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楚八,快起來。」
「三子,你還睡啊,睡死了你?」
大清早軍隊裡熱鬧非凡,這幾天沒有戰事,士兵的情緒明顯鬆懈下來。
緊接著卻是一驚一咋噓聲不已。
一宿沒睡,我還搞不清楚狀況,已經有人大呼軍醫。我急忙上前查看。
有士兵死了。
一群人圍著幾個死人議論紛紛。
說是一夜暴斃。我剛想問問有多少人,就看到一個正欲飲水的士兵,來不及說什麼便衝上去一巴掌打翻。那士兵嚇得立即跪下,口裡直呼:「將軍饒命,饒命,不是我幹的……」
我頭皮發麻,這是什麼跟什麼……大家顯然是被突如其來的變生給嚇住了。
胡宜也急急忙忙的趕來了,甲冑都沒有套好。他來得正好,我邊幫他折騰戰甲邊說:「快去下令,叫大家不要飲水了。」他反應極快,還沒等我系完最後一根帶子就已經跑走了,那團士兵看到主將匆忙也立刻四散吩咐去了。
……
清出來的屍體有上百個。
胡宜險鬆了口氣,「幸虧東方經驗豐富,損失還不算太大。」
何渝說是一種很劇烈的毒,叫克鳩。別的毒藥混入水中容易揮散藥性,此毒卻遇水愈烈。
其實是我大意疏忽了。我們兩營依曲江而戍,按照地勢很清楚,我們在中游,他們在上游,大家共飲曲江水。
投毒並不是什麼高桿的伎倆,他們也真能做得出來,為了牽制我大軍,連曲江下游的吳國百姓也不放過。
曲江主流向東,途經吳國三郡六縣,另外一條人工開鑿的支流貫穿許國申國等諸侯國。
想不到宇文為了截斷我軍水源,逼退我們,竟做到如此喪盡天良的地步。
……
軍中的酒不算多,十幾萬人這麼一折騰,還撐不到一個上午。
這簡直如沙漠裡屯兵一樣,士兵們耐不著飢渴,下晚紛紛繞道潛入上游盜水,結果能活著回來的還不到三分之一。我們拿不準對方投毒的時間,對方卻在彼端大開殺戒。
翌日午時,帥帳裡面像是炸開了鍋……
「不能再熬下去了,這樣把人送上去給他殺,大軍遲早會玩完。」
「不然就東退吧。」
「不行。據回報對方已從洹水調了不少兵力,欲向東發展,東退豈不正中其下懷。」
「可我們總不能就這麼守死。」
「真是把我們逼到窮途末路了,誰還有法子?」
「算了,都給我回去掛簾靜思去,想出辦法再來商量。」 ……
將軍們都是淺陽年間提攜起來的吧。我甚至無法將他們的聒噪的爭執對號入座,只是一直在想一句先言——「前人種樹,後人乘涼」。
鑿曲連渭,果真是不世奇功壯舉,比姑蘇的護城河還要審時致用,如此一勞永逸……那人怎麼就能想得出來。
……
「聲不入耳,景不入目,諸事不縈於心。東方,你好清閒啊!」
我倏地抬頭,「咦?胡宜,怎麼就剩你一個了?」
「……」
看到他越來越黑的臉色,我急忙道:「帶軍東撤吧,讓他們追好了。」
「東退等於在吳國弱境開戰,只要吃一場敗仗,楚兵很輕易就打開隘口,一舉殺入吳國腹地。」
問題是……我們不會戰敗。我一展軍圖,圈出曲江支流與主流交界的的代國,「你就退到這裡……不,還是這裡吧。」我指了指代國之後的豫國,然後又撤了手,眼光在巴掌大的一張圖紙上掃來掃去,始終舉棋不定的,最終還是停在了豫國以前的許、申二國之間,「嗯,還是這裡比較安全。你就退到這裡吧。」口裡自說自話,忽然有些百無聊賴起來。
胡宜很是耐性的聽我把話說完,然後說:「你一開始就打算定到這裡了,為什麼要反覆?……看得出你很想在別處。」
是吶,可是別處都有吃敗仗的可能,這種事情必須做到萬無一失。許、申二國之間乃是諸侯群集之地,我們要援軍,又不能離吳國太遠,這裡是個兩全其美的地方。
「胡宜,你知道為什麼歷年征戰都沒有人敢投毒麼?」
「剛才不知道,現在……知道了。」
「那我也就不多說了,你去下令吧。」
他有些猶豫的看看我,最終還是沒有問什麼,姍姍的走了出去。
有些事情我太在意了,剛才差點就錯了方正。我深吸一口氣……倘使一再心存餘悸,如何顧全大統。
遇到這種狀況使我無法不想起一個人,先大司徒尉遲遠威。雖然對他百般記恨,可真不得不佩服他的深謀遠慮。千江之水東流匯海乃天地之規律,我東吳地處下游,曲江一直是個軍事隱患。
