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三更的時候,我被四肢大開的綁在床柱上,連著龍床一起抬到和寧宮外面乘涼看風景。
幸好宮人都沒有睡,齊刷刷的站在外面陪我看風景,不然我會覺得很寂寞。
為什麼他們不睡?理由簡單得很,陛下還沒有睡,他們怎麼敢睡嘛。
為什麼陛下不睡?理由也簡單得很,氣得睡不著。
透過今天晚上,我很明顯的感覺到,承寧還是一個很稱職的皇帝的。就比如說在氣得睡不著的時候,他沒有招幾個妃子打發時間,也不舉辦什麼歌舞酒宴,而是令人把書房裡的奏折都搬過來,又命人把幾個大臣半夜三更的從家裡揪起來,叫到宮裡論政事批奏折。
「今年北部大旱,三個月沒有降雨,遼領,吉領,荊領,這三個地區土地大旱,土壤乾裂,莊稼盡數壞死。與此同時,南部的沛領,陝領兩地遇水洪澇,洪水沖破堤防,災民流離失所。」
左相謝子韻指著桌子上攤著的北疆地圖,侃侃而談。
承寧歎息道,「每年春夏之交都是這樣,北旱南澇,真是傷神。」
一群大臣聚在燈火通明的宮殿裡議論個不停,說到災民的慘狀,不由紛紛搖頭歎息。
我被綁在龍床上,本來已經快睡著了,又被他們的說話聲吵醒。
這是北疆的政事,我實在不想聽。但實在是聲音灌進耳朵裡,不得不聽啊。
被迫聽了好久,大臣們還在吵個不停,我實在困得不行了,於是插嘴道,「你們就不能把多餘的南水往北調一調?一邊多一邊少,調勻了不就正正好嘛。」
這句話說出來,那邊的聲音頓時沒了。
對於這樣的結果,我滿意極了,於是立刻用唯一能活動的頭推了推枕頭,把枕頭推到合適的位置,然後舒舒服服的睡下去。
頭才挨到枕頭,和寧宮那邊突然像炸開了鍋了似的,好多大臣的聲音同時大呼大叫,「對啊!以北疆全國之力鑿開一條運河,南水北調,這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啊!!」
咚咚咚的聲音響個不停,隔了很久之後我才反應過來那是官靴踩在地面奔跑的聲音。
然後那些大臣呼啦拉的全部從宮裡擁出來,圍著龍床團團站住,激動的道,「夏侯大學士果然學識淵博!見識過人!!」
「……你們吵死了!」連著兩天睡不好,我痛苦死了。
又是一陣咚咚的腳步聲響起,這次是子韻陪著承寧走出來。
承寧對大臣們揮揮手,「這件事要好好計劃,我們明日朝上再議。你們先回去吧。」
眼看著大臣們紛紛離開皇宮,周圍頓時清淨了,我又滿足的蹭蹭枕頭,上眼皮一搭下眼皮,準備繼續會周公去——
咦,我的眼睛不是閉起來了嗎?為什麼還看到有人影晃來見去的?
放大的臉龐,遠山般的修眉,黑玉石般的眼睛,抿緊的嘴唇……
承寧他……他……
混蛋!竟然敢用手指把本小侯爺的眼皮給撐開了!
連日的睡眠不足化成滿腔的憤怒,我再也顧不上他在月色下顯得多麼美麗,睜大眼睛,惡狠狠的瞪他。
承寧倒是無動於衷,專注的望了我許久,清峻的眼神漸漸柔和,最後化成一聲輕微的歎息,摸了摸我的臉頰,
「無數人夢寐以求的建功立業,流芳千古,在你看來,都比不上好好睡一覺吧……」
「夏侯曉辰,這世上到底有沒有事情值得你用心呢……」
「當然有啦。」我咕噥著,「外面好冷,請陛下把龍被再賜給臣一條吧。」
「……」
「還有還有,最好是熏了薄荷香的被子。」
「……因為其它熏香的味道你都不喜歡?」
「不是。因為臣這兩天的經驗發現,薄荷香特別驅蚊子。」我得意的宣佈,「對於南疆和北疆的蚊子對氣味的不同喜好,臣很用心的發現了不少小竅門哦。」
「……來人,聽到了夏侯大人的話沒有?照做。」
對陛下提出要求的結果,就是宮人們搬來了幾大盆的薄荷香放在龍床旁邊,濃煙繚繚,比廟裡的香火還要盛,我在龍床上頭暈腦漲。
這哪是熏蚊子啊,分明是熏我!
