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我用筷子敲著瓷碗的邊沿,高聲作唱。本來傷了心,是該大哭一場的,可我卻哭不出來,只好長歌當哭。小店的人都已經走光,那個夥計盯了我好久,這時終於忍不住走了過來。
「客官……」
我半瞇著眼睛看他:「怎麼,嫌我唱得不好聽?」
他趕忙搖頭:「不是,不是,只是咱們這小店就要打烊了,客官您是不是……」
我一拍桌子,瞪眼道:「哪有開店的趕客人的道理?怕我沒錢付賬麼?」手探進懷裡,左摸又摸,卻找不到錢袋。這才醒起,匆匆和葉嘉穎出來,身上未著分文。
那夥計嘿嘿冷笑:「沒錢是麼?」
我不耐煩的揮揮手:「先記下帳來,明天到我家裡去拿,我是黎大學士,你到榆樹灣胡同去打聽,沒有不知道的。」
「大學士?我還是王爺呢!」夥計壓根兒不信,回頭叫,「掌櫃的,這小子沒錢,騙酒喝呢。」他這樣一喊,裡裡外外的人都過來了。
「沒錢還來喝酒?」
「看這小子人模人樣,不像是個沒錢的。」
「他這身衣服倒是值幾個錢,扒下來抵酒錢吧。」
立刻有人毛手毛腳的上來要扒我衣服,我一驚,忽然想起身上還殘留著永王的紅痕,絕對不能讓人見到,連忙伸手推開了他們。
「他還打人,大伙上啊!」不知是誰喊了一聲,雨點般的拳腳便向我身上罩落。我是醉了,忘了自己還有武功,只好護住了頭臉,奮力的衝向外面。
外面,是黑夜。一個趔趄,我跌到了,身後還有叫囂聲,動不得。也罷,有本事就讓他們打死我好了。我翻了個身,仰天朝天。
「你好像惹了麻煩。」一張臉出現在我的視線中,很滑稽,我有些想笑。莫怪我,再怎麼英俊的人道著看也是很滑稽的,就算是永王也一樣。
「是王爺呀,我正在吟詩,可是這些人不懂風雅,不讓我吟。王爺您聽,『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好詩吧?」
永王冷笑:「果然是好詩,想不到你還會吟詩。來人,給我拖回去!」
有兩個人架起了我,他們的手臂磨蹭著我的衣服,癢癢的,我又笑了。
隱約聽到有人問:「王爺,那幾個人怎麼辦?」
「處理掉。」聲音是絕對的冷硬無情。
***
我被一路拖到永王的宅第,然後被重重地摜在地上。「輕點。」我抱怨道,揉著也不知是被摔痛的還是打痛的腰。
「王爺帶我到這裡來,可是要聽我唱曲兒?」我放開喉嚨,「棄我去者,昨日之日……」
「還在這裡裝瘋賣傻!」永王似乎很氣惱,但也沒阻止我,我便接著唱,正唱得高興,一桶冷水當頭潑了下來。剛打上來的井水,連著地氣,奇寒徹骨。我全身打了個寒噤,剎那間清醒了許多。
永王慢慢踱到我的面前:「怎樣?現在清醒了?」
「清醒了,完全清醒了。王爺叫下官來,不知是為了什麼?」我全身繃緊力道,不讓自己顫抖,可牙齒還是在不自覺的打戰。
「你猜不到?」
我想了想,撫掌笑道:「是了,下官雖然已被王爺收服,可是在外面還有一個人知道王爺的事情。這人本事不小,放任不管,王爺自然如芒刺在背,寢食難安。所以王爺想來想去還是要找下官問個明白。可是王爺,這人既然是我的護身符,我便是斷手斷腳,也是決計不會說的。」
「你果然是只小狐狸。」永王冷笑,「你就真的什麼都不怕?斷手斷腳的美人可不好看。」
我半仰在地上,閒閒地道:「夢卿不是女子,作不成『美人』。斷手斷腳雖然可怕,總比命沒了強。王爺,您說是不是?」