吳王初陽十七年,許國楊林君、申國申成公進貢,大司徒借此機會與兩國私下定盟,人工開引曲江支流,名義上造福諸侯百姓,算是耗巨資賣了個人情,可這點心思太過昭彰,誰都知道,楚國君當然極力制止。於是大司徒順水推舟將此流擴展,自荒原而開流,走迴旋路線繞過諸侯林立的徐國、代國、豫國等地的東境與渭水匯流,渭水又深入諸侯國主境。此一舉造福萬姓,又是強吳出資,大家各取所益,楚國君就是再想制止,也無法四處樹敵。
這樣一來位居上游的楚國再也無法使用毒術,否則連渭水都難免其患。宇文此舉把幾個諸侯國最大的兩條生路給絕了,也為我們送來了意外的援兵。
我回視軍圖,這個最佳的屯兵之所……我想起昔日我父親與大司徒尉遲遠威徹夜長談的情景。一個是雄姿英發,一個文采風流,他們挑燈坐在一起就如同這世間最絕美一幅畫,卻又沒有人能渲染出那種靈韻交融的默契。
那是他們年青丰采的年代,吳國的司馬司徒顛倒了天下女子。那時候我也還小,卻總能看到兩條橫縱交錯的線,明明是各備特色的兩個人,卻死死交扣在一起,扯不斷,分也分不開……
那一天我拉著自修的手說:「我們要做一輩子朋友」,然後指了指窗稜裡兩道輪廓深邃的剪影,「……就像父親們那樣。」
有些纖弱的少年靦腆的點頭,說出來的話卻是無比堅決,「我和琅琊……死都不會分開。」
……
夜涼了,月光如水又如冰徹骨……我陡然一個驚醒。
假的,統統都是假的……
可誰又能告訴我,這世界可曾真過?
***
行程不如想像中那麼遠。第三天我們已經退到了代國邊境。宇文沒有調兵遣將,也沒有退尺進丈,甚至沒有東追的跡象……看來他們暫時還不想打。我又想起了胡承和的一句話,「軍師是運籌帷幄裡,霸圖談笑間」。最難是談笑間,我與當年孫子之比,豈止天壤之差。唯今我才明白,運籌帷幄這種事情往往比身先士卒要難上百倍。
距離上一次開戰足足半個月,自修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軍醫們說他是從鬼門關兜了一圈,一條小命能揀回來實屬不易。那傢伙剛抬回來的時候大家都以為醫不活了,我都沒想到會這麼嚴重,他昏迷了整整五天才清明了意識,如今又生龍活虎起來。
何渝的醫術很神,我親眼看過他救宇文,只要尚且有一口氣,就是將死之人他也能折騰活過來,再普通的藥草到他手上都成了絕妙靈丹。
可我很清楚的記得,何渝沒有出手……沒有出手救自修。
這就是他所謂的鼎力相助麼?
我不相信,他不會這麼淺薄,也不是無情之人,可我不懂他。
……
第四天傳來軍報,敵軍調兵兩萬,往平肇方向南行。
平肇,又是一個不可能攻的地方。
已經沒有了初次的吃驚,對方的不按理出牌已在意料之中,哪怕我知天下所有的將領,也不會明白宇文,他所做的事情永遠讓你看不到他的用意。
平肇在三年以前是個軍事要塞,以頂錐之勢插入楚國邊城,況且易攻難守,是個大缺陷。楚軍很容易從平肇開口,連九城,直搗吳籠。可現在它已不具有那樣的功用了,自楚王割地以來,我們把平肇以東四城以南五城納入吳國版圖,變成十個連環扣,環環緊湊,背後又是我吳國重池,可謂是無堅不摧。
對方顯然不會毫無目的的胡作非為,我們連蒼白應對都做不到。我、胡宜、自修……我們的壓力在一步步增重。
「平肇本就是個天井,攻下了容易,讓他們拿去好了,我看就是拿去了他們也守不住。」
「我們大可以全軍殺回平肇,再來個甕中捉鱉,他們再來接應那就更嘗心所願了。」
我們不能回去,這可能是誘兵之計……或者我們應該回去,也許前幾天那個才是真正的調虎離山之計。
又到了眾將聚集一堂,自相矛盾的地步。宇文決不會這麼簡單,無論是想讓我們輕敵還是想讓我們質疑,他都在那一頭等著我們自投羅網。
滿座悱疑,焦慮重重,大家帶著各式各樣的混亂思想陷入一片死寂……如果宇文僅僅想讓我們自亂陣腳,那無疑他已經做到了。
