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間,辨不清白天黑夜,一盞油燈發出朦朧的光來,照著細長的羽毛筆,在紙上投下綽綽陰影。
「猊下,關於近日猊下在眾人面前的表現,屬下有幾句話不得不說……」
未寫完的信函,又重新被羽毛筆劃了去。煩躁地將公文紙揉起來扔到一邊,公爵繼續開始在另一張紙上書寫。
「猊下,你的言行若再不注意,對猊下聲威的打擊是無法估計的……」
讀著看起來前後矛盾不知所云的句子,公爵重重地歎了口氣。桌腳邊,又多出了一張新的廢紙。
「洛斯艾爾猊下,你在地獄的所作所為,實在無法像洛西華猊下那樣令眾人臣服。地獄之王自該有地獄之王的樣子,怎能……」
劃掉劃掉劃掉。
洛斯艾爾會怎樣一蹦一跳地爬上王座、掃視完這張公文紙再將它折成紙飛機飛出去的樣子,即使沒有親眼所見公爵也完全可以想像了。
左手撫著太陽穴,卻撫不平因氣結而暴起的青筋,終於,公爵忿忿地在紙上寫下了這樣的話!
「洛斯艾爾,你要再敢在眾人面前說什麼混帳話敗壞猊下形象,本公爵就把你拆了扔油鍋!」
力透紙背,其情可憫。
當然,第二天和同僚們在正殿左等右等等不到洛斯艾爾、最終被群臣推去寢宮喊地獄之王起床的公爵身上,並沒有帶著昨晚寫就的那張「大逆不道」的進諫書。
碩大的床上,肆無忌憚地躺著容貌變得年輕了的「猊下」,也許是洛西華猊下的分身術還未純熟,洛斯艾爾的身體顯得略有些單薄而透明,深色的劉海散落在前額,嘴角微揚,彷彿好夢正酣。
公爵怒氣沖沖的吼聲,硬是沒有從喉嚨間爆發出來。
單膝跪在床畔,用著百年間習慣的穩重聲音,公爵說道:「請猊下起床。」
「……」大約是聽到了什麼噪音,洛斯艾爾翻了個身,還拉起被子蒙住了耳朵只將披散的髮絲留給公爵觀賞。
咬著牙,地獄最優雅的貴族站起了身,繞到床的另一側,看著洛斯艾爾半露在被褥外的臉龐,提高了音量道:「請猊下起床。」
簡直像是故意的一般,洛斯艾爾又翻過了身,這一次,整張臉都幾乎要埋進了被裡。
咬著牙沉默了半分鐘,公爵終於忍無可忍地伸出手,一把掀掉了洛斯艾爾身上柔軟的被褥。
「洛斯艾爾猊下,請、您、起、床!」
啪。
迅速快捷標準的上身坐起九十度姿勢,一雙迷茫的眼睛轉向了公爵的方向,然而似乎什麼都沒有落入那黑色的瞳孔,才堅持了不到五秒,洛斯艾爾向後一倒,又重新倒回了柔軟的枕上,口中還喃喃說著:「嗯……把被子給我蓋好……」
人的忍耐真的是有限度的!
公爵看著洛斯艾爾,雙手絞成了青白,驀得低下頭湊近洛斯艾爾耳邊道:「你可是地獄的王!還不快點起來,讓一班屬下等著,成何體統!」
震醒了。
摸了摸被吼得難受的耳朵,洛斯艾爾終於睜開眼,將焦距對準了公爵。
「你說我是什麼?」偏過頭,洛斯艾爾眨了眨眼問道。
「你是地獄的王,猊下!」
雖然外表看上去比洛西華猊下年輕了一些,但明明是同一個靈魂,為什麼洛斯艾爾就是一點也沒有猊下的威嚴之貌呢。歎著氣,公爵無奈地向洛斯艾爾強調「他是王」這個似乎經常被後者忽略的事實。
「地獄之王……跟其他人有什麼不同呢……?」咬著下唇,洛斯艾爾像是在認真地思考著這個問題。
公爵優雅的嘴角抽動了一下。
如果洛斯艾爾不是這麼心無旁騖地想著自己的問話,想必可以輕易看出公爵瀕臨爆發的怒氣。
「地獄之王,當然就是整個地獄的王!是這片暗黑之域的至高存在,是所有地獄子民的天,是這裡最威嚴、最尊貴、最不可性逆的存在!是最不能想當然爾、任性行事的人!是最……」
話未說完,洛斯艾爾便伸出一隻手托著腮,確認般地問道:「你說我『是這片暗黑之域的至高存在,是所有地獄子民的天,是這裡最威嚴、最尊貴、最不可作逆的存在』,沒錯嗎?」
「當然!」公爵答得斬釘截鐵。
在柔軟的床上爬了兩步來到公爵身邊,洛斯艾爾一隻手抓著被子,一隻手拍了拍公爵的肩膀。
「那麼,不要忤逆這片暗黑之域的至高存在,地獄最尊貴的王現在要繼續睡覺了,你不可以再吵醒我了哦。」說罷倒頭便睡,長髮在空中劃過一條弧線,散落在了臉頰兩側。
公爵竟一時無語。
那一瞬,他不但無法反駁,甚至還有一種「洛斯艾爾的思維其實相當明晰」的錯覺——
當然,那熊熊燃燒在胸口的怒火,可是一點都沒有被撲滅。
「公爵,不要衝動,他可是正牌的地獄之王。」讓久候多時的同僚們各自回家後,一臉鐵青的公爵被統領拉了下來這樣勸慰道。
