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糊地醒了過來,我躺在溫暖蓬鬆的被褥中,些許微光透過窗簾映照在牆上與我正好睜開的眼睛上頭。
好刺眼!
咕噥了一聲,我忍不住翻身將頭整個埋進了被窩裡,臉頰也靠在枕頭上來回地搓揉著,聞一聞卻不是屬於我的氣息。
完完全全陌生的味道……
嗯。
為什麼不是我的味道啊!
猛然睜開眼睛,我嚇得幾乎由床上彈了起來。
慌張地環顧起周圍的景色,眼前所見的一般的書桌與衣櫃,四格長型房間,牆上的白漆與藍邊,看起來和普通的學生宿舍沒什麼不同……
可是氣氛卻完全不一樣。
我呆愣的看著前頭的牆壁,上頭釘置著張張華麗的紅色舞扇,排成了蝴蝶飛舞的模樣,下頭的矮櫃上則放有彷彿是竹簫與三味線的樂器,還有著用紅線系邊,皮面渲染橙花圖案的太鼓。
讓人更吃驚的東西還不僅於此……
我猛然地抬起頭,發現原本雪白的天花板上竟然出現了無數張不同蒼白的臉孔,大大小小約十多個,一齊怒視著我!
有笑著、哭喪的、和善的、和看起來鬼哭神號的,一副副白磁做成的面具集體朝我看了過來,那場景恐怖到宛如有幾百張臉孔同時瞪視著你一樣!
這是什麼鬼房間啊!我忍不住在心裡尖叫了起來。
就在我快昏過去的同時,房門忽然開了,由外頭走進了穿著藍白體育服的人,對方一見我醒著,便瞇起眼睛笑了起來。
「終於睡醒了?」
「呃?……思。」
熊熊被嚇一跳,我的心臟跳得老高又再墜下,進來的人並不是別人,而是塔矢的表哥——佐久間學長。
「你也真能睡,搖了你十幾次也叫不起來,我真想說太陽曬到屁股等等的話,卻無奈太陽已經要下山了。」
佐久學長在門邊放下不知道什麼東西,露出了戲譴的笑容這麼說著,他隨意地拉鬆了領口,順手將懷裡的書置於桌上,一副剛剛下課的模樣。
「怎麼了?連一句話也不說?」
「……佐久間學長,你為什麼會在這?我現在……又在哪裡?」
「呵,你睡迷糊了嗎?這裡是我和臣一的房間啊。」
「咧……?」
尾音拖得老高,我一聽忍不住叫了出來,見我一臉愕然的望著牆上華麗的舞扇與太鼓,佐久間學長倒是一點也不意外。
「這些是歌舞伎中的必備道具,我和臣一的本家是從事歌舞伎相關的,你不知道嗎?」
「啥……?」忍不住睜大了眼,什麼!歌舞伎?
塔矢組……歌舞伎……
我一聽差點沒連眼珠子也一齊掉了下來。
喔哈哈哈!……難怪塔矢臣一看起來總是一副死正經,原來家裡是做歌舞伎的啊,以他的外型在舞台上一定是飾演?的角色吧。一想到他滿臉白粉紅唇扮成女孩子跳舞的模樣,心裡就忍不住偷笑了起來。(註:?為日本歌舞伎中女性角色。)可惜現在並不是適合偷笑的時候。
猛然地由床上爬了起來,卻發覺腳踝一陣劇痛,我努力忍著聲音不叫,抬起頭卻發現佐久間學長拉了張椅子坐在我面前,一副別有深意的模樣朝我斜眼瞧了過來。
「昨晚看你和臣一兩個濕淋淋地進來真是嚇人!你們一起相邀夜遊嗎?」
「才不是。」聽他這麼說,我嘟著嘴巴迅速地反駁回去。
「哦?不過幸虧我是蓮之間的宿舍長,再加上臣一是我表弟,不然就讓你們兩人凍在外頭其實也滿有趣的。」
佐久間學長一臉幸災樂禍地說了起來,我忍不住機伶伶地打了個寒顫,但學長倒是一點也不在意,又接著逕自說了起來。
「看你的腳腫了好大一個,沒有幾天是不會好的,那裡有從醫務室借來的枴杖,你就暫時先充當著用吧。」
看著他用手指著置於門邊的枴杖,我想也沒想便朝著佐久間學長問道:「昨晚帶我回來的……是塔矢嗎?」
「不然是誰呢?你真是個淘氣的孩子,怎麼可以明知故問呢?」
