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你這是什麼意思?!」
夜深人靜時分,溫亭的書房忽然響起一陣抗議。
原來是溫行風、行雲兩兄弟接獲父親召喚,來到書房,一聽他的宣佈,同時變瞼。
「你說師伯的關門弟子要來跟我們爭奪天干劍?師伯人在何方?他什麼時候收了弟子了?」
「師兄這幾年來雖然行蹤不定,但偶爾也會回朝陽門來——」
「他什麼時候回來過了?我們怎麼都不曉得?」溫行雲急躁地打斷父親的解釋。
「他雖是回來了,卻還是避不見面,你們當然見不著他了,連我也是偶然才見到他兩回。」
「師伯連爹都不見?」溫行風不解地沉吟。「為什麼?難道他回來不是為了爹嗎?」
「不是。」
「不是?!」溫氏兩兄弟面面相覷。
還是溫行風心思縝密,轉念一想,立時恍然。「難不成師伯回來就是為了見他收的那名弟子?」
「不錯。」溫亭朝長子讚許地點頭。
溫行風眼神一閃。「也就是說,師伯收的弟子就在我們朝陽門內?」
「不錯。」
「爹!那人究竟是誰?」溫行雲聽出端倪,氣急敗壞地質問。
武功高強的師伯竟在朝陽門內收了關門弟子,而他們溫氏兄弟卻渾然不曉,實在令人又氣又妒。
「那人是誰,你們明日便見分曉。」溫亭低語,目光閃爍。
見父親神色有異,溫行風眉宇一凜,心下暗自有了計較。
師伯那名關門弟子,說不定是跟他們關係很親的人……
「明天,我和你們師伯將舉辦一場奪劍比試,由你們三個年輕人切磋武藝,勝者得劍。」
「明天要比試?」溫氏兩兄弟又驚詫地互看一眼。
「爹,那人學到師伯幾成武功?」溫行雲追問。「很厲害嗎?師伯不會把乾坤劍法也傳給他了吧?」
「他學到你們師伯幾成功夫我不確定,不過聽師兄說,他的弟子資質聰穎,悟性比他還強。至於乾坤劍法嘛……」溫亭頓了頓。「你們兄弟倆別擔心,沒有明月宮宮主的同意,他不會擅自將乾坤劍法傳給任何人的。」
兩兄弟聽了,心下略安,但一思及明日就要比試,仍不免臉色難看。
「你們倆今晚就好好歇息,養足精神,明日天一亮,後山山頂,比武奪劍!」
「是。」
兩兄弟帶著滿腔疑問,神色不愉地退下。
溫亭亦是心神不定,目送兩人的背影,下意識地抓起書桌上幾顆鐵球,在大掌裡來回弄轉。
明日,就要決定天干劍的傳人了。
結果如何,他約莫能夠料想到——師兄武藝一向比自己出色,連師兄都讚不絕口的弟子,自然是青出於藍。
行風、行雲兩兄弟,怕是對付不過。
他個人對這結果倒是不以為意,掌心掌背都是肉,只是從小便愛在他面前爭功比高下的兩兄弟,是否願意坦然接受?
若是一個不慎,禍起蕭牆,那就不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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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近午時,仍不見溫行浪蹤影,紅蓮開始有些坐立不安,在屋內來回踱步。
最近她總是找不到他。
自從他那位好友來訪之後,兩個大男人鎮日混在一起,同桌共食,同房共眠,形影不離。
究竟哪來那麼多話可說?紅蓮實在不明白。
她也不懂為何以前總要她隨行保護的主子,這幾天忽然遣開自己,不讓她跟了?初始她還不甚介意,但時日一天天過去,她不覺有些氣惱。
紅蓮凝住步履,瞪向躺在桌上的火焰劍。
這劍是前兩天溫行浪派黑松送還給她的,說是朝陽門一個小師弟在後山發現的。能找回自己的愛劍,她自是十分高興,但那個她一直以來仗劍相護的人,現下似乎不怎麼需要她,要這把劍又有何用?
一念及此,紅蓮秀眉微顰,來到桌前,玉手輕輕撫過劍鞘。
「你,寂寞嗎?」她望著劍鞘低語,眼神迷離。
這幾日她先是丟劍,找回來後又心神不寧,很久不曾練劍了,或許該是讓它出鞘透透氣的時候。
劍不寂寞,人就不寂寞。
她悵惘尋思,忽地下定決心,持劍來到屋外,就在空地上舞起劍來。
劍氣森森,人影飄飄,劍與人一體,人與劍同命,她的劍就是她,她就是劍……
不,不對,他說過,她不是兵器,她是有血有肉的人。
所以,她不是劍,不是……
紅蓮驀地停下動作,怔怔地,望著銀亮的劍刃。
她是怎麼了?為何現在連練劍都不能令她專心了?為何連手上握著劍的時候,都如此心緒紛擾?她這樣怎還能稱得上是名劍客?
