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你瘦了。」坐在對面的嫂嫂說,用她那雙骨瘦如柴的手心疼的撫著我的臉頰。儘管是叔嫂之間,這樣的舉動卻並不顯逾越,我就是被這雙手帶大的。
「我前些日子感染了些風寒,不過現在不要緊了。」我安慰她說,覺得那雙手還是象十年前一樣暖,一樣溫柔。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就好了。我端詳著嫂嫂的臉,她的容貌已經被歲月和辛勞疾病改變了很多,但依稀還能看出當年的美麗,我忽然問她:「嫂嫂,你和我哥哥當初是怎麼定的情?」
她微微一愣,蒼白的臉上浮起一抹暈紅,道:「問這些做什麼?我娘家和咱們家是鄰居,我和你哥從小一起玩,慢慢自然就好了。」
「那總要有個因頭吧?什麼時候你喜歡上我哥的?」
「什麼時候……」她悠悠的重複了一句,目光投向遠處,臉上漸漸浮現出甜蜜的神情,「就是那時候吧!我們兩個一起站在一片桃花樹下,我一拉花枝,抖落了他一身的花瓣,他卻沒有像往常一樣追過來和我打鬧,只是站在那裡紅著臉嘿嘿的傻笑,我啐了他一口,忽然之間就什麼都明白了。哎,你沒經歷過,跟你說了也不會懂。」
不,我經歷過的,我懂的。我在心裡偷偷跟自己說,在湖畔的時候我就知道了,只不過我哥當初是對著嫂嫂笑,而那人卻從來沒有對我笑過——他是對著另一個人展開了溫柔的笑顏。
「阿青,你怎麼了?」聽到嫂嫂慌亂的聲音,我才回過神來,這才發現腮邊不知何時竟掛上兩串淚珠。
「沒什麼。」我趕忙擦乾,「我只是……想起了哥哥。」
「小叔,你怎麼了?」兩個孩子蹦蹦跳跳的進門,見我們神色不對乖覺地問道。
「沒什麼,怎麼不玩了?」女孩甜甜一笑,湊上來;「小叔,給你喲,很好吃的。」不由分說,把一個花苞狀的東西塞入我的口中。初入口時還有些甜意,咀嚼幾下,苦味就出來了。
女孩道:「小叔,別吃了,只是根那裡甜,再來就苦了。」
我心裡微微一動:這人活在世上也何嘗不是這樣?甜蜜只是一瞬,隨之而來就是無邊無盡的愁苦。微微一笑;「苦的我也愛吃。」為了你們,所有的犧牲都是值得的。我在心裡這麼對自己說。
回去時,還是由石驚風監視我,自上次我饒了他一命,我們也曾見過幾次面,他對我仍是十分有理,卻始終堅持著原有的尺度,似乎那件事不曾發生過一樣。我的眼睛仍是被黑巾蒙住,無法辨別來往的路線,轎子停下來的時候,一直沉默的石驚風卻開了口:「黎大人,王爺要在下告訴你,明日請務必上朝,到時候一切看他眼色行事。」我心裡一震,直覺的感到麻煩又來了,漠然點了點頭。
「大人……」
我微微皺眉:「還有什麼事?」
「你自己……要保重。」石驚風說這話時候,臉上露出一副關切的神情,想來他是對我心存感激之情。這人知恩圖報,倒也有幾分可愛之處。
***
次日到了朝堂,早有幾個平素巴結我的朝臣圍攏上來,這個勸我不要太操勞,養病要緊;那個說他家裡有幾支上好的人參,要改日給我送去;還有的讚我為國家鞠躬盡瘁,以至生病,實乃朝廷之楷模,應請皇上下旨加以表彰。我心想若大家都來學我這「楷模」,站在朝堂上的也就沒幾人了。
種種不入流的馬屁聽得我昏昏欲睡,無聊的一張望,正見雷霆遠走進大殿。自我病了以後,他便再沒找過我的麻煩,不知是不是良心發現。不過這人有沒有良心,卻也是個值得考慮的問題。他只看了我一眼,便逕自去和張丞相說話去了。
再接著進來的就是永王,目光在我身上一轉,便轉向他處。然而只是這一眼,也看得我心頭發寒。我不知道永王到底要我做什麼,只是直覺的感到不妙,他交給我的事總不會是好差事。
果然上朝時永王出班跪奏,說道橫川一代遭遇春洪,禍及十幾郡,百姓流離失所,哀鴻遍野。當地周府緊急上表,請求朝廷發銀賑災。永王已經擬旨發放白銀一百萬兩,只是賑災的人選還要皇帝決定。
