲喝:「阿落,閉嘴!」  

    見另兩人明顯贊同自己,阿落更是張狂起來,「師傅,我看你別跪了,人家也不領這情。我們殺了進去,把那神醫揪出來,一番拷打,叫他治也得治,不治也得治。」  

    話音未落,卻見眼前一道極細的白光一閃而過。  

    眾人還不及反應,阿落已捂著嘴大聲叫喚了起來,馬車上的男女忙跳了下來,「阿落!怎麼了?」  

    「好痛!」阿落把手拉下,卻是下嘴皮上插了根針,入肉頗深,隨著他的口一張一合,微微顫動,很是滑稽。那兩人見狀不由大笑,阿落羞怒,猛的拔出銀針,扔到地上,恨恨踩上了幾腳,衝到師傅身旁,大聲道,「暗箭傷人,算什麼英雄,有種出來單挑。」  

    屋中仍沒動靜,卻是慕容天抬頭,瞥了他一眼:「挑什麼挑。這根針就是換了我也擋不住,人家手下留了多少情,你難道還不明白,退下。」  

    阿落還要再爭,慕容天也懶得理他,合拳朗聲道,「慕容管教無方,多謝神醫前輩饒他一命。」阿落悻悻退了回去,免不了被那兩人一番取笑奚落。  

    良久,才聽那屋中人緩緩道:「慕容天,你身上功力可恢復多少了?」  

    卻是個低沉舒緩的聲音,聽起來說不出的舒服。  

    慕容天道,「七八成。但晚輩求前輩……」  

    那人道:「我只應允了醫你一個,你進來,再用幾服藥,其他人,你提也不要提。」  

    慕容天低頭,「前輩不用再醫我了,求前輩改醫馬車中的人。」  

    那人道,「醫誰是我說了算,還是你說了算。何況你都醫了一半了,怎麼能半路換人!」  

    慕容天誠懇卻態度堅決,「晚輩無德無能,只能壓著身家性命求前輩了。盼前輩能念在之前相處的情分施以援手。或者前輩願意,就毀了我全身武功也行,換了醫他。」  

    只聽屋內人冷笑,「毀了你的功力,也不醫他。」  

    慕容天倒吸了口涼氣,馬車旁三人不由都怒了,均想這人怎麼這麼不通情理,都摩拳擦掌的衝了上來,叫嚷著要殺了進去。  

    慕容天猛然回頭,怒道,「你們不要動!!」目光極是犀利,劍一般劃過每個人的臉。似乎看到了他們,又似乎沒看到。  

    那三人自見面來,沒見過他這番神情,不由都呆了。  

    慕容天回轉頭,再低下,「前輩,晚輩鄭重求你,念在我們曾有緣同游,救救他。」  

    「不救。」屋中人的聲音卻是波瀾不驚。  

    這句話一出,五人都靜了。  

    話說到此,已是絕路。  

    隔了片刻,慕容天緩緩站了起來,垂手把上劍柄,緊緊握了握。  

    那雪亮的劍鋒一寸寸從鞘內滑了出來。  

    阿落等人都驚了,齊聲道:「師傅。」之前慕容天一直對屋中人恭敬不已,且也道自己武功遠不及該人,他們怎能料到一貫沉穩的師傅,居然也會做這種毫無意義的事情。  

    屋中那人似乎也看到他的舉動,道:「慕容天,你覺得自己打得過我嗎?」  

    慕容天道,「打不過,即使我武功全復,也抵不過你一百招。」他表情平淡自然,似乎這是最天經地義不過的事情。那三人倒沒想到所求之人武功居然這麼高,不禁咋舌,阿落想到之前自己莽撞,更是有幾分後怕。  

