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狐 第六章
    既然月歸要看陳詞濫調,何不依了他的意,倒看他怎麼說。

    月歸讀罷,笑道:「不錯不錯,便是這樣了。你現在要將他背熟,考試時,這般作答,一定中了。」

    家明搖頭:「言不由衷,陳腔爛調,這樣的文章,寫出來就已經很丟人了,恨不得立刻忘記了,哪裡能拿去應試。莫要取笑。」

    月歸笑得神秘,說:「家明不信我話,日後自見分曉。」

    家明不理他,分明是嘴硬,只是加緊複習。考期將近,哪有時間糾纏不清。

    仲修也不再來惹過家明。家明暗暗奇怪,也樂得輕鬆。

    一日晨起,路過仲修房間,卻見朱朱自仲修房間偷溜而出。家明待要裝作沒看見,朱朱眼尖。

    朱朱笑道:「先生不要我,倒便宜了那傢伙。」

    家明無話可答。

    朱朱又道:「這下可不欠先生什麼了。」

    家明不解。

    朱朱道:「李公子答應了,若有了我,可不許再糾纏先生,先生也好靜心溫書。」

    家明聽了,待要勸她女孩子家,如何可讓她替自己做這種犧牲。又想她本非人類,自不可用人的標準衡量,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想要說聲謝謝,又覺得謝人替自己以身相許十分奇怪,只說:「不要太委屈自己。」

    朱朱笑道:「李公子人雖然混,在床上卻不是不解風情的人。」

    家明聽她一個女孩大剌剌地說出這樣地話來,臉上一紅,心道,他們狐類,果然看重之事不同,想來月歸也是嫌我不解風情。想起第一次遇上月歸,便是見月歸與馬伕鬼混。必然是喜歡那樣的類型。對自己新鮮感一過,定然是索然無味,才會那般冷淡。

    卻見朱朱笑笑打量他,彷彿被看穿心思一般,十分不自在,匆忙告辭離開。

    那夜讀書讀得尤其晚,家明氣自己心思又轉到月歸身上,刻意懲罰自己。

    臨考之際,仲修卻病了。也不奇怪,日日偷歡,不知節制,身體不垮才怪。

    家明只得一人上路。李家果然沒有食言,付了盤纏。

    家明一路倒也順利。進了城裡,住進客棧,早早熄燈休息。心情緊張,輾轉不能眠。

    又想起月歸來,輕輕歎了口氣,終究是沒法忘記他。

    上一次的時候,當晚的月亮,也是如這晚一般溫柔。

    暗暗責備自己,大考在即,實在不該。但想要將心思關起來,卻是不能。

    聽得房中月光照不見的陰影裡,有人吃吃的笑。

    家明一驚:「誰?」

    紅色的頭髮從黑暗中燃燒而出,綠色的眼睛裡充滿蠱惑人的笑意。

    家明跳下床,打開門,像著了魔一般,推著來人。

    「你走!走!不要再來招惹我!我惹不起你。走開!」

    總是這樣任性,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誰也不是沒脾氣的人。家明這一刻力氣出奇的大,下了決心要攆月歸走。

    月歸只有緊緊地抱住他。

    「噓,噓……家明,看著我,看著我。噓,噓……」

    家明身子被擠在月歸和牆之間,開始掙扎的厲害,漸漸地便失去氣勢,月歸的聲音聽起來如此的誘惑,家明的扭動緩了下來。

    只稍微放鬆,已經被吸進那深不可測的眼睛,家明又一次掉入綠色的陷阱。家明突然忘情捧住月歸的臉,胡亂地親著月歸的眉眼唇鼻。

    月歸輕笑:「家明你從未如此主動過。」

    家明不理他調笑,轉而親吻月歸白玉般的長頸,月歸輕阻:「不,家明,今晚,請讓我取悅你。」

    綠眸輕轉,已是媚態千百,家明只覺如同電擊,呼吸漸鈍,任由月歸輕輕地解開他的衣帶。

    月色下家明的身體發亮如一把銀錐,月歸輕撫著家明的肩膀,比起上一次歡愛似乎長寬了。年輕的身體自上次漸漸已經有了男人的味道。

    月歸埋下頭,用唇膜拜著家明的肌膚,舌尖靈動,彷彿在描繪一副精細的工筆。

    家明的神色恍然,彷彿間進入一扇白色的門。門後翠綠一片,在陽光下燦爛得耀眼,走在其間,熏風撲面,葉子輕輕拂過皮膚。家明伸手觸摸,卻感覺身體漸漸浮起來,方覺人已在雲間。初時有些驚惶,伸手想要抓住,卻覺月歸握住他的手,對他微笑,心情豁然開朗,所有世俗煩惱盡隨風拋去了,天高地廣,風清雲淡,俯瞰人間,層巒疊翠,飛閣流丹,島嶼縈迴,想起昔日嚮往與月歸攜手同游天下,此時得嘗所願,只覺是一生中最甜美的時光。

