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盡雪融,藥王谷那條結冰的小溪淌著春水,春天已經到了。
之前因為積雪而對外形同封閉的通道,也因為雪融,慢慢開始有求醫病患在行走,本來杜雨嫣沒敢在谷姿仙不在時貿然替病患看診,可是看著那些求醫的人臉色是那麼的痛苦,她便心一橫,決定做了再說。
雖然跟在谷姿仙身邊不過半年餘,可是就如谷姿仙所言,她很是有習醫的天分,一些尋常的傷寒,就她幼時跟著爹爹所學已是足夠,偶爾碰上險症,她也會憑藉著藥書上的記載,小心地下藥方,所憑的全是一股熱誠,她覺得自己的這個決定是好的,而且她也覺得將日子過得忙碌些,可以試著逃避一些事。
只是……她所謂的以為,總是推翻她心中的打算。
首先是章翰。
從他開口提出要娶杜雨嫣以來,他用行動證明自己的誠意。
知道她決定要看診,他便幾乎天天抽空,當她的副手。
也因為很熟悉章翰,兩人可說是默契十足,不用說太多話,僅是彼此打個眼色,也知道對方下一步該做什麼,想說什麼,相處上的感覺十分融洽,曾有許多次杜雨嫣這麼對自己說:別再遲疑了,就是他了吧!
可是每當這個念頭剛浮起來時,她又會馬上想到慕容軒,甚至就連在看診時,耳邊一日聽不到笛音便渾身不對勁,她知道自己委實差勁。
為什麼會這樣猶豫不決呢?
她好厭惡這樣的自己。
唉!
這樣的日子持續過了近半個月,這期間章翰每日勤加拜訪,而慕容軒則鎮日躲在房內不見人影,唯一還感覺得到他存在的證明,就只剩他那清越悠揚的笛音。
笛音清澈、好聽,讓人完全感覺不出這是由一位罹患重症,自稱將死之人所吹奏。
每每想到慕容軒病發時的模樣,杜雨嫣就好懊惱自己的力有未逮,總盼望著師傅早些帶著藥回來,可是……若師傅回來後,知道自己將嫁的人變成章翰,她又會如何呢?
想到章翰,她的手不自禁的撫上前兩日他才給她掛在脖子上的玉珮。
這塊玉珮是章翰從小就戴上的,他曾經說過,有一日他要用這塊玉珮給他的女人做為定情信物,而今玉珮掛在她的脖子上了,是不是事情也就這麼訂下了?
她不知道慕容軒究竟是使了什麼神通,安撫住她大娘與哥哥,也不知道他如何向他爹解釋這一連串的混亂,就像當初章翰說的,她真的什麼也毋需愁,外來的阻礙全被擋在她身旁,惱不著也煩不著她。
那個慕容軒……真的待她很好呢!
這些日子,也許是尷尬,也許是覺得歉疚,每回去見慕容軒,兩人之間卻像是初識的陌生人般生分,總是淡淡的問候兩句,便無再多餘的閒話好說。
雖然每回離開他的房間時,總能感受到背後那雙深情目光的追尋,可是她仍是沒勇氣回頭,只能佯裝不知的離開。
也許是她多心吧?她好像曾有幾次聽到在她身後傳來輕淺到幾乎不可聞的低低歎息,她不確定自己聽到的是不是真的,反正也只能低垂著臉,匆匆地快步離開。
她不明自己到底還在猶疑什麼,也不敢肯定慕容軒真正的想法。
正當她的腦袋裡充斥著這些理不清的情緒時,卻忽然聽見一陣熟悉的腳步聲,伴隨著那聲呼喚,讓她嚇了一跳。
「師傅……」
她連忙站了起來,原本拿著的藥書也脫了手。
谷姿仙一身風塵僕僕,才剛到藥王谷外不遠的墟市,正想坐下來喝杯茶,吃點東西再上路,卻聽得她新收的愛徒居然就要嫁人了,而且嫁的那個人還是她所不知道的……什麼……什麼章翰是吧?