聽他這麼一講,我整張臉倏然羞紅了。
依稀只記得自己昨晚惡整遠籐失敗,迷路在山野時被塔矢背了回來,沿途中就這麼靠在他的肩膀上睡著了,其它的事便一點印象也沒有……
想到自己竟然欠了塔矢一個人情。心裡頭忽然有些不甘心起來。
「若走得動就快回去吧,別讓你那兩個死黨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不停找人。不過話說回來,明明就知道他們在找你,我卻也沒通知他們……呵呵呵,這是我的不對吧,只是人也有惡趣味啊。」
毫不在意的自言自語,就如傳說那樣,佐久間學長以愛整人為習性,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若說塔矢是人妖的話,佐久間學長就是狐狸了。
不過塔矢是個好人啊,想到那麼瘦弱的他硬撐地背著我回來,還真讓人有些另眼相看。
「你的衣服已乾了,就擱在櫃子上頭,那些都是你的吧。」
朝佐久間學長指的方向看去,我勉強支撐起身體走向了衣櫃,卻倏然地發現自己身上竟穿著塔矢的睡衣,一想到身上的吻痕都被他看光光的模樣,我頓時真是羞愧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就當我心神不寧穿起上衣的同時,卻發現那疊衣物之間摻著一件制服,看著那雪白的顏色,我急忙翻起了內領,陡然看見裡頭繡著那自己再也熟悉不過的四個字……
川·原·數·海。
心臟像是瞬間結凍,全身的血液衝向了腦門,我陡然地轉過身,朝著佐久間學長高聲的吼了起來。
「塔矢臣一那傢伙在哪裡?」
「告訴你有什麼好處?」
「省你一個星期的住院費!」
聽我這麼一說,佐久間學長微微地笑了,露出與方才相同戲譫的表情,連眼角都瞇了起來。
「在弓道場那,你走出蓮之間往左邊一看就看到了。啊……小心一點,慢走啊。」
聽他這麼一說,還嘻皮笑臉地朝我揮揮手,我毫不客氣地回瞪了一個白眼給他。
***
這輩子沒有那麼生氣過,那不是純粹的焦躁,而是摻雜了被欺騙的怨恨與不甘。在極度憤怒的情況下,我完全沒有印象自己是怎麼離開了蓮之間。
狼狽地撐著那笨重的枴杖,全身散發出陣陣熱氣……那絕不是天氣或是害羞臉紅的關係,而是忡動加上欲置人於死地的憤怒。
我要殺了塔矢,絕對親手砍死那個混帳變態王八蛋!
握緊了拳頭,我緊抓著手中的制服,一拐一拐地走到了弓道場入口,猛然探頭進去,塔矢果然就在裡面。
也許是社團結束的關係,周圍並沒有人在,只有塔矢獨自留在裡頭練習。雖然弓道場的氣氛是那麼地寧靜,兩旁的牆圍也有紫籐斑斕垂下落成十分美麗的景象,但此時的我卻全然無心欣賞……
倚在入口的牆上,我死盯著裡頭的人看著。
塔矢身穿全白的弓道服裝,下著傳統長褲,站在場中的最裡側。
進場,敬禮,他雙手插腰,嚴謹地行著弓禮。在站定後側過了身,左手持弓,右持二箭,優雅地踏出了步伐,右腕輕揮,箭便已經落上了弓弦。只見他將弓垂直揚起,指尖一彈,便毫不費力地將箭疾出,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宛如冷靜的冰矢,全無意躁。
銳利的弧線筆直地劃破空氣,箭身如疾風般正中靶心,勢勁鋒鳴,乾淨俐落,好到連我這個外行人也知道他射得很不錯。
塔矢的每個動作都帶著一股傳統舞蹈獨有的藝術姿態,即使是輕輕一個轉身,一個擺頭,都有種彷彿輕風旋舞,帶著特殊節奏的律動與無法形容的美感,伴隨著飄落於四周的籐花,不帶有一點世俗的塵味……