「很好,你果然是個明白人。帶上來!」
帶上誰來?我心中一凜,聽得腳步聲響,尚未來得及回頭,已有一個嬌嫩的聲音叫道:「小叔!」
「貝兒!」我心頭一沉,永王,果然總是挑人最弱的地方下手。
女孩一見到我,立刻跑了過來:「小叔,你身上怎麼都濕了?會著涼的。」
我輕輕撫著她烏黑的秀髮:「娘和弟弟都好嗎?」
「他們都很好,剛才有人說你要見我,就把我帶到這裡來了。」說著,女孩嘴一扁,「他們好凶!」
我看向永王:「王爺想在小姑娘身上下手了?」
永王神色不變:「達到非常之目的總需要一些非常之手段。這小姑娘生得如此之可愛,若在臉上劃上幾刀,只怕不好看。」他話說完,立刻有個手持長劍的男子走向我們。
石驚風始終站在一邊,這時忽然道:「王爺,這樣只怕不大好吧。」
「驚風,我知道你心軟,你且出去。」
「王爺……」
「出去。」
石驚風看了一眼永王,又看了看我,終於還是行了一禮,邁步走出。
「怎麼樣,想好了沒有?」
我不語,只是將抱住女孩的手更加緊了緊,冷冷的看著那把長劍。長劍的主人嘿嘿冷笑:「小姑娘,可別怪我手狠,是你這叔叔心太硬了。嘖嘖,這麼個如花似玉的小臉蛋,還真是不忍心下手……你、你做什麼?」就在他將劍峰對準女孩的那一剎那,我突然迎上臉去,接住了這一劃。這人雖然反應不慢,收劍極快,還是我額間留下了淺淺的一道血痕。
這一來,連永王也變了顏色。女孩頓時哭了:「小叔,你流血了,疼不疼?」揪起袖子要為我擦拭。
我握住她的小手,微笑:「很疼,可是疼也要忍住,不能求饒。不忍住的話,他們就要害你娘和弟弟了。貝兒,如果呆會兒還有人要劃你的臉,你怕不怕疼,求不求饒?」
「小叔不怕,我也不怕。他們要害娘和弟弟,他們是壞人。娘講故事的時候說過,死也不能向壞人投降!」
果然是嫂嫂教出來的好孩子,我衝著永王笑笑。他臉色越是難看,我越笑得開心。
「王爺,還要不要再……」那男子遲疑著問,等待永王的指示。
「帶走!」永王的臉色陰沉得猶如暴風雨將來的天際,一揮手,立刻有人將女孩從我懷中搶走,帶了出去。我高叫:「貝兒,回去什麼也別說,就說小叔叫你來給你量身做衣服呢。」
遠遠聽見她應了一聲,我這才放心。
屋子的人都撤了出去,只剩下永王和我。永王不說話,我也不敢說。濕冷的衣服貼著我,黏黏膩膩很不舒服,可我不敢動。永王忽然大步走了過來,一把揪住我的頭髮,審視我額頭的傷口。漸漸的,臉上浮現出怒色,抬手一記耳光,把我的頭打偏到一邊。頭髮還被他揪在手裡,扯得生痛。
「你居然敢毀了這張臉,你居然敢毀了這張臉!」
我不明白永王為何會如此咬牙切齒,好像要把我生吞活剝一樣。好像隱隱約約記起了什麼,又不十分真切。不敢惹怒了他,只好一句話不說,等他怒氣平復。
「滾,滾!別讓我再看到你!」他怒喝,一腳踢翻了香爐。我便趁著這一團混亂倉皇而去。哎,他不想見到我,我又何嘗願意見他?
午夜還是有些冷,寒氣一吹,酒氣又有些上來了。糊里糊塗的,我也不知到了哪裡,腳下一絆倒在地上,再也懶得爬起,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就這樣睡著了。
***
「大人,大人。」
「木言別吵,讓我再睡一會兒。」這是我們主僕兩人每天早上習慣性的對答,只是今天似乎有些不對勁——我張開眼睛,見自己正舒舒服服的躺在床上。奇怪,我不是在永王府裡麼?