「雨嫣,你跟師傅說,為什麼外邊的人都說你不是要嫁進慕容家,而是章家?這是怎麼回事?」谷姿仙好是訝異。
想她好不容易才將藥草採回來,正暗算著,若是配藥順利,該是秋季就能讓軒兒恢復健康,那時一對才子佳人配在一塊,是多麼登對的事,豈料一趟採藥回來,許親的婚事卻風雲變色,這……未免太讓她難以接受了。
「師傅,我……」杜雨嫣低垂著頭,不敢抬眼迎視谷姿仙那忿然又帶著疑惑的雙眼。
是啊!她與章翰的婚事,怎麼就沒等到師傅回來,得到她老人家的同意,再讓章翰向外邊的親戚們說呢?是自己想得不周全,犯糊塗了。
「對不起,師傅,請你聽我說……」她著急得想解釋,可是一道清峻的身影卻插了進來,及時替她解了圍。
「谷姨,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小侄想煞你了。」慕容軒依舊是那襲白色的寬鬆儒衫,面容依然蒼白,身形仍是那樣單薄。
軒兒?
慕容軒?
谷姿仙與杜雨嫣同時將眸光落在他身上。
一個瞧著他,心裡生疼;一個見著他,覺得好生心安。
慕容軒一臉病容,仍然掛著俊朗的笑意,他的笑容總是很容易讓人忽略他是個重病的人,他總是這麼的溫柔與善解人意。
「軒兒,等會兒谷姨再找你敘舊,現在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辦。」谷姿仙看著杜雨嫣,而她則低垂著頭,避開谷姿仙有些凌厲的眼神責問。
「谷姨,不管你想知道什麼,問軒兒就是,順便再與軒兒聊聊這路上的趣事,好不好?」他走到谷姿仙身邊,挨著她的肩臂,眼睛含笑,半夾纏似的磨著她。
剛才一聽武石說谷姿仙回藥王谷了,慕容軒連想也沒想就往前廳走來,為的就是想攔下谷姿仙,向她解釋他退親的緣由,不料才走到離藥房不遠的地方,就聽見谷姿仙嚴厲的責問聲,他立時走上前來,不想讓杜雨嫣受到任何言語上的責難。
谷姿仙也是個懂世事的人,只看著杜雨嫣與慕容軒的神情,也略略猜著了幾分,她輕輕地垮下肩膀,不再堅持,也就任由慕容軒護著杜雨嫣了。
這個傻孩子!
谷姿仙輕聲喟歎,卻也跟著慕容軒一同回到房間。
杜雨嫣則僵在原地,不知道他倆最後會談出什麼結果,懷著忐忑的心情,她開始覺得不安了。
雖然慕容軒在離開前,投給她那麼篤定、安心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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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姿仙喝著慕容軒泡的茶,想說話,又被伺候著嘴裡塞進茶點,她知道這個小侄是想先讓她降下火氣,才肯說話。
默默的啜飲了三杯茶後,看著又遞到嘴邊的茶點,她佯裝薄怒的推開。
「軒兒,別拿谷姨當三歲孩子來哄,好了,你該說說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吧!」谷姿仙看著對桌而坐的慕容軒。
「谷姨,你別生氣,氣壞身子不好,我爹看了準會心疼的。」慕容軒面露俏皮的微笑。
聽得慕容軒提起慕容天,谷姿仙面色紅了下,板著臉叨念:「你這孩子,我是在跟你說正經事,若你不想回答,我問雨嫣便是。」說著,還真作勢要起身。
「別這樣,谷姨,說鬧還不行嗎?」慕容軒拉著谷姿仙的手,模樣親切得像是拉著親人的手。
谷姿仙瞧他這樣,原本作勢想凶他的臉,一下子就軟化了。
「就不知道你這孩於的心腸怎麼恁的軟,老是護著旁人?」她嚥下歎息。
「哪有!谷姨離開的這些日子,小侄可是想煞你煮的那些菜餚,想得我肚皮這會兒可真覺得有些餓了。」慕容軒面露笑容,手掌還壓在肚腹之間,表示他真的很餓,
「好了,別再要嘴皮子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谷姿仙瞪著他,不讓他打馬虎眼混過去。
「好吧!」慕容軒眼見矇混不成,只好收斂笑意,端坐在凳子上,雙目中透著清明的神色,直視谷姿仙。「是我自作主張,讓雨嫣嫁給那位章公子的。」
谷姿仙滿臉錯愕,與難以置信。「什麼?」
「我說……」這回他的語調放輕了些,眼神中也帶點絲絲的笑意,「是我主張退親的。」
「怎麼會?」
谷姿仙一時有些混亂,搖了搖頭,像是想說服自己剛才聽錯話了,可是慕容軒卻面帶溫和微笑,點著頭,表示她剛才有聽清楚他的話。
「為什麼?」她覺得頭有些疼了。
「谷姨,」慕容軒趕忙再將谷姿仙的空杯斟滿,茶香四溢,稍稍平復了心神。「小侄先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今天你愛上了一名男子,卻發現他其實愛著另一名女子,又或者他們本來就是一對,你會選擇成全你所愛的那名男子,還是決定要橫刀奪愛?」
「這……難道雨嫣心裡是喜歡著那個什麼什麼……」她的頭好疼啊!
