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實在不知道該算是驚喜還是驚嚇,當月出崗夫婦終於見到被尋回的長子時。
是應該驚喜吧!
瞧這孩子生得多好,英俊挺拔,器宇非凡,站在人群裡有種出類拔萃的卓然氣焰。
但又不得不驚嚇,在聽見他開口說出「握手五兩,擁抱十兩」的話時。
為了迎接這個失去多年的兒子歸來,月夫人先是生了場大病,接下來是好長一段時間沒能睡好。
她讓人重新粉刷了相府,在簷前掛滿了紅綵球,院裡種滿了迎賓花,並讓灶房裡從早到晚燒著火,廚子們隨時候傳,就怕兒子在甫進家門時,沒能立即吃到熱騰騰的家常菜,沒能立刻感受到親情的溫暖。
為了這個重要時刻,相府鎮日上下瀰漫著一股比過年還要沸騰的喜氣,大少爺長、大少爺短地成了人人一見面時,最愛開口討論的話。
人人都在猜測大少爺究竟生得什麼樣。
是像老爺多些還是像夫人?
當他回到相府後的第一句話會是啥?
會不會激動得當場楓淚,抱著母親痛哭呢?
沒人想到的是,當這位大少爺總算現身,月夫人激動地想撲上前抱抱她苦命的孩兒時,他卻噙著一抹魅笑,抬起手掌阻止了月夫人。
他悠然啟口,然後說出了「握手五兩,擁抱十兩」令人傻眼的話。
他們有沒有聽錯?!
死寂的大廳裡只聽見眾人拚命挖耳朵,及月夫人按捺不下的掩面痛泣。
她那久別重逢的孩兒,居然……居然頭一句話就跟她要錢?
「嗚嗚嗚……怎麼會這樣?你是在怪娘當年沒照顧好你?還是怪爹娘沒有親自去接你?娘是想去呀,但在當日聽見你還活著的消息時,氣急攻心,娘就病倒了……至於你爹爹更是因為公事走不開,絕不是不在意你呀,要不又怎會讓你那從未出過遠門的親妹子,親自去走這一趟……」
「娘,您別這個樣啦!」月皎兮小碎步跑到母親身旁,軟語哄勸著。「大哥絕對沒有怪您的意思,那只是他的……習慣,您別怪他,因為他先前在道觀裡負責打點上下,管事管錢管慣了,一時改不了……」
「改不了也得改!」
站在堂上的月出崗,臉色難看地沉著嗓。
「這像什麼話?堂堂相府大少爺,一開口就跟人要錢?比個商人還要市儈銅臭……你你你……你給我回來!你爹我還在訓話呢,你居然敢掉頭就走?」
已往外走了幾步的天驤游,掏掏耳朵轉回頭,臉上掛著無所謂的笑容。
「既然這裡不歡迎我,我幹嘛還不走?」
「你這說的是什麼話?我這當爹的不過是說了你一句,你居然就以出走來要脅我?」
「老爺,別氣、別氣,氣壞了身子可就麻煩了……」
梳著桃心髻,身著綾羅衣,長袖善舞的月家二娘春姨趕緊出來打圓場。
「孩子剛回來你就這樣當著眾人的面前說他,他當然會掛不住臉了,他在外頭生活了二十四個年頭,現在才剛回相府,你讓他如何按你的規矩走?」
好半晌後,在春姨娘的這頭勸勸那頭安撫下,一場「大廳認親」戲碼才總算安然落幕。
最後的結論是天色已不早,大家先去用晚膳,邊吃飯邊閒聊,也好乘機讓彼此多點認識,省得父子倆一張開口,就是劍拔弩張。
就寢前,春姨娘特地讓人將月家二少爺月皓明給喚來,在僕人退下後,忍俊不住地對著自己的兒子笑了起來。
「皓明哪,這可真是天在助你了,原先我還擔心你大哥回家後,畢竟他是正出你是庶出,肯定會搶了你在你爹心目中的寶座,卻沒想到啊,居然是個錢鬼投的胎,這可和你那總是自命清高,最恨人貪錢市儈的爹給槓上了。」
「如果娘叫兒子來就為了這檔子事……」向來話不多的月皓明聽見這話,抹抹俊臉沒好氣的開口,「那我要回房睡覺了。」
見兒子當真舉步往外走,春姨娘沉下臉來教訓兒子。
「你這孩子是怎麼回事?娘在和你討論你的未來呢,你居然要去睡覺?」
「大哥回來和我的未來又有何關係?」
他雖然才二十二歲,卻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他於年前已在城裡和幾個文友合開了間雕版藝坊,鎮日舞文弄墨、刻印雕版,壓根對父親指望他從政,或是母親盼他學商表明了毫無興趣。
「怎麼會沒關係呢?一塊餅一個人吃跟分給兩個人吃,那可是大大不同!」
小子!你爹好歹也是一國之相,雖說公正不阿,不貪財,但光他那些俸祿及吳越王三不五時的封賞欽賜,等他死了後那塊大餅可真是大得不得了,就只你這自恃骨頭硬的笨小子能夠毫不在乎。
呿!整日只會惦著那些雕版刻印、寫詩弄文,等你和你老娘將來沒飯吃時,難不成還能啃雕版止饑饞?