    「可你卻抽劍?」  

    慕容天的手腕低沉,劍尖微挑,淡然道:「人這一生,總有一兩件豁出命來也不得不做的事情,前輩請賜教。」  

    屋中卻沉默了,隔了片刻,「你為了他連命也可以不要麼?」  

    慕容天搖頭,「本來是不能……但他為了我和我的家人,已經死過一次。恩至於此,怎能不報。」  

    一陣風呼呼而過,終於吹的人身上涼了些,慕容天兩鬢髮梢微亂,偶爾滑了幾根出來,在他鼻子嘴前舞弄,他也一動不動,一雙眼只盯著那屋子的木門。  

    風漸漸弱了,終於慢慢停歇下來,直至一切都靜止。連遠方都應景般的悄無聲息,萬籟俱靜的鄉村的午後,就算發生什麼大概也不會有人知道。  

    阿落幾人眼也不敢眨,死死盯著師傅。  

    只聽那門吱的一聲輕響,卻是悄然大開。  

    門內空空如也,並沒人出現。  

    「難得你也犯倔了,有點意思,抱他進來吧。」邪神醫在屋內道。

    ***  

    慕容天返身,躍上馬車,車旁那三人還在雀躍不已。  

    掀開門簾,方磊伸手道,「師傅我來吧。」  

    慕容天擋開他的手,低聲道,「……我自己來。」舉步貓腰進入,凝目看那躺在車中的那人。  

    窗簾被自己闖入的風帶起,光從那個間隙照了進來。  

    窗下的那張面龐,兩頰消瘦,雙眼深陷,臉色發黑,若不是還有呼吸,簡直已是具形銷骨立的活骷髏,哪裡還看得出一個月前,那個丰神俊朗的同欽王的半點風采。  

    慕容天伸手,掀開他衣領,十多日前,自己斬的那道傷痕,不但半點沒癒合,反腐爛化膿了,被眉兒每日清洗,再用白布層層包裹著。慕容天的指尖微微有些顫抖,輕輕鬆手。  

    他便這麼躺著,兩眼緊閉,毫無生氣,似乎是個死人。  

    他已經這麼躺了很多天,慕容天每次看到,都覺得有種不知身處何處的感覺。這怎麼會是那個跳脫不羈的李宣呢?那個總是壞笑的同欽王爺,他不是高高在上,永遠盛氣凌人、陰謀滿腹的嗎。  

    茫然盯了李宣半晌,才恍惚聽到外頭有人叫「師傅。」  

    慕容天一省,彎身將李宣橫抱了起來。  

    真輕,真是太……輕了……  

    慕容天猛然一陣忐忑,強定心神,弓身鑽出車身。  

    ***  

    邪神醫還是分別前那般少年人的樣子,長袍寬袖,長髮披散,不過臉上多了幾道傷痕。他醫術通天,這種小傷原該輕易不留疤才對,卻不知為何不給自己醫治。  

    慕容天還記得這傷是他在公孫比武前夜留下的,想起來不過幾個月之前的事情,卻已經仿若隔生,自己祖傳山莊也拱手送人了,當時不過是敵人的李宣,此時卻為了自己,幾近喪命,即使邪神醫出手,這命也不知道救不救得回,心中不由黯淡不已。  

    眉兒三人見了邪神醫,眼都直了。  

    雖然有幾道傷痕,但那出塵的容顏姿態卻仍是讓生人驚艷。隔了半晌,才竊竊私語道,「眉兒,這人比你長的還好看。」  

    眉兒身為女孩,自然聽不得這讚美他人貶低自己的話,但鐵錚錚的事實擺在眼前,卻也說不出反駁之言,冷冷直哼。  

    那兩個呆人卻還又加了句,「不過他再好看,我們也只喜歡你一個。」  

    只聽「啪」「啪」兩聲,終於一人臉上挨了一個巴掌,眉兒怒氣沖沖,「不要拿我跟男人比!!」

    邪神醫號完脈,臉上還是一貫的無甚表情,看不出悲喜。  

    「前輩?」  

    邪神醫看了慕容天一眼,「我門中有個規矩,需患者自願求生,方可醫治。」  

    慕容天大惑,「什麼?」  

    邪神醫道:「人若是自己要死,沒了活下去的慾望,那藥下下去,就是有十分效力也變了只剩三分。一來是費了藥,二來也是浪費了我們醫者的精力,所以我祖師父便立了這條律,門下弟子不得違反。這門規十分的有道理。」  

    四人面面相覷,慕容天道:「可……他這般昏迷不醒,怎麼問呢?」  

    邪神醫充耳不聞,繼續道:「他體內有兩股毒,一種是宮中的『酒散』,另一種則是我師弟的獨門之寶,『九死輪迴丹』。我不知道你們怎麼會得罪了他……」  

    慕容天苦笑,「我們本來和他素不相識……」  

    邪神醫擺手,「不用說了,他的事情我不想聽。本來這兩種毒每一種都該讓這王爺到這裡之前便嚥氣。可巧的是,他吃了兩種,更巧的是,這兩種毒中大部分的藥還相生相剋,反各自牽制住彼此的毒性,以至他能夠拖到今日。」  