我心中煩躁,百思不得其解,那地方究竟有什麼重要之處,還是形人而我無形的一招虛幌?……平肇,平肇……我想著想著,眼光自然而然飄像一旁大傷初癒的自修,心中幾番掙扎,已狠下了定度……既然大家都不明所以,便總要有人身先試險。
正這樣念著,忽然間自修一拍案站起來,倒真像有點心有靈犀。可能是太過激動了,還有未痊癒的余傷,以至於他剛一站起來就劇烈的咳嗽。他滿不在乎的用手臂拭去唇角那一點腥紅,說道:「再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們或許已經中計了。別管他什麼調虎離山還是誘敵深入,哪怕輸一場戰,我們還是輸得起的。」
我瞭解他的意思,他想說要捨得一個甕城,兵不厭詐不降於利,我們不能因誘詐的把戲而改變大計。
然而我在一眾將領面前刻意的曲解了他的意思。我放聲道:「既然西寧將軍如此急不可耐,想必心中早有安排,大家就寄望於將軍了。」
一句話將他堵到了死角。
「有西寧將軍出馬,一定馬到成功,實乃我三軍之幸。」不知是誰說了一句,大家紛紛應和起來。軍官們顯然都鬆了口氣,其實誰不明白,事情詭異到如此解決的地步,不是自修就有可能是他們,總不能讓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去壞事。老實說這人人自危的場面還真讓我有些心寒,現在算是想通了,於世間不求自保,又有誰能保你。
抬起眼看自修時,他不可思議的看著我,眼中閃過千萬種顏色。我犀利的與他對視著,這樣一場稱不上精心策劃的報復竟讓我如此熱血沸騰——你,莫怪我無情,死在平肇你也不冤了。東方琅琊只是以牙還牙而已。
他的臉色蒼白如紙,四周冰涼冰涼的氣息一如他的體溫。茫然中他有些無措的動了動唇角,幾不可聞的一句:「我不是那個意……」
我狠厲一抬眼——我當然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
我盯著他森然地笑了:「我等敬待西寧將軍凱旋歸來。」
自修一下子坐下了,彷彿被人抽去了骨。然後也笑了,輕輕的,有些自嘲的,如長夢初醒般竟帶著三分愜意。他笑完後僅看了我一眼,堅毅的說:「好,我去。」
接著「蹭」地一下站起來,走了出去。
我腦中久久橫亙著他最後的眼神,那是一種絕,返身斷腕滅絕一切的絕。猶帶著一絲……絕望後的冰涼。
***
回到自己帳子的時候天色已晚,遠遠的看到自修立在我帳前,手中抱了一罈酒。他看見了我就衝我一笑,揚揚手中的酒罈。
我大步走上前去,口裡嚷嚷道,「好個自修,今日我就為你把酒餞行。」
他依舊笑著,深幽而又懶散的,「不,這酒是送給你的,留著有空再喝。」說道這裡,觸到了我臉上疑惑的神色,又補了一句,「你若擔心我拖你墊背,就放著當我的祭酒吧。」
祭酒……造作的話已經到了嘴邊,咬了咬舌尖還是吞了下去,終於是到這個份上了,什麼也不必再說。低頭接過沉重的酒罈,怎麼也找不著說話的方向,「這……是什麼酒?」
不是,這不是我想要問的。
「劍南春,蜀地的貢酒。」
「噢,謝……」還沒說完,卻看見那人已經轉身欲走,不由分說我一把拽住他的手腕……結果兩個人都楞住了,我鬆了手,吞吞吐吐的說:「自修,你沒有什麼想說的麼?」
「本來有,等了你半天,也想了很久,還是沒必要說了。」他的手不經意的扶了下腰間的劍,又緩緩垂下去,好像下了極大的決心似的。這個動作讓我由來恐懼——他,已經放棄了……失落在手心一點點凝結起來,我始終不明白,我們為何要走到如此絕望的地步。我繞到他身前,像頑石一樣堵住了他的去路:「可是我有話想問你……為什麼當初要跟我割袍斷義,我們不是一直過得很好麼,為什麼?」
他沒有回答,只是靜靜的看著我,那眸子裡溢滿了猶豫。
「自修,你也要離開我了麼?……就像當初我娘那樣拋棄我……」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是你要我走的。」他淡淡的說。