「呵呵,原來我喝醉了也能回家。」真是佩服自己。
「是呀,就你厲害,喝醉了還能回家。大人你別美了,若不是人家那什麼石護衛送你回來,你還不知道在那個荒郊野地做美夢呢。」木言一面嘮嘮叨叨的抱怨,一面端了碗黑乎乎的湯汁給我:「喝了。」
「什麼?」苦澀的藥氣衝鼻而來,我當即皺起了眉頭。
「當然是藥,你連自己感染了風寒都不知道嗎?真是的,喝酒也就罷了,還跟人家打架,居然還讓人在臉上劃了一刀,要是留下痕跡怎麼辦?」
喝酒打架?石驚風是這麼解釋的嗎?也好。「木言,你再嘮叨下去,就真跟街口賣豆腐的那個快嘴三姑一樣了。」
「大人,我是擔心你!」木言吼了起來,眼圈紅了,「這一陣子不知是怎麼了,你老是悶悶不樂,還總受傷,問你又不肯跟我說,總是打個哈哈混過去,我、我……」
我心下一陣感動:「對不起,木言,讓你擔心了。」
「你沒事就好了。」被我這樣一說,木言反倒不好意思。
我們主僕這麼動人的時刻,偏偏外面有叫道:「大人,有位公公來傳聖旨了。」
聖旨並沒有講得很明白,只要我立即進宮。頭還有些發暈,我果然是感染了風寒,可是聖旨急召,別說一點小病,就是走不了路爬也要爬去的。匆匆換了官服,跟著傳旨的內侍一同來到御書房,只見皇帝正坐在那裡發愁,看我進來,如獲至寶。
「愛卿,快來給朕看看,這個小玩藝怎麼不動了?」他手裡正拿著兩個小木人,那是我賑災時帶回的禮物,小木人下面是一塊木板,內藏機括,一碰就會動。
「是不是被什麼卡住了。」我連忙上前接過,放在手中察看。
「愛卿,你的臉怎麼受傷了?」皇帝伸出手來去摸我額上的傷痕,我微微側開臉,卻不敢十分拒絕,只能任他觀瞧。
他怔怔的看著我,忽道:「愛卿,你的臉好紅,比外面的桃花還好看。真是,朕以前怎麼沒發覺?」
臉紅?那是自然,我還發著燒呢。不過皇帝的眼神不太對勁,我還是先躲為妙。「皇上,依臣看這東西非專門的工匠來修不可,不如微臣去拿到外面給您修——」
「且慢。」皇帝拉住我的手,用力將我摁倒在御案上。哎,這場景好熟悉,果然是現世報來得快。誰來救救我?要不然的話只有從後面打昏他,再告訴他有刺客來襲。
「愛卿,你氣色不對,好像生病了,讓朕給你看看。」
看就看吧,你動手動腳做什麼?嗚……又伸過來了!「皇上……」
「微臣參見皇上。」聲音不大,但這時候出現卻有著驚人的效應,皇帝立刻放開我的手,尷尬的輕輕咳了兩聲,笑道:「原來是皇叔啊,朕,嗯,黎愛卿身體似乎有些不舒服,朕正在為他診瞧。」
能夠不經通報就進來御書房的,大概也只有永王了。他冷電似的目光在我臉上一掃,一瞬間露出怒意,似乎是我勾引了皇帝似的。
於是我就衝他笑笑,反正他現在已經恨我入骨,多恨一點少恨一點差別也不是很大。
永王的怒色只是一瞬,面對皇帝的時候又是那幅莫測高深的神情,淡淡的道:「原來皇上還精通醫道,微臣改日倒要請教。」
謊話被當面拆穿,年輕的皇帝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看著著實可憐。但還沒來得及讓我同情他,永王的矛頭已經指向我了。「黎大人既然有恙在身,為何不在家靜養,請御醫診治診治?還是說這些御醫門醫術不精,治不了你的病,非得皇上親自問診?」
這話裡面的曖昧意味可就說不清了,皇帝的臉漲得通紅,可是他素來懼怕永王,也不敢回嘴。
我只好道;「微臣的病沒什麼大礙,只是承蒙皇帝的恩寵,對微臣格外關心。既然王爺有政事要向皇上稟報,微臣這就告退。」
「且慢。」永王看了看我,向皇帝躬身道:「既然御醫都治不好黎大人的病,為臣倒是認識一位世外高人,有起死回生之奇跡。不如就請黎大人到我的府上去將養一陣,養好身子再來為皇上效勞。」
我吃了一驚,永王竟是要軟禁我!偏偏他向我用個眼色,我便不敢再說什麼。皇帝雖然不情願,但一來懼怕永王已成習慣,二來又一上來就被他用言語擠兌住了,只是無奈的衝我搖搖頭,表示無能為力。哎,剛離狼爪,又入虎穴,我果然一直在走背運。
***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過後,我暈頭轉向地倒在了地上。
「連皇上你也勾引了,果然好本事,真不愧是戲子出身!」
「王爺才知道麼?王爺難道就沒想過,下官這大學士是怎麼來的?」倘若是別人說這樣的話,我還有心情澄清澄清,對永王就沒有那個必要了。
果然,我這樣「無恥」的回答,換來永王又一陣暴怒。「下賤!」
我一笑:「王爺,『下賤』這兩個字分怎麼說。比如說我,生來就是個下賤的人,做些下賤之事也沒什麼不可,我之所以下賤也只不過是想脫離那個下賤的圈子。與人無害,於己有益,也是情有可原。不過有一種人,出身高貴,萬民景仰,他卻偏偏要做出禍國殃民,有辱身份的事來,這種人叫做自甘下賤!」頭好暈,病情是不是又加重了?