正懊惱時,身後忽然響起一陣掌聲,跟著,是一道爽朗的男聲。
「好劍法!」
紅蓮一怔,回眸,映入眼底的形影,正是那位近日總和她主子黏在一起的英俊男子。
他什麼時候來的?她竟未察覺!
紅蓮警醒地還劍入鞘,微微頷首。「齊公子。」
「紅蓮姑娘果然名不虛傳,劍法當真飄逸詭魅,了不起!」說著,齊非又拍拍手。
她不理會他的讚美,眸光一轉。「我家主子呢?」
「他嘛——」齊非聳聳肩。「我剛出來時,他還在睡。」
「還在睡?」紅蓮訝異。「現在都快正午了!」
「是啊,不過他昨夜和我喝酒到將近四更,怕是宿醉難醒吧。」
「他宿醉?」紅蓮蹙眉。「該請人送醒酒湯過去。」說著,她轉身就要命人準備去。
「且慢!」齊非攔住她。「要讓浪少醒酒也不忙在這一時,不如我們先聊聊?」
「聊聊?」紅蓮一愣。「我和你?」
「就我和你。」
有啥好聊的?紅蓮瞠視眼前這位據黑松形容相貌十分俊朗的男子。
「我和你素不相識。」她狐疑地道。
「也不能算不相識吧?」齊非反駁。「至少你知道我是你家主子的好朋友,而我認得你是浪少的貼身護衛。」
那又如何?
「難道你不認為,光是這層淵源,就足夠我們好好聊一聊,認識認識彼此?」
「不認為。」她回答得好乾脆。
齊非一窒。「難道你不想多認識我?」
「有必要嗎?」
他是他,她是她,就算他們跟同一個人有淵源,也不代表什麼意義。
「你——」齊非愕然注視她冷淡的容顏,好半晌,忽地迸出朗笑。「你果然不是一般女子,怪不得浪少會拿你沒轍,哈哈∼∼」
笑什麼?
紅蓮凝眉,心下有些不悅。
齊非看透她思緒,眼神一閃,嘴角勾起淺笑。「看來你似乎不是太喜歡我啊!紅蓮姑娘。」
「我有必要喜歡你嗎?」她問得坦率。
「是沒必要,沒必要,只不過嘛……」齊非神秘地頓住,含笑負手,閒閒地在紅蓮身邊來回行走,徹底打量她。
紅蓮讓他看得心頭冒火,雪顏凝霜。「只不過什麼?」
「只不過嘛……」齊非意味深長地眨眼。「既然你的主子想將你送給我,我還是希望咱們之問能相處得好一些啊!」
紅蓮震住,眼神一冷。「你說什麼?」
「我說啊,你的主子要將你送給——」
話語還來不及落下,一團紅影已然飛起,如暴風龍卷,瞬間旋至幾丈之外。
好俊的輕功!
齊非不覺目眩神迷,呆了片刻,方喃喃低語——
「浪少,你可要好好跟人家解釋清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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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行浪!
他人在哪兒?她非找他問個清楚明白不可!
紅蓮在院落內疾奔,不一會兒,已來到客房,她不客氣地推門而入,面對的卻只是一片靜寂。
他不在房內。
齊非不是說他還在睡嗎?為何睡榻上空無人影?
他到底去哪兒了?
紅蓮退出客房,在迴廊處抓住了黑松,揪住他衣領。「主子去哪裡了?」
黑松讓她冷厲的語氣給駭了一大跳。「什、什麼?」
「我問你,主子人呢?」
「你說三少爺?」黑松愣了愣。「我也正在找他啊!從一早就不見他人影,也不知上哪兒去了。」
一早就不見人影?
紅蓮一震,猛地放開黑松,也不管他在後頭哇哇叫,逕自飛簷走壁,在整座朝陽山莊內四處找尋。
他是說笑的吧?他不可能真的打算將她送給別人,一定是說笑的,他那人天生就不正經。
但,即使是說笑的,她也不原諒他!這玩笑實在太可惡、太侮辱人,她不會原諒他……
不過一刻鐘,紅蓮已將山莊裡裡外外全部找遍,就是不見溫行浪,她心跳急遽,胸臆被一股難以形容的慌懼佔領。
她來到桃花林,擇了一株長得最高的桃樹,輕巧地躍上最頂端,單腳踩在桃枝上,縱目遠眺。
那個過分的傢伙究竟在哪裡?
