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霆遠只來過一次,畢竟這裡太危險,隨時有被永王發現的可能。我又在床上修養了十天,傷勢明顯好轉,但還是不能下地。當然,這都是作給永王看的。永王隔一兩天會過來看我一回,有時候也會問問伺候我的丫鬟僕婢我的飲食如何,傷勢可有反覆,但絕對不和我說話,往往露個面就走,當我是透明的。
可我卻覺得他看我的眼神跟以往不大相同,說不上是溫柔,但至少不再像凍死人的寒潭。偶爾石驚風也會來看我,大多是在永王不在的時候陪我說說話,我問他外面的情形,他也很少隱瞞。日子從來沒過得這樣清靜過,以前總有木言象只烏鴉一樣在耳邊喋喋不休,那時候覺得吵,現在聽不到,反倒有些不習慣了。我來王府這麼久,木言不知在家裡做什麼。
閒聊的時候,我忍不住向石驚風問起,他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回答:「自從大人住到府中,這位木兄也曾來過這裡幾回,吵著要見大人,但王爺有命不准任何人來探望你,誰也不敢放他進來。後來鬧得急了,想爬牆進來,被當值的侍衛逮到,送到我這裡來,我不敢驚動王爺,便好言勸了他幾句,說大人你在府中一切安好,我會照應,他這才不請不願的去了。」
說到這裡,石驚風滿臉愧色:「結果我還是讓大人受了傷。」
我揮揮手:「這怪不得你,王爺想做的事誰攔得住?何況你對他又那麼忠心。說到木言,我真是很想念他,我們在一起近十年,他和我名為主僕,其情卻與兄弟無異。我離開家這些日子,心中著實掛念。石護衛,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請說。」
「我想寫一封家書,求你轉交給他。他見了信,自然就會放下心來。」
石驚風面有難色:「這個……王爺特別看重大人,沒有他的吩咐,我……」
「不要緊。」我打斷他的話,「我這家書先寫好了,你拿去給王爺看,他若同意,你就拿去,若不同意,我也不會怪你。」
石驚風舒了口氣:「如此最好。」
當下石驚風拿來筆墨,我微一思索,一揮而就。起初還擔心永王不許,哪知他看了之後只是冷笑幾聲,當真答應了。後來石驚風跟我說的時候,臉上都是一副意想不到的表情。又過了幾天,我已經可以下地走動,這天便來到永王書房。永王對我的出現似乎並不感到驚訝,淡淡的看了我一眼,吩咐我坐下。
「可有事?」
「王爺,再過兩天就是清明節了,算起來我兄長去世也已整整六年,墳墓就在東郊城外,我想…」
「你想去拜祭你的兄長?」
「是,前兩日做夢,夢見兄長怪我太久不來看他,一覺醒來,實在心中難安。是以想去上墳,還請王爺准許。」說著,我一揖到地。
雖然低著頭,還是能感到永王兩道犀利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也不知在想什麼,一陣緊張,生怕他不肯答應。還好,過了半晌,他終於開了金口:「你這也是出於一片兄弟友愛之心,本王若不答應,倒顯得不近人情了。好吧。」
「多謝王爺。」我大喜,又施了一禮,起身告辭。
「且慢。」
「王爺還有何吩咐?」
永王繞到我面前與我對視,伸出兩隻手指慢慢抬起我的下巴,很仔細的端詳我的臉。良久,冷笑一聲:「這個如花似玉的小腦袋裡面,鬼注意可真是不少!」
我心中一緊,陪笑道:「不知王爺所指為何?」
永王不答,眼神閃爍了幾下,忽道:「你的容貌雖然跟煙兒很像,舉止神氣卻完全不同。尤其是這雙眼睛,你可知讓我想起了什麼?」
「什麼?」這樣仰著脖子好累,可是永王不放手,我也不敢動。
「一隻小狐狸。」他的目光變得深遠,似在回憶,「一隻銀白色毛皮的小狐狸。它的眼睛很大,透著古靈精怪。我是那年打獵的時候見到了它。它很狡猾,輕易就躲過了我射出的箭,如果它那時逃到深山裡,我也奈何不了它。可惜它太驕傲了,居然戲弄起獵人來。幾次三番出現在我面前,向我挑釁,一下子把我的好勝心都挑了起來。我用了三天三夜的時間追捕它。從來沒有一個獵物能夠讓我有這麼大的耐心,那種欲罷不能、勢在必得的感覺我到現在還記憶猶新。」
「後來呢?」我忍不住問。
他笑了,鬆開手,指著書案方向:「後來它就成了這樣,直到現在我都很喜歡。」書案後面的檀木椅上,搭著一條白色的靠墊。純白似雪,閃亮如銀。
不知怎麼,我忽然覺得全身一寒,心驚肉跳。
***
清明時節雨紛紛。今年的清明沒有下雨,但天色陰陰的,壓在人的心頭也沉沉的。
「王爺,我的胸口很悶,不知是不是傷勢又復發了,咱們不如回去吧。」我掀開車簾,臉色蒼白地向著騎馬的永王說道。
永王不為所動:「已經到了這裡,也不差幾步路。到你兄長墳前擺上一拜,用不了多少力氣。還可了了你的心願。」我歎了口氣,不再說話。
本想懇請永王,把嫂嫂和兩個孩子也帶出來,畢竟那是我們共同的親人,可永王說什麼也不答應。求得急了,他便說要下人們準備好香花奠酒送到嫂嫂那裡,讓他們自行祭拜。倒是他自己,說什麼不放心我,也跟了來。哎,他說話時神情冷漠,哪裡有半分關心我的樣子?