永王冷冷的看著我:「你想讓我殺了你?」
我微笑:「王爺不會的,因為王爺知道王爺的霸業和下官的性命從某種程度上說是連在一起的。」我不知道自己是發了什麼瘋,一定要激怒永王,大概是燒糊塗了。我並不是一個隱忍的人,儘管我必須隱忍。我其實一直幻想有一天能夠當著永王的面把我心裡想的說出來,把我的憤怒噴在他不可一世的臉上,現在我說出來了,也許等待我的是一通拳腳,但是我不後悔,只有發洩的快感。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一向奉行暴力的永王這一次出奇的平和,他只是慢慢蹲下身,輕柔卻很危險地道:「不錯,我是捨不得殺你。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和我說話,你是第一個,我到想看看你能堅持多久?」
堅持多久?我呵呵的笑,頭昏沉沉的,眼皮越來越重,永王的臉也漸漸模糊了。
「喂,醒醒,醒醒!煙兒!」又聽到這個名字了,回頭應該好好研究一番……
***
說起來永王將我囚禁在府中,倒並沒有對我有什麼實質性的傷害。沒有威逼利誘,也沒有嚴刑逼供,甚至沒有限制我的行動。我不知道永王存了什麼心思,不過既來之,則安之,不是不怕,只是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再壞也壞不到哪裡去。一切適應良好,只除了兩樣。一是我被迫解散了頭髮,讓一頭長髮披肩,行動起來十分累贅。永王也不只是哪根筋不對,還找人來給我做衣裳,一律純白,樣式也是不男不女。那個裁縫一個勁的讚我「清麗若仙」,也不知是什麼眼光,我對著鏡子一照,只覺「蒼白如鬼」。
這一件尚還好說,另一件可就頭疼了。除了上朝,永王幾乎都要將我帶在身邊,吃飯的時候要我作陪,寫字的時候要我研磨,哎,簡直將我這大學士當成他家小廝了。他有的時候會怔怔的看著我,我不確定那是看我還是透過我的身體去看另一個人,那個叫「煙兒」的人,想來我這身打扮定是那人最愛的裝束。
不知這個「煙兒」是死是活,多半是死了。就我對永王的瞭解,他並不是一個懂得珍稀的人,也只有死人才能在他心裡留下一席之位。但我也並不認為這是永王留下的我主要原因。明目張膽將一個朝廷命官軟禁在家中,不只要頂住多少壓力,壓下多少流言蜚語。至於別人怎麼傳我,我不在乎,永王呢?