至於龍被……
一陣夜風吹來,我縮了縮衣衫單薄的身子,望著頭頂上方三尺處的龍被,欲哭無淚。
被子倒是賜下來了,被四個小太監拎起四個角在半空中扯開,看得見蓋不著,我都覺得自己真可憐……
嗚嗚……
靖揚你這個混蛋,我又倒霉了,你人又在哪裡!!
在宮裡的第二個夜晚,就在濃重到可怕的熏香氣味和陣陣的夜風中度過了。
朝陽的第一抹晨曦射向大地的同時,我狠狠的打了個噴嚏。
雖然已經是春暮夏初的天氣了,被捆在外面吹夜風還是很冷的啊……
承寧和那些大臣都是整夜沒睡,方才一起趕著去上早朝了。
估計他們今天就是商討我昨天隨口說出來的「南水北調」那四個字的具體施行方案。這是他們北疆的重大內政,所以當然不能讓我聽了去。
可是……
就算不要我上朝,也至少幫我鬆綁啊!!!
我四肢大攤的被捆在龍床上,盯著小太監小宮女們來來往往,無比哀怨。
真是的,看到了連眼皮都不抬的,他們居然都把我當作隱身人?
南疆的小侯爺做到我這麼衰的,估計這幾百年來還是頭一個。
「喂,你們幾個提著被子角的,真的不打算把被子往下再放幾尺?一尺?一寸也不行?」
「喂喂,你剪完花枝了吧?能不能順便幫我把手腳上的繩子也剪一剪?還有你們幾個,捧那麼多盤點心很累吧,給我留兩盤下來好不好?」
「……你們不要跑啊,我又不會吃了你們……」
沒人跟我說話,也沒人敢搭理我,我只好自己跟自己說話……
「好—冷—啊——」
「好—餓—啊—」
「好——」
第三句抱怨還沒出口呢,只聽幾聲「咕咚」悶想,站在龍床四邊,提著四個被子角的小太監們不聲不響的齊齊倒了下去。
我猛地吃了一驚,後面的幾個字硬生生被吞回嘴裡。
太陽還在地平線上,光線不甚明亮。還沒看清楚周圍到底發生了什麼,只覺得眼前一花,幾道白光閃過,然後手腳被捆住的地方幾乎同時的一聲輕響,繩子應聲而斷。
睜大了眼睛再看時,靖揚站在床邊收劍歸鞘,對我微微一笑。
我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確認無誤之後,立刻撲過去——踢打。
靖揚摟著我,輕輕揉著我的手腳被勒腫磨破的部位,任我對他動手動腳。
唉,反正他也知道他皮厚,隨便我怎麼打他也沒事。
打了幾拳,踢了幾腳,突然覺得沒意思,動作就停下來了。靖揚趁勢把我抱起來,說,「閉上眼睛。」
我偏把眼睛睜得老大。
他也隨便我,瞥了眼周圍方位,運起身形,一提氣,輕飄飄的就掠上了幾丈高的朱紅宮牆。
我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隱身在琉璃瓦的陰影裡,眼看著下面無數手執明晃晃槍尖的皇宮侍衛從腳下走過,我突然發覺這個皇宮建築的有多麼陰險了。
成千上百條路,全部建成筆直的,無論你在哪裡都沒有遮擋,只要那些侍衛跟你在同一條路上撞見,隔了幾百丈就能發現你。
唉唉,忍不住為我們今天的運氣擔憂起來。
靖揚似乎察覺到了我的不安,湊近到耳邊,用極低極低的聲音道,「不要擔心。」
我疑惑的望望他,他回了個安慰的微笑,彎下身,輕輕啄了啄我的唇。
不知道為什麼,看了他那篤定的笑容,頓時就覺得剛才心裡的不安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我點點頭,表示瞭解。
再低下頭,盯著又有幾排侍衛從腳下走過,和之前的那排換班,邁著整齊的步伐漸漸向遠處走去。
耐心的觀察了一陣他們的動向,我突然想起了什麼,抬頭盯了靖揚一眼。
是錯覺嗎?剛才他那個笑容……感覺挺好看的。
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漸漸的往頭頂上去了。
我們藏身的地方相應往後挪了幾尺,始終籠罩在琉璃瓦的陰影裡。
看看天色,又看看下面暫時沒有人經過,我小聲的開口,「他們還沒有發現我失蹤了?」
「應該沒有。J靖揚回答說,「我派了人手守在和寧宮附近,把過路來往的人全部制住,不讓走漏了行蹤。」