    慕容天不禁雙手微微發涼,當日如果李緒給李宣喂的是另一種藥,又或者他不用藥用其他手段,那麼即使自己找到李宣,卻也已經是具屍體了。  

    「那他是有救了?」  

    邪神醫看了他一眼,「他是有救,不過還要看他願不願意被救。」  

    慕容天怔住,心中隱隱不安,眼角往床上飄了一下。  

    那人靜靜的躺著,光線從窗子照到他身旁,塵埃在他周圍舞動,似乎它們才是活物,床上躺著的這個卻不是。  

    慕容天轉頭,「你們先出去。」  

    眉兒道:「師傅……」女人本來好奇心最盛,怎麼肯聽了一半就罷休。那兩人見慕容天臉色不善,一人一手將女孩子拖了出去。  

    慕容天聽那門合上,對著邪神醫道:「前輩,你直說無妨。」  

    「他此刻雖然看似昏迷,其實我們說的每一個字都聽的清楚無比,但他不能動彈,這便如老人中風了一般。要救不是不行,可那兩種毒在他體內糾集太久,毒氣早入了五臟六俯和全身脈絡中,就是救活了,也是個廢人了。」  

    慕容天如噬雷擊,不禁退了兩步,「你是說,你是說就算救了他,他這一生也只能這麼躺著了?」  

    「那倒也不一定。調理得好的話,也能行走自理,但四肢無力,就是重點的東西也搬不起,恐怕一生都得有人照顧。像從前那般習武騎射之類,是不可能了。而且他此番經脈大大受損,活著也是體弱多病,一生都會是個藥罐子,將來恐怕壽命難長。另外,救的時候也不會舒服,要遭罪的。」邪神醫一生見多了病老生死,說起來平平淡淡,微波不興,慕容天卻聽得大驚失色,滿心茫然。  

