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何時開始醉的?
他話說得好玄,她完全不懂。
可雖然不懂他話中用意,她卻明白他說這話時,手指在她臉上與髮際親密游移,那一點點烙下的燒燙感。還有他的唇偷襲她鼻尖時,她的心,跳得好快好快,這輩子還是初次如此心旌動搖。
她開始有點怕他,雖仍是每天隨侍在他身邊,卻不敢輕易接觸他眼神,那炯炯的、好似火焰的眼神。
他是除了師父,第二個令她感到慌懼的人,但又是不一樣的害怕。對師父的怕,是冰天雪地般的寒冷,對他,卻是不可思議的溫暖燥熱。
師父令她臉色蒼白,他卻是讓她臉紅。
站在鏡前,看著鏡中女子那淡淡染著紅暈的容顏,她忽然覺得,自己真的像是一朵紅蓮花了。
一朵困窘的、不安的紅蓮……
「你在看什麼?」神采奕奕的嗓音在她身後揚起,駭她一跳。
她連忙轉過身,迎向溫行浪含笑的俊臉。
「沒什麼。」她吶吶否認,心跳卻不爭氣地加速。
「很難得看你一早起來就攬鏡自照耶!如此姑娘家的行舉,真不像你。」他似嘲非嘲。
她板起臉,不理會他的調侃。「早飯已經送上來了,你要是梳洗完畢,可以用餐了。」
「嗯。」慧黠黑眸在她身上轉一圈,他會意一笑,不再逗她,在桌邊坐下。「小黑呢?」
「掌門老爺找他去問話。」
「問話?」俊眉一揚。「問什麼話?」
紅蓮聳聳肩。
「他去多久了?」
「將近半個時辰了吧。」
「這麼久?」溫行浪端起飯碗,深思地沉吟。
爹沒事找他的跟班去問話,莫不是在探問他日常起居作息吧?
「小黑那傻蛋!可千萬別傻到露了餡啊——」他喃喃自語。
「露什麼餡?」紅蓮不解。
溫行浪但笑不語。
紅蓮蹙眉,正想繼續追問,一道高亢的嗓音搶先闖進來。
「少爺!三少爺!」
說人人到,被抓去盤問的黑松氣喘吁吁地歸來了。
「小黑,我爹找你去做什麼?」溫行浪也不等他稍稍喘口氣,立即問道。
「也沒什麼,就問我一些瑣事啊。」
「什麼瑣事?」
「就是問問少爺平日都何時起床、何時睡覺,有沒有按時喝藥,除了讀書寫字還有哪些消遣娛樂?」
果然讓他料中了!溫行浪胸口一震,表面卻不動聲色。「那你怎麼跟他說的?」
「就照少爺平常教我的說啊!」黑松搔搔頭,笑道:「放心吧,三少爺,我不會笨到跟老爺說你平常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每天還要午睡小憩,也沒跟他說你不愛喝藥,經常背著我們偷偷把藥倒進草叢裡,更不會跟他說,你平日最大的消遣就是拿我們這些下人取樂。」
說到最後一句,黑松語氣變得哀怨,瞇瞇眼眨巴眨巴的,可憐兮兮。
溫行浪忍不住好笑,拾起筷子就往他前額敲上一記。「算你這渾小子聰明!沒給你主子丟臉。」
「這也是少爺調教有方嘛。」不愧是好奴才,很懂得適時狗腿一下。
溫行浪嗤笑,一旁的紅蓮則是大翻白眼。
這主僕倆,還真是天生一對。
「對了,少爺,我急著趕回來是有件事通知你。」狗腿完了,黑松趕緊報告正事。
「什麼事?」
「齊非公子來了,現在正和老爺在大廳裡聊天呢!」
「齊非?」溫行浪眼眸一亮。「他真的來了?」
「是。」
「那小子,這麼多年不見了,怎麼忽然有空來?」溫行浪大喜,飯也不吃了,袍袖一拂,匆匆起身。「我瞧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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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非,出身神醫世家,祖上幾代都是皇室御醫,偏傳到他這一代,堅持不肯繼承「家業」,年紀輕輕就離家出走,浪蕩江湖。