我逕自笑了起來,伸出手來撫摸著他臉上的輪廓,「瞧,我現在就能夠到你,你要走了……我總是伸出手,可是連你的影子都不曉得在哪兒,你有那麼遙遠麼?……為什麼我總是抓不住……真奇怪……」事實上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可我總以為他會比我更清楚我,早已成為了一種習慣,一種依賴,由來已久的。
他有些不自在的拿開我的手,背過身去。許久傳來了他乾澀的聲音,「為什麼伸手,為什麼不回頭?……你怎麼還是這種不顧一切往前衝的個性。」
我完全沒有聽懂,只能茫然地用眼睛巡視他的背影。
「你,恨莊姬麼?」
「不恨。」我答道。怎麼好端端的又扯到我娘。
他忽地回頭怒視著我:「不恨?」
「恨!」痛定思痛,「……可她還是走了。」
對面的人神色鬆弛了下來,逕自說道:「那天晚上,我看到莊姬來同你告別,然後你便說……」
「我祝福她,我給了她我所有的忍耐與寬容。難道這也錯了麼?」不曉得是種什麼樣的情緒,我突然激動起來,急急的開口堵住了他下面的話。
「可她情願你真誠的表達出你的恨意,因為她愛你,所以不希望看到你這樣虛偽的折磨自己。」不知是我哪裡說錯了,他也一下子變得異常激動,「你知道你言不由衷的祝福對一個愛你的人是多麼殘酷麼?」
「行了,你,閉嘴!」
都到最後了,竟然來跟我說什麼莊姬,怎麼這些人都對那女人百般關懷。那我呢……我在你眼裡究竟算什麼,難道還比不上一個非親非顧的女人。
「你總愛拚命裝做一副什麼都無所謂的樣子……其實你自私,而且殘忍。對別人狠,對自己更毒……」
用不著你教訓!……我狠狠地瞪著他,他不閃不避的,直到我胸口開始紊亂起來,我一偏頭:「自修,你該上路了。」
他一跺腳,轉身離去。很快便消失在我的視野裡……
秋風乍起,只是一眨眼間,便散落了一地橙黃。
我孤零零的站在原地,手中還抱著那罈酒,就好像真的被人丟棄了那樣……好亂,全是些不明頭緒的話語在耳鬢盤桓,我以為那人最終會跟我說些什麼,卻原來還是自己在自討沒趣……
風大了,夾著沙塵,打在臉上細微的刺痛。
我一拂袖,盡數揮去。
***
事隔三日,我們到達許、申二國衢地之日,正是自修南抵平肇之時。
夜晚瀟瀟風寒,連月色也不勝淒涼,不知怎麼就生出許多惆悵來,實在不能一個人再呆下去了。
將帳簾掛起,灑落一室朦朧月氳,拍開酒罈時香飄四溢……終究還是耐不住莫名的空虛,找來何渝陪我喝酒。
「真是好酒,我以前怎麼沒喝過,叫什麼名?」
我淺淺嘗了一口,果真是惜世極品,入口微薄,到喉嚨裡變成一股清洌,流下腹中卻似火燒。
「好像是蜀地的貢酒,叫劍南春。」我答道。
「想不到琅琊還私藏如此美酒,單品這味道少說也是十年佳釀,以前怎不見你拿出來?」
被他這麼一問我還真不知該如何對答,瞧他一臉寫著「從實招來」的樣子,還真把我給逗樂了,我滿杯一笑:「何渝,我以前怎麼不曉得,原來你是個酒鬼。」
何渝舉杯朗聲大笑,「好啊,今夜我們舉杯邀月,不醉不休。」他那樣子真是意態瀟灑,霎時間風清月白,諸事皆拋腦後。
酒過三巡,已有了三分醉意,感受著腹中的似火燒灼,這酒年代悠久,後勁極強,有那種一張口就能吐出火苗來的錯覺,可若真張了口,卻也散不出半點酒氣來。若不是我酒量好……側頭看看對面的何渝,已經趴倒在桌子上,活像散了架,形骨全無。
……可他還不能醉,因為我還沒有醉。
「何渝你起來,起來陪我喝啊。」真是的,怎麼到這種時候一點用都沒有。
「不行了,我頭好暈。」
「就這點酒量,你簡直是窩囊廢!」
被我這麼一罵,他總算打起點精神,勉強接過去一滿杯酒。
我正考慮要不要再給他打點氣,他已經伸手撐過杯子,口中喃喃道,「劍南春,劍南春……這酒還真配你。」
總算來勁了,我會意一笑,與他碰杯,同時還不忘調侃道:「何渝又說笑話,看來你真的是醉得……」這話還未說到半句,我的笑容已經僵在臉上了,有很多東西忽地竄入腦海,一幕幕的不著邊際,「何渝,你剛剛說什麼啊?你……再說一遍。」
