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池(下) 第十二章
    夫野有兵,無用武之地。朝中無兵,無以為施。  

    為了抵擋宇文那一隻異軍。我們向東境的許、申二國請求支援。他們的回信上都寫了四個字——「江南富庶」。  

    如此明目張膽的勒索讓淺陽雷霆大怒。兵敗如山倒,這些平日裡躬身朝俸的小邦,一到國之危難,都變得張狂而放肆起來,各個都想挖空我們。  

    可他們畢竟曉得,這天下若是沒有吳國與楚國互相牽制,哪裡還有諸侯立足之地。都怕唇亡齒寒,但也不介意從中撈一大筆。我們拿他們一點辦法也沒有,為解燃眉之急,淺陽幾乎掏空了國庫請他們出兵。  

    也許是兩國君自知過分,怕吳國一旦度過難關便傾權倒戈,於是乎藉著一句「吳王有德,我們自然有義」傾國出兵,明顯的一招得了便宜還賣乖。雖說如此,但當兩國將領面聖朝君的那一天,淺陽的確是被震撼了,我們不曉得兩國君是如何做到的,他們派人遊說了毗鄰四國,湊出了整整三萬甲兵,這超出我們的預計太多太多。  

    可我們也把事情想得過於完美了,僅僅是三天的朝見,遇到的問題實在是尷尬。就如同當今的吳楚對立,那些小國之間也是如此,越是鄰近的,越是水火不容。道理都是一樣的,僅僅是範圍大小的問題。  

    許、申二國所派來的將領子裊、慕牙一路不合,平日裡都是沙場對立,那種恨不得將對方碎石萬段的眼神讓朝中官員都有所驚怵。如果這三萬甲冑都難以聚兵,一盤散沙,我們如何作戰?  

    兩國君倒是早有預料,各下一道文書,「為吳王是從」,意思是讓我們派出一個將領來,一統全軍……可我們哪裡還有將可征呢?  

    這兩天我同朝中一些略悉兵法的大人重新編軍,忙得焦頭爛額。淺陽卻時常獨自站在朝陽殿裡發呆,這裡原本是他的寢宮,後來不是了……  

    曾幾何時,一曲「夜夜春宵朝陽殿,還待君王日影來……」的歌謠,如一陣楊柳春風,吹遍了姑蘇城的大街小巷。紫楓湖前折柳埋花的手,締造了吳國的放朗民風……時值今日,事過境遷,都隨著美人良將消聲匿跡了……  

    誰不想說……如果這個時候有自修在,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了。  

    淺陽轉身看到我手裡拿著兵冊,示意我去宣事殿談。  

    一路上他收回了所有情緒,問道,「是不是有辦法了?」  

    我點點頭,因為我想到了一個人,「何渝。或許他能夠領兵。國之危難,他不可能不幫你。」  

    沒想到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居然是匪夷所思的看著我。  

    許久,他說:「東方,你好糊塗啊!你竟然還相信他。」  

    我一下子不明白了,呆立在原地。淺陽似乎有些反感我的遲鈍,拉著我邊往宣事殿走邊說道:  

    「那傢伙走的時候,最傷心的人……是我。我以為是山盟海誓在世事的變遷面前如此輕易的川崩水逸,我以為環境的變化是人心最大的敵人。  

    「可……事實並不是這麼簡單,我們依舊維持了過往,他從來不向我躬身。因為他的膝……不能曲。  

    「當你明白過來的時候,就會有很多事情變得幼稚可笑起來,這是在不斷反覆做一件事情之後才能得到的清明。何渝這個人太過明白,很多事情決計不是第一次……你知道他為什麼消失了?因他曉得如今也該是我理清頭緒的時候了。  

    「他把一切節奏掌握得如此精準……你還記得他步步為營的腳步麼?」  

    這段話我聽得心驚膽戰,我忍不住又站住了,「大王是懷疑他通敵叛國麼?……這不可能,他不是有心於功名權勢那種人。」  

    「不是懷疑,是肯定!」他回頭尖銳的看著我,目光霍霍,被一種與生俱來的理智所覆蓋得冰冷而堅決,「我也曾質疑過,也曾拋棄了所有已經確鑿的判斷……三州兵變,如果我還不願斷定是他,我就白白登上了這座廟堂。  