江山,在永王的心中絕對重過美人,況且他恨我入骨,決計不是貪戀我的美色。美色,哎,這個詞怎麼聽怎麼彆扭。
我在等,等一個機會。我想,永王也是在等,等我的援兵。想到「援兵」,不知怎麼的想到了雷霆遠,想起他臨走前的殷殷囑托,就覺得一股暖意從心底湧動上來。習慣了一個人去面對一切,也從不指望假手他人,可是只要想到遙遠的地方還有一個人可以依靠,心裡就莫名其妙的踏實。
這個雷霆遠,我真能相信他麼?這人說話永遠都是半真半假,永王是猛虎,他便是睡獅,一般的食人。也罷,現在姑且讓自己裝作相信他吧。
「在想什麼?無緣無故就笑了起來。」
我笑了麼?愕然地摸摸臉,嘴角好像真是不自覺的向上翹呢。「我只是想起了小時候的事,故而發笑。」我目光一閃,「王爺可有興趣聽聽。」
「說吧。」永王專心寫字,頭也不抬一下。奇怪,他不抬頭怎麼知道我在發笑?從不曾聽說永王為誰提過字,但在我看來,他的字可是比什麼某某翰林,某某學士強的多了。
「下官的家鄉有一個大湖,風景秀麗,每到春天,便有一群文人墨客在湖邊吟詩作對,我們這些小孩子,總喜歡在哪裡玩耍,他們嫌太過喧鬧,便賞了錢叫我們閃到一邊去。後來大家見了他們在,便是沒事也要那裡去晃一晃,騙些賞錢。」
永王冷笑:「果然都是些刁頑之輩,賤民就是賤民。」
「王爺說的是。次數多了,那些人漸漸的便不給錢,還要轟人。眾孩童不服氣,有個小孩說道,『我出個謎,你們答對了可以留下,答錯了便要走人,謎案是——什麼滿腹經綸,什麼壽考千秋』那幾個文人一聽,頓時哈哈大笑,說『滿腹經綸』的自然便是他們這些才子,『壽考千秋』的自然便是號稱『千歲』的王爺了。哪知那小孩比他們笑得更響亮,道『滿腹經綸便是滿肚子絲,鄉下人都知道那是蜘蛛,至於壽考千秋,不是有句古話叫千年王八萬年龜麼?』這些才子,竟是自己在罵自己蜘蛛,王爺,您說好不好笑?」
我本以為永王定是要大怒,那知他只是看了我一眼,淡淡的道:「照你的說法,千歲是王八,不知萬歲又是什麼?」
我一呆,只顧得要激怒永王,這一節卻忘了,被他反將一軍。
永王冷冷的看了我一眼:「不要總是在我面前賣弄你的小聰明,你若肯收斂一些,也不致落得今日下場。」
我訕笑道:「王爺原來知道了,下官其實只是想博王爺一笑。不過王爺似乎並不喜歡,但不知王爺到底喜歡什麼?」
永王筆走游龍,根本不加理會。
「王爺喜歡的東西,下官確實不知,但是王爺喜歡的人,下官多少也能猜出一些。」
永王的筆勢微微一頓。
我笑笑:「下官出身梨園,這是王爺知道的。說起這梨園裡面,倒是有一位前輩,在當年也是大大的有名。下官之所以成名,有一大半還是沾了他的光。只因下官的面貌,和他有七八分相似。」說到這裡,我故意頓了頓,以偷看永王的表情,見他仍沒什麼表示,也沒有阻止我說下去的意思。「只可惜,我出道的時候,這位前輩已經離開梨園,據說是有一位大有權勢的人將他包養起來了,可惜這人權勢太大,知道的都不敢說。這裡梨園前輩的名字下官也還記得,姓莫,名……非煙。」
「卡嚓」一聲,永王手中的筆桿斷成兩截,雙目炯炯瞪視著我:「你還知道什麼?」
「我後來又輾轉聽說這位莫公子已然故世,據說是那位大貴人辜負了他。」
永王慢慢的站起身來,我情不自禁的向後瑟縮一下,不知下一刻是否又是拳腳相加。
「你真的很聰明,你這麼聰明難道就不懂多說多錯的道理?」
「知道是知道,可惜——」我歎了口氣,「我這人心裡藏不下事。王爺讓下官打扮成這副模樣,就是懷念故人之意吧?」
「是又如何?」
如何?我慢慢退了一步,突然一回身,抓住了永王掛在牆上的寶劍。寶劍出鞘,寒光勝水。
「你想怎樣?」永王一臉篤定,知道我不可能自尋短見。
我微微一笑,一手抓住長髮,長劍一揮,映著劍光,千萬縷青絲紛紛墜落。