「我說這酒……和你還真像,入口滋薄,實則毒烈,積屯陳年卻逼不出半點氣焰,直等待它自己發作轟毀的那一刻。」他口齒含糊勉強算是認真的說著,聽到我耳裡卻是一字一心驚……實則毒烈,積屯陳年卻逼不出半點氣焰,這……就是那個人想對我說的話麼?——自修,你既然什麼都不說,為何要送這麼一罈酒來!我憤怒摔下酒杯起身就往外跑……
何渝被我一驚,醉意也丟了七八分,連忙衝上來攔住我,「你這是要去哪裡?」
我一頓足,正好看到帳壁上掛著一把彎刀,便過去取下來,本是為了警防夜襲以防身用的,唯今正好派上用場。
「你後悔了是不是?」
面前一雙醉意朦朧的眼投過來的目光卻凌厲無比。
「是!」我答道,抱起刀轉身便跑。
他突然撲上來死命的抱住我,「開什麼玩笑,你不能去,我不能讓你也去送死!」
「何渝你不明白,」我掙扎著說,「他其實在逼我……他竟敢逼我!」憑什麼,憑什麼擅做主張,憑什麼拿我一輩子的朋友來做籌碼。既然那麼自以為是……想過了要如何收場麼?居然就這麼匆匆退了出局……想到這裡當真是思路轟毀了,一時間感到天旋地轉,我腦中反覆迴盪著自修臨別時的話,「因為她愛你,所以不希望看到你這樣虛偽的折磨自己」,他說的不是我娘,不是我娘……為什麼我就沒有想到,為什麼我會以為他什麼都沒說,「——你怎麼還是這種不顧一切往前衝的個性。」原來那個時候他就已經看到了……我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對手,一個能逼出我的氣焰拖住我崩潰腳步的對手,於是他就把自己變為我的敵人。原來一切竟如此簡單。
「你放開我,你這混蛋。」眼前轟然一片,已經口不擇言了。錯了,為什麼一切都錯到絕望的地步,才向我投來番然醒悟的契機。無數拳腳落在何渝身上,他死死的攔住我。趁他醉意未消,我使出渾身勁數一刀秉擊上他後腦,眼看著面前的人如願倒地暈了過去。我一咬牙,再也顧不得它,拔腿衝向馬廄。
厲風錯肩而過,肆亂張揚,秋葉張牙舞爪的乘風襲來,迢迢的山路在眼前分崩離析,
騙子!你一定在那一邊得意非凡,你一定自以為大功告成,你的琅琊終於開始不竭餘力的反擊了是不是?!以為這樣就可以功成身退撒手而去了麼……
——絕不……絕不讓你得逞!
重重疊疊的青山張牙舞爪,逆江而上更是讓人心覺緩慢無比,我拚命的揚鞭策馬,馬身被打得血花飛濺。夜空如此黑暗,肆意蔓延的掩蓋住一切,秋是如此蒼涼,究竟是哪一日冰透了人心?腹中依舊烈火奔騰,喉嚨裡滿是劍南春的清冽酣醇。
如果……如果你敢在我趕到之前死掉,我……絕不饒你!
***
抵至平肇的時候正趕上開戰,我遠遠的觀測了一小會,局面就已經非常混亂了。自修不想做困獸之鬥,所以用了一種很極端的方式,他遣出全城百姓,然後開門請敵的同時放出自己的兵士,雖然不可能反客為主,但至少可以把城內城外都變成戰場,這樣一來雙方再無法佈陣,變成了一片幾近原始的機械殘殺。對方並沒有派出主將,自修為了破除敵人的優勢,也放棄了自己的優勢。
戰鼓聲聲,撕殺的範圍正在漫無邊際的擴大著……很快就波及到我身前。我目光遠遠近近四處巡視,直到眼前銀甲的光亮一閃,我一打馬躍上前去。
「自修,那一年我是怎麼做的?我爹是怎麼教我們的!……陷入圍地該如何?」
「堵塞缺口,迫使士卒不得退路。」沒有問。他僅僅是回答我的話,一邊揮著刀震開破壞我們說話的傢伙,卻沒有問我為什麼要來。
我亦來不及思考,「不得退路又將如何?」
「背水一戰,殊死搏鬥。」
「如此……」
「如此方可絕初逢生。」
「自修,你既然對答如流,為何不做!為什麼不關門應戰。」
「怎麼可能,」他有些抱怨的說,「那一年敵軍只有九千,如今敵我人數相當,我豈能讓他們再佔地利。」
他的處境比我當年還要無奈,所以必須做得比我還要絕,我又想起了他離開前那個決裂的眼神……戰爭的原則本是勝利,而這,已經不是戰爭了……這是一場同歸於盡的自殺方式!