    「我理解你的心情,就如理解我自己一樣。我願意毫無理由的相信他,甚至願意糊塗……可我不願意做昏君!」  

    他看著太陽西下的方向,有些激動甚至有些憤怒的說著。然而今天沒有落日,只有西方漸次消散的煙雲……冥冥之中察覺到有什麼不對了,也許真的有些事情是無法解釋的。這一日天降大雪,這一日清晨梅花已謝了,都說梅花傲雪,可今年的雪來得太遲,邊關的戰火太近,梅花沒有等到雪。雪停了,姑蘇的天空依舊星羅棋布……  

    只有夜……才是我們難得的清明。  

    月下站了一個人,翠玉華裳,是這冰雪皚皚的冬季裡唯一一朵淒艷的花。  

    ***  

    是淺陽召她來的,他想以楚國的公主為質,看看是否能暫且讓他們休兵。  

    女子站在門前盈盈一拜,然後接過了宮女手中端著的兩盞茶走進宣事殿,表面看上去一切不為所動的樣子,可是走近了才發現,她的眼神已經繚亂到了一種無以復加的地步。  

    我和淺陽相互看了一眼,這小動作自然被她收在眼裡。她把茶水遞到我們跟前,說道:「大王和將軍放心,我就是殺身成仁,也斷不會為了楚國……你們都把我當作危險的人,其實……你們都錯了。如今吳國的命運,就是我的命運。」  

    無論是錯是對,我們都為她的話一驚。淺陽自然比我先鎮定下來,他接過茶水連喝了數口,說:「你的意思是……要背叛自己的國家麼?」  

    「叛國?從何說起?大王指得是楚國,還是吳國?」女子的眼光犀利而又瘋狂,淺陽顯然被她的話給震住了,只得繞個彎子問了一句,「楚國怎樣,吳國又怎樣?」  

    「如果是楚國,哪怕是我處心積慮的想背叛,也沒有人給我機會。如果是吳國,大王連效忠的機會都不給我,又何來背叛二字……您知道『四面楚歌』這四個字怎麼寫麼?我每日在伏霞宮裡寫上千遍,可大王您養了一群好狗,他們全給燒了,沒有一張能傳到您手裡。」  

    淺陽沒有答話,他似乎在考慮著什麼,我們遇到了一個十分複雜的問題,如果誠如楚妃所言,那麼以其為質這條根本行不通。也許是我未生在帝王之家終究是無法理解,在淺陽還沒有開口之前,我問了個可笑的問題,「你們不是一母同胞自幼相互扶持麼?我不相信你會背叛他,也不相信他會不管你死活。」  

    其實在說這話的時候我已經後悔了。有些話放在喉嚨裡很雜亂,可當說出來的時候,清晰的聽見那吐字的音節,就立即明白了自己說道多麼幼稚的東西。  

    楚妃如是笑了,笑得很瘋狂,或許不是因為我的話,而是人與人之間的有所差距。我想到了陳煬,那個為了表示他曾經做過什麼而迅速扼殺自己疑豫的人……因為大家都很清楚,質疑到了一定的地步,就可以判斷了。  

    「我哥哥是個什麼樣的人,難道我還不清楚?他為了自己的霸業連他最愛的人都可以利用,難道還會在乎一個三年持政,隨時會威脅到他地位的王妹?是,我是與他一母同胞,我們從小到大看到的都是一樣的東西,我們身體裡流著一樣的血,所以他有野心,並不代表我沒有!你感受過權力的激盪與迷人麼?」她說著又把臉轉向淺陽,「您體會過那種為他人作嫁的滋味麼?……昭和知道我遲早要背叛,所以他連子昊還活著都不告訴我……大王,您枉費心機了。」  

    這幾句話一半是氣話。也許她始終壓制了很多東西,因為她曾經告訴過我,這一輩子放棄的東西太多,而忘了自己真正想要什麼。可是最終,楚王選擇了她最沒有利用價值的時候,把她逼反了。過河拆橋,好狠的一步棋,現在就算她是真的反了也無濟於事。  

    女人靜了靜,很迅速的壓制住了情緒,她走到一盞宮燈前,挑弄著裡面的燭火,似是漫不經心的。由於宮燈的罩子被拿下了,燭火也被她調得很旺,剛剛還紅朦朦的宣事殿一下子有些亮堂起來。  

    「知道我在什麼時候掌政麼?楚王昭和十年至十三年。」她說著回頭看看淺陽,「那時候大王還未登基吧?那時候我哥哥他……在您身邊麼?  