    仰起頭來,日頭高掛,一道光環自光源打下,彷彿是天堂開了口一般。身旁一隊白鷺直飛而上,家明張開手,閉氣眼睛,但覺袍袖飄飄,翩然欲仙。月歸眸中的綠意,閉起眼來,便無處不在。

    正陶醉之間,突然晴空中雷響,猛然從雲中跌落,身子一沉,才發現是南柯一夢。

    店中主人敲門,好大不耐,如此懶惰的書生,定然不中。

    家明難從夢中回神,依舊恍惚,強打精神,更衣梳洗,才發現身上吻痕斑駁,雖然怎麼也想不清楚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但也知道自己荒唐,雖覺慚愧,卻無太多悔恨之心,愈發感歎自己無藥可治。腿根一塊紫色斑痕,狀如一把鎖,尤其顯著,家明心下犯疑,卻也沒時間多想。

    進入考場,答卷下來,不免大吃一驚。考卷題目,竟無一遺漏是月歸給的那些題。這些題目,家明先前寫過多少遍,哪知提筆時絲毫沒有印象,腦中昏昏沉沉,最後那篇賭氣之作卻是歷歷在目,一字不差,彷彿釘子楔進記憶一般。

    家明心急,感覺冷汗涔涔而下,既然記不起先前的得意之作,只得重新構思。只是腦子裡如同灌了水銀一般,顛倒苦思,卻全是那篇爛文中的句子,再不能想其他。越是著急,越是什麼也想不出。

    眼見沉香經時,煙灰一點點灑落,偷眼瞧其他考生,無不奮筆疾書,自己卻滿腹苦惱。臨交卷時間不遠,總不能交白卷,只得將那片爛文抄上。

    最後一字落筆,時間已到。家明頹然地伏在桌上,欲哭無淚。

    李家自是無臉回去,生活已又無著落。

    走出考場,冷風吹過汗濕的衫子,不由地滴溜溜地打了個冷顫。回到店裡,坐在床上,頭依舊昏暈,腦子裡仍是圍著試題打轉,可恨仍舊什麼也想不起來,彷彿被人下了咒語一般。思及此,家明不禁苦笑,什麼下咒,明明是自己無法抵抗月歸的吸引。坐在床頭,收拾包裹,知道盤纏無多,這店是不能再多住了。

    尋思不如去鄉間哪裡,做個教書先生,似先前那般找個破廟,也可安身。若不行,只怕找點體力活也做了。家明雖然信奉唯有讀書高,卻不拘泥萬般皆下等,維生對他來說,最是重要。

    誰知一路問下來,卻是毫無著落。便是苦工,人見他這書生斯文模樣,也不信能幹得了。日子下來,囊中漸薄,家明只能省一點是一點,卻也無計可尋。

    這日天色漸晚,家明正趕路,遙見感覺林從中有一道觀,心中暗喜,如能借住一晚,也好過風餐露宿。只聽林中有窸索之聲。家明回頭,卻見暗中綠光瑩瑩,灰絨絨的,卻是一隻狼。

    家明心驚,不敢疾奔,只恐動作大了反而惹急了狼倒撲上來,只是加快腳步疾行朝,那狼一路跟上,似乎在伺機而動。走到廟觀之前,路邊有一小小的草屋。家明等不及走到道觀,先躲進去,將門關上,等狼走後再做計較。房中廢棄已久,空空如也,卻附帶了個小廚房。家明心中暗喜,只希望能翻出只菜刀來,也可防身。那知翻來翻去只翻出一把寸長的小刀,聊勝於無,家明將小刀揣進懷裡。

    那隻狼雖被擋在門外,卻也不死心,牆壁刷拉刷拉作響,竟從草織的牆中伸出爪子來。家明大駭,急忙抓住狼爪子。那狼待要抽回爪子,家明死死的抓住,既然已經激怒了它,若讓它掙脫,不知會如何,只是如此僵持,必然有力盡的時候,家明心中著急,那隻小刀,砍個口子雖然可以,但要殺了著隻狼,卻遠遠不夠。