說起他和溫行浪的緣分,倒也奇妙,當時他四處玩耍,閒來無事逛到朝陽門來,恰巧遇上溫行浪纏綿病榻,沉痾難起,溫家請來的名醫一個個束手無策,都說三公子該當命絕於此,不料少年齊非花不到一刻鐘,便斷出溫行浪尚還有救,洋洋灑灑開了張藥方。
他在朝陽門盤旋半月,硬是將溫行浪從鬼門關拉回來,鬧得幾個名醫灰頭土臉,黯然拜別。
此事傳開,江湖上因而給他起了個「狂醫」的外號,一方面是讚美他醫術精湛,有家傳之風,另一方面也點出他狂放不羈的性子。
「浪少,好久不見了,氣色不錯嘛。」
「唉,我藥罐子一個,哪比得上非少神清氣爽啊?」
兩個青年男子相見,分外熱絡,又是拍肩又是握手,笑吟吟地往溫行浪住的院落走來。
見四下無人,齊非才揭好友底牌。
你那話對別人胡說也就罷了,在我面前也想來這套?」
「方纔耳目眾多,那話自然是說給閒雜人等聽嘍。」溫行浪笑道,主動伸出手。
齊非會意,替他把脈,不一會兒,已然心裡有數。「你已經很久沒吃藥了吧?」
「嗯,有三年了吧。」溫行浪坦承。除非偶爾作作戲,否則能不喝盡量不喝。
「身子全好了,自然不需要再進補了。」齊非笑道。「我的醫術還不賴吧?」
「第一流的!」溫行浪豎起拇指。
兩人交換一眼,會心一笑。
當年,溫行浪大病初癒,齊非建議他到山溫水軟的地方調養身子,於是溫亭把兒子送到臨湖的別莊,請托齊非跟去照料。
兩個年紀相仿的少年,因而建立起親密交情,溫行浪偷偷拜師學藝,齊非也是唯一知曉的人。
「我知道你不想與兩個兄長相爭,才會一直在家人面前裝藥罐子,不過也虧你戲一演就這麼多年,在下實在佩服不已。」
齊非諧謔地抱拳,表示敬意。
溫行浪嗤笑,捶他肩膀一記。「你就別取笑我了!」
「在下豈敢。」
兩人說說笑笑,來到湖邊涼亭,溫行浪招呼好友坐下,命人送來點心茶水。
齊非閒閒飲茶,縱目四顧。「對了,怎麼沒見你那個女護衛?她不是對你亦步亦趨的嗎?」
「你說紅蓮?」溫行浪笑道。「我們兩個說體己話,我要她別跟來了。」
「這麼說你連她也瞞著?」
「不但是她,連小黑我也沒讓他知道。」
「你這人心機還真沈!」齊非搖頭,似歎非歎。「跟在你身邊的人也算倒楣了,這麼多年來,都被你耍得團團轉。」
「怎比得上你?」溫行浪搖扇,故作謙虛。「你家裡那些長輩,一個個不也被你玩得暈頭轉向?」
「我哪裡是玩他們,我是怕他們玩我!」齊非辯解,白他一眼。「這叫自保,懂不懂?」
「我這也是自保啊。」溫行浪呵呵笑,瞳神燦亮。
這些年來,若不是他裝傻扮弱,拿紅蓮當擋箭牌,早讓兩位親哥哥給鬥得遍體鱗傷了,說不定連小命都不保。
「這倒也是。」齊非同意,默然半晌,歎道:「當年我就發現,你之所以差點去見閻羅王,除了天生病弱,也是因為中了一種慢性毒藥,可惜我一直查不出下毒者是何人。」
「所以你才建議我爹送我去別莊養病吧。」溫行浪收住笑意,神情難得一本正經。「多謝你了,非少,我這條小命是你撿回來的。」
「呵呵,這你倒不必跟我客氣了,那也算咱們有緣,若不是你病了,我又怎能交上你這樣的好朋友呢?」
「好,既然是朋友,也別囉唆了,你留下來小住幾天,陪我好好聊聊。」溫行浪盛情邀約。
「那當然,你以為我沒事幹麼來找你?不就是為了白吃白住嗎?」齊非也不客氣,以茶代酒,兩人乾一杯。
「對了,這些年來你行蹤飄忽,都到哪兒去了?」