    「東方,你知道吳國的涼州與楚國第二王庭衍州的距離麼?只要翻過一座月冠山,再過了斛城,快馬簡裝兩天便是一個來回,吳楚相距如此之近……對了,有一次你跑去涼州,從鄴城那麼近的地方去,這可真把他給嚇壞了……」  

    她還沒說完,我已經有些失控了,難以自抑的回頭去看淺陽,他整個身體都舒展開來靠在王座裡,有些憔悴的,仰頭望著宣事殿頂上的黃粱,如一座毫無反應的雕像。我不知道有多期待他能夠發怒,可他連一句反駁的話都沒有。茶放涼了,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又嗆了出來,「我不信!……我不相信,我死都不信!」  

    「你要不要去涼州找他?親自問問他……問問他是如何利用你,問問他的名字,是叫做何渝,還是……昭和?」  

    ***

    楚妃死了,是一頭撞在龍柱上撞死的。死之前,她已經瘋了。  

    現在,我正在趕赴予州的路途上,如此牽強的三萬甲兵,竟是由一個手無舉錘之力的人率領。淺陽,你是不是錯了?我還記得那個女人死之前對吳王猖狂的斥責與嘲弄……  

    枉你身為一國之君,偏偏重情輕禮。翡翠到了吳國便是您的妃子,除此之外一無所有。只奢望有朝一日後世登基,母憑子貴……翡翠滿腹才學,既然您把我要來了,為什麼處處提防於我!為什麼不給我機會!哈……吳國完了,我也完了。  

    我不知道我們是否錯過了什麼轉機,她同樣是個瘋狂且歇斯底里女人,這一幕就如血一般刻在了眼中,抹殺不去。  

    那時候的淺陽也有些瘋癲,我明顯感到他害怕了,他對自己的能力已經質疑到了一種幾近絕望的地步。  

    「琅琊,你去。」  

    他當時是這樣對我說的。  

    「可是,淺陽,我行麼?」  

    「你不該問我,而是要問問自己……你行麼?」  

    其實我想去,真的很想再試試領兵,自修說過,「男兒志在凌宵,豈可碌碌無為」。可是這一役太關鍵,如果一個將領不能陷陣在前,如何服六國之眾?堪當大任……我行麼?  

    可我還是點頭了,倘若如今連我也同他一樣的沒有信心……我已經不敢想像接踵而來便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  

    就算是死馬當活馬醫,就算再諷刺,我如是匆匆掛著帥旗自國內壓兵直上予州。  

    予州城所有人都處在備戰狀態,可相對來說還是安逸的,楚軍仍舊將涼州作為據點,至今尚未發起行動。  

    趁著這個空隙,我將三萬大軍安置在予州城內,自己揀了匹快馬,獨赴涼州。  

    涼州城的城牆被打掃得沒有一絲積雪,顯得很尖銳突兀,一道道豎起的長戟象徵著他們的森嚴壁壘,誰能想到有一天,吳國的邊關要城,竟然成為了楚軍的根據地。  

    我立馬於緊閉的城門前,我不知道自己來到這裡究竟有什麼意義,我根本進不去,也……見不到裡面的人。一路上想到了很多,在水落石出後所有事情都越發的昭然。  

    而我,是想來質問誰?我有那個份量麼?東方……為何而來?  

    這樣蔓無止境的不解就如同四周覆蓋了一切景物的皚皚冰雪……然後城牆頂上出現了一個人,他的衣著同雪一樣的白,淡淡地帶了一絲空泛的味道,卻讓我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激騰的洶湧起來,那不是我想要追問的,卻是我想見的。  

    他穿著孝服,項上一絲不苟的束著金玉琢砌的冕冠,想來已經繼承盛陵君爵位了。那一番英采一如在鄴城大殿上一覽眾山的醒目奪眼。  

    我像是被釘子釘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心潮已澎湃得無法平復……如果不是看到他的眼神,我想我已經失口喚出了。  

    他居高臨下的俯視著我,他的眼神沉斂沒有任何波瀾,彷彿初見那時的陌生……這讓我想起了鄴城的青灰色城牆,堅固滄桑無情沉澱的基石……  

    宇文,是否對我已經失望?  