同樣的時間裡,相府的另一頭,坐著不住搖頭的月出崗,以及始終垂著臉沒出聲的月夫人。
「我怎麼也沒想到這孩子居然會是這副德行,果真孩子不是自個兒帶大的就不行,那價值觀真是跟你差了十萬八千里。」
月出崗頓了頓,沒好氣地往下說。
「開口閉口錢錢錢,好好的一道西湖醋魚端上桌來,旁人關心的是這道菜的色香味,他少爺在意的卻是廚子有沒有偷工減料?買菜的有沒有拿溝裡的魚來冒充湖魚?氣得廚子和灶房管事齊齊跪到桌前,又是斬雞頭又是哭哭啼啼地說被冤枉了,還鬧著說不想幹了,弄得那一頓團圓飯吃得真是難看。」
月夫人先是安靜了片刻,才終於忍不住幫兒子說話,「其實那孩子也沒說錯,今兒個的魚肉真是……真是有些過於鬆軟,好像不夠新鮮。」
「你這說的是什麼話?」月出崗氣到拍桌子。「孩子不懂事胡鬧也就算了,你居然還幫他說話?想我月家向來忠厚傳家,怎麼會用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來為難下人?」東西能吃就好了,幹嘛計較那麼多?
「談實話就是說實話,哪能算是什麼為難?」
月夫人原是小聲嘟囔的,末了心頭一酸,忍不住邊抹淚邊抬起頭,將音量給放大了。
「我覺得你才是在為難他呢!他貴為月府大少爺,教訓個偷工減料的廚子和管事有什麼錯?你老是給他臉色看,我真怕他會跑回那個烏龍觀,真去當道士。」
「回去就回去!當道士就當道士!誰在乎?」
「你不在乎我在乎!那可是我唯一的兒子呀!」月夫人哭了出來,「這孩子命苦,還在襁褓中就沒了爹娘疼惜,打小在道觀裡有一頓沒一頓地長大,才會養成那樣的節儉性子,現在好不容易才將他給找回來,卻又過上個只會給他臉色看的爹!」
「夫人哪!」眼見妻子哭成了淚人兒,月出崗看了心煩。「你也講點道理吧,這究竟是誰在為難誰呀?他大少爺開出的那些『索錢條款』我哪點沒依他?我也只不過是想要他改個姓、改個名,堂堂相府大少爺叫啥『添香油』的能聽嗎?咱們幫他取的『月皓陽』可好聽多了,他居然推開椅子站起來,說要回道觀,你讓我能不生氣?能不變臉嗎?」
沒理會丈夫的安慰,月夫人哭得肝腸寸斷。
「這也不能全怪他呀!那個名字就算再難聽他也已用了二十四年了,能說改就改的嗎?你總得給他多一點時間去適應習慣嘛,總而言之一句話,我不許你再為難我那苦命的寶貝兒子了,要不然我就……我就死給你看!」
兩夫妻在屋裡吵嘴,全然不知此時在他們屋簷上,那讓月夫人口口聲聲喚作「苦命的寶貝兒子」的天驤游,正懶洋洋地躺在屋瓦上一邊賞月一邊聽,就如同他方才在春姨娘的屋頂上所做的事情一樣。
無聊!