「嗯。」我想想又說,「但我們還是快點的好。早朝沒多久就會散了,說不定陛下散朝之後就會到和寧宮去。他身邊很多侍衛高手,而且他自己的武功也很好的,只怕制不住。」
靖揚笑了笑,「不妨事的。我們這就能走了」
指著遠方行進過來的侍衛,他低聲道,「你發現沒有,他們是一個時辰換四班。」
「發現了。」我接著說,「第一班沿著東、南、西、北這樣的方向巡邏,第二班正好倒過來。第一班和第三班接班,第二班和第四班接班。」
靖揚有些驚奇的看了我一眼,「你怎麼察覺的?我派了人觀察了整整一夜才找到的規律。」
「切,」我不屑的道,「奇門遁甲的入門招數而已。從家裡那堆破書看來的。」
「啊,想起來了。是不是那次撬了藏經樓的鎖偷來的那十幾本古書?」
「是啊。」說起來我就無比的委屈。「就因為偷了那堆破書看,還被老爹家法了,罵我是不務正業。」
「……之所以被侯爺家法處置,那是因為你的心思都用來撬鎖了,結果十天都背不出洛神賦的緣故吧?」
「……靖揚,你真討厭。」
「是。」
「下面沒有我的允許不准說話。」
「是。」
「啊,他們走過去了,我們是不是該下去了?」
「唔……」靖揚果然不說話了,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抱起我,像一片樹葉似的飄下宮牆。
只要找到換班的規律,就能尋找到那剎那即過的短暫空隙。
現在我們做的,就在這段短暫的空隙期間,迅速的穿過所有的必經之路,離開皇宮。
當然,以本小侯爺的身份,這樣的舉動叫做撤離,絕對不是逃離。
一路上都很平穩。有幾次時機算得差了點兒,幸虧靖揚警覺的快,藉著附近的假山或者灌木叢遮掩身形,總算有驚無險。
最慶幸的是,從侍衛們的表情來看,剛剛晉封的夏侯大學士從和寧宮外失蹤這件事還沒有被發現——也就是說,今天早朝想必是討論熱烈,承寧到現在都沒下朝。
看看天色,差不多快要午時了吧,我們過了七十八個路口,穿過八十七條路,終於從最裡面的和寧宮撤離到了皇宮周邊。
看看周圍,我暗自鬆了口氣。這裡的侍衛巡邏比裡面要松多了,而且明黃的宮牆就在幾十丈外,一眼就能看得到。
以靖揚的輕功,大概幾個起縱就到了吧,然後再神不知鬼不覺的從宮牆翻出去
「哎,對了。那個宮牆雖然有二十丈高,不過你沒問題吧?」我目測著宮牆的高度,隨口問道。
靖揚皺了皺眉頭,回答道,「有問題。」
「啊?」我吃了一驚,「你的意思該不會說你翻不過去吧?你的武功不是南疆第一嗎?」
「二十丈的牆,就算武功天下第一也翻不過去。」
「……那你怎麼進來的?」
「打昏一個侍衛,把衣服剝下來,偽裝混回來的?」
「那我們現在怎麼出去?」
「當然是打昏兩個侍衛,把衣服剝下來,偽裝混出去了。」
「……」
「請小侯爺找個地方躲一下,屬下這就去了。」
「嗯,好。」
過了片刻,我找了處灌木叢躲在裡面,看著靖揚的身影像一縷輕煙似的隱身在陰影處,悄然跟在一隊巡值的侍衛最後面,然後無聲無息的一記手刀劈在最後面那個侍衛的脖子上。
那個侍衛立刻哼也不哼的倒了下去。前面的人根本沒有察覺。
然後靖揚迅速的把那個可憐的侍衛拖進灌木叢裡,幾下把外衣剝下來遞給我。
沒多久,另外一隊巡邏的侍衛從反方向過來。
靖揚還是跟在後面,把最後那個侍衛打昏,神不知鬼不覺的拖進灌木叢裡面來。
「小侯爺,快點穿戴。」靖揚低聲催促著。
「再等等,這件衣服我穿了很大耶。」我甩了甩過長的袖子,又努力捲了卷肥大的褲管。真難看……
「這樣吧。」靖揚過來,迅速的把袖子口往上挽了幾道,又把衣服下擺扯了扯,把這身不倫不類的打扮弄得齊整些了,往後退了兩步,滿意的點點頭道,「可以了。」
想到很快就能出去了,我很高興的笑了笑,從灌木叢裡站起來,擺足了侍衛的架勢就要往外走,邁出去的腳步卻突然僵在半空中。
「怎麼了?」對面的靖揚問了一句,感覺周圍的氣氛有些不對,猛然回身—正對著我的方向,身穿龍袍的承寧站在十丈開外,正冷冷的盯著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