「是章翰,章公子。」慕容軒笑說。
「喔!對,是章家的人嘛!雨嫣原本跟他是一對的?」谷姿仙半信半疑。
慕容軒無姑且無奈的點頭。
「為什麼當初我問雨嫣時,她卻瞞著不說?」真不知道這些年輕人是在想些什麼?拿婚姻大事做兒戲嗎?
「谷姨,」慕容軒低喚一聲,心裡雖然覺得愁苦,可是只要想到這一切都是為了雨嫣著想,也就能釋懷了。「你知道的,小侄的身子一向就不好,我不想因為我一個人,而再牽連他人陪我受罪。」
「軒兒,你說什麼胡話?!谷姨會醫好你的。」谷姿仙不要聽他說喪氣話。
「谷姨,凡事都沒有絕對的,不是小侄不信任你的醫術,而是每個人都有自己該面對的宿命,不該任意將另一個人的人生賭在一場未知的勝負上,是不是?」慕容軒不是個容易喪志悲觀的人,這點從他漾著淺淺笑意的臉龐就能知道了。
他知命,並不表示他認命。
「不!軒兒,你相信谷姨,最慢這個冬季來臨之前,我一定能將你完全醫好。」這次她尋的這味藥,依據這幾年對他的病症經驗判斷,只要能抓到正確的藥性,便能將他的病根拔除。她有把握。
「這不是最重要的。」慕容軒眼裡透著熱切,希望身邊的人都能得到最好的。
「谷姨,請答應我,若小侄有個萬一……不!請聽我把話說完,若真有什麼差錯,請谷姨答應我,好好照顧我爹,別看我爹那張死板的臉,其實他那個人也挺怕寂寞的,我相信在這個世界上,除了谷姨,再沒有第二個女人能夠擄獲他的心了。」
慕容軒的話宛如悶雷轟頂,谷姿仙訥訥地問:「軒兒,你……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慕容軒抿著唇,不再答話,喝下微涼苦澀的茶,他的心卻是暖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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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雨嫣不知道最後慕容軒與谷姿仙究竟是談出了些什麼,反正谷姿仙不再找她問話,只是偶然在幾個相視對眼間,她可以清楚的看到谷姿仙眼底的那份失望。
她不知道應該如何處理這種情況,只覺得慌,覺得歉疚,覺得不知如何是好。
但是谷姿仙終究沒有再責念她,還將一些貼身收藏的銀釵髮飾送給她做嫁妝,並說總歸她還是她的愛徒,她當杜雨嫣就像女兒一樣,就算有些失望,總還是要疼的。
杜雨嫣明白她說的是什麼,也覺得有些惶惑,可是事情的發展已經讓她連反悔也不能。
首先是章翰訂下了成親的日子,大約是一個月後,這期間她爹有來藥王谷看過她,那時杜雨嫣是希望自己由谷裡出嫁,講得好聽些,是因為谷姿仙是杜家的恩人,且她又是她唯一的入室弟子,從藥王谷出嫁算是合情合理,她爹沒有異議,一切全隨她。
而杜雨嫣知道,自己並不喜歡現在的家。
知道哥哥娶了一房美妻,大娘原先收下的聘金也沒有被追回,一切就好像是慕容家平白送了一份大禮給杜家,這些……杜雨嫣收得好不安,偏又是還不出去,她只能在心裡念著慕容軒待她的那份好,很感動,卻也滿懷罪惡感。
就在她忙著籌備婚事的同時,慕容軒的病好像又更不樂觀了。
他從剛入藥王谷時,大約一個月病發三回,現在已經變成差不多每三、四天便要疼一回,幾次在深夜聽到他急咳的聲音,她總是忍不住偷偷走到他的房門外,好生著急,待她師傅安頓他好後,她才會離開。
她所不知道的卻是……
每當慕容軒病懨懨的躺在床榻上,咳得半死不活時,眸光總是落在佇留房門口的倩影上,那道纖細的身影被月光拖得長長的……他看著那影子,眼神總是分外柔和……雖然他從來也未曾開口喚過那道影子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