    內屋無門,僅掛著一塊長布,邪神醫轉身掀簾。  

    「你卻問問他,還要不要救。」說完,進去了。  

    慕容天呆立原地,怔了半晌。慢慢退後,突然腳被什麼擋住了,再退不了。低頭一看,原來已經到了床邊,身後就是緊合著眼的那個人。  

    慕容天這才清醒過來,吞了口唾沫,側身坐到床沿邊。  

    不覺握了李宣的一隻手,盯著他,輕聲道,「你若願意,便不要動,若不願意,就抬抬眼……」  

    李宣的手,已經瘦得只剩了骨頭,無力的只能往下垂,慕容天輕輕牽著他,慢慢糾起了眉頭,眼中不覺濕了,張張嘴,卻哪還有什麼話可說呢。  

    只得閉了口,死死盯著他。  

    隔了半晌,一直不見李宣有動靜,慕容天微微有些欣喜,低聲道,「你……」  

    卻突然見李宣極輕極緩的抬了抬眼皮,若不是他一直盯著他的臉,幾乎就要看不見這個動作。慕容天呼吸一窒,不禁手中猛然一緊,「你……」  

    「怎麼樣,他治還是不治?」  

    慕容天一驚,抬頭,卻是邪神醫掀簾走了出來。  

    「他……他當然願意治。人活著比什麼都好。」後半句卻是說給李宣聽的。  

    「哦。」邪神醫看了他一眼。  

    慕容天低頭,感到李宣的手在掌中輕輕掙了一掙,他合攏五指,輕輕握緊了那隻手。  

    這舉動,你曾經求而不得,此刻便換了我來做吧。

    ***  

    「你把他扶起來,脫去上衣,盤膝坐正。」邪神醫道。  

    慕容天依言將李宣的衣除去,但那個身體一直無力的重重靠在他手臂上,如何坐正。最終他只能自己也上了床,雙手撐住李宣的兩個肩頭,才完成那個極其簡單的打坐姿勢。  

    邪神醫一直靜靜看著他倆,若有所思。  

    「前輩?」  

    慕容天轉頭時,正看到他仍在出神,忍不住出聲。  

    邪神醫看了他一眼,打開桌上的布包,手一晃,指間已是一排亮晃晃的銀針,「你扶好了別動。」  

    數道白光一閃而過,慕容天只覺手中身軀隨之一震。  

    李宣猛然咳了幾聲,居然吐了口黑血出來,落了滿身。  

    見淤血吐出,慕容天心中一喜,正要探身為他擦拭,卻聽邪神醫厲喝一聲,「別動,還沒完。」  

    慕容天抬頭,邪神醫正盯著李宣,目光凌厲,臉上是慕容天從沒見過的嚴峻緊張,額間已微微見汗。手中豎起的,赫然又是一排銀針。  

    以他武功如此之高,居然只發了一次針便落汗,顯見這番施針必然不同尋常,慕容天哪裡還敢再有舉動。  

    又是幾道極細的光線從空中滑過。  

    李宣這次卻只低垂著頭,無甚反應。  

    卻聽邪神醫道:「你不要碰那針,慢慢移動他,讓他背向我。」  

    慕容天照做了。邪神醫如剛剛那般,再施了一次針,這才長吁了口氣,退了幾步閉目坐下,慕容天看著不禁吃驚,邪神醫這幾步腳下虛浮,全然不似平常那般步履飄逸,似乎元氣大傷。  

    再看李宣身上,前後各紮了十數針,或正或斜,高低深淺各不相同。慕容天心中暗驚,邪神醫一把針出,居然能有方向之分,還要講究每一針的進針深淺,簡直匪夷所思。  

    邪神醫突睜目道,「你就這麼扶著他,半個時辰後再叫我。」說著開始打坐調息。  

    李宣自咳那一聲後,也再無動靜。  

    一時間,滿屋寂靜。  

    慕容天從後面撐著他,見他因躺得久了,早上梳起的髮髻有些凌亂,心中只想著等會該給他梳一梳了。  

    正胡思亂想間,似乎有人道,「……你殺不了我……」  

    聲音由遠而近再遠,逐漸清晰,但又飄忽不定,慕容天隱隱想,自己什麼時候睡了。  

    時光飛速撤離,他又回到十幾日前,剛剛在李宣脖子上刺了一劍的那個時候。  

    那人站在樹下,用手捂著那個傷口。血,鮮紅的血從他的指縫間流下來,在滿目青蔥中,那絲紅就特別的醒目。  

    自己拿著劍,一擊即中之後有些怔住。  

    李宣那樣睚眥必報的人,居然只是冷冷的道了一聲,「你殺不了我。」  

    真是笑話,沒什麼殺不了的,兩人武功只在伯仲間,拼了命,不存在誰殺不了誰。自己是這麼答的吧。不記得了,記憶很模糊……  

    可李宣很冷靜的分析,「你真殺了皇子,你那些師傅弟弟,還有一個能活的嗎?他們能逃到哪裡去?哪裡沒有官府?」  

    他的樣子特別清晰,眼睛,眉毛,鼻子,嘴,還有說出口的每一個字,生動又清楚,鮮活得讓人吃驚。  

    活生生就站在對面。  

    慕容天覺得自己的眼有些濕了。  

    這太滑稽了,我當時明明沒流淚,他想。  

    轉眼,他感覺自己已經逃了出來,離開了那個山莊,帶著徒弟,在路上奔跑。  

    之後,他看到了一個人,那個人穿著青色長衫站在他們面前。  

    慕容天想了一會,認出他是經常跟在李宣身後的那個書生,叫薛紅羽。薛紅羽要給他一個地址,是邪神醫的。自己冷笑著打落了那張紙,「我為什麼要這個,他毒發死了也是皇家的事。」  

    對面的薛紅羽說,「慕容兄,你怎麼不想想,你師傅和弟弟,還有你自己和這幾個人,都是從誰手中逃走的。不是他,你們怎麼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全部離開這個守衛森嚴之地。在下以為慕容兄即使不能回報王爺一片情誼,至少也不能無視這份真誠。」  