我聽見「春洪」心頭便是一震,又見永王暗暗向我點頭,連忙出班請旨。雖也有人如張丞相力主我不能用,但一來永王勢大,而來我又深受皇帝寵幸,還是接下了這個差事。
退朝後群臣都往外走,只有張丞相衝我嘿嘿冷笑:「黎大人,橫川災民還在翹首以待,勿請黎大人專款專用,大好的銀子,莫被蛀蟲吞到肚子裡去了。」
我佯作不懂:「銀子那麼硬,蛀蟲怎麼吃得了?還是說張丞相家裡有如此特別的蛀蟲,改日倒要見識見識!」
「咳,咳,你……真是對牛彈琴!」張老兒空有滿腹才學,說到嘴上靈便,遠不如我,一句話便被我堵住。
「什麼,我在對牛彈琴?我沒彈琴呀?而且牛在哪裡?牛在哪裡?」我伸長脖子四處張望,張老兒早已氣得全身哆嗦,一甩袖子,氣哼哼的去了。在他身後的便是葉嘉穎,經過我身邊的時候淡淡的道:「欺民大於欺天,黎大人好自為之。」說罷匆匆離去,不帶一絲留戀。
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心頭一陣悵然。明知道相思無望,為何還要心存期盼?自以為聰明絕世,卻原來來也不過是凡塵俗子,終逃不過癡貪魔障,歸根到底,總是「情」之一字累人太甚!不禁想,若當初未曾遇見他,是不是會更好些?可是想到月下聯句、蕭瑟齊鳴的和諧美好,又有千萬分的割捨不下。
「多情自古空餘恨,可憐天下癡心人!」一聲輕歎從我身後傳來,我全身一僵。不用猜也知道是誰,在這朝廷之中,知道我對葉嘉穎的情意,又喜歡用這事來耍弄我的無聊人只有一個!我連頭也懶的回,抬腳便走。
「黎大人且慢。」
我回過身,漠然看著他:「不知雷將軍有何吩咐?」
他搖頭輕歎:「何苦如此冷淡,我只是有句話要忠告黎大人罷了。」
「請講。」
他見我駐足傾聽,反倒賣起關子來,負手轉了一圈,直到把我的耐心都消磨光了,才裝模作樣地道:「聖人有云『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千古明訓,黎大人身為大學士,難道不知道?」
哪個聖賢這麼無聊?我皺起眉:「不知說這話是哪位?不會是將軍你吧?」
他哈哈大笑:「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這人的臉皮倒也不是一般的厚,我忽然被他逗起了興致:「敢問雷大聖賢,你說的『芳草』在哪裡?」
「果然是沒有學問。」他輕輕一笑,「古人說,十步之內,必有芳草。」
十步?我向腳下看去,一、二、三……「你?」
「不行麼?」
不知他又在耍什麼花樣,我是決計不會再上他當了。冷冷地道:「將軍可曾見過癩蛤蟆?若是沒見過,不妨回家路上買一塊鏡子,有空的時候自己照一照,八成就見到了。」
「你罵我是癩蛤蟆?」大概平生第一次被人如此罵,他顯得有些啼笑皆非,我本以為他要發作了,哪知他眼珠一動,朗笑一聲:「若是能吃到天鵝肉,作只癩蛤蟆又何妨?」
「無聊!」我低叱一聲,轉身欲走。哪知他又叫:「等等!」
「還有什麼事?」
他面色一整,露出一臉正經:「別跟永王走得太近,對你沒好處。」
我冷笑:「跟你雷將軍走近了,也沒見到有什麼好處!」
離開的時候,我聽見他聲音悠悠歎息:「我這次明明是在說真的,怎麼你也不信呢?」
心中一動,這人到底什麼是真,什麼是假,我倒有些分不清了。
出了宮門,早有我的轎子守在外面,然而抬轎的轎夫卻不是我原來的那四個。其中一個迎了上來,向我一躬身,低聲道:「王爺請大人一敘。」
我點點頭,不動聲色地上了轎子。
轎子在城中轉了幾轉,終於來到城郊的一座莊園之內,這裡是永王的一處別院。想到要單獨面見永王,我心裡還是不禁惴惴,這人實在是太可怕,只消一個不留神,我便有可能墮入萬劫不復之境。一名家丁引著我繞過正堂,來到後院花園。遠遠的便聽見前方傳來狺狺犬吠,還夾雜著呼呵之聲,張目望去,只見花園正中的空地上,幾隻高大兇猛的獵犬正垂首低鳴,一旁一個勁裝男子手中長鞭在地上用力一甩,隨即指向不遠處幾個稻草紮成的人形,喝道:「左肩!」