「這個嘛,說來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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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蓮遠遠地望著在涼亭裡談笑的兩個男人。
他們看來聊得極為開心,從早到晚,坐了幾個時辰了,茶點撤下,換上酒菜,話題仍是滔滔不絕。
溫行浪甚至命人傳話,說他今晚準備在客房和好友促膝長談,要她不必等他了,自行歇息。
自從他正式收她當貼身護衛的那天起,這還是兩人首次不同房而眠。他貪生怕死,總是要她就近保護他,她亦順從聽命,並不以男女之防為意。
但今夜,他為了跟好友談心,竟連自己性命也不顧了。
「他就不怕有人暗算嗎?」紅蓮喃喃自問,但就連自己,也覺這樣的猜疑好笑。
朝陽門防護嚴密,哪裡容得刺客自由來去?以前她就覺得是他多慮,根本無須如此小心翼翼。
只是她沒想到,當他難得不杞人憂天、堅持要她隨侍待命的時候,自己竟會感到心下澀澀的,有些不是滋味。
她悵惘地回房,趁晚飯的時候,抓來黑松一起用餐,順便探問。
「主子跟那位姓齊的公子很要好嗎?」
「當然要好啦!」黑松一面猛啃她絕對不碰的雞腿,一面呱呱解釋。「以前三少爺曾經病得死去活來,要不是齊公子妙手回春,早就性命不保了。後來三少爺到別莊養病,也是齊公子在一旁照料……對了,那就是在撿到你不久之前,可惜齊公子早幾天離開,不然你們兩人就能見著了。」
「是嗎?堂紅蓮怔忡。還真不巧。
「其實三少爺這幾年到江湖行走,我瞧有一半原因也是為了找這位老朋友,不過一直沒機會碰上就是了。」黑松大口喝酒。「他們兩個感情好得很,以前在別莊時,天天形影不離,我有時都懷疑……」
「懷疑什麼?」
「懷疑這兩人有斷袖之癖。」黑松嘻嘻笑,趁主子不在,敗壞他名聲。「你也曉得咱們家三少爺生得比大姑娘還俊美,齊公子則是英挺帥氣,兩人站在一起,那畫面還真說不出的協調呢,呵呵!」
「你的意思是——」紅蓮呼吸乍止。「他們可能……互相喜歡?」
「是啊!我的確這麼猜想過啦。」黑松調皮地眨眨眼。
說者是半開玩笑,聽者卻是有心,想起不久前溫行浪曾說過的話。
「原來男人,真的有可能喜歡男人。」紅蓮悵然低語,臉色雪白。
「你可千萬別跟少爺說我跟你提這些啊!不然他肯定罵死我。」黑松怕東窗事發,趕忙叮嚀。
「知道了。」紅蓮漫應,胸口空空的,忽然間胃口全失,她推開飯碗站起身。
「你上哪兒去?」黑松好奇地問。
「出去走走。」
她隨口道,信步往院子裡走,湖畔的涼亭已不見人影,看來溫行浪與齊非是進客房去了。
夜色寂靜,靜得她莫名地有些心慌。
他們在房裡做什麼呢?
她站在花叢邊,怔怔地望著涼亭,怔怔地揣想著兩個男人獨處的景象——溫行浪會像摸她的臉一樣,也去摸齊非的臉嗎?會像摟著她的腰一樣,也去摟人家嗎?
老天爺!她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紅蓮臉頰爆熱,用力甩頭,為了鎮靜心神,一時不辨方向,往後山走去。
剛轉上一條小徑,她立時感到身後有些異樣,跟著,一道劍風疾射而來。
她心神一凜,雙足一點,施展輕功,身形急速在空中旋轉,火焰劍旋即出鞘。
只是她快,那人比她還快,雙劍在空中過招,她很明顯落於下風。
她隨機應變,堪堪擋了二十多招,那人眼眸陡亮,大讚一聲好,手下更不留情,招招狠辣。
好厲害!