沒有半點轉機,我給了他一條四面無門的死路,也許只有大家都死傷殆盡才是最好的戰果了……突然間感到一陣緊張,即使知道了答案,把話能完全說出來的時候已經渾身顫抖了:「自修……你想死麼。」
冽冽腥風中,他有些絕望看著我,眼光卻銳利如矢,「你,改變主意了麼?」
「對不起。」
對不起是我……是我低估了你,自以為什麼都付出了,所以忘記了全心以托,其實……是你一直在想方設法的保護我。
「好,那我們一起活著回去。」他靜靜的說,一種淡然的接受,已然使我心中波濤翻滾。
「嗯,一起活著回去。」重複著,一句生死誓言,一個破釜沉舟的決心,將我再度推向崢嶸獰厲的戰場。
我摞起袖子,正準備大力揮刀,也就在這個時候,一個不明物直直朝我砸過來,就這麼精巧的,直接落在了我的懷裡,我伸手拿過,是個士兵的頭顱,那個原本連接著軀體的地方一片濕熱。這讓我想到胡承和和二十餘名志士,眾矢之的、落馬西風的場景輾卷而來,一時間有種不能自持的軟弱佔據了身心,城池搖搖欲墜的城牆彷彿要壓下來,眼前投擲危地的器械還原成人的身體,在劇烈顫動的刀口戟端生命是如此的微不足道,還有我……已經沒有武功了,難道不記得了麼?
我勒住馬,一步步後退,眼前的血光越發的濃重,刺鼻的腥氣幾近讓人窒息,再也堅持不下去,明知道已經捲進來已經無法逃離,我還是難以抑制的開口,「自修……我想離開。」
「笑話,你出得去麼。」身邊的人猛地一回頭,「你,你抱著個人頭幹嘛!……臨陣惜兵,你枉為將。」
被他這麼一吼,我反射性的就將手裡的頭顱丟掉。然後頓了頓,小聲說,「開玩笑,我早就不是將了……連刀也不能拿……」
這一次他真的火了,一把擰過我的頭髮逼迫著我眼睛直視前方,「只是沒有武功而已,你就這樣一蹶不振了?……把你當年那種狠戾拿出來!看清楚,這裡是平肇,是成就你鎮宇威名的平肇。」
縱使這些話已讓我心中有所動容,我還是很嘶力的掙脫他,眼前慘像連篇雜亂無章,頸後那隻手仍死咬著不放。我仍舊不堪忍受,結果……
結果剛想開口反駁,就被一股狠力猛地揪起來,回過神時,我已經坐在自修的戰馬之上了,還有躺在地上掙扎的我的坐騎,被砍斷了脊樑骨……
身後一個單薄卻很溫暖的身軀緊貼了上來,持刀的手被握住了,乾脆而又豪灑的揮騰著。犀利迅速的……手起,刀落,我感受著臂肘間的血液奔湧,這簡簡單單的幾式提刀竟是如此的熟練,眨眼間,敵兵的頭顱騰空飛起,這一剎那是如此瑰麗瘋狂,我呆呆的注視著……這是我砍下的……
「還記得你以前說的話麼,『何以戰?』」一隻手放在了心口,使我的心跳劇烈的加速起來,「你說過,力量……在這裡。」……一瞬間如夢方醒,眸子裡燃起點點火星,漫漫的交織開來,最終洶湧澎湃。
……這,就是戰場,是英雄輩出將士血灑魂歸的蒸蒸烈土,也曾是我一生的寄予與展望……依舊屬於這一番天地。
耳後如蘭馨香伴著急促的輕喘,字字珠璣,「縱使廢去內力還有記憶深明的招式,縱使不會了武功也有一身蠻力,男兒志在凌宵,豈可自甘墮落,豈可碌碌無為……」話落,那人已躍下馬去,衝入沙場中央。
眼前靈光一現,彷彿有一股戰勝一切驚恐的力量,催使我跟著那個銀光閃耀的身影縱馬衝馳。手中提著吳地特有的彎刀,是名吳勾。
男兒何不帶吳勾,攻取關山五十州……我揚起明晃晃的彎刀,沙場終究還是沙場,如果不經亂處變,如果不身先士卒,再難領會到快意橫刀、浴血奮戰,士卒依舊是投擲於危地的棋子,犯之以事,勿告以言,犯之已利,勿告以害……沒有餘地!
