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細雨紛飛的日子。
華萌永遠記得,那天天空出奇的低,黑壓壓的、好似誰打翻了墨水般,有一種沉重的壓迫感,直教人喘不過氣來。
她就在這樣充滿不安色彩的天氣裡,被帶進了方家。
她一直弄不懂,這裡的人跟她有什麼關係。她只知道一直陪在她身邊,與她同笑、同哭的母親,某天突然一動也不動了。
她就那樣靜靜的躺在地上,不論華萌因肚子餓而哭喊,或是因飛舞的蟑螂而大叫,她的母親都不理她了。
已經五歲的她,在肚子餓得實在受不了的時候,打開了冰箱,拿出冷冷硬硬的餅乾,在母親發冷的身體旁吃起來。
冰箱食物不多,可以直接吃的更少。當她遍尋不著乾糧時,她爬到了母親身邊,搖著那失了溫暖的軀體,口齒不清的喊著:「媽,萌萌餓。」
她不斷的喊著、搖著,母親卻永遠聽不見了。母親那雙總是滿載著濃濃怨恨的眼,是永遠不願睜開了。
肚子餓得慌的華萌不禁放聲哭泣,卻沒有任何人聽到。
哭累了,她躺在母親冰冷的身體旁,瞪著一雙大眼望著灰濁的天花板。飢餓虛弱了她的身子,她慢慢闔上眼,就在她覺得整個人似乎即將墜入一片黑暗時,一道刺眼的光線劃開了緊閉的眼,一張熟悉的哭泣老臉映入眼簾。
她知道她是誰,可是氣若游絲的她卻叫喚不出她的名。
外婆--久久來探望她們母女一次,每次來訪一定會叨念母親的外婆,華萌從來不曾喜歡。
所以,當外婆欲接她回東部老家時,她不斷的哭鬧抵抗。
外婆要把她帶離媽媽身邊,她果然是大壞人!心中只有黑與白、好與壞分野的她,說什麼也不肯跟著外婆走。可是一個小孩的氣力當然比不過大人,於是她被帶回東部,過了一年彆扭生活之後,外婆竟然也過世了。
就在外婆過世之後,她那被極力隱藏的身世之謎曝光了,接下燙手山芋的舅舅,迫不及待將她往生父家裡送,還不忘順便敲詐了一筆錢。
而她,自此與華家再無瓜葛。
直到她更大一點,她才知道,她是方家男主人的私生子。因為男主人膝下無子,所以當她母親懷孕的時候,男主人曾滿懷期待,當然也對母親疼愛有加。但一知道生下的是女孩時,濃濃愛意一瞬間消失無蹤。
他後來甚至還給了母親一筆錢,說他太太已經跟他攤牌,還哭著說他無力給她幸福,只希望她別破壞他的家庭。
母親雖怨恨男子的負心,卻膽小怯弱的不敢抗爭,只好帶著剛出世的華萌遠走他鄉。恨了一輩子、怨了一輩子,最後抑鬱而終。
母親不敢抗爭,外婆不屑跟方家打交道,舅舅可不這麼想。
現在醫學如此進步,是不是方家的親生骨肉,上醫院即可驗知。他向方家提出遮口費,即使方家不是什麼超級富豪,但只要夠聳動、新聞媒體喜愛,他也能讓方家身敗名裂。
憤怒的女主人順了舅舅的意,不過,要他簽下切結書,從此與華萌再無關係。舅舅胃口不算大,拿了錢乖乖拍拍屁股走人,再也不管華萌生死。
華萌並未入方家戶籍,她依然姓華;她更未像方家獨生女--方瑜一樣,受盡寵溺疼愛。她是方家的小傭人、方瑜的女僕,她得工作才有飯吃,她得小心才不會挨罵,她比方家的印尼女傭米琪娜還沒地位。
一直到她好大好大之後,她才知道,原來她跟方瑜竟然是姊妹。
第一章
這一天,方家特別忙碌。因為遠在美國的一個遠得不能再遠的表親回國,頭一站就是來方家。
聽說這個表親家財萬貫,在美國經營珠寶買賣,做得有聲有色。方家一心想移民到美國,美國表親立刻拍胸脯保證,公民綠卡包在他們身上,絕對萬無一失。
所以一聽說表親的兒子要回國度假,方家立刻將別墅挪出一層讓他使用,巴結之意相當顯明。
天還沒亮,華萌就起床了,她忙著上花市採買最新鮮的玫瑰花,到超市買剛宰殺的生肉,從田園裡摘採下鮮翠欲滴的蔬果……就為了晚上的筵席。