紅蓮暗自心驚,哪來的劍術高手?就她所知,就連朝陽掌門人溫亭都不及這人武功高強。
「你是誰?」她問。
「我是誰你不必知道。」那人回答,說話問仍是中氣十足,招數絲毫不慢,甚至更快了。
劍光陡長,劍刃朝紅蓮面上襲來,她往後仰,靈敏地避開,長劍順勢往地面一撩,挑起漫天塵土。
「好個刁鑽的小姑娘!」那人厲叱,在漫漫煙灰中袍袖一展。
暗器勁射而出,紅蓮聽聲辨位,身子向旁凌躍,躲開暗器,卻躲不過那人隨之逼來的掌風。
她左肩中掌,重心頓時不穩,腳步踉蹌。
那人微微冷笑,將劍刃高高舉起,狠狠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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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妙!
酒喝到一半,溫行浪忽地心驚肉跳,一股涼意竄上背脊。
「怎麼啦?」齊非不解地望他僵硬的身軀。
「我有不祥的念頭。」他喃喃,白玉扇柄不覺敲著桌面。
「什麼不祥念頭?」齊非問。
他不答,眉宇打結,猛然站起身,推開客房門扉,匆匆往自己房裡趕。
齊非在後頭追。「浪少,究竟怎麼回事?」
溫行浪仍是不語,匆促疾行,不一會兒,便回到自己房門口。
「紅蓮、紅蓮!你在哪兒?」他一進門,便放聲大喊。「小黑呢?人都到哪兒去了?」
凌厲的叫喚驚醒了在偏房打盹的黑松,急急趕上來。「怎麼了?三少爺,出了什麼事嗎?」
「我才要問你呢!」溫行浪眼神銳利。「紅蓮呢?」
「紅蓮?」黑松愣了愣。「剛剛吃完飯,她說要出去走走。」
「走走?」溫行浪心一沉。「走去哪兒?」
「我怎麼知道?腿長在她身上,我又管不著。」黑松傻笑。
溫行浪卻沒心情聽他說笑,橫他一眼,逕自沿著院落一路找尋。
「紅蓮!紅蓮!」
「我說浪少,你冷靜點好不好?」齊非看不下去,阻止他繼續擾人清夢。「你那個女護衛又不是孩子了,而且她劍法高強得很,難道你還怕她遭人暗算嗎?」
溫行浪聞言一窒。
是啊,他會不會太緊張了點?以紅蓮的武功,一般人想對她不利,還早八百年哩!
他深呼吸,勉強定下心神。
「我瞧你也先別慌,回房裡等著吧,過會兒她逛膩了,自然就回來了。」齊非建議。
「嗯。」他怔忡地頷首。
齊非興味打量他魂不守舍的模樣。「看來那朵紅蓮,在你心目中地位不低呢!」涼涼評論。
「你說什麼?」溫行浪沒聽清,一顆心仍掛在不見蹤影的紅蓮身上。
齊非凝視他,朗笑出聲。「我說浪少,這幾年應該有不少姑娘對你示好吧?」
「是又如何?」
「你都沒有看上眼的?」
溫行浪一凜。「你到底想問什麼?」
「我想問什麼,你應該很明白啊!」齊非笑呵呵。
他是很明白。
溫行浪冷哼。「我跟紅蓮,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嘿!你又知道我是如何想像了?」
「你那賊腦袋想些什麼,我一清二楚。」
「是嗎?」齊非抿唇。「那你倒說說,你們倆究竟是何等關係?」
「她是護衛,我是主子,就這樣。」
「真只有這樣?」齊非不信。
溫行浪懶得回應,給了好友一記「不然還想怎樣」的白眼。
齊非又是一陣朗笑,正欲發話,一枚勁鏢破空射來,他輕快地轉身一讓。
飛鏢直直釘入屋樑,深及寸許。
溫行浪隨即將之拔起。
「是誰發的?」齊非好奇地問。
「我師父。」溫行浪答,解開鏢上系的字條,展開一瞧,頓時面色大變。
「怎麼了?」
「我師父他——」溫行浪咬牙,捏著字條的手不聽話地顫抖。「抓走紅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