隨著這一聲號令,幾隻獵犬立時衝將過去,每隻分別咬中一個稻草人形的左肩,犬牙一扯,扎得緊緊的稻草便被扯下一叢。我看的暗暗心驚,這若是咬在活人身上,想必一條膀子也沒了。這也才發現,那稻草人的喉頭、右肩早已破爛不堪,想是前幾次被扯破的。
外圈的是一群觀看者,七八個護衛打扮的人圍著一張檀木椅站定,其中就有和我接觸最多的石驚風。永王正端坐在那把檀木椅上凝視場中。他身上裹著一件素色錦袍,更襯得面如冠玉,清華高貴。曾有人說永王是京城第一美男子,這話雖然不乏拍馬屁的成分,但多少有幾分根據。只是他那雙眼睛太過凌厲陰鷙,總給人不寒而慄的感覺。
有時候也會想,這永王地位尊貴、權柄無邊,可說是佔盡了天下風光,為何還要鋌而走險謀權篡位,贏得世間罵名?隨即啞然失笑,這世上若是人人都懂得知足守分,又哪來的這麼多事故紛爭?又向前走得幾步,那幾隻獵犬似乎嗅到生人氣味,竟然都狂吠起來。這一來永王也看見我了,眉頭一皺,低聲叱道:「老實些!」
他這一聲低喝似乎比那勁裝男子的鞭子更有用,眾犬頓時停止了叫聲,伏地嗚嗚低鳴。然而偏有一犬不服號令,竟然逕自向我奔來,轉眼間已經撲到面前,大嘴一張,露出白森森的犬牙,令人觀之膽寒。我吃了一驚,以我的武功,若要一掌震傷或是擊死它原也不難,但永王正在眼睜睜的看著我,我又怎敢造次?只好向旁一倒,躲過了這一擊,隨即四肢並用,手忙腳亂的爬上一座假山。其間官帽也歪了,斜斜地掛在耳側,上山的時候我還特地甩掉一隻靴子,看來直是狼狽不堪。
豈料那惡犬竟是不依不饒,圍著假山不停狂吠,勁裝男子呵斥不停,鞭子不停的落下,它竟恍如不覺。我被困在假山頂上,一邊大叫「救命」,一邊暗自打量形勢,心裡暗暗焦急:你們這些王府侍衛都是幹什麼吃的?還不快來救人!眼見那惡犬挺身一竄,竟然要竄到假山上來,只好把心一橫,假作失足從另一面摔了下去。這一回找不到現成的肉墊,只好叫一聲我可憐的腚呀,可要委屈你了。
耳畔響起一陣疾風,我身形未及落地,早有一隻手臂橫伸過來,一把扣住我的腰,輕輕一帶,我便穩穩地站在了地上。
「大人,你沒事吧?」石驚風鬆開了手,問道。
「沒事,沒事。」我拍拍胸口,張望著問:「那狗呢?」
「已被王爺射殺了。」
順著他手指看去,果見適才還在耀武揚威的一頭獵犬此刻一動不動地倒在地上,一隻長箭自它後項射入,穿喉而出,端端正正不偏不倚。望向永王,只見他面無表情地把手中弓箭交給身邊侍衛,重又坐回椅中。我到抽了一口涼氣,如此遠的距離,這一箭若是我射出的,斷沒有這般準頭。
一旁石驚風早已將我掉落的靴子找回來,我匆忙穿上,三步兩步跑到永王面前,諂笑道:「多謝王爺救命之恩。王爺的箭法天下第一,依我看就連傳說裡那什麼射大鳥的后羿,也不如您厲害。」
永王神色淡淡的沒說什麼,有個侍衛插口道:「后羿射的是金烏,不是鳥。」我白他一眼:「管它『金烏』、『銀烏』,總是帶色的烏鴉就對了。」
那人輕笑道:「金烏不是烏鴉,是太陽神,大人你是大學士,怎麼……」後面的話沒好意思說下去。
石驚風上前道:「王爺,死去的獵犬怎麼辦?」
永王揮揮手:「交給廚房吧。」
立刻有人上來拖著那死狗離開,我看著那消失的身影,嘖嘖搖頭:「可惜呀可惜,可惜了這麼大的一條狗,養它訓它都花了不少功夫吧。」
永王一直沒有理睬我,這時忽道:「不可惜。本王養它訓它,是要它為本王服務,這第一點便是要它絕對的聽話。」他冷笑一聲:「不聽話的奴才,倒不如斃了乾淨。黎大人,你說是不是呀?」
「是,是。」我賠笑應道。心裡清楚得很,永王這是殺雞儆猴,殺了一條獵狗,卻是給我這走狗看的!