米琪娜在她高中畢業之後,就被辭掉了。於是,方家建地六十坪別墅所有清潔工作,就全落在她頭上。
華萌每天從裡忙到外,可是方太太仍不願給她好臉色看。
「客廳怎麼還沒打掃?」方太太氣呼呼的走進廚房,「等一下客人就要來了,讓他們看到客廳亂成一團,多丟臉啊!」
「我把豬肉處理好,就馬上去打掃。」
「廚房他們又看不到,等一下再進來弄就好了,先去掃客廳。」方太太不悅的直接下命令。
「好。」華萌忙把油膩膩的手擦拭乾淨,快步走出去。
從方太太身旁擦肩而過,方太太嘴上忍不住抱怨,「一點也不伶俐,連事有輕重都分不清!」
其實客廳已經夠乾淨了,昨兒個晚上,華萌清掃了數次,沾著清潔劑的抹布更是來回擦了數回,就算拿白手套往地上抹,都已找不到一絲絲髒污,可在方太太眼中,不論華萌做得多好,她就是有辦法挑剔。
趴在地上,華萌努力地在地上擦拭。大理石地面光潔明亮,看不到半根毛髮,為防萬一,華萌還張大眼仔細檢查了一遞後,才敢收拾清潔工具,將幾乎不曾變色的水倒掉。
才剛整理好客廳,方太太的聲音又拔尖傳來,「被子怎麼還沒收?」
華萌一愕。
現在不過下午兩點,陽光仍熾烈,正是曬被子的好時機,哪有人在這個時候收被子的?
何況這被子還是要給客人用的,當然要曬得暖暖香香囉!
「等一下讓客人看到庭院曬著棉被,有多丟臉你知不知道?」一直把「丟臉」兩字掛在嘴上的方太太,又是一臉悻然。
「我馬上去收。」華萌急急忙忙跑到後院,
才剛將被子從竿子上拉下來,前方突然傳來一聲:「小心!」
詫異的她一抬頭,一道黑影立即迎頭砸下。
她只覺一陣天旋地轉,疼痛立即自與地面接觸的神經傳達而來。
她哼痛一聲,張開眼,只見黑壓壓的一片,是棉被遮住了她的視線,而壓在身上讓她無法呼吸的重量,卻非從棉被而來。
她想掙扎,重量倒先移了開去,接著光線竄入,一張俊美臉龐映入她眼瞳。
她愕然,為那張美得不像話的臉蛋。
男子同樣也是一愕,不過他回神得比她快,「SorryAreyouallright?」男子見她沒答話,不禁皺了眉,大手在她眼前揮了揮,「你撞到頭了嗎?」他講話的腔調有些怪異,咬字不太清晰。
「沒有。」她赧然臉紅。
「我的力道還是控制不好。」男子咕噥一聲,腳輕輕一踢,壓著雪白被子的滑板被踢了開去。
那是罪魁禍首吧?華萌心想。她懊惱的看著雪白被子上的滑板痕跡,如果被方太太瞧見了,怕又是一頓好罵。
「Oh!Sorry!」男子也發現了他所闖下的禍事,「我賠一件給你。」
「沒關係,」她搖搖頭,「這我可以處理。」只是要費點時間。
她想著接下來堆積如山的工作,而客人已經快到了,她真怕會來不及。
「Sorry!」男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看這裡圍牆高度剛好,很適合練習Skateboard,所以我做了一個坡道,想不到衝過頭,竟衝進來了。」
「喔……」華萌不太懂他的意思,只能回以微笑。「你受傷了。」華萌瞥見男子膝蓋的擦傷,她立刻從口袋裡拿出一片OK繃,小心翼翼的貼在傷口上。
她溫柔的動作讓男子有些愕然,「這沒什麼,我已經習慣了。」自從他迷上滑板,受傷是家常便飯。
「傷口一定要小心處理,萬一感染到細菌,就不好了。」這是她母親小時候教導她的。雖然時間已經過了十五年,很多關於母親的回憶她幾乎都快忘光了,倒是一些小叮嚀怎麼也忘不掉。
「回家後記得要消毒、上藥。」
「Thankyou!」男子注意到華萌額頭上的紅腫,「你的額頭好像腫起來了。」
華萌摸了摸,果然腫了一個包,而那一直蓋在她眼上的劉海被分了開來,華萌慌忙整弄劉海,除卻心上被瞧清五官的不安。