    自己呆住了。  

    這麼明顯的事實自己居然都沒注意到。  

    的確是李宣接管此事之後,他們才能一個個都離開了。  

    「即使不能回報,也不該忘恩……」一切突然扭曲了,薛紅羽也跟著變形消失,視野中,突然又是滿眼樹木,鬱鬱蔥蔥,直指蒼穹。  

    「師傅,師傅。」眉兒從樹後奔過來。  

    真奇怪,她剛才還在自己身邊的啊,下一句話讓他的疑問被徹底遺忘了,「找到他了。」  

    自己跟著她跑了過去。心中有種很急切惶恐的感覺,似乎知道什麼東西已經來不及了。已經發生了,是什麼呢。  

    雖然在森林中,可陽光依然從樹頂照了下來,一縷縷透明的光柱隨著風輕緩的移動,那層層綠葉也因這光而顯得幾乎透明,這情景比夢境更美。  

    他就靜靜躺在那交錯的光線之下,靠著樹根,似乎與這美景渾然一體。  

    自己放慢了腳步,輕輕地走近。  

    雖然緊閉著眼,但他不是睡著了,吐出的鮮血已經把他胸前肩頭的衣服都弄濕了。  

    自己跪了下來,彎腰看他的臉。那緊閉的眉目間依然盡顯風流。  

    不。  

    睜開眼吧,李宣,不要躺在這裡。  

    然後那臉,突然變了。  

    瘦了,黑了,乾癟了,腐爛了,蛆蟲從那眼中爬了出來,眼珠卻突然滴溜溜轉動起來,黑白分明。  

    ***  

    「啊——!!」慕容天一聲大叫,從夢魘中驚醒,喘著粗氣。幸好人雖然睡著了,他的手卻還一直扶著李宣未倒。  

    邪神醫睜目,「可以了。」

    李宣身上的銀針已皆變了黑色,慕容天乍看之下不禁駭然。  

    邪神醫走近,一支支取下,用白布擦拭乾淨,道:「他今天不能沐浴,如果有汗,你用濕布擦一下便是。」  

    慕容天把李宣躺倒放平,「前輩,他什麼時候能醒?」  

    邪神醫微一沉吟,「不一定,也許是今天,也可能明天,等會還有劑湯藥,你得想法給他餵下。另外,你今天也好些休息,明日我們得起程去找一個人。」  

    慕容天不禁詫異,這時候還找什麼人,但轉念一想邪神醫也不會做無用之事。  

    「找誰?」  

    邪神醫淡然道,「解鈴還需繫鈴人。  『九死輪迴丹』乃是我師弟的平生得意之作,所謂九死,指的是那藥丸服了之後,有九重效力,解了一層還有八層,讓人措手不及、防不勝防,從來沒人破得了。我也不是不能解,但尚需時日來慢慢深究,這王爺的生死已在彈指間,卻是等不得了。」  

    慕容天怔住,他原本以為只要邪神醫應允,便是天大的毒也即刻便能解了,卻哪知其實前面還有無數周折,不禁微微有些失望,隔了片刻才道,「那剛剛……」  

    邪神醫道,「我剛才號脈,他體內已經氣血逆轉,脈絡混亂,如此再過兩三日,便會氣血崩散,到了那一刻,便是大羅神仙也救他不了。我剛剛不過是用針穩住了他體內經絡,再用藥護他心脈,否則他如何能支持到見我師弟的那一刻。」  

    慕容天轉回目光,看了李宣一眼。  

    心道,萬一趕不到,或者趕到了,那「飛袖流雲」卻不肯解毒卻怎麼辦。  

    胡亂想了片刻,突然一醒,自己卻怎麼能如此氣餒,李宣的生死懸於一線間的當口,本就只有往前這一條路而已。當下精神一振,抬頭道:「我們便去會會他,當日他約的兩月之期便是後天。他說要我們帶了前輩去見他……」  

    慕容天說及此處,悟到此兩人間必然有過節,邪神醫見了那人自然有說不盡的麻煩,是以才不肯一直相見,以至於那人要用這種手段逼迫自己。此時邪神醫卻主動提出要去找那人,言語間雖然是輕描淡寫,其實暗地裡不知冒了多大的風險,心中不由大是感激。  