兄長的墳還是我去年請人重修的,春天一來,墳頭上的野草又冒了芽。然而人卻不能如這一年一生野草一般,一旦去了,便是永訣。有人為我擺上瓜果,我上了香,又在墳頭拜了幾拜,心裡默默禱祝:你若在天有靈,就保佑我能順利救出嫂嫂。
「王爺,咱們走吧。」
永王一直站在墳墓一旁冷冷的看著我,這時才道;「現在就走,你不是要等人麼?」
我張大了眼睛,吃吃地道:「王爺的話下官不明白。」
永王冷笑:「你那封家書裡面寫得卻很明白,把每句開頭的一字串起來,不就是『清明節,東郊十里』?你不是跟你的朋黨約好了今天來救人?可惜你想不到,我沒答應將你的親人也帶出來,壞了你的計劃,所以一路上你總是找借口要回去。是不是?」
他說一句,我臉色就蒼白一分,人也幾乎站立不穩,搖搖欲倒,卻被他上來一把抓住。
「你看。」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密林見,偶爾會有寒光一閃,看似平靜,卻不知透著多少殺機。
永王湊到我耳邊,輕笑道:「不管你來多少人,我都讓他們——有來無回!」
我再也支持不住,軟倒在地,一旁有人上前將我扶起,卻是石驚風,他滿臉震驚之色,顯然全不知情。
永王不再和我說話,只是靜靜的站在那裡,我知道,他在等,等待著一場殺戮。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樹林裡靜悄悄的,連飛鳥也感到了瀰漫的殺氣,早已振翅高飛,只有風吹著樹葉,發出「殺」、「殺」的響聲,聽來格外心驚。
忽然,遠處傳來馬蹄聲,在柔軟的泥地裡並不很響亮,卻每一聲都踏在了人的心上。密林間,幾處閃動著白光。也許永王只消一抬手,來人就會被剁成肉醬。可是,永王只是皺了皺眉,並沒有動。一匹馬從樹叢中閃了出來,直奔到離我們兩丈遠的地方,硬生生停住。馬上的乘客飛身躍下,一路小跑奔向永王。
「是葛青!」石驚風忍不住驚呼。
那人滿臉惶急,朝永王草草的行了一禮,立刻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永王一聲不吭的聽完,臉色陰沉得有如寒天霜降。
「王爺,怎麼了?」石驚風不明所以,上前關切的問道。
永王不理會他,卻把冷然的目光投向我:「很好,我倒是又小看你了。」
我慢慢退了一步,賠笑道:「不知王爺說的什麼。」
「驚風,你可知道咱們離開的這些時候,府裡發生了什麼事?」
石驚風一呆:「屬下不知。」
永王冷笑:「有人趁咱們不在,把黎大人的家眷接走了。哼哼,好個調虎離山,本王又上了你的當了。」說到這個「噹」字之時,聲色俱厲,突然手掌閃電般的揮出,五指成勾,抓上我的肩頭!