「明天應該就會消了。」就如同男子對傷口的不在意,華萌也不覺得頭上腫了一個包有什麼關係。
「如果你方便的話,可以幫我把竿子推回原位嗎?」華萌手上抱著被子,沒有多餘的手,去將倒在地上的曬衣竿扶正。
「Ok!」男子兩三下就把竿子擺回原樣,「你是這裡的人嗎?」
華萌點點頭。
「那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華萌。」華萌提醒他,「你該走了,等一下被太太看到不太好。」
「方華萌?」他似乎一點都不在乎他是個不速之客,「怎麼寫?」
他的誤解讓她有些難堪。她在方家到底是什麼地位?沒有認祖歸宗,姓的也不是方家的姓,可她身上卻流著方家的血液。
「不,我姓華,單名一個萌。」
「方家的親戚?」
「不,我是……」華萌目光窘迫的閃了下。這一向是她最難以自處的難題。
男子盯著她,似乎在等待她的回答,但直直望著她的眼,似乎又隱藏了些什麼。
璀璨的陽光照在她雪白的肌膚上,與頰上細小的汗珠相映生輝。
她有一雙溫柔的瞳眸,似水柔情裡隱含著不易察覺的堅忍,她的鼻樑挺直而秀氣,兩片粉嫩的唇欲言又止,很是吸引人。
他直視的眼神讓她有些手足無措,不知如何自處,好似心底的秘密都被他看透了。
「我要忙了,你也該走了。」她閃避了他的問題。
「我想多留一會。」
「你……認識這家的人嗎?」她有沒有聽錯?
她在這裡住了快十五年,怎沒聽過有這號人物?而且他是那麼年輕,了不起二十幾歲,難不成是方瑜的朋友?
「不算認識。」回答的時候,他是面無表情的。
「那……」這下麻煩了。他不肯走,她又不可能跟在他身邊,而這人又是陌生人,難道說她得叫警察來嗎?「這裡是私人住宅喔。」
「我知道啊!」男子在被子的另一面拍打髒污,腳下輕鬆自若的玩弄著滑板。
「如果主人沒答應,你是不可以隨便闖入的。」
「我知道。」
「那……」華萌沒轍了。「你是不是……」
「華萌!」方瑜的聲音驀地拔尖傳來,「你怎麼把被子弄得這麼髒?」從方瑜的角度看不到被被子遮掩的男子,所以方瑜衝著她破口大罵,「你故意的,對不對?我告訴我媽去!」
「對不起,我是不小心弄倒的,不是故意的。」華萌央求方瑜的諒解。
她只要一做錯事,方太太落在她身上的棍子從不留情,似乎想將丈夫外遇的氣,全發洩在她身上。
那疼痛總會在她身上停留數天,可是該做的家事她仍得做,所以她當然害怕方瑜的威脅。
「你少找借口!我一定要叫我媽處罰你!」
她永遠忘不了,華萌竟敢搶她男朋友一事,就算華萌事後被甩了,但這口氣她怎麼都吞忍不下來,一找著機會,就忍不住想報仇。
「是我弄倒的。」男子看情勢不對,忙出聲為華萌澄清。
「誰躲在那裡?」方瑜一將被子拉開,面前佇立的俊美男子立刻讓她傻了眼。
「我剛玩滑板不小心衝過頭,才會撞倒被子,跟她無關。」
「是……是這樣嗎?」一看到帥哥,方瑜潑婦罵街的狠勁立刻收斂,一轉為嬌羞靦腆。「那沒關係啦,被子髒了,拍拍就好了。」
「謝謝你的諒解。」
男子一彎唇角,方瑜立刻失了神,壓根沒想到家裡怎麼會突然冒出一名陌生人。
「你叫什麼名字?」
「Adrian。」Adrian大方的向她伸出手。
方瑜忙不迭將手送了上去。
「Ad……」好拗口的英文名字,方瑜的舌像卡住了一般。
「Adrian。」Adrian這次放慢了速度。
方瑜笑了笑,決定不再自取其辱。她的英文本來就不好,還是別獻醜得好。
「你住這附近嗎?」方瑜好奇的問。
「暫時是。」他的回話讓人有些摸不著頭緒。
「真的嗎?」方瑜壓抑著雀躍的心情,「我們會成為好鄰居的。」管他暫時還是永久,有機會才是最重要的!