頓了頓,他又道:「黎大人,今日朝堂之上,你自告奮勇請旨賑災,實在是衷心可嘉呀。」
我心想什麼「自告奮勇」,還不是你授意的。
「賑災之事,關係著所有災區百姓的性命,一個處置不當便會墮了朝廷的威信。而且此去路途遙遠,可不知有多少人在打你手上這筆官銀的主意。」
這話倒是不錯,第一個打主意只怕就是你。我連忙附和:「王爺說得不錯,這幫天殺的東西,連災民的主意也打,真真混蛋透頂,良心都被狗吃了,死後恐怕要下十八層地獄,天天被閻王罵,小鬼打,刀山油鍋……」
「夠了。」永王一喝,我連忙住了嘴。
「所以為了以防萬一,本王要派幾名高手與你一同前往,以確保安全。驚風,來拜見黎大人。」
石驚風向我一揖:「還望大人關照。」
「彼此彼此。王爺對災區百姓如此上心,真是太讓下官敬佩了。」
永王淡淡地道:「賑災銀什麼的,不妨就交給驚風保管。你且記住,不該看的不要看,不該管的不要管,我保你平安無事。」
我忙躬身道:「是。」心想說來說去,我仍是一個幌子。
「王爺。」一個廚子打扮的人來到永王面前,手裡端著銀盤,上有一隻青瓷大碗,「東西已經做得了。」
永王點點頭,那磁碗便被放在一旁桌上,一名侍衛揭開蓋子,頓時脂香四溢。永王笑了笑:「這世上專有人好吃狗肉,還美其名曰『香肉』,據說尤其是黑狗之肉最為滋補。本王這隻犬,可是名副其實的上等獵犬,等閒不易吃到,又經名廚烹調,比之民間又不知強了多少倍。黎大人既然適逢其會,不妨也來嘗嘗吧。」嘗了一口,讚道:「不錯,不錯。」
我拿起筷子夾了一口,放到嘴邊遲疑了一陣,又放下:「多謝王爺美意,下官實在是吃不下。」
「怎麼,黎大人吃不慣狗肉?」
「狗肉自然是好的,只是下官一想到這狗有一門愛好,任它再香再好也吃不下了。」
「哦?什麼愛好?」
我面露為難之色:「這個……下官不好說。」
「你且說說。」
「這……可是王爺您准我說的。」我深吸了一口氣,道,「這狗……愛吃屎!」
一言出口,四周立刻傳來重重的吸氣聲。還是永王好涵養,居然沒有吐出來,就連手上夾著的一筷子狗肉也沒甩出去。那廚子忍不住道:「咱們府裡的狗都是從小專門飼養,喂的是上好的禽肉,又從來只在這院子裡頭,絕不會去吃外面那些……那些不乾不淨的東西。」
我點點頭:「是了,是我糊塗,王爺家教這麼嚴,斷不會讓下人們隨便在這院子里拉……」
「送黎大人出去!」永王突然站了起來,臉色難看已極,一甩袖子,轉身去了。
身後幾個侍衛連忙跟著,臨走還不忘瞪我一眼。
我愣愣地問那廚子:「我說錯了什麼麼?」
他雙眼上翻,回我一個大大的白眼。
***
「大人,你說那一百萬兩銀子堆在一起可是什麼模樣?」木言站在我身側,神秘兮兮地問。
我無聊的翻翻眼皮:「就是一百萬兩銀子堆在一起的模樣了,還能有什麼?你操這麼多心,那銀子也不會到了你手裡。」
「不是,我只是在想,那麼多銀子還不堆成了一座山?銀山呢,大人,我這輩子也從來沒見過。」
我笑了笑:「想見?」
木言臉上立刻露出我們家那隻狗見了肉食特有的神情,忙不迭的點頭。
「好,就帶你去見見。」
這已是奉旨出京的第二天晚上,由於永王的命令,我這個賑災欽差到現在都沒見過賑災款的模樣。我並非不關心這筆銀子的下落,明眼人一望即知永王在打它們的主意,何況臨出京前永王又特地將我叫去叮囑一番,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倘若我真是大家心目中的那個黎夢卿,無能無用草包一個,那麼永王這一手無疑很有必要,擔保我不敢有任何越軌的行動。可惜,我並不像我所表現出來的那般無能,永王也並不如他自己想像中那麼睿智,所以此舉就成了欲蓋彌彰。