即使如此,即使他射箭射得很美,我可不是閒閒來這裡做實況轉播的。
「塔矢臣一!」
憤恨地朝他大叫一聲,塔矢卻連看也沒看我一眼,逕自搭上了另一隻余箭,拉開弓,又是疾聲飛過。
那是什麼態度啊!我拿起了枴杖用力地朝他砸去,直到強烈的碰撞聲在耳邊響起,他才微微側過頭掃了我一眼。
「你醒了?」放下了手中的弓,塔矢面無表情的這麼說道。
「你是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
「你這個變態王八蛋!居然敢偷襲我,你是不想活了是不是?」
「不想活了?」
「你還不承認嗎,看!這是什麼?難不成這是你無意間撿到的不成!」
氣急敗壞地舉起了手中的制服,我卻莫名其妙的感覺羞恥與屈辱,看著塔矢一臉無動於衷的表情,更是令人感到憤慨。
但只見他從容不迫地說道:「我從頭到尾都沒有否認,若要隱瞞就不會那麼輕易讓你發現了,是不是?」
「果然是你做的!那晚在教室裡抱著我的傢伙就是你嗎?」
「是我又如何?」
「你到底想怎樣!」
「你說呢?」
面對著沒誠意的回答,我覺得自己彷彿就在跟一塊木頭說話,氣極了!我不悅地朝他大叫起來。
「別在那和我打太極,老子不吃你那一套!」
「喔?」
聽到我這麼說,塔矢漂亮的眉毛挑得老高,語音依舊是不為所動的冰冷。
「在深夜無人的校園,被人摟在懷裡當作女孩般呻吟不已,現在只能在我面前逞口舌之快而已嗎,川原數海?」
「胡……胡說!我才沒有……什麼呻吟……你不准亂講!」我忍不住滿臉通紅的斥責起塔矢,卻得到對方嗤之以鼻的回答。
「什麼時候連我的嘴巴都要受你控制了?」
「……什麼意思?你……你這是算是報復嗎!」
「還談不上報復,只是先讓你嘗嘗什麼叫做屈辱的滋味,下次再讓我聽見你口沒遮攔胡亂稱呼我的話,事情就沒這麼簡單算了!」
塔矢提到的,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隨口稱他「美女」這件事,在那次衝突之中我也理所當然的罵過他「人妖」與「娘娘腔」等等的名詞……但沒想到他這個人居然那麼容易記恨。當塔矢這麼說時,他的雙眸也與先前的冷淡不同,泛出了激烈與憤然的神色……
聽著他嘲諷,我整個人都僵了,連原本扭傷的腳踝也忍不住疼痛了起來。
惡劣的情緒進入了心裡,我不知道要怎麼再與塔矢對抗,自己的立足點被對方拔得一絲不剩,令原本就不擅與人爭吵的我,產生了比挫敗還要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
「那昨晚你到後山去做什麼……?」
也許是想挽回一點自尊,我不甘心地逼問著他,卻只得到對方全然不在乎、嗤之以鼻的嘲笑。
「不為什麼,只是想看看你悲慘的模樣罷了。沒想到你非但找錯了對象,還錯整到遠籐正信身上,看來我太高估你的能力,沒料到對手原來只是個四肢發達的傢伙而已。」
聽到他這麼說,我再也無法克制心中的屈辱,忍不住朝他大叫起來。
「混帳!再說我就殺了你!」
「殺了我?憑你現在的模樣辦不到吧。等你傷好了我們再鬥,我可不想讓人說我以大欺小,欺負你這只落水狗。」
「你說誰是落水狗?」
「你的智商低到需要我明指嗎?」
「王八蛋,我絕對不饒過你!」
「隨你怎麼說,請不要礙在這擋路,喪家之犬總是惹人嫌,不過就算教你你也記不住吧。」
塔矢這麼一說,睥睨的眼神便朝我瞧來,我簡直就氣極了,想也沒想地便把另一支枴杖也朝他扔了過去,然而卻被輕易地躲掉了。