    ……是否因那一箭而挫傷了心?  

    ……是否在千百度回轉中,已經覺悟了東方的不值?  

    心底有無數個猜測,然……每一道空溟而來的猜測都能夠讓自己絕望透頂。  

    一片方城,高台雪冷……人的心卻是更涼。  

    終究是對方先沉不住性子,掉頭離開了。  

    我仰頭,眼光越過了高聳的城牆,上天明澈。雪勢蔓延無邊遮不住天的空曠……許多年以前,舉目朝天信誓旦旦,有朝一日要化作雄鷹沖天一馳……如今再度感慰上蒼,落在心底的,只是一片荒蕪。  

    我不知道自己在雪地裡站了多久,夜色深暗深暗的,西風刺骨,城牆上的冷月一閃,他們架起了一隻弩機,三十餘發箭矢的目標是如此明確。  

    原來,竟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了……我掉頭,策馬向來路奔去。  

    ……  

    回到予州的時候是第二天的清晨,予州城已經沒有了,就在昨天我私顧涼州的時候,鄰城余邪起兵,攻下了予州。  

    一直以來,大家都認定宇文的萬軍是踞於涼州城,然而在我行軍途中,他們正以一招暗渡陳倉折兵余邪。  

    我不知道那三萬兵傷亡有多少?更不知道他們現在退到了哪裡?重金之下湊出多國之兵也算是烏合之眾,散了沒有……一天,僅僅一天的變化是天翻地覆的。而我竟為了一己私怨,置三萬大軍於不顧。淺陽蕩盡了國庫換來這唯一能就國於水火的一縱軍……我和他們徹底的失去了聯繫。  

    雪又開始下,迷茫中也帶了一點死寂的安寧。舉首再望天,天涯竟漫漫……淺陽,我如何向你交代。  

    ***  

    也許是有楚兵在戰場上見過我,予州的城牆上不知誰大吼了一聲,「是吳國的將軍。」,瞬間幾十把弓箭連番架起,然後又很快的放下了……我一回頭,看到了身後不遠處的一人一馬。  

    這個人,又選擇了出現的最佳時機。  

    「為什麼你總是如鬼魅般站在我身後?……我從來聽不見你的腳步聲。」  

    「因為我在演繹這世間不曾出現過的人物,史書裡將不會有他一片足跡。」對方以一種無比生分的說話方式,眉目間隱隱透出嚴肅的意味,顯然是決定向我攤牌了。  

    「怎麼,不打算繼續演下去?」我諷刺的說道。  

    他目光緩慢的游離過對面高高飄揚的楚旗,神情鬆了一鬆。「因為你已經知道了……你來涼州,不就是為了見我麼?」  

    「是,」我答道。「只可惜我屢教不改,忘記了前車可鑒,竟被你利用了去!」  

    再明白不過,難怪楚軍遲遲不發兵入予州,他們放出異軍的消息迎來了吳國的垂死掙扎。楚王算準了吳王無將可征必定會讓我來硬撐,也算準了翡翠的背叛,或許也算準了我一定會來找他。打掃城頭,好一個空城計。在涼州城上故意讓宇文被我看見,以使我對異軍集中在涼州深信不疑而忘了警惕。  

    事實上我在大雪裡站了一天一夜,宇文正掐緊時間趕赴余邪,與早已囤積余邪蓄勢待發的一萬騎兵匯合,直攻予州。楚王在涼州城裡操縱著局勢,那支架起的弩機不過是個勝利的標誌,不過是示意我……可以走了。  