兩天來,我始終在找機會接近那些賑災銀,可惜每每都半路被人攔截回去。必須承認,永王實在是會用人,這個石驚風或許不夠聰明,但絕對衷心可靠,絕對小心謹慎,除了大小解,根本不離開賑銀一步。你說前面有幾個人在打架,他沒有興趣去看;你說有美女在路邊脫衣服,他則說快叫當地的官府來治理風化;就連本欽差大人找他問話,也要移尊去遷就他!如此密不透風的防範,我竟找不到下手的機會。
也罷,既然暗的不行,就只好來明的了。
「黎大人,大人不在行館歇息,深夜來此,不知有何見教?」石驚風見了我來,連忙起身行禮,態度是一貫的謙和客氣。
「老實說,我是睡不著呀。」我作勢歎了口氣,「石護衛,你也知道,這次出京是奉了皇上的旨意賑災去的,實在關係重大,一想到這一百萬兩銀子就在我手中,一旦有什麼閃失便是殺頭的罪過,你讓我怎麼能安心呢?」
「這一點請大人放心,銀子有在下日夜兼守,不敢寸離,萬萬不會有任何閃失。」
「但願如此,只是不能親眼看到我總是不放心。再說我這小僕……」我指指木言,木言諂媚般的向石驚風點點頭,「也整日纏著我說要見識見識,實在煩人得緊。石護衛,你就行個方便,讓我們主僕開開眼如何?」
「這個……王爺有交待……」石驚風仍在遲疑,我知道他是吃過我一次虧,怕我又耍什麼花樣,忙道:「就算王爺有吩咐,看一眼總不打緊吧?難不成被我看了一眼,這銀子就會少了幾萬兩?你若實在不放心,不妨在一旁看著好了。」
他被我說得一笑:「不敢,大人請。」轉身打開庫門。
庫房裡共有二十幾口大箱子,每一箱都被鐵鎖鎖住。石驚風拿了鑰匙打開一箱,蓋子一掀,頓時露出白花花的銀兩。」
「啊!」木言一聲驚呼,隨即拉住我的手,萬分激動的叫道,「大人,銀元寶啊,我長這麼大也沒見過這麼多的銀元寶!」
丟我的人呢!我瞟了眼石驚風那拚命忍住笑的模樣,又看看木言那口水也要流出來的癡相,只覺得一陣頭疼,暗地裡狠狠踹他一腳:「穩重些!」拿起一塊銀元寶,翻過來,果然見那背面有官府的刻印。
「黎大人,其它的還要打開麼?」
「不必了。」我笑答,卻在不經意間向木言使了個眼色。
「哎呀!」木言忽然大叫起來,一個挺身撲到了石驚風的身上。石驚風猝不及防,竟被他撲了個正著,忙道:「木兄弟,你怎麼了?」
「老……老鼠!這裡有老鼠呀!人家最怕老鼠了!」木言索性抱住石驚風哇哇大哭起來。
「哪裡有老鼠?你先放開我,我好去捉。」讓一個大男人趴在懷裡哭,實在不是一件舒服的事。石驚風被弄得無法,只好安慰道,怎奈木言便如八爪魚一般死活不放手,不得已回頭向我求援,「黎大人……」
「別怕,別怕,老鼠已經跑了。」我忍住笑拉開木言:「石護衛,給你添了麻煩,我們還是走吧。」
石驚風著實被木言嚇著了,一聽我們要走,求之不得,連忙把箱子鎖好,直送我們到門外。
一回到住處,木言連忙問我:「大人,得手了?」
我給他一個爆栗:「你說話太也難聽,什麼得手不得手,好像咱們跟小偷一樣。」說著,我從袖筒裡掏出一個元寶來。
木言道:「嘿,拿人元寶,還不是小偷。」
我正色道:「這不是『拿』,而是『換』。」就在木言纏住石驚風之時,我偷偷將袖中暗藏的元寶和官銀調了包。一開始我檢查那後面的刻印,便是要瞧瞧兩者是否一樣,免得日後被人瞧出來。
「好,就算是『換』,我說大人,你換這官銀做什麼?」
我把銀子在手上顛得幾顛,忽然笑道:「我最近新學會了一門功夫,你要不要瞧一瞧?」
「哎?」
我斂氣笑容,雙手用力一分,只聽「啪」一聲悶響,那元寶立時斷成兩截,不等木言驚叫出聲,我又將那兩截碎銀放在一起,合手揉搓幾下,再鬆開手時,無數碎屑紛紛墜落。