    俗話說急中生智,家明突然想起以往在家過年,幫手屠夫殺豬,曾見屠夫吹豬。家明如法炮製,用刀將狼爪上的皮割開一塊。狼吃痛,力氣奇大,家明早料到,兩手並用,死抓住不放。那狼開始掙扎的厲害,家明吹了個把鐘頭,那狼漸漸沒了力氣。家明不敢放鬆,又吹了多時,才解下頭上束帶,將狼爪牢牢縛住。出門一看,那隻狼已腫脹如牛,身體僵硬,狼嘴大張,死狀怖人。家明心中害怕,不敢多呆,只怕又有別的狼跟上來,又想著狼皮也能賣錢,遂將死狼一路背著,去觀中借宿。路雖不遠,走到時也已經氣喘吁吁。

    誰知剛近觀門,一群猛犬暴衝出來,家明背著狼屍,本就不靈便,遂不及防,腿間已被咬了一口,鮮血如注。群犬聞著血腥,更加激動,對著家明撲上去,後面的擠不上去的,更是狂吠不已。

    真是剛出了狼口,又被犬欺。家明用手抱住頭頸,如果就這樣被咬死了,才是冤枉,家明真是為自己不值。

    一聲犬哨,猛犬停止了攻擊,有人提燈,喊到:「什麼人?」  語氣頗為兇惡。

    家明張嘴想要答話,感覺嗓子堵堵的,好像一個藥丸吞到一半卡住一般不能呼吸。家明想,莫不是剛才心提到了嗓子眼,現在仍舊下不去。

    對方是個粗壯的漢子,身高足有八尺,寬面方額,臉色黑紫,嘴角一道傷疤直拉到眼角,只要再多一分,眼睛就廢了,看起來好不兇惡。

    家明忍住痛,彎身一躬,道:「天色已晚,小生宋家明,貿然打擾,想借宿貴處一晚。」

    那人臉色稍緩,仍不見得有多熱情。他對家明說:「這裡是女道觀,本不方便外人借宿。只是我的狗兒咬了你,不讓你住下說不過去。」

    家明心想怎麼你又方便住在這裡,這話當然沒說出口。

    那漢子也猜得出家明心有疑惑,卻也不解釋,只說:「我叫陸高,你在這兒先住下到你腿傷好了,有什麼事兒找我。」

    說著一面過來幫家明卸下背上的重物來,見是一頭狼,好生吃了一驚。不由得又多打量了家明幾眼。

    陸高把家明帶進客房,打了熱水來替他洗傷。家明不好意思,客氣要自己來,那人狠狠瞪了家明一眼,家明只得閉嘴。

    齒印深入肌膚,陸高將凝住的血塊洗去,嘴裡嘟囔:「這些狗兒,平日雖然喜歡虛張聲勢嚇嚇人,也不至於咬傷人,想來是聞到你身後死狼的氣味。」

    家明坐在椅子上,任那大漢將他的腿擦乾上藥。那大漢只穿著馬甲,背對著家明,肩背肌肉糾結,看起來孔武有力。不知怎的,家明想起第一次見到月歸時與月歸私混的馬伕。家明心想,這樣八成才是月歸所喜歡的類型吧。想到這裡,心口不免有點悶悶的。

    觀中果然女子甚多,顯然不常有外人,唧唧喳喳地躲在窗外偷窺家明,待陸高走近,才像受驚的小雀一般散開。

    陸高將一錠銀子放在家明手心:「我替你將狼皮賣了,近來價錢很好。」

    家明感激,陸高有與外表極不相襯的細心。

    家明問陸高:「此處可有活可做?」雖然得了些錢,仍舊不夠坐吃山空。

    陸高有些遲疑,「這裡都是些女娃子,確實需要勞力,只怕你吃不得苦。」

    家明笑笑:「砍柴挑水之類的活倒不至於難倒我。」

    陸高點頭:「我說了不算,觀主回來,仍要看她的意思。」算是答應讓家明留下。

    ◇◆◇◆◇

    家明腿好的利落了,陸高便讓家明每日挑水劈材燒火餵狗。家明見那些狗仍舊有些害怕,陸高抱住狗兒的脖子,撫慰那些狗兒,轉頭對家明說:「莫怕,莫怕,犯了一次錯,他們不會再攻擊你。」