寒光縱掠,所到之處血灑秋風,豈是一個痛快所能形容。這就是搏,我們在搏命。將又如何,士又如何……到了沙場,如不能沖堅毀銳,東方也願授首劍下。
……
刀槍鏗鳴,風雲幾度變幻,落日在遠天邊恢宏成河觴,黃昏的天光同飛揚起的沙土硝煙一起醞成迷離的碎金色,銀甲的將領回眸一笑,斬斷了一隻像我擲來的長戟……突然間有種說不出的感動,伴著風生水起,伴著過眼浮塵,像是等待了千年的默契……自修,你可知道……與你並肩作戰,乃是我今生最大的夢想。
原先的人數越來越少,大家都在奮力的殺出一條血路,直到殺紅了眼,我望了望東北方向的缺口……抓準時機孤注一擲……
回頭,看了自修一眼,他立刻飛身跨上我的戰馬,我拚命打馬前衝,他在我身後大呼撤兵,如此配合得天衣無縫,誰也沒有驚訝過,彷彿這一切是那麼的理所當然。血肉相連的地方,滋生出一種無法比擬的幸福與滿足,朋友、對手……有時只需一個眼神,一處回眸,輕輕地舉手投足間,便能通情達意,公然於心扉。十八年相濡以沫,那絲絲入扣的默契與相知,豈是刀光劍影所能磨礪去,更不是一袂斷袍便能將之從身體裡最深的那個地方抽離……
胸中豁然開朗,曾經年少的狂放瀟灑,如影隨形。
衝散敵軍,把他們一分為二,不能停,大批大批的弓箭手在身後縱馬飛追,口中呼喊著「不能放過主將!」
怒馬飛馳,眼看著就要衝出重圍。
他就貼在我背後,溫度蔓延著襲散開來暖遍了身心,我們是如此之近……我總是望著前方,望斷了山高水遠,望見了紅塵渺茫。看著看著……便再也不知轉身……明明只是一轉身的距離,他就站在我身後。
突然感到背後一震。「自修,你中箭了?」
「沒事的,回去你幫我拔……」他剛說到這裡又是一顫,話就這麼生生被截斷。一種上了當的覺悟頓時間充斥了四肢白骸,我再也壓抑不住的瘋狂大叫:「為什麼……為什麼要坐在我身後……你早就算計好了!……以身為盾,以為這樣我就會感激你麼?……你給我停下來!你聽到沒有啊……」
「別亂動!想一起掉下去麼。」他厲聲喝道。然後像是努力調整好氣息,「不是說好了嗎,要一起活著回去……我怎麼可能不守信用。」
一下子全瀉了氣,他的態度比任何時候都堅決果斷,沒敢再動,生怕兩個人就這麼一起摔下馬去,心頭那種不是滋味的感覺形同針扎,「你,不許騙我。」……你總是騙我,明明不比我差,偏要在朝堂上裝出一副即不服氣又不甘心的樣子,好像吳國真缺了我就不行……還有當年的平肇戰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欠我一個解釋。
「我其實……很害怕,」腰間的手臂有些無力的收緊,身後傳來他低調而晦澀的聲音:「我怕你就這樣把我丟掉……所以還是很自私的送給你那罈酒,還是跟你說了那些意欲不明的暗示的話。可……可我又怕你真的跑來了,我……」
「別說了,什麼都別說了。」
一下子想到了很多,從將軍府經年不變得修葺與花草,到那咄咄逼人的語氣,直到懸崖口的小把戲……一幕幕的竄上心頭,竟是無比的清晰。自修太瞭解我,從大司徒害死了我父親那一刻起,他就已經看到了我心底的動搖,因為懼怕失去而謹慎蒼白的維持,一如對母親言不由衷的祝福……是我先收回了完全的信賴,是我始終在背叛……我一直都不願承認一直作繭自縛一直自欺欺人。所以不得不苦苦相逼,不惜一切代價讓大家變成對手,借此來互相追趕。一個親和而溫婉的人,拚命的把自己磨得像針尖,然後在我面前刻薄的顯示它的剛亮和銳利。可我仍舊茫然仍舊看不見他……因此他失望了,一次又一次,我們的道路偏離的越來越遠,我把他的自信也給磨光了。所以只好在精疲力竭之前給我送來一壺酒,告訴我……他關心我。
「自修,你後悔麼?」
他趴在我背上輕輕地笑了,「我不後悔……與你並肩作戰,乃是我今生最大的夢想。」