好凌厲的一抓!倘若我不會武功,或是沒有防備,這一下決計躲不過。可是這些天的接觸,我已經對永王的性子知之頗深,他盛怒之餘,一定會找人來洩憤,而我,自然是最合適的人選!身子急向後飛出,一抬手抓住一枚樹枝,整個人便吊在樹上,隨著樹枝的彈力在空中一蕩一蕩。
對於我突如其來的一舉,所有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永王眼中閃過一絲異色:「原來你還會武功,這麼說你受傷也是裝的?果然是一隻小狐狸,這個計劃你從那時就已經想好了!」
這話倒有些冤枉我。其實我當初拚命挨了永王一掌,一是希望能轉移他的注意力,二來也是為了消除他的懷疑。就連戲弄那胡大夫,也只是騙永王相信我的確受了重傷而已。後來永王請了御醫,我這才靈機一動想起,雷霆遠對永王府如此關注,王府有事請御醫他多半得知,一定會趁著這個機會與我聯絡,所以早就將計劃寫在永王妃的那張地圖上,帶在身邊。只是居然是雷霆遠親自冒險來看我,卻是我沒有想到的。至於後來的藏頭詩云云,卻是專門為了迷惑永王作的一出活劇。
這幾天夜裡我都輾轉難眠,反覆思量,力求把計劃作得天衣無縫。永王多疑,肯定會懷疑到藏頭詩也許有詐,所以我一遍一遍求他務必要將嫂嫂他們一起帶來,我知道我越這樣說,他越會肯定自己的判斷,越不肯將人帶出。如今聽他這麼一問,我笑了笑,正想說話,只見到永王身後石驚風在暗暗向我使眼色,耳邊又聽到極輕的踏枝之聲,忽然明白,永王是在分散我的注意力,他埋伏在林中的侍衛正趁我不備悄悄靠近!
我哈哈一笑:「王爺,我大意了一回,現下你也大意了一回,咱們就算是扯平了。後會有期!」用力抓住樹枝一蕩,身子便借力飛起,再攀上另一棵樹時,已在一丈之外。
「啊!」眾人齊聲驚呼,有人叫,「追!」霎時間,刀劍交鳴之聲此起彼落。
「且慢,莫傷了他。」卻是永王的聲音。我聽這聲音好怪,明明還在很遠處,可轉眼間又如在耳邊。回頭一瞧,不禁大驚失色。永王竟親自追來了。身法之快,令人咋捨。我再不敢大意,施展全身解術在林間穿行。
我知道這次若被永王抓住,絕對無幸還之理,奔逃之時用了全力。這時候當真是慌不擇路,也不知道了哪裡,只見樹木漸稀,再也無法借樹枝行走,只得跳下地來。我和永王功力本就相差甚遠,在平地上不能取巧,距離越來越近,眼見就要被他追上。前方逐漸空曠,一座白塔撥地而起,我想也不想,閃身躲入塔中。一口氣連攀上幾層,這才想起這是京郊最有名的千尋塔,上下共十八層,是京城最高點。大概因為是清明節,日間沒有遊人。
永王仍在後面窮追不捨,在塔中追人雖然較之平地為難,可我想甩掉他卻也不易。我苦思脫身之策,慌亂之間又哪裡想得出來?終於攀上塔頂,前無進路,後有追兵,若是從這十八層高的塔上跳下去,非粉身碎骨不可。怎麼辦?老天爺,你就這樣看不得我們一家團圓?才救出了嫂嫂,我又要重新落入永王的魔掌之中?想到永王的手段,全身不自覺的湧起一陣寒意。
雷霆遠呀雷霆遠,你在哪裡?你口口聲聲要我信你,為何需要你的時候總是不見蹤影?哎,你這時要是出現,別說是大漠,就是爪窪國我也跟你一起去了!