永王身子一震,想要出手阻止,已然來不及了,怔怔的看那一地落髮,面無表情。
「王爺,下官不是莫非煙。」
他慢慢抬頭看我,眼中一瞬間閃過千萬種情緒。終於道:「不錯,你不是他。他若有你一半堅強……」忽然頓住不說,良久,才揮了揮手,「你去吧。」
我一躬身,邁步走出,臨出門的時候,彷彿聽到一聲歎息,若有似無。想不到永王這種人也會歎氣,我不由回頭看去,見他的身子背對著我,後面映襯著淡青色的牆壁,竟透出幾分孤單,幾分落寞。那一刻,一個很奇怪的想法進入我腦中:永王,似乎也有些可憐。
***
如我所料,失去半截頭髮的我再也不像莫非煙,永王也幾乎不出現在我面前,著實過了幾天安穩日子。王府的人見王爺不再傳見我,對我的態度也就簡慢了許多。我等的機會終於來了。我暫住的地方叫做「留雲閣」,平時的訪客除了永王,便是負責伺候我的一名丫環。永王既然不來,這丫環服侍了晚膳也就不再進來。現在我最慶幸的便是從沒在永王面前露過身手,即使他知道我並不似想像那般無能,可也萬萬想不到我身懷武功。誰也不會將個文官放在眼裡,永王府雖然戒備森嚴,可是他們錯誤的評估對手還是給了我可乘之機。
只要瞞過了外面守衛的眼睛,我便可自由在這府中找我的要的東西。換上了一套偷偷摸來的家丁衣裳,又將被子高高堆起,看起來像是有人睡樣子——這一手雖然難免被揭穿,但蒙得一時是一時。瞅準了外面沒人,一溜煙閃出房門,繞過花叢後的巡哨,直奔西南角而去。
狡兔三窟,永王的巢穴極多,就我知道的便有四個,我一直不知道嫂嫂他們被關在哪裡,但想來想去在王府的可能性最大,尤其那晚,他們輕易就將女孩帶了上來,更加肯定了我的判斷。可是永王府有如龍潭虎穴,就是雷霆遠的那樣的身手,只怕也難以來去自如,我也只能暗自著急,想不到上天竟給了我如賜良機。如不善加利用,豈不對不起老天爺的厚愛?
這幾日跟著永王,暗地裡沒少下功夫觀察王府的地形。西南角上是一片竹林,平日裡人跡罕至,但林間一條幽僻的小道,顯然竹林後還有洞天,可不是個藏人的大好處所?一路奔進竹林,果然那曲曲折折的青石小道盡頭有一處的院落。一時間大喜過望,我只願自己沒多生了一雙翅膀,可以立刻去到嫂嫂的面前。然而這種喜悅不過一瞬,很快就冷靜下來。每次見嫂嫂我都是被蒙了眼睛,帶到院子裡面,不曾從外部打量過這個院子,可是也能大略估計出大小來。眼前這院子,似乎太大了。
雖是如此,如此艱難才到了這裡,總要進去看一看才能死心。也許,永王給他們換了地方也未可知。輕輕躍上院牆,裡面的情形盡收眼底,一看之下,更是大大的失望。不唯這院落比嫂嫂住的大得多,屋宇也是極其氣派考究,絕不是一般人的住所。正中的屋子裡透出燈光,明亮異常,顯然主人尚未休息,然而卻靜悄悄的不聞半點人聲,著實透著古怪。
這裡面住的到底是什麼人?我一時好奇心起,湊到窗邊,將窗紙捅破個窟窿偷眼觀瞧。一瞧之下,我才知道這屋子為何亮的出奇:裡面點滿大大小小的紅燭不下三十支。紅燭後面是尊佛像,燭火一映,金光閃閃,這裡竟是一間佛堂。佛像前一個素服女子坐在蒲團上,手上數一串念珠,雙目緊閉,口中唸唸有詞,身旁還有一個丫鬟打扮的女子垂手侍立。
能住在這種地方,顯然不是常人,何況這女子的打扮非僧非俗,讓人捉摸不透,但我一見不是要找的人,心中早已失望透頂,也無心再去探究。正想閃身走人,只聽院子外面有腳步聲響,一人朗聲道:「屬下石驚風,求見娘娘。」
他怎麼來了?我心裡一驚。那素服女子仍是閉著眼睛,神色不動。一旁丫鬟道:「娘娘,我去請他進來。」說著便往外走。
我暗暗叫苦,石驚風武功高強,我若此時躍上牆去,風聲一起,必然被他發覺。但若在這裡不動,院子裡空空蕩蕩,沒有半點遮蔽之處,可以一覽無餘。偏生今晚的月色還格外的明亮,這不是成心和我作對麼?