拋掉了嚼在嘴裡的草桿,天驤游飛身縱離月家二老的屋脊上。
別當他喜歡偷聽人家講話,只因身在陌生地方還是謹慎點好,省得哪天被人給莫名其妙毒死了都還不知道。
仗著他輕功好,天驤游無視於下頭來去交班的守衛,旁若無人地東巡西跑,去聽了賬房裡有沒有人在偷罵大少爺,又去看了灶房裡有沒有在偷煮好料。
只是他哪兒都巡過了,就是對一個地方採取禁步。
還是別去的好,還是別想的好,還是別再糾纏的好……
怪的是他明明都已對自己三令五申了,但當他回過神來時,才發現自己竟然已伏在「月出苑」——月皎兮所居住的院落廂房屋簷上。
真糟糕!半夜三更伏在閨女的屋簷上,這若是被人給看見了,不給當成了採花賊才怪。
快走吧,天驤游,此處非你能久留之地!
心裡雖是這麼吶喊著,但他的腳就是不聽話,活像是讓人給抽掉了力氣似地抬不起來。
就在此時,底下有了動靜,他看見幾個婢女抬了張桌子到院裡,再看見翠兒忙進忙出地在桌上擺了水果,插了素馨,再拿出香爐和蒲團。
在幾個丫鬟氣喘吁吁地終於備好了一切後,他才終於見著了她們的主子。
一身白裳、披洩著黑緞似的長髮的月皎兮,手持三炷香,娉婷裊裊地緩步至桌前跪下。
她是剛沐浴過的吧,除了她那頭青絲是半濕之外,他甚至還能夠嗅著空氣裡有著會讓他心跳加速的茉莉馨香,就如同那時她偎靠在他懷裡,他所能嗅著的香味。
快走吧!天驤游,除非你真想當個登徒浪子!腦中再度響起催促話語,但他的腳還是一樣不聽話。
「小姐,」翠兒趨近跪在蒲團上的月皎兮,「你的頭髮還濕著呢,當心夜涼風寒著了涼……」
「別管我,你們都去睡下吧。」月皎兮沒看向翠兒,眸光鎖往天上。
「可小姐……」
「別再說了,再說我要生氣了,快點去睡吧。」雖是柔軟嗓音,卻有著絕不容人討價還價的執拗。
瞭解小姐的脾氣,幾個小丫鬟只好在對看一眼後,一個接一個地離去了。
等所有閒人都走了後,天驤游終於又再能聽見那把讓他戀極了的嬌綿軟音。
「月神娘娘,信女月皎兮在此誠心誠意地向你叩跪請安……」月皎兮虔誠磕頭,「盼你能於芸芸眾生的諸多懇求中,眷顧信女的小小心願。上次信女跟你提起過,盼你能庇佑信女將家兄尋回,多謝你的幫忙,讓信女能夠圓滿達成任務,但不好意思……」
佳人面色微赧。「信女仍有後事要請你多幫忙。家兄與家父因著多年分開,難免觀念上會產生分歧。還盼你能點化他們的智慧心及通融心,不要太固執於自己的想法,要試著多去瞭解別人的立場……」
絮絮叨叨,叨叨絮絮,夜風如水,將跪在案桌前,神色專注的女子的每一句懇求,或許未必能夠上達天聽,但至少都送入了伏在簷上的男人耳裡了。
真是有本事!
伏累了的天驤游索性改仰倒在屋簷上。
蹺起二郎腿,他從懷中再摸出了一根草桿,無聊地放進口中閒嚼,容著底下的求禱詞,敲木魚似地一句句敲進他耳裡。
說她有本事是沒想到平日瞧她膽小話少,紅著臉大半天擠不出一句話來,沒想到在對著她那月神娘娘時,話還真多。
就像是怕月神娘娘沒有聽清楚似地,三不五時還要來個解釋說明,甚至是一再反覆。
還一點有本事的是,她求禱到了手上的香都已燃盡,甚至還重新點過,在這麼長的一段時間裡,她祈禱要月神娘娘幫的忙,沒有一件事情是和她自己有關的,全都是在幫她的「大哥」說話。
她向月神娘娘解釋她的大哥並非真貪財,只是因為小時候沒爹娘在身邊,少了安全感,所以才會特別仰賴能夠真真實寶地握在手裡的錢財。
還說她的大哥是個外冷內熱的大好人,這點從她住在烏龍觀裡時,和他那些師弟的偶爾閒聊裡就能夠知道,知道他是個負責任又顧家的好師兄。
雖然天驤游對她的話壓根不予認同,甚至還嗤之以鼻,卻怎麼也無法阻止心頭有股熱燙燙的暖流,一點一滴地從他枯竭已久的心房中淌流出,且還一步步地,逐漸淹沒了他全身上下的所有感官。
從來沒有!