    家明勉強笑道:「知錯能改,人都做不到,如何指望這些畜生。」

    陸高不悅:「畜生大多時候比人強多了。不想做,也不勉強,哪裡來的還請哪裡去。」

    家明只有壯起膽子。

    好歹是飼主,那些狗兒態度截然不同,對家明又舔又咬,好不親熱,完全沒有那日的敵意。

    一天下來,汗流了不少。家明不慣身上這般粘粘的,定得洗個澡才睡得安心。

    身上痕跡已經完全褪去,家明又想起月歸。那晚的事印象模糊,只是那種欣喜的感覺如同茶香一般,飲後仍舊徘徊不去。家明歎氣,月歸啊月歸,若是無意,又為何每每在自己決心忘記他的時候出現。心裡隱隱期盼,如果再決意忘記他,是否月歸又會出現。

    若有這般想法,忘記已是手段,想要再見月歸,才是目的,月歸自然是不會出現了。

    陷入癡情中的邏輯向來循環矛盾。

    胡思亂想中聽到女孩的輕笑,家明反射的拉起衣服。女孩在門中窺探的眼光,絲毫不比以前縣衙的姨太太們更含蓄。

    接下來的日子,家明更加手忙腳亂地應付躲避情竇初開的女孩,簡直比幹粗活還要累。

    謙謙君子,淑女好逑。

    觀中的女子,她們是被撫養大的棄嬰,並不是心甘情願的女道士。

    她們會偷偷將家明的衣服扯個小口子,這樣就可以顯示女孩的細心。替自己心上人補衣服,實在是女孩子的一種幸福。

    或者她們可以將湯水不小心打在家明身上,順便幫他將其他的衣服也洗了。這樣有來有回,很方便助長感情。

    家明狼狽地發現,自己少的可憐的衣衫在這種小把戲下很快就要堅持不住了。

    好幾次,都是陸高的出現,將狼狽不堪的家明從女孩子的熱情的圍攻下解救出來。

    陸高黑著一張臉。家明心中忐忑,陸高一定認為他觀中的女道人勾三塔四。

    陸高卻說:「聽說最近這裡有強人出沒,家明不妨學點劍術。」

    家明頗有悟性,劍法學得倒快。根基方面的訓練,沒有捷徑。陸高是個嚴格的老師。

    苦不堪言,但是家明更怕陸高那張黑臉,不敢抱怨,倒是心疼煞了一干小女人。

    陸高一天練完功,突然對家明說:「若有中意的女子,不妨成家。」

    家明愣住。

    陸高的黑臉露出一絲難得的笑意:「她們在觀中長大,不一定要做女道士。只要不被人欺負去了,嫁人總是好的。」

    家明搖頭笑道:「怎又不見你成家?」

    陸高無奈地笑道:「曾經滄海難為水。」

    家明黯然,可不是。

    陸高拍拍家明的肩膀。「有花堪折直需折,錯過了,就沒了,有些事情還是主動點好。」

    家明若有所觸。

    日日刻苦學武,循序漸進,家明不知道是否有小成,但覺體力充沛,精神煥發,彷彿換了一具軀體一般。那幫女孩子,好像也不再那般疲於應付。在觀中日子,也算穩定下來。以前求取功名的日子,想起來,已彷彿前生。這樣的日子,倒也安心。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輕狂。家明不再為難自己,想起月歸時,砌一壺茶,舉杯,與月同飲。前生的牽拌也好,這世的冤孽也好,他總忘不了他。

    喜歡讀書的習慣仍不改,現在讀書全憑喜好,更加輕鬆。觀中有藏經室,似乎廢棄已久。家明主動要求打掃。趁著天氣好,日頭足,家明將書一本本搬出來,曬掉霉味,弄得灰頭土臉,卻十分有滿足感。

    最後將書搬回,一本本整理好放回書架。最後一本書極其厚重,紙張黃舊,似乎頗有些年代。

    家明翻開書頁,圖文並用,似是哪位道人學習法術時的筆記,看起來十分有趣。

    家明將它搬回屋去,砌上壺茶,翻開書,仔細研究。

    所有的步驟記錄的十分詳細。家明覺得十分神奇,忍不住試一下。

    剪個什麼好呢?家明想了想。

    念下咒語,家明端起茶,抱著僥倖的心思品量地看著桌上的紙張。

    一隻紅色的狐狸跳了起來,警惕地盯著家明。

    家明看著有趣,伸出手,溫和地笑:「來。」

    紅狐猛地咬了家明一口,家明的手一抖,茶打翻了。

    茶水打在紅狐身上,紅狐又變成了紙。

    家明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手,血從舊傷痕處流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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