「快給我滾出來!溫行浪,你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她切齒低語。
但他整個人像是憑空消失似的,蹤影杳杳。
她找不到他!
紅蓮慌了、亂了,脊背竄上涼意,臉色蒼白似雪,銀牙重重咬唇,咬出一個月牙印。
她渾然不覺,顫巍巍地立於桃枝上,風吹過,捲起她紅色衣袂,如一團激烈又絕望的火。
忽地,她走神,失去重心,纖細的身軀往下飄墜。
「小心!」
一道男性嗓音焦急地追上她,跟著,一道黑影在她眼前一晃,兩隻有力的臂膀將她穩穩地接在懷裡。
他抱著她在空中打旋,溫暖的胸懷堅定地護著她,她偎靠著他,從不曾如此地安全無虞。
風靜止,桃花瓣無聲地旋落,他摟著她凝定在地上。
她揚眸,怔怔地凝望那張戴著銀色面具的臉。
「是你。」
一個沒有名字的男人,無名的大俠。
「是我。」他澀澀低語,深邃的眼眸似是藏著說不出的千言萬語。
她瞅著他,不知怎地,心弦一緊,酸意湧上喉頭。
「謝謝。」她垂下眼,輕輕掙脫他,離開他懷抱。
「你……」他咳兩聲,嗓音沙啞。「臉色看來不太好,發生了什麼事嗎?」
她沒立刻答腔,良久,才啞聲開口。「我的主子不要我了。」
「什麼?」
「他要將我送給別的男人。」她抬眸,澀然苦笑,眼神不自覺地流露著淒楚。
他怔忡地瞧她。
「我從十一歲那年,就一直跟著他,從沒想過有一天必須離開他。」她輕聲傾訴,不知為何,總覺得似乎所有的心事都能對他吐露。
「你很難受嗎?」
「我不知道,或許吧。」她別過頭。「我不相信他會那樣對我。」
「也許……他是為你好呢?」
「將我像個物品似地隨手轉送給別人,叫作為我好?」她冷諷。「他至少該問問我的意思!」
他悚然一震,似有些手足無措。「你……生氣嗎?」
「生氣又如何?」她撇唇,神情慘澹。
他無語地望她,眼神千變萬化,彷彿陷入掙扎。
她迷濛地低語。「我跟你一樣,也曾經是個沒有名字的人,我的名字是他給的。」說著,她頓了頓,揚起迷離水眸,櫻唇若有似無地一牽。「每個人都應該有個名字,對嗎?」
「……」
「我叫你『無名』好嗎?」
「無名?」他一愣。
「對,無名。」她澀澀地、悵惘地微笑。「你是無名,我是紅蓮,我們都有名字,每個人都該有名字。」
因為人不能只是孤單一個人。
「如果他真的不要我,那我乾脆跟你走好了。」她忽道。
他大為震驚,不敢相信地瞪她。「你說什麼?」
她凝望他,微笑加深,眼中的苦楚卻也更濃。「如果他真的不要我,那我也無牽無掛了,就跟你一同去浪蕩江湖也無妨——」
「我不允許!」他驀地打斷她,語氣激烈異常。
她怔了怔,不明白他為何忽然如此激動。
「你、你這笨女人!你懂得什麼?一個陌生男子稍微對你好些,你居然就傻傻地要跟人家走?你也太水性楊花了吧?你——」他怒拂衣袖。「真是氣死我了!」
氣死他?
紅蓮愕然,這惡言惡語的神態還真像某人,就連說話嗓音也不似之前沙啞,而是她似曾相識的清雋爽朗,莫非……
她心念一動,趁他不備,迅雷不及掩耳地扯下他面具。
「是你!」她悲憤地瞪著這些年來再熟悉不過的男人臉孔。
「呃……的確是我。」溫行浪尷尬地僵在原地,沒料到自己的「假面具」這麼快就被拆穿了,一時措手不及。
「你!」紅蓮瞪他,內心波濤洶湧,眼眸遽然冒火。「原來你會武?」
「沒錯,我會武。」眼看瞞不下去,溫行浪只好坦然承認,
「你的劍術比我還強?」
「呃,也不能這麼說啦,我們又沒正式比劃過——」
「為什麼要騙我?!」她焦躁地打斷他,不想聽他廢話。
「我——」他窘迫不已,不知該如何解釋。
「從一開始,你就一直在騙我嗎?你根本不是一個弱不禁風的公子哥兒,根本不需要人保護,是嗎?」她質問他,嗓音強烈發顫。
「我小時候身子的確不太好,那年會遇到你也是因為我在別莊養病,至於我的武功嘛——」他驀地頓住,眼見她神情愈來愈冷凝,暗暗在心內叫苦。「也是在別莊時,因緣際會之下,拜師學藝……」
「就算那樣,你這些年都是何時練武的?我一直跟在你身邊,從沒發現你……」
「我的床榻底下有個地下通道。」他低聲解釋。
她一凜。「這麼說,我以為你在賴床睡覺的時候,其實你都偷偷在練武?」
「嗯。」
太過分了!