木言張大了嘴,半晌才吃吃的道:「大人,你這是什麼功夫?」
我正色道:「這是『大力金剛爪』,少林派的絕學。練的時候,要把手插進烤熟的沙堆裡面,不停地擊打,手指就會越來越有力。練到後來,什麼金銀銅鐵都是一抓即碎。」
木眼一雙小眼瞪得圓圓的:「真有這麼厲害?」
「當然是……假的!」我伸過手去給他一個爆栗,「能把銀子捏圓捏扁那即是了不得的武功了,哪有搓成粉末的?再說,就算被捏成粉末,也該還是銀光發亮,你幾時見過黑色的銀粉?」那散落一地的粉末,雖也透著亮光,卻是墨一般黑。
木言兀自驚疑不定:「那這銀子是……」
「假的。是鉛粉外面鍍了一層錫,顏色重量都跟真的一樣,就是承不住力道。」
「那些放在箱裡的銀子……」
「也是假的。」我歎了口氣,以前沒覺得這小子這麼笨呢。
「大人你是賑災欽差,若是丟失了銀子,就要……」
「砍頭。」說完了這兩個字,我無奈的堵住耳朵,下一刻,一聲慘叫響徹雲霄。
「啊!」
「大人,怎麼了?」有護衛在外面緊張的問。
我趕緊道:「沒什麼,這裡有隻老鼠,已經被打死了。」
「這可怎麼辦?這可怎麼辦?」木言急得團團轉,忽然跳到我面前,「大人,你怎麼一點也不急?」
「我急呀。」我說,隨手拿起几上的茶碗,「呃,是上好的『老君眉』,只是火候差了些,木言,你沒告訴他們水一定要煮沸麼?」
「我的大人,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閒工夫喝茶?」木言先是一臉的氣急敗壞,背著手在屋子裡踱了幾圈,忽然嘿嘿笑了起來,「有了,大人,我有主意了。」
「你且說來聽聽。」雖然我不認為木言能想出什麼好法子,聽來解解悶也是好的。
木言相當興奮:「反正銀子有人守著,誰也見不著,我們也大可以假作不知道。等到了橫川,咱們就把那裡的官兒都叫來,你擺出欽差的架子好生嚇他們一嚇,把事情壓下來,只要沒人說,天高皇帝遠的誰知道?好些侵吞災款的官兒不都是這麼幹的?等回了京,你仍然是大學士,這才叫神不知鬼不覺……」後面的話沒說完,卻是被我狠狠的一記爆栗打斷了。
我長歎:「木言,我現在有些後悔讓你留在京城了,別的本事沒有,卻染上了官場欺上瞞下的習氣。你可記得,當初你我是怎麼相遇的?」
「木言記得。」木言面容肅穆起來:「當初木言的家鄉發洪水,一家人都被衝散了,只剩下木言和娘。偏生官府又不肯發糧賑災,娘帶著木言逃難,撐不住餓死了,若不是大人收留,木言也餓死了。」
「那你又可知道,我為何要救你?」我不等他答話,接著道,「那是因為,你的樣子像極了那年逃荒的我。想想那些災民,也許就是你我的父老兄弟,你忍心讓他們遭受你我當年的慘事?他們多數人沒有我們這般幸運,也許就要曝屍荒野,屍體被野獸分食,你又於心何忍?人有時是要為自己著想的,有時卻不能。你知道我向來不愛說什麼公理道義,但我講良心。」
木言低了頭,半晌才緩緩的道:「大人,在你心裡也許老百姓的性命重要,可在木言心裡,這世上所有人的性命加起來,也不及你一人重要。」
真是傻子,我笑笑,拍拍他的肩膀:「說真的,萬一我真的不行了,你就別管我,自己逃命去吧。」
「大人你說什麼玩笑話!」木言就像被棍子打到一樣「噌』的跳了起來,臉漲得紅紅的,左尋右尋,一把奪過我手裡的茶杯,想了想,又把茶壺也拿起。「這茶不給你喝了。」轉過身,氣哼哼的去了。
「哎,我的茶!我可是你家大人呢。」我站在那裡唉聲連連,由衷的感到自己的權威日衰。心裡暗暗歎息:木言,你可知道,我情願你現在走了,可免於將來的災禍。
一聲微不可聞的呼吸聲傳進我的耳中,樑上有人!