「哼,我還能怎麼衝動哪,有你這位地獄軍大統領給他撐腰。」公爵沒好氣地道。
統領笑了笑,「其實現在的猊下也不錯嘛。想笑就笑,想鬧就鬧,看得出比當時的洛西華猊下快樂很多,不是麼?」
「是啊,每月例行的地獄大事件聽取會議上想笑就笑,在視察第三獄時想鬧就鬧……開心得很哪,只差沒把整個地獄翻過來玩了。」一提起洛斯艾爾那些讓其他同僚跌破眼鏡的「光輝事跡」,公爵就氣不打一處來。
「反正你可以處理好的,猊下愛玩,何不隨他。」統領仍然勸著。
瞥他一眼,公爵不怒反笑:「是是是,我當然能收拾好。光是替這位猊下善後,就忙得我分身乏術了,洛西華猊下和那個人類的事,當然也沒時間沒精力插手了。」
意圖被說破,統領有些心虛地移開了視線,道:「洛西華猊下和那伽在一起一定沒事的,我們只要負責輔佐好洛斯艾爾猊下就可以了……」
彷彿是意識到了最後一句話是個怎樣的曠世難題,統領和公爵一起重重歎了口氣。
「猊下請不要站在自己的王座上唱奇怪的歌!」
「猊下,請不要把牢門鑰匙給瞪著你看的死靈!」
「猊下,請不要隨便關掉地獄油鍋的加溫開關!」
「猊下,請不要……」
時刻盯著身邊的洛斯艾爾猊下,小心防著他作出什麼無可挽回的舉動,這份工作,簡直要讓「曾經」是地獄最優雅的貴族——公爵大人心力交瘁。
「公爵大人,你哄小孩的本領似乎是越來越強了。」
這一天,洛斯艾爾硬拖著公爵來到偶然發現入口的紫木之林,統領則是作為護衛也一起跟了來。
「別提了……」公爵攤著手,露出了從前絕不會有的放棄神情,「對於這位猊下,我只求他平安就好,其他的……都顧不上了。」
「猊下聽了會哭的。」統領笑著挪愉道,
「他要是對自己的破壞力一無所知,那該哭的就是整個地獄了。」看著不遠處蹲在樹下的洛斯艾爾,公爵無奈地道。
然而語氣中,已經不再有最初的怒火沖天了。
「公爵,公爵,你來!」洛斯艾爾突然背著手朝公爵喚道。
「是,睨下。」看見洛斯艾爾衣擺上沾著的泥土,本想訓他幾句,轉而一想說了也是無用,公爵只能依言走了過去,「什麼事,猊下?」
「這個給你!」洛斯艾爾獻寶似的從背後拿出一個簡陋的花圈來,套在了公爵的頸項問。
「這是……?」必手上撫著鮮花編成的花圈,公爵詫異地發現自己的胸中竟有著一絲喜悅。
有模有樣地叉著手洛斯艾爾點頭讚道:「不錯不錯真是人比花妖艷。」
「噗!」聽到洛斯艾爾的話,也向這邊移動過來的統領實在忍不住,大聲爆笑起來,一邊笑,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糾正他,「是人比花嬌艷,猊下。」
「是這樣嗎?」洛斯艾爾偏頭想了想,隨即一擺手道,「反正只要意思到了就好。」
「猊下,這句話是用來形容絕色美人的,用在公爵身上,似乎有些……」接收到公爵投來的殺人視線,統領拚命忍著笑向他們素來亂用成語的猊下糾正道。
沒想到,洛斯艾爾卻是鎮定地道:「你說什麼呢?公爵可不就是位絕色美人!」
「噗!哇哈哈哈哈哈∼∼」統領一邊向公爵做著愛莫能助的表情,一邊笑到撐在了樹幹上。
青著一張臉,公爵簡直想要劈開洛斯艾爾的腦子,給他塞些正常的知識進去。
趁著公爵咬牙發呆之際,洛斯艾爾扒上了公爵的肩膀,一張臉定定看著他,道:「公爵,暗黑之域的至高存在、地獄最尊貴的王現在命令你笑。」
「啊……?」一頭霧水的公爵回過頭看向洛斯艾爾。
「笑一個嘛。」格斯艾爾繼續磨道。
不但沒知識,而且沒常識;更可怕的是,思考迥路還這樣沒有邏輯……拜託你正常一點行不行啊,猊下!
公爵在心底無聲長歎。
「統領哪,公爵這樣的美人怎麼不喜歡笑呢,真可惜……」別過頭,洛斯艾爾看著統領道,「美人不常笑簡直是暴舔甜食,我看著覺得十分浪費啊∼∼」
「是暴殄天物,猊下。」避開了公爵身為貴族男子的尊嚴嚴重受傷而流露出的罕有沉痛表情,統領這樣糾正洛斯艾爾道。
洛西華猊下,請你快點回來收了這個靈魂的分身吧!
哭笑不得的,公爵向天祈禱道。
……
很久以後,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了。
當一幅描繪那伽與洛西華的油畫輾轉流落到地獄,而洛斯艾爾指著畫中的白皙少年和英挺青年喊「一對絕色美人」時,公爵備受打擊的尊嚴,才稍微恢復了一些些……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