再也不理會我的胡鬧,塔矢就這麼轉過身去,一點遲疑也沒有便背著我離開了弓道場。
***
迫近暑季的陽光在五時後依然強烈的照射著,卻不熱。
一步步蹣跚地拖著腳步向前走著,雖然滿臉通紅,我卻像個遊魂般沮喪地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
慢步回到了房間,一開門便聽見中村與日下興奮不已的叫聲。
「川原!」
「小數海啊!」
原本躺在床上看著漫畫吃著零食的兩人連忙起身朝我飛撲而來,原本是很想給他們各一拳,氣他們丟下我就跑,可是……可是……
「我們好想你!」
「你還好吧,貞操還在嗎?」
聽到日下這麼曖昧的一問,我反射性地糾住他的衣襟一拳揮了過去。
「誰和你貞操在不在!豬八戒,我打死你!」
「哎唷……救命啊!小數海你發瘋啦?」
「川原,你快住手啊!」
在激動中被中村一把拉開,我軟綿綿地趴在床上開始嚎啕大哭了起來。
「嗚啊……嗚嗚,塔矢那個混蛋,嗚嗚……」
「嗚嗚……嗚嗚嗚……」
塔矢那個壞蛋,塔矢那個王八蛋,塔矢那個討厭鬼,塔矢……
不僅僅覺得不甘心,自己的自尊彷彿被活生生地來回踐踏,一想到塔矢對著我睥睨的神情:心裡頭就宛如淌血般地抽疼不已。
這一切究竟算什麼,而我又到底做些什麼?
「嗯……嗚……」
忍不住的,我的淚水越掉越多,到了視線模糊、雙眼睜不開的程度。聽不進中村或是日下的安慰,我揉著被褥,將整個臉埋進了裡頭痛哭著。
在哭泣中彷彿有人觸碰著我的肩,我不理,便開始揮手亂甩。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不知道,一回來看見我們就忽然打人,然後沒兩三下又哭成現在這個模樣。」
「撞到頭了嗎?數海,數海?」
「嗚嗚……不要理我啦,走開!」
沒看清楚眼前的人是誰,我又開始揮手打人:心裡只想著塔矢那張狂傲冶俊的臉孔不斷出現在自己面前……
可惡的塔矢!驕傲的塔矢!刻薄的塔矢!冷血的塔矢!現在除了他一臉輕視的模樣我什麼都看不到。
所以不要來煩我!
就當我嗚咽不停的同時,卻冶不防地被某人擁抱了起來,還來不及反抗,那人便已經將我摟入了他的懷裡,還輕輕拍起我的背部說道:「不要哭了……乖乖,不要哭了。」
「嗚……啊嗯……」
感覺靠在那人胸膛之中,被溫柔的撫慰著,雖然這是那麼羞恥又怪異的行為,但那時的我卻只想依偎某人,想將心裡的那股委屈全都宣洩而出……
拚命地哭著,也不知道自己鬧了多久,依稀只記得我拚命地流淚,雙眼紅到無法睜開。哭著哭著,漸漸地累了,我腦中昏沉也感覺遲鈍,根本連想也沒想,被人一拉我就跟著出去了。
待意識再度清醒時,已經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抬起哭得紅腫的臉頰,感覺刺痛的睜開了雙眼,才在模糊之中勉強認出了面前那人的模樣。
「高櫬學長……?」
「哭過覺得舒服一些了嗎?」
「嗯……唔?為什麼我們會在車上?你要帶我去哪裡?……咦?」發現自己與學長坐在行駛中的車輛上,我吃驚又紊亂地叫了起來。
車裡儘是豪華的椅背與蕾絲襯墊,前頭的司機則帶著純白的絲質手套,透過後照鏡還可以看見他寶著深黑色的帽子與制服,車內的空間十分寬敞,和爺爺那種平成初期的老牌豐田比較起來是截然不同的舒適。
感覺週遭的氣氛陡然不同,我慌張地探頭向窗外看去,透過路標我發現車子正朝著東京都心的方向駛去。
「方纔遇上了一點小塞車,不過我想應該還來得及。」