「這隻老鼠看來還沒打死。」我嘴裡嘀咕著,突然揚聲叫道,「快來人,又有老鼠了!」
話音將落,只見一道人影閃電般自樑上躍出,直向我撲來。我早就防備到對方有此一手,連忙舉掌去擱,哪知對方的速度之快簡直難以用言語來形容,我只覺眼前一黑,嘴已經被一隻大手堵上,與此同時,身子也被牢牢扣住。耳畔邊吹來一陣熱氣,一個聲音道:「別出聲。」
門外已有護衛兵叫道:「大人,怎麼了?」腳步聲逐漸接近,馬上就要進門了。
我眼珠一轉,忽然張大了口,狠狠咬在堵住我的那隻手上。那人吃痛,手掌一撤,我連忙大叫:「沒事了,老鼠已經被我打死,你回去吧!」
明顯的聽到身後人抽氣又鬆了口氣的聲音,我壞心眼的一笑。
那護衛不明所以,半晌才訥訥地道:「既然……如此,屬下告退。」顯然心裡還在疑惑這行館裡的耗子為何都一窩蜂的跑來欽差大臣的住處撒野。
「你是小狗麼?怎麼還咬人?」那位「樑上君子」撫著發痛的手背問,上面那幾個紅紅的齒印就是我的傑作了。
我正色道:「我不是狗,是貓,貓自然是專咬老鼠的。」
「老鼠?哪裡有老鼠?」他還在裝傻。
「那邊有面鏡子,你走過去照照就看到了。」
「是麼?」他對著鏡子左瞧右瞧,「我怎麼只瞧見一個又年輕又英俊又威武又瀟灑的大將軍?」
這人,臉皮之厚果然難以想像,我搖搖頭,決心不跟他一般見識。自然,這位又年輕又英俊又威武又瀟灑的大將軍就是雷霆遠了。
「說吧,你來做什麼?我倒是很有興趣知道一位大將軍為何會變成樑上偷兒,而且,你擅自離京,不怕皇上降罪麼?」
他哈哈一笑,笑得傲氣:「我想去哪裡就去哪裡,誰管了我?」
也是,一半的兵權握在他的手中,的確無人敢管。
「相比於你的問題,我倒是更有興趣知道為何白花花的銀子化作了一團粉末。」
我定定看著他:「你是為這銀子來的?你知道了什麼?」
「你呢?你認為事情始末如何?」這樣就想套出我的話,也未免太容易了吧?我冷笑:「下官不過是用塊假銀子和我小僕開個玩笑,難道這也礙了將軍的眼不成?」
「你知道嗎?你一想掩飾什麼的時候,就一定會謙卑的自稱『下官』。」他看我的眼神帶著一抹深思。
我面無表情:「滿朝文武,除了太皇太后、皇上、永王爺,又有誰高得過大將軍?下官不謙卑怎麼行?只是,大將軍縱然兵權在握,若要抓人把柄,也須落在實處才可,本朝曆法所列的罪名,可不存在『莫須有』三個字。」
原本戲謔中帶著些溫和的眼神一瞬間變得刀鋒般凌厲,我這才意識到我是在跟一位指揮過千軍萬馬,征袍上沾滿了無數人鮮血的將軍說話,寒意頓時湧上心頭。然而事到如今,我實在是無路可退,只要稍微軟弱一些,這一局就輸了。
一步輸,步步受人掌握。這個道理,沒人比我更清楚。只有硬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