「吱呀」一聲,門開了。半開的房門和牆之間形成一個夾角,正好隔住了他人的視線,我邁上一步躲在門後。那丫鬟不疑有人,頭也不回,逕直走去開院門。也罷,就冒一次險吧!我咬咬牙,一溜煙閃進屋中。那素服女子兀自閉目參禪,沒發覺我進來。我早已瞧好了屋裡青石柱上圍著布幔,正可藏人,便隱身其後。剛剛藏好,那丫鬟已經引著石驚風進來了。
「娘娘安好。」
那女子不答,反問他:「王爺可好?」
石驚風畢恭畢敬地答道:「王爺一切安好,只是小王爺他近來感染了風寒,臥床不起,十分渴望見娘娘一面。」
我偷偷從石柱後探出頭來,只見那女子臉色微微一變,隨即恢復淡然:「見我做什麼?又不能為他消解病痛,應當多請幾個御醫共同診治才是。我還是留在這裡,向佛祖祈福,保他平安吧。」
「娘娘,小王爺病痛之中最需要的是慈母之呵護!」石驚風的口氣有些急了;這人對永王還真是忠心。我這時已經知道這女子就是永王妃,忍不住又細瞧了幾眼,見她不到三十的年紀,相貌極美。心裡暗暗奇怪:她堂堂一個王妃,不跟永王同宿也就罷了,居然一個人住在這裡頌經念佛,連兒子生病也不去看一看,當真一點人情味兒也沒有。哎,永王府的人,一個個都透著怪異。
「我以前不曾呵護過他,現在他也不會需要我。他既然生在這樣的家裡,就該學會忍受這樣的命運。春寒,送石護衛出去吧。」頓了頓,又加上一句,「你送了石護衛之後,不用回來伺候,自去安歇吧。」自始至終,她都是一副老佛入定的模樣。
那丫鬟應了,帶著不情不願又不敢多說什麼的石驚風離開。房門一關,佛堂裡就只剩我和永王妃兩人。我心裡還在盤算,怎樣才能不聲不響的離開,永王妃忽道:「出來吧。」
她在和誰說話?我心頭一震,偷眼瞧去,見她竟然睜開了眼,一雙美目直向我的方向掃來!
「你放心,我若想揭穿你,就不會把人都支走了。」她這話竟是對我說的!她連眼睛都沒張開,怎麼知道我藏在這裡?難道她竟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
我儘管驚疑不定,還是慢慢的現出身來。「你怎麼知道我進來了。」
「心若是靜,莫說是人聲,就是落葉飛花之聲也清晰可聞。」她微笑道,然而這笑容卻在看清我的臉那一瞬間凍結,「煙兒!」
煙兒,她也知道莫非煙!眼前這個女人臉色蒼白,身子搖搖欲墜,跟適才那副寧靜淡薄的模樣模樣有天壤之別。
「娘娘認識莫非煙?」
她定了定神:「你是煙兒的什麼人?」
什麼人?「我從沒見過他,也不曾沾親帶故,只是王爺似乎覺得我像他,硬要將我留下來當他的替身。」
「原來如此。」永王妃長長舒了口氣,神色漸漸平靜下來,又仔細端詳了我一陣,「我聽下人說起過,有位黎大人近日在王府內修養,就是閣下吧。」她用詞相當含蓄,我卻可以猜想出那些下人是怎麼繪聲繪色的形容我的出現。
「不知黎大人何以會來此處?」
這個問題倒很難回答。我笑笑:「實不相瞞,下官此來,一是好奇,二也是想知道關於煙兒的那一段過往,糊里糊塗被人當作替身的滋味可不好受。」
永王妃看著我,也笑了:「這些或許令大人感興趣,但絕非大人的真正來意。王爺為人嚴峻,很少有人膽敢違逆他的意思輕舉妄動,我看大人目光澄澈,絕對是個明白輕重之人,若只是為了這樣無足輕重的理由,是斷斷不會一捋虎鬚。大人一定另有所圖。」
這女人不簡單,絕非一般的深宅貴婦!我暗暗心驚,悄悄運氣到手上,只要她敢有任何輕舉妄動,就出手將她制住。
似乎看出我的心思,永王妃又是一笑:「大人放心。大人神情之中自有一股磊落之氣,決非肖小之輩,我信得過大人不會加害王爺。」隨即一聲長歎,「也罷,大人之所以來王府,也是因為此事,說給你知道倒也無妨。大人一定很奇怪,為何我不肯住在住宅,而要在這庵堂之中,甚至連兒子生病也不關心,大人心裡恐怕早就責怪我是個沒心肝的人了。」