穿著剪裁合宜的灰藍色西裝,高櫬學長原本高挑的身形顯得更加修長,像是故意不回答我一般,高櫬學長帶著與平時相同的優雅笑容,自言自語地說著不著邊際的話。
「啊嗯?」
我張著嘴一臉不解地望著他,卻又不覺得害怕。不知為什麼,在學長身邊總有一種熟悉不已、安全又溫暖的感覺,那是忽然才產生的安然情緒,雖然我們才僅僅見過三次面……
正當我還搞不清楚情況的時候,高櫬學長的手指卻忽然朝我伸了過來。他先是用著修長的指尖觸碰著我發紅的眼皮,然後再用指腹輕輕地搓揉著。
「看你哭得如此難過,有什麼事不能和我說嗎?」
如此關心的語氣與憐恤的神情,若是平時的我,大概會委曲地想哭泣吧。但現在,回想起塔矢對我輕蔑漠視的目光,原本想脫口說出的話又全都吞回到了肚裡。
「……沒有。」
被人那麼羞辱的事情我絕對說不出口,打死我都說不出來……
「什麼事都沒有。」
咬住了嘴唇,我彆扭地看向窗外,外頭的景色隨著車速不斷掠過,來向的車燈一道道地映射在玻璃上頭。忽然間,我的下顎被高櫬學長抬了起來,那直挺的鼻樑壓上了我的臉,驚得我瞬間一愣。
「呃……!」
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高櫬學長便已經吻上我的額頭,隨著那線條優美的唇瓣輕輕印上,灼熱的感覺瞬間在臉上燃燒。我全身泛起雞皮疙瘩,驚得差點連下巴都掉了下來。
「看你那麼難過就覺得好可愛,或許是為了看這張哭泣的臉龐才故意欺侮你的嗎?」
高櫬學長倏然地丟了一個炸彈過來,嚇得我急忙往車門的方向退了過去。
看到我誇張的舉動,高櫬學長笑得更燦爛了,細長的手指托起了臉上的細邊銀框,露出了興味盎然的表情,只見他曲著手肘倚在皮製椅背上,好奇地盯著我瞧。
他逗弄著我,而且還覺得很好玩。
在領悟的瞬間我好生氣,臉頰脹紅地這麼想著,好像大家都故裝神秘,耍弄著我當作是樂趣。想到這裡,我撇過了頭,更是不可自拔地陷入極端的自我惡厭之中。
難道我看起來真的那麼愚蠢又滑稽嗎?
絲毫不理會我心裡的不安,車子逕自駛入了亮著霓虹的東京市區。
***
我的母親川原涼子,原名淺倉涼子,然而不管是川原涼子還是淺倉涼子,也不論這兩個名字在全日本有多少人擁有,最有名的那個絕對都是我老媽。
十六歲出道,以精湛的演技與美麗的外表瞬間迷惑了日本男女老少的心,二十幾年來她拍過的電視劇、舞台、廣告與電影不計其數。國內外大大小小的獎盃獎座堆在家裡有如小山一般高。以年近四十歲之姿,還連續擁有好幾年雜誌評選「日本最美艷的貴婦」頭銜。在影劇圈有絕對影響力的她,天底下只有我知道她有多麼的恐怖……
用著高雅成熟的外貌欺騙著眾人,但在教訓我時卻儼然像個母夜又般。不論是搓頭功、腰折反、飛行腿還是拉耳夾,只要是惹毛了她,要全身而退的機率相當等於零。
而她會這麼厲害的原因便是從小就和爺爺學武術的關係,若以欺侮人的段數來說她一定比我高出許多。對於這麼強勢的母親,我的父親就宛如一個截然不同的人般。
我的父親川原小次郎,在我六歲的時後意外身亡。
對於父親,我只記得他憨厚的笑臉,印象中,是個十分溫柔和藹,但身體也非常虛弱的男人。在父親過世後,老媽身邊的追求者雖然一直沒斷過,但也沒看她接受過任何人。長期待在東京的她,將我托給了爺爺帶,雖然是那麼近的距離,一年中回來一倉的時間卻少得可憐,我知道她是不願回去,那美麗的一倉海邊有太多屬於她與父親的回憶。
直到最近接到她的電話說有了戀人,也談到了打算再婚的計劃,身為兒子的我當然替她高興。