    兵將分置兩地,六國之軍群龍無首,散兵游勇便是人數再多,何以抵擋一支萬人精兵。  

    我恨!「一國之君,紆尊降貴,蜇伏在敵國王都三年。琅琊想知道你都做了些什麼。」  

    他一愣,然後鬆了手中的韁繩,任馬兒在身後飛馳而走。彼此對視久久,久得如流光逝去,久得已經消散了過往煙雲……他的眸子漸漸的清澈而柔和起來,終於像是堅定了信念那般說道,「琅琊……我是否能選擇不說。」  

    可以,真的可以,這天下都要是你的了,所以你……不必再同情我。  

    這種時候竟然選擇說這樣的話。琅琊如今一無所用,你大業將成,難道不該從心所暢,難道還不願展露出你猖狂本性麼?……我想知道,無論是怎樣殘忍的事情,我的生命絕不該是一片茫然。琅琊刨根究底的性格此生不改,琅琊只是琅琊。所以不必虛偽遷就,我不稀罕!  

    縱使心中水深火熱,卻發不出半點音節,唯有怒目而視,靜靜等待他的發言。  

    「你想知道的那些並不是我一開始想做的,」他雙手垂在腰間緊緊握住拳,那雙眸子又恢復了先前的嚴肅冰冷,「如果只是索取情報,那根本不用我親自出馬,方怡非在吳假以人相十年之久,早已根基深固……事實上我並沒有打算呆上三年,我在楚國太累了,只是想出來放鬆一下……僅此……而已。」  

    「可是方大人他,告訴了我一句民謠,」他低下頭,眼光卻越發的冰冷,「『艷裳一舞駕雲娉,百萬吳師朝復來』……所以,我決定留下來,與方大人一起,演繹了一段歷史。」  

    歷史。這個字眼讓我尤為驚心。我不知道該如何匪踱,萬般忐忑間,已是身在猶疑的邊緣,我難耐的看向他,指望從他嘴裡說出來的不是我臆想的那樣。  

    他折下一支掛在銀樺樹上的冰條,在我面前輕輕一晃,尖銳的形狀與鋒芒瞬間割開了他靜如止水的眼光。我瞭然,或許早已沉寂在他的暗示之中,所有的一切將要乾坤逆轉。  

    「先王是國君,所以我很清楚他需要及恐懼的是什麼。司馬東方御系出名門,又有戰功赫赫,一生都是眾星拱月,他太驕傲太堅固,剛則易折。尉遲遠威是個長袖善舞八面玲瓏的人,這種人太過游刃,所以必定相信做錯了任何事情都有補救的辦法……他離開的時候只留下一句詩……」他以一種高壓的姿態走近至我身前,這時候我才發現他的眼睛犀利如鷹,已經全然沒有了昔時的風雅淡然,他盯著我的眼,輕輕道出了那句詩,「……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拚命的向後退,恍然間什麼都明白了……「原來是你們……是你們……把他們一個逼死,一個逼走……」  

    他站在原地空洞的伸了伸手,似乎是想抓住我,可終究還是把手收回了袖中……我們的距離,已經太遠太遠……  

    「每個人心底都有不可掩飾的陰暗面,但又都可以抑制自己的慾望,我們僅僅是把人心這種陰暗的部分激發出來,等到他們掀起了高浪,為了保持浪尖不掉落下來,還需要有人推波助瀾……這兩步連湊成一件完整的事都不夠數,我們做得僅止於此。」  

    「可這些就足以殺人!」我站在城隅下朝他大叫……感情不過是一把雙刃利劍,可以深入人心也可以自毀其身,他們卻隱伏在暗處做那個持劍的人!  

    我知道,你們所做的不過是把他們竭力編織出的劍鞘給拿掉而已,然後鬆開持劍的手縱是劍花飛揚,冷眼旁觀你們的成果。  

    「這個世上沒有絕對的信任與交付,哪怕先司馬及西寧將軍做到了,卻不能保證對方是否有同樣的默契。看不到眼前的矛盾而一意孤行的人,他們的下場早已注定……僅僅是遲早的問題。琅琊,你說不是嗎?」  