這女人當真邪門,竟然猜得出我心裡在想什麼,我老實答道:「的確令人不解。」
永王妃低宣了一聲佛號,輕聲道:「我之所以如此,全都是為了一個人。」
「莫非煙?」
「你很聰明,猜出來了。」永王妃目光怔怔的看向閃爍的燭火,燭火忽明忽暗,也映得她的臉色變幻不定。
我忽然覺得有些不忍;「王妃若有難言之隱,就不必說了。」
「不要緊。這件事情裝在我心裡這麼多年,也想找人說說。哎,一轉眼,煙兒已經死了八年,死者已矣,活著的人卻著實不好受。」
我雖然著急知道下文,卻也不敢打斷她,只聽她道:「煙兒來到王府的那一年,是我和王爺成親的第二年,伉儷甚篤,也有了一個孩子。王爺那時年輕,在外面風流也是難免的,可是他對我很是尊重,從不把風流債帶到家裡來,就連側室也沒納過一個。煙兒,是他唯一一個帶回來的人。起初我沒放在心上,包養名伶在京城裡是很平常的事,王爺的性子未定,只怕沒過幾天就厭倦了。可是,我沒想到,王爺這次卻出奇的認真。」
「於是你就覺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脅,立意要除掉情敵?」一句話說完,我就後悔自己的一時口快,永王妃絕非如此狹窄女子。
果然,她笑了:「煙兒再怎麼受寵,也終是一個男子,我懼他作甚?那時候,太祖皇帝,也就是當今皇上的祖父還在位,太子的位子也還沒確立。現在的太皇太后,當年還是皇后,一心希望王爺能夠繼承大統,我作為他的妻子,也把這事當成了自己的責任。」
「我明白了,王妃是怕煙兒的事影響到王爺在朝中的聲譽。」
她低聲道:「不錯,太祖皇帝是十分看重品行的。我那時還太年輕,一心以為這是為了王爺好,就將煙兒的事告訴給了皇后。」
說到這裡,她的全身忽然抖了起來,臉色也越發蒼白:「我其實是知道的,皇后會用什麼辦法對付煙兒。我那時候還不明白,死,原來就是這樣一回事,活生生的人就這樣變成了冰冷冷的屍體!」身體似乎再也難以支持,她軟軟的滑倒在地上。
若非親眼所見,很多人難以想像一個生命的消失是一件多麼殘酷的事。我暗暗歎息:「永王呢?」
「王爺那時正在外面辦事,聽到消息以後快馬趕了回來,終於還是晚了一步。他雖然傷心,卻不敢對母后怎樣,只是從那時起,他就對王位熱衷了起來。可是,最後太祖皇帝還是把位子傳給了先皇。」
因為江山失去了心愛的人,最後卻都成泡影,我可以想像永王的心情。這個能夠主宰他人命運的人,命運何嘗也不是被握在別人手中!
「王爺受了很大的打擊,性子也變得殘暴起來,殺戮日多,作孽無數,歸其根節,都是因我的一念之差。因為愛他,卻反害了他。這些年以來,我潛心修佛,只是希望佛祖有知,可以減卻王爺的罪孽。」
我抬頭看向那佛像,見它神色木然,雙目低垂有如睡著,哪裡看得見的人間疾苦?「求神拜佛有什麼用?佛祖哪裡管得了這些?」
我的話似乎戳中了她的心病,她神色一黯:「不過,無論我怎樣,煙兒也不會活過來了。他不肯原諒我,天天的纏著我,纏著我……」說到後來,聲音越抬越高,眼神也變得迷亂。看著我,突然全身一震,簡直見了鬼一樣,倉皇後退,雙手揮舞著,叫道:「別過來,別過來!」
這也是個可憐人呀。我歎了口氣,走到她身前。她越發慌亂的掙扎起來,我只好握住她的手臂。
「看著我。」她怔怔地照做。
「煙兒他原諒你了。我原諒你了。」
「原諒我了?」
我點點頭:「因為他知道,你雖然活著,卻比他更痛苦。」
永王妃呆了半晌,突然伏在地上,放聲大哭。
我暗暗一歎,起身離開了這個似乎籠罩著無限陰霾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