正在胡思亂想,只聽塔下有人叫道:「是小卿嗎?」
我低頭看去,險些歡呼出來,塔下一人一馬,不是雷霆遠是誰?他竟真的來了!絕路逢生的喜悅讓我一時忘了質問他誰叫「小卿」。
「快來救我!」
「你跳下來,我接住你!」
跳下來?這麼高豈不摔成肉餅?就算他真能接住我,也是兩塊肉餅。可是已經不容我猶豫了,眼前身影一晃,永王已經上來了。左右是個死,怎樣也比死在永王手裡好看,只有賭一賭了!我閉上眼睛,縱身一躍。
耳邊傳來永王的驚呼聲:「小狐狸!」
身體以極快的速度下墜,那種無力可借的感覺著實令人驚恐,雷霆遠,你可一定要接住我!猛然間忽聽一聲大喝:「出掌!」我下意識的一掌拍出,另一雙手掌對了上來,四掌相接,我又被震得斜飛出去。不等我身形落下,早被一隻手輕輕纏繞在腰際,有人在耳邊柔聲道:「別怕,有我在。」
張開眼,對上一雙幽深漆黑的眸子,我忽然發現,那眸子深處,竟暗蘊著柔情無限!情不自禁地向他微微一笑。身子被帶著旋了幾圈,化去了所有下墜之力,終於輕輕巧巧的落在馬上。
「還好你來了,剛剛在上面時,我許了一個願。」
「什麼?」他問,隨即皺了皺眉。「算了,等會兒再說。」
永王的人馬終於跟了上來,本想抓我,見到我身後的雷霆遠卻都是一呆,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王爺。」
永王慢慢的從塔裡走出來,看看雷霆遠,又把目光轉向我。 我以為他此刻必然是氣急敗壞,哪知他看我的眼神卻全無怒色,而是一種略帶殘忍的興奮喜悅,就像獵人看見了他的獵物一樣。我忍不住輕輕一顫。身後的雷霆遠似乎察覺到了,偷偷地把手伸過來,握住了我的手。
「王爺。」
「雷大將軍。」
這是我第二次見到兩人對峙,同樣只是一句短短的稱呼,背地裡卻不知蘊含了多少敵意殺機。永王一臉深沉,雷霆遠卻是神色篤定。
「真想不到,竟然是你。」永王臉上浮起笑意,卻毫無喜色。他終於如願以償引出了我背後的人,這個人卻是他動不得的。
雷霆遠笑笑;「黎大人適才對下官說,他離家日久,著實想念,想向王爺請辭,不知可否?」
永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淡淡地道:「黎大人是我府上的客人,他若想離開,自然隨時可以。請。」說罷一揮手,永王府的侍衛立時讓開一條道路。
雷霆遠拱拱手:「王爺,咱們明日朝堂上見了!」雙腿一夾,馬兒長嘶一聲,行了開去。
「你怎麼會來?」不見了永王人影,我才問。
「來救你呀。」雷霆遠一笑,「永王發覺這是調虎離山之計,你的處境豈不危險?我當然要來英雄救美。你難道想不到?」
我一愣,禁不住傻笑,全心全意的盤算怎麼救嫂嫂,這一點當真沒有想到。「對了,我嫂嫂怎麼樣?」
雷霆遠看了我一眼,歎道:「小傻瓜,你若肯多用些心思為自己著想,又怎會有今日?他們沒事,我暫時安置在將軍府了。」
我這才放下心來。品味雷霆遠的話,又覺奇怪,我為自己想得還不夠多麼?我幾乎天天在想著把嫂嫂救出來。
「對了,適才你叫我什麼?」我板起了臉,開始清算舊帳。
「哎?」他被我問得莫名其妙,繼而恍然大悟,笑道,「我想咱們怎樣也是患難與共的交情,叫法也當然不能太生疏了。小卿,卿卿,或者是小卿卿,你喜歡哪一個?」
哪個都很肉麻。我哼了一聲;「阿青。」
「什麼?」
「以前我家人都這樣叫我。」
雷霆遠呵呵的笑,忽然攬住我的腰,貼在我耳邊輕聲道:「那我這樣叫你,是不是也算你的家人?」
我臉不爭氣的一紅,回肘撞他:「別這樣貼著我,真難受。」
他胸口重重挨一記,可這人皮糙肉厚,也不在意,依舊粘住我不放。「還記得我臨走時跟你說的麼?決定好了麼?去大漠。」大漠呀,那裡有風,有沙,還有……自由,應該是個好地方。
「怎麼樣?」他見我不回答,竟有些慌了。
我微微一笑:「我在塔頂上時許了個願,還沒跟你說呢。」
***
三日後,我的家眷和木言都由雷霆遠安排,藏在了一處隱秘的民居,有專人保護,再不必擔心永王覬覦。
次日上朝,我自動請纓上戰場殺敵,經威遠大將軍雷霆遠的力保,皇帝親自委派我為監軍。又三日,大軍出征,滿朝文武送至城門口。穿過重重人影,我似乎看見葉嘉穎也在送行的人群之中,不只是不是這些日子經歷了太多,明明還是那人那張面貌,心中卻平靜如古井,再也勾不起一絲漣漪。
出城十里,忽然有單騎從後面追上來,指名要見我。來人是石驚風,他交給我一張永王的字條,隨即告退。我展開字條,見那上面龍飛鳳舞地寫道: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出獵人的掌心。禁不住輕呼一聲,透過字條,我彷彿又看見永王那興奮而又殘酷的眼光,雙手不由微微顫抖。
「走吧。」一隻手伸過來,奪過字條,揉了幾下,遠遠的拋開。雷霆遠拉著我的手,指向前方:「你看,那邊就是大漠。」
我抬頭看去——好廣闊的一片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