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像她那樣地,全心全意地想著他、惦著他,為他著想,幫他說話,就好像他是個多麼重要的曠世珍寶。
「月神娘娘!」
嬌綿悅耳的女音,持續地由簷下飄上來。
「我希望你能幫我大哥盡快習慣相府裡的作息,讓爹別再看他不順眼,讓下人們都能對他心悅誠服,讓城裡的人別在看見他時在他背後指指點點,讓他別再動不動就耍脾氣說要回道觀……」
嬌音變低,若有似無地歎長了氣。
「有關於此,盼你能幫助他盡快在城裡遇上一個能讓他喜歡,又是門當戶對的姑娘,及早娶妻,也好讓他別再三不五時鬧著要回去當道士,嚇壞了娘親……」
這丫頭!
聽到了這兒,天驤游不悅地吐掉了草桿,蹙緊了俊眉,竟連這種事也拿來跟月神娘娘請求?
就這麼巴不得他快點去娶老婆,好別再有機會糾纏她嗎?
雖然不開心,但他的耳朵仍是豎得高高的,不屢錯過底下的每一句話。
怪的是,在說出了讓他快點娶妻的願望後,底下卻是無聲無息地靜默了好半晌。
這丫頭該不會是睡著了吧?
按捺不住好奇的天驤游在屋簷上側轉過身,將視線往簷下投去,訝然地看見正在安靜垂淚的小人兒。
老天!她在哭?!
拜神能夠拜到哭?她還真是有本事!
心裡雖在罵人笨,卻同時有股抑不住的心疼泉源冒出,若非他咬牙死忍住,怕早已飛下簷將她摟進懷裡哄慰,吮去她的淚水,不許她再哭了。
月皎兮哭了好一陣,哭到簷上的天驤游都覺得快要被逼瘋的時候,他才再度聽見那把夾雜了些許鼻音的軟語。
「對不起!月神娘娘,請原諒信女的失態,皎兮不該哭的,大哥是個好人,自然該配個好姑娘,皎兮不應該難過,不應該傷心,應該要很開心的……可皎兮也不知道為什麼……」
眼淚再度湧泉似地冒了出來,讓小人兒頓時成了個水人兒。
「會在想到大哥娶妻……在想到了大哥會和別的女子在一起時……就是很想哭、很想哭,怎麼也忍不住……」
底下人兒哭得抽抽噎噎,簷上男人看得肝腸寸斷。
「皎兮也知道自己不對,不該……不該對自己的兄長存有想獨佔的心思,月神娘娘,你幫幫皎兮,讓皎兮別再那麼不懂事了……還有這些東西,也是皎兮不該私藏著的……皎兮現在交出來……代表著皎兮是真心悔過……還請你多多幫忙……」
月皎兮邊哭邊自懷中取出一顆小石頭,以及一朵已枯萎的小黃花。
天驤游認得那是他在帶她去看浣紗石及范蠡巖時,順手摘撿給她的東西。
沒想到不過是兩樣毫無價值的小東西,居然讓她給當成了寶似地貼身收藏。
就因為東西是他給她的,是他親手摘給她、拾給她的?這個笨丫頭!
那能算是什麼奇珍異寶嘛!
驀然,一陣夜風襲來,吹得他莫名生顫。
究竟天底下最有價值的東西是什麼?
難道不是金磚銀塊?不是權力慾望?
他突然有一瞬間的神思迷亂了。
難以克制地,方纔那股曾經出現過的熱燙暖流,再次地在他胸口氾濫。
旋過身仰天躺在簷上,天驤游伸手掩耳,不想再聽下去了。
他不想再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