見兩人相談甚歡,華萌也看出方瑜的愛戀心意,她識趣的默默離開院子。
「等一等,」Adrian對華萌朗聲喊道:「你還沒告訴我,你跟這家人的關係。」
華萌看了方瑜一眼,對方回以她一個警告的眼神。
「我只是這裡的傭人。」她笑了笑,轉身迅速離去。
「她是你家的傭人?」Adrian詫異的問。
「當然囉。」方瑜面有不屑,「她那副德性怎麼可能跟我家有什麼關係。」
「我還以為她是你的親戚。」Adrian打量她,「你們的眉眼有點像。」可是眼神卻大相逕庭。
方瑜就算表面裝得再羞答答,眼眸卻是充滿傲氣,而華萌的眼神是怕事、畏縮的。
「誰跟她像?」方瑜最恨別人說她們兩個長得像。一時情緒失控的她,暴露出真實性子,氣急敗壞地吼道:「那是上帝造人時的懶散,我跟她才沒有任何關係。」
面對方瑜的憤怒,Adrian淡淡的沒有任何反應。
生怕Adrian誤以為她是個脾氣差的恰查某,方瑜連忙解釋:「其實我本來沒那麼在意,可是,自從我發現她是個毫無節操、人盡可夫的女人之後,我好怕別人會誤會我跟她一樣,所以才會這麼生氣。」
Adrian沒將她的解釋放在心上,腳間往滑板一壓、一踢,滑板往上騰空而起,落入他手中。
見他要走,方瑜立刻跟了上去,「我並不是在捏造,她曾搶了我的男朋友,所以她的事我很清楚。」
「那跟我無關吧!」Adrian一向不喜歡聽人是非,見方瑜不懂克制,面露不耐。
「那的確跟你無關。」見Adrian對華萌的事沒興趣,方瑜心裡可樂得很。她自謝比華萌漂亮數倍,可是傅琰被華萌搶走一事,已在她心裡烙下陰影。
「對了,你有中文名字嗎?」方瑜問。
「我叫唐淨。」
「唐淨……」這名字聽起來好像有點耳熟,「我還沒自我介紹,我叫方瑜,玉字旁的瑜。」
「很高興認識你。」唐淨言不由衷的說。手一搭上牆,靈巧的翻身而過,「Bye,Bye!」
「BYe……」方瑜臉上飄著女孩子的暗戀色澤,掉了魂似的對著牆的另一端發著呆。
她一定要成為他的女朋友!她在心中暗下了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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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萌行經餐廳轉角的鏡子時,忍不住駐足望向鏡中的自己。
她今年二十歲,但在她身上卻看不到同齡女孩的活潑開朗,而是籠罩著一層灰暗氣息。
她的身型纖瘦,四肢更是像竹竿一樣,找不到半塊豐腴的肉;胸部不大,在寬鬆的衣服下看起來是平坦一片;被腰帶圈起來的腰肢不盈一握,纖細的彷彿連風都吹得斷。
濃眉霸氣的躺在眼上,大小勻稱的雙目,雖沒有明顯的雙眼皮劃出開朗,若隱若現的卻是內斂的光芒;鼻子是最突出的部位,因為它又高又直;嘴唇是她自己最滿意的部位,唇線分明,淡淡的粉紅色渲染,像是春天的櫻花瓣;而天生自然鬈的頭髮,卻如厚重的鋼絲頭一般,沉甸甸的壓在頂上,讓她過瘦的身材,遠遠望去,頭重腳輕,極不協調。
再多看自己幾眼,她忍不住歎了口氣。
她不漂亮,真的不漂亮。
這樣的五官湊在一起,連清秀都談不上,難怪當傅琰追求她的時候,方瑜會如此氣憤。
英俊的白馬王子,就應該搭配美麗的白雪公主才對,她這副德性頂多混個侍女做做,主要工作是將公主的氣質襯托得更為出塵。
所以,王子對她並非真心。
傅琰會跟她在一起,不是因為愛情,而是純粹是想找個未經人事的女孩玩玩罷了。
他周圍的女孩子皆十分出色,但也都像交際花一樣,交過無數男朋友。所以他才會盯上黯淡無光的華萌。
這樣一個平凡普通到了極點的女孩,一定沒有男人要,絕對可以讓他嘗嘗渴望已久的處女滋味。
可是在她嚴正拒絕他上床的要求後,他反將她說得不堪,說她在床上如一塊木頭般無趣,所以寧願回去找那些火辣的女伴。
反正他從沒愛過她,維持他的尊嚴比她的名聲還重要,所以他對她一點愧疚也沒有。
華萌垂下眼睫,別過頭去,不將真正的心思倒映在毫無躲藏之處的鏡上,
人云郎才女貌……郎才女貌……女孩子一定得有張出色容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