    待要言謝,卻知邪神醫不是那種拘泥小節的人,磕頭拜謝之類的俗禮只會惹惱了這人。只得暗想,將來如有一日,能為此人肝腦塗地,也是無怨無悔。  

    邪神醫也不查他諸多心理,神色陰晴不定,有些出神。  

    須臾,才道:「他可說了相見之處?」  

    慕容天道,「他說……」  

    兩月之後,洛陽再見。  

    ***

    官道上,一架馬車飛馳而過。  

    架車者揚鞭叱喝,披頭散髮,衣袂飄飛,如大鳥般坐在車駕前,路人無不側目避讓,卻均被亂髮下那張秀麗無雙的面容驚住。  

    揚塵過後,依然不斷有人往那個馬車消失的方向張望,議論紛紛。  

    慕容天放下車簾,微微苦笑,有邪神醫駕車,自己一行一定已成了這路上最醒目的存在。  

    眉兒三人幸好沒跟來,否則更是添亂,想自己出行時,那三人吵嚷著,死活一定要跟來,自己不得不給了個地址,讓他們盡快去江南找師傅,以防二皇子有所動作。其實想起來,師傅老家偏僻,那李緒手段再通天,到底只能暗下偷偷行動,天下如此之大,哪裡可能那麼快被追到。  

    好說歹說,那三個才嘟嘟囔囔的退開了。說起來,那三人實在是太閒。  

    眼前,李宣依然在沉睡中,比起前幾日,臉上的黑氣少了不少,但卻未如邪神醫所說的醒過來。  

    為了趕路,邪神醫沒在城鎮打尖,天徹底黑了之後,才找了個土地廟住下。  

    這廟甚小,但看起來香火不錯,雖然簡陋,但擺設乾淨,土地像上也少見灰塵,屋頂的土瓦一片不少,顯然經常有人打理。  

    三人到時,石供爐中還有未燃盡的檀香。  

    邪神醫拔了那香在屋前點起篝火,夜間有露,兩人便留了李宣在車上。  

    慕容天找了只瓦罐,刷洗乾淨,回車上找藥時,卻無意中翻到之前邪神醫給自己的那張人皮面具,慕容天看了片刻,心中感慨萬千。  

    將那面具收入懷中,瞥到冷冷月輝下,李宣躺在車窗旁,緊閉的眼,鐵青的臉,毫無生氣,不由怔住。  

    不期然想到,曾經有個夜晚,兩人也曾在廟宇中棲身,一樣的月光如水,如今卻已經物是人非。  

    怔了半天,突然弓身走到李宣身邊蹲下,猶豫了片刻,低首吻上了他的唇。  

    那只是個輕吻,蜻蜓點水一般。  

    慕容天卻沒有即刻移開,他緊閉著眼,感覺有什麼從自己的眼角慢慢湧了出來,溫暖而濕潤。那一夜,李宣曾經想這麼做過,自己卻不願意。  

    「睜開眼啊,睜開眼啊。」  

    慕容天退後,低聲道。  

    對方一動不動,如同一具有著溫度的木偶,安靜的躺在月光下。  

    慕容天呆了片刻,頹然伏首,隔了片刻,卻聽車外有人銜葉而嘯。  

    想來是邪神醫,樂器雖顯單調,卻是婉轉悠揚,清新悅耳。慕容天也不動彈,靜靜伏著,聽那玉笛般的聲音一曲奏畢,餘音繞樑不散。  

    ***  

    「前輩。」  

    一隻手伸到邪神醫面前,握著的物件讓邪神醫怔了怔,口中的曲子也停了下來。他接過那面具,攤開,對著天空看了看,夜空中璀璨的星光,從面具上的三個窟窿穿了過來。  

    邪神醫把面具扔回慕容天手中,「不用了,已經用不到了……你帶著吧。」面上淡淡的,聽起來卻似乎有說不盡的傷心。  

    慕容天心中黯然,也不多言。  

    曲聲又起,兩人對著火光靜靜坐著,一奏一聞,瓦罐中的藥沸了,散出一片的藥香,瞬間便被風吹得越散了。  

    夜就這麼過了。

    ***

    次日,兩人熄了火,回到車上。  

    慕容天一掀車簾不由呆了,李宣半支著身子,朝他微微笑著,黑瘦的臉,眼也不是很亮,那笑容卻儼然還是當初那個精神奕奕的小王爺。  

    他咳了幾聲,低聲道:「……真好聽啊,那吹樹葉的聲音……」  

    慕容天趕上幾步,扶起他,柔聲,「是啊,真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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