雖然愛著父親,卻也不希望母親一直為他守著活寡,再加上,能讓自己那高傲老媽看上眼的男子,我也很感興趣。
繁華的夜色之中車子駛進了都內,往著文京區的方向開去。我微微將頭伸出窗外,朦朧中彷彿看到一片廣大的花圃庭院,嗅了嗅,涼風中傳來一陣清新的綠葉淡香,直到一棟典雅秀麗的法式建築出現在我們面前。
「這裡是哪裡?」
高櫬學長轉過頭看著我,微微撥開了垂散在額前的瀏海,英俊的臉龐上浮起令人猜不透的笑容,此時外頭有人將車門開啟,他二話不說地便起身走了出去。
「啊,等等……」
我急急忙忙探出了車外,卻因為左腳疼痛而差點跌了下去,高櫬學長適時地扶起我的身體,還在我耳邊溫柔地問道:「還好嗎?能不能走?」
「嗯……」
含糊應了一聲,我抬起頭,映人眼簾的是由大理石所雕塑的高大牆面,而中央挑高的大門兩側則種滿了淡紫與雪白的嬌艷花球,站在一旁的門侍身著金邊藍衣,一見我們下了車便恭敬地開了門。
進入大廳後,四周則是古典雅致的歐式家俱,華麗之中帶著沉穩高雅的氣氛,讓人覺得十分舒服。看我一臉迷惑的表情,高櫬學長輕輕摟起我的肩,傾下身在我耳邊低語著:「這裡是四季飯店中的『椿山莊』,是上層名流聚集的地方。今天對我們兩人而言將會是很特別的一日,所以才帶你來的。」
高櫬學長看著我,那細長雙睫下的瞳孔在此時顯得更加深黝,在這麼近又暖昧的距離中我身體不但發麻,就連手腳也害怕地抖了起來。即使如此,我卻還是不自覺地跟在他身旁走著……
周圍的人穿著皆十分正式,高櫬學長才傳喚一聲便有侍者向前帶路。我們先是穿過了一道由彩繪玻璃與白牆構成的長廊,在門開啟後便是豪華盛大的宴會廳場。
挑高三層的房間中以米白雕紋的壁紙裝飾,數十個水晶製成的吊燈上點滿盈光,寬敞的宴會廳中佈滿了圓桌,上頭不但放置了蠟燭與花台,就連座椅也套上了椅套與緞帶。
大廳另一頭則是舞池與延伸至庭院的長廊,巨大的窗廉沿著壁面垂束於長柱之間,身著華服的賓客手裡舉著金黃色澤的香檳談笑祝慶,優雅華貴的氣氛看在我這個單純的學生眼中,與充滿活力又熱鬧不已的綠之丘儼然就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然而在人群之中,我忽然注意到的是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
注意她的原因並沒什麼特別,因為她本身便整個宴會廳的焦點。那冷艷精緻的臉龐只上了淡妝,烏黑亮麗的秀髮則高高盤起榴成了俏麗的髮髻,一身翠綠色的旗袍將她雪白的肌膚襯托得更為白哲亮麗,由裙子開岔的長度可以猜出她大膽的風格與獨特的個性,女性成熟的美麗與風味在她身上展露無疑。
而她身後則站了一位穿著黑色西裝的男士,外貌看似四十出頭,高直挺拔的身材與俊朗銳利的五官讓他伴在女子身旁卻一點乜不失色。他身上有股別人沒有、獨特的權威與氣質,而兩人佇立在人群中是那麼閃亮耀眼,宛如天生下來就是要接受眾人的讚歎與欽羨。
就當我怔著說不出話的同時,卻倏然對上了對方的視線。
一看見我,那位站在前頭的女子便二話不說地走了過來,然而在那瞬間,眼角一偏,左腿一劈,她身上最尖銳的物體便猛然朝我刺了過來。
鞋跟的部位插進了鋪著絨布壁面上,只差一公分便正中我的耳朵,我驚愕地看著前頭,只見對方一臉不悅地怒道:「動作太慢了!這樣怎麼能夠成為川原家的繼承人呢?數海,你是不是都偷懶沒做晨間練習!」
「媽……媽。」
看著眼前那張因怒氣而顯得更加美艷的臉孔,我忍不住結結巴巴地叫了起來。
奇……奇怪……
老媽怎麼會在這裡?