    他不等待我的回答,逕自轉過身,在掛滿冰凌白樺樹下負手而立……  

    「昭和十三年中旬,也就是吳王初陽末年,吳司馬薨,司徒去邑離國,而作為御史大夫的方怡非藉故辭官……我們很成功,吳國的三公都沒有了。」  

    我已經無法平復下心緒……一個立身吳中卻心向楚都的老臣,將這樣一場陰謀,自先王初陽年間就拉開了帷幕,而它延伸的久遠是我們根本無法想像的。原來這才是方怡非辭官的真相,原來如此才可以解釋何渝為什麼在淺陽還未登基的時候就背棄了我們的誓言……他不過是在演一場戲,並為自己找了個密不透風的理由。  

    「所以你要離開。說什麼回涼州……其實你們是乘此機會趕回楚國佈局埋兵……三個月後淺陽即位,正逢多事之秋……」  

    「是,那時候我以為可以打了。」他接話道,「……可終究還是不成熟。吳王淺陽元年東方一門翻案正名。在吳楚三年征戰中你將我大楚擊得潰不成軍……那時候我恨你,恨得想殺你!……割地十五,金玉駟輜……這些都不算什麼……可我多年的努力,竟然是毀在琅琊你的手上!」  

    雪下大了,天與地全都白了,入眼的蕭條將視野浸染得一片淒嗆……這個永遠站在我身後如影子一般支撐著我的人,原來他的真身,是立在對面的山巒。  

    ——琅琊,有些東西早該放手了,就不必再堅持,那樣只會把自己往死胡同裡逼。你要知道沒有人逼你,是你自己不放過自己。  

    ……這是真話。  

    ——你父親那件事,其實大家都受了傷害,那時候大家也都看到了事情今後的走向……我們都在極力避免。  

    ……這也是真話,那件事情其實是一個一石二鳥的好計策,我們多少也被捲入其中。

    ——事至如今,何渝也無法力挽狂瀾了……就如同我父親救不了大司馬一樣,他只是保住了自己的命。  

    ……這一句,上半句是真,後面的也不過是個比喻。  

    ——我曾經離開,甚至希望把你也帶走,我這樣做,也只是不想歷史重演而已……其實,我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回來,我回來只是多了一層複雜,多了一層負擔而已。  

    ……這句話叫我如何能不信?!  

    他的話滴水不漏,他的話字字機關,他的話裡總有三分是真情……而這個人,聆聽的時候表現出晦茫而無所謂,必須面對的時候表現得坦誠而無力,逃開的時候微妙灑脫……  

    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僅僅是一招,一招而已,反覆施用了無數次直到今天這一役……竟騙了我們所有人!  

    西風驟起,捲起漫天飛雪如同兩軍對壘前沙場銷煙,銀色的碎屑像箭簇一樣在彼此的對視之間穿梭往來,幻化出無數個虛虛實實的過往。兵不厭詐,你沒有錯……最為得利的戰鬥永遠是屬於戰場之外的……上兵伐謀。  

    楚國的國君神情凜冽的朝向西風吹來的方向。冰雪肆楊,寒霜撲面,漸漸地在他臉上凝結成了一種囂張而冷傲的色彩……這時候我才翻然醒悟,這個人始終擁有著我所不熟悉的另外一張面孔……如此的真實。  

    我是否該感激上蒼,在歷經無數次風雨的鋪墊後,終至我能夠接受什麼的今天,才將這樣一張陌生的臉呈現在我面前……

    風走過,天地恢復了清澈,將他的神情也影射得清朗而明亮起來。這是任何一個君王,在看到了家國振興,看到了未來的無限展望……都難以自控的抒發胸臆的豪邁神情。予州城上高高飄揚的楚旗在暗示著他畢生的風采成就……  

    「事實上,要不是你,昭和現在已經功敗垂成了。」他尚未平復那種油然而生的感慨,有些坦然又有些據傲的,以一種膜拜似的眼神看著那旗幟說道,「初秋的時候我們就履行了如今的計劃,來攻打亳城。」  

    「我當時說不接濟,所以你急了,拚命的誤導我三城不能首尾相連……只要接濟亳城,或者攻打亳城以西的豐陽,你計劃都會成功。」  

    「不錯。可結果你以一招趨其所不意折兵雲醴……我當時氣壞了,沒想到時隔多年你武功盡失,卻一樣能夠毀我大業。  

    「然而這世界上的巧合,也是很微妙的……  

    「你讓我看清自己始終忽略的人——尉遲自修。我們都小看了他。因為一直有你在,所以他藏起自己豐盈的羽翼,走到了今天。  

    「你還記得他與子昊巍嶺一戰麼,他上戰場的時候已經一身是傷,能用五萬疲兵與六萬五千精軍抗衡還持久不敗,他的戰術和佈陣技巧終究在子昊之上。其實那一天你們就是不殺出來,子昊也未必能贏。  