風呼呼的刮過,載著無法抑制的淚水,輕靈的飄向落日成河的遠天……
……
已經衝出了城池數里,追兵被遠遠的甩在後面,終於是鬆了一口氣,我中途多次想停下來,想看看自修的傷勢。結果被他一句「追兵還沒停你就想停了?你不要命我還要命呢!」給制止了。心裡的苦澀與無奈在這個人的執拗面前一度堅硬起來。然後不再猶豫,告訴自己盡人事以待天命。寄托那個生死誓言,指望上蒼垂憐……
後來馬也跑不快了,不得不放慢了速度,我們漫無目的的逃亡著……
「六歲那年隨母親返鄉,那是我們第一次分開……當時你追著我們的馬車跑,追呀追呀……一直追到了城外十里的山丘上……我那時真想跳下去……可是我沒有……」
「七歲那年,岳將軍的公子講了一個沙場冤鬼的故事,你足足一個月都要跟我擠一張床……那時候你好膽小……」
「十歲那年你跑到我家裡來大鬧,說要棄文修武,一定不讓我一個人上戰場……後來我們還吵了一架,我說,戰場殺敵還要抽身來保護你,多麻煩呀……我其實是故意氣你,想在你的介意中得到滿足。結果你哭了,哭得好傷心……」
「十二歲那年,幾個流氓撕了你的衣服想幹豬狗不如的事,你一路逃回我這裡……結果我被打得鼻青臉腫,你居然躲在樹後面不肯出來……這筆帳我一定要跟你算!」
「十八歲那年……」
……
往事如煙,追憶起來一如昨日,歷歷在目……我一直說一直說,始終不敢停口,也不曉得身後的人傷得多重,他每應一聲,心頭懸著的棋子就放下一顆,生怕哪一句斷了,就再也續不上了。那雙沾滿了血腥纖細的手緊緊勒在我腰間,他把頭耷在我肩上,耳畔的喘息聲越來越重,呼出來的氣息卻越來越薄……
萬馬奔騰的轟鳴聲由遠而至……忽然間眼看一亮,黑壓壓的軍隊如飛龍般惶惶駛來,揚起了漫天的飛葉,前鋒的大旗迎風招展,軍旗上一個蒼勁雄渾的「吳」字。我拚命的策馬迎上,眼看著越來越近,不過咫尺……是胡宜來接我們了,何渝也來了……何渝這傢伙來了就好了……
「自修,我好高興,」我激動的說,感受著背上唯一的溫存,「你給了我此生最難忘的記憶,沒想到在多年以後的這樣一番境地,我還能夠操刀怒馬、久戰沙場。今後我們共赴國難,再也不要分開了好嗎……自修,自修?……」
……
靜,說不出的靜。隨著胡宜一聲宏亮的叱令,整個軍隊訓練有素的大煞步。然後就再也沒有聲息了,彷彿連風也停止了。明明是那麼多的人,四周卻瀰漫著一種比悲涼更讓人恐懼的死寂,士兵們個個垂下了頭,何渝那張經年不變的臉上輕微的扭曲著:「……自修。」
「不會……」我拚命的搖頭。他們的目光始終落在我身後,可是……可是我不相信。「都什麼時候了,居然集體跟我開玩笑。」我使勁兒想技出一個笑,卻在這個時候看到胡宜把頭偏了過去,我胸中一火,立即跳下馬,自修跟著就摔了下來。
……我沒有伸手抱住他。
我的手已經無法伸出去了,就在這一刻,連血液都已僵止……自修的身體微微弓起的橫在地上,銀色的鎧甲散發出一種無以復加的冰冷……他的背已經被無數箭支紮成了蜂窩。
我無助的回頭,何渝「唰」地一下衝下馬來抱起自修,然後在大家的面前,輕輕把那頭盔摘下來,一種軍中最普遍的儀式,看得我目瞪口呆……長髮紛散的瀉下,劃出一道道纖韌的弧度,成為這低沉空氣裡唯一的生動。我慢慢俯下身子,手中緊緊捏著一絲空氣:「何渝,你會讓他好起來,對吧?」
蹲在地上的人緩緩抬起頭,眼中刻出一道絕望:「琅琊……他已經死了。」
風,吹起……那寧靜婉轉的容顏,輕揚在風中的髮絲……一如秋葉靜美。北極玉辰初綻,星芒若箭,每一道無比清晰的劃過眼眸……是啊,萬箭穿心,豈有不死之理。
想閉一下眼,然後認真的接受……結果再也無法睜開,整個身體就這麼不受控制的一頭栽下去,什麼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