紅蓮氣得渾身打顫,料想不到自己這麼多年來一直被蒙在鼓裡,虧她還自恃劍法高強,原來身邊一直有個更厲害的高手默默戲耍自己。
「怪不得你會決定將我送給齊非,其實你根本不需要我,你一直在戲弄我!」她再次用力咬唇,唇瓣終於破了,緩緩滲出血來。
望見那血絲,溫行浪驚得六神無主。
「紅蓮,你聽我說,不是那樣的!我……唉,我並非有意戲弄你啊!」他握住她肩膀,急切地澄清。「我承認一直瞞著你是我不對,但我只是不想讓別人識破我會武,你明白的,不是嗎?」
她當然明白!
紅蓮冷冷地自嘲。直到今天她才明白,他說她是他最好的護身符,不是因為她能保護他,而是她是能夠守住他秘密的最佳幌子。
她是傻瓜,天字第一號大傻瓜,最可笑的傻瓜!
「既然你不需要我,為何不乾脆放我走?」她冷淡地格開他臂膀,手指抹去唇上的血。「為何要將我指給另一個男人?」
「因為……」他猶豫了,眼神閃爍。
「因為什麼?你倒是說清楚啊!」她提高聲調。
「因為我……希望你能保護齊非。」他苦笑。「我希望你跟著他,護他周全。」
「為什麼非要我?」
「因為我只相信你。」
他只相信她?哈!
她瞪他。「你若是擔心好友的安危,可以自行保護他啊!又何必非要我不可?」
「我不能,因為我還有別的事要做。」
「什麼事?」她追問。
他啞然。
「你說話啊!」為何今日老是吞吞吐吐的?
「我……拿到天干劍了。」
「什麼?!」她震撼。
他別過頭,不忍看她。「今晨我們三兄弟在山頂比武,已經確定由我繼承天干劍了。」他繼承了天干劍,為什麼?
「你不是說你不想跟兩位兄長相爭嗎?」她澀澀地問。「為何又答應比武奪劍了?」
他默然不語。
她瞠瞪他,絕望的浪潮在胸膛翻滾。他得到了天干劍,那麼下一步就是……
「你打算迎娶月姬?」
他一震,半晌,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
他要娶月姬了,去娶那位才貌兼備的奇女子,他們會一起學乾坤劍法,像二十年前那對武林前輩一樣,成為人人欣羨的神仙俠侶。
他們當然會是一對美眷,他才情高,月姬肯定也是,他們當然會夫唱婦隨……
很匹配的,才子佳人,天生就該是一對。
而她呢?她只是個多餘的護衛,他根本不需要。
真是個笑話,天大的笑話!
紅蓮漠然尋思,有股衝動想大笑一場嘲弄自己的無知,可嘴角才揚起,一顆淚珠已先行墜落。
溫行浪震撼地瞧著那晶瑩的眼淚,臉色發白。「紅蓮!」
他焦灼地喚,上前一步,她卻也跟著後退一步。
「紅蓮,你生氣了嗎?」他無助地問道。
生氣?她不過是個護衛,有資格對主子生氣嗎?
她在一片矇矓裡冷漠望他。「主子要我保護齊公子,是命令嗎?」
他愣了愣,一時不解她的用意。
「如果是命令,我就遵從。」嗓音寒冽如冰。
他驀地懂了。
她這是在跟他劃清界限了,他是主子,她是護衛,他的命令,她就遵從,沒有多餘感情,也無所牽掛。
他傷了她!他竟傷她如此之深——
溫行浪深吸口氣,閉了閉眼,好想痛掌自己幾個耳光。
「這是你的命令嗎?主子。」她輕輕地、冷冷地再問一次。
而他聽見了,她心碎的聲音——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