    「你們都是天生將才,唯一不同的,是你和渾身的尖銳和稜角在種種糾葛的潛移默化下已有所畏縮,而他永遠處在一種蓄勢待發的狀態,那時候的自修甚至比你更可怕。  

    「如果當時你真中了我們的計西下涼州,如今這支異軍也會被他滅得慘不忍睹,我多年來籌備便會毀於一旦……你看,有的時候輸了一步並不是輸了,連輸兩次也不是輸了……連上天都助我大業,昭和如何能罷手?」  

    是,你做得真好,無論是大局還是在我面前,永遠把持著關鍵,像只狡猾的狼一樣,氣實則鬥,氣奪則走。  

    他收回高漲的眼,再度轉向我時,臉色已有所低調下來。  

    「可是正面交鋒贏不了他,所以……琅琊,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什麼……」我驚愕的看著眼前突然有些黯淡下來的面孔,不知被哪裡來的緊張咬住了心口,已經完全沒了思考的能力。  

    「琅琊,你還記得淺陽壽宴那一天晚上你對我說的話麼?還有……你們年前不是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楚軍為什麼要攻打平肇麼?」  

    他說著逼近了腳步,我卻連後退的餘力都沒有。無數不成斷的過往在腦海裡翻騰而過……  

    ……何渝,他們都這樣對我,我不甘心!  

    ……何渝,平肇戰役的那一年,自修領著十萬軍……他要我死!這是什麼?這就是朋友!我要報復!!  

    ……何渝,琅琊不想坐以待斃。何渝,琅琊不想孤軍奮戰……  

    ——敵軍調兵兩萬,往平肇方向南行。  

    ——我們不能去,這可能是誘兵之計。或者我們應該回去,也許前幾天那個才是真正的調虎離山之計。  

    ……再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們或許已經中計了。  

    ……既然西寧將軍如此急不可耐,想必心中早有安排,大家就寄望於將軍了。  

    ……有西寧將軍出馬,一定馬到功成,實乃我三軍之幸。  

    ……  

    原來……原來這一切都成了你的算計,原來平肇……是你一手安排,「你……竟然是利用我……殺自修……!」  

    我相信你,把一切都只對你一個人說。所以你依舊對我不離不棄,為了走出這一步狠棋,踩在我心尖上。「你的不擇手段令所有人歎服,竟然沒有一個人能看出你狼子野心!」我在你面前無所遮掩的感情浮動,竟成了你一顆完美的棋子!  

    「十萬軍難抵一良將。琅琊,我非除掉他不可……你看看如今吳國的局面,雖有萬兵無良將可師……昭和必須要這樣的結果,否則一切都將前功盡棄!」  

    ……  

    ——我答應過不再讓你孤軍奮戰。  

    ——今後無論琅琊想做什麼,何渝都會鼎力相助。  

    真話真話真話真話真……話——天啊,這個世界怎能夠如此諷刺!  

    我站在雪地裡完全失了控的瘋狂大笑,喉頭一滯,再也壓抑不住一口腥血噴薄而出……竟任人擺佈到這種地步,還有什麼顏面苟存於世。  

    為什麼……為什麼要做?如果不加速矛盾的激化多年以後琅琊或許同樣會咎由自取。可居然是你……從逼死我父親開始,改變了我所有的人生路線,你在我心底埋了一把劍,然後依舊用那種放任自流的方式毀了我的一切!  

    西境的冬風是激冷而狂躁的,無情地捲走了萬物生靈的氣息,我厭惡西方,它聚集了我的生命裡所有的摧殘,每一次帶著失望而來,帶著絕望而歸……是否還記得江南的夏天,是否有人始終站在身後,用猶豫而纏綿的眼光燃起心中的小小溫暖……已經不知道溫存為何物了。冬天……是一個絕望的季節。  