正當我吃驚張大嘴巴的同時,原先站在她身旁那個高大一臉嚴肅的男士,卻由後頭一把將我整個人抱了起來。
「數海,你就是數海啊!」
用著難以言喻興奮的神情看著我,不顧眾人的目光,幾乎把我當成小孩般抱著我的身體在空中繞起圈圈來。
「好久沒看到你,居然長得和小次郎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嗚……好可愛。來!讓叔叔啾啾。」
「啊,你幹嘛……變態!」看他整張臉朝我壓了下來,我忍不住驚叫一拳揮去,卻被對方不費吹灰之力擋下了下來。
只見他與先前截然不同,一臉樂陶陶的表情轉過身去對老媽說道:「個性好像你喔,小涼。記得第一次在一倉見面時你也是這麼打我的,看來數海的性情遺傳自你,兩個人都倔強得很。」
「誰叫你那個時候要偷襲小次郎!小次郎是我的,而現在有數海,你頂多只能排行第三而已。」
「是,是。千萬別再把我的名次往後排了,這樣我會受不了的。」
聽著兩人一唱一搭的對話,我瞪大雙眼不可思議的望著他們。這一切是怎麼回事?
這個摟著我不放的男人又究竟是誰?
「怎麼一副怪異的表情,你不記得了嗎?這位是瑛之叔叔,就是從前與我們一起住在一倉老家,那個總是會帶你去廟會買糖吃的瑛之叔叔啊!」
「咧?」
……買糖吃的瑛之叔叔?
聽老媽這麼一說,記憶在腦海中如流水般湧來,我皺著眉頭不斷地思索,在想起來的瞬間忍不住大叫了起來。
「啊……啊?瑛之叔叔!」
瞠目結舌地,我驚訝到不知該如何反應。
會這麼吃驚不是沒有原因的,因為對方是我很熟悉之人。
瑛之叔叔是父母親最要好的朋友,在很年輕的時候便認識了。從前的他與我們一同住在一倉老家,那時不是買糖給我,便是帶我到處去玩,就像第二個父親般,害我小時候老高興自己有兩個爸爸,還因此得意了好一陣子。
然而這個很疼愛我的瑛之叔叔,在父親過世後就再也沒見過面了……
聽老媽說叔叔因為太難過的關係,所以搬到了很遠的地方,然後便一點消息也沒有。
沒想到間隔這麼多年後,居然又在這裡遇見了瑛之叔叔。看著老媽與站在後頭宛如護花使者的他,再轉身看了看周圍的情景,我頓時腦中爆炸,忍不住結巴地叫了起來。
「難不成……你要結婚的對象,就是瑛之叔叔嗎?」
話還沒說完,老媽兩手陡然伸了過來,捏起子我的臉頰來回地搓揉著。
「什麼你不你的,要記得叫我親愛的媽咪!」
哎啊啊,好痛啊。但我親愛的媽咪卻沒有因此放過我……
「你為什麼看起來那麼髒,眼睛還腫成一副核桃大的樣子?我可不記得有生過那麼醜的小孩!千里,我家這個皮小子在你那沒惹什麼麻煩吧?」
「你說呢,涼子?」
直接稱呼著母親的名字,高櫬學長手裡拿起不知道什麼時候冒出的粉紅色玫瑰花束,笑著走上前去在她的面頰上親吻。
「這是結婚禮物,恭喜你們。可惜無法看見涼子重披白紗的美麗模樣,只辦這麼一個小型的PARTY便足夠了嗎?」
「人不以多為貴,教堂禮數那些羅嗉的東西更是可以全免了。都已經到了徐娘半老的年紀,我可沒有在頭上插花帶頭冠的興趣。」
「涼子即使在徐娘半老的年紀也依然是出色亮眼的。」
「雖然是甜言蜜語,但由你嘴裡說出我很高興。」
笑著回吻了高櫬學長,兩人之間竟然看起來十分熟稔。我不解地看著眼前的他們,腦中卻彷彿有東西瞬間擴張開來。
隱隱約約,記得瑛之叔叔有個小孩,年紀比我約長些,在小的時候,總會拉著我到處玩耍,犯錯了還會幫我擔……
等等!瑛之叔叔的姓是……
倏然地抬起頭,見高櫬學長一臉笑容的望著我,在腦海中卻瞬間變得十分熟悉。
「千哥哥?」
「嗯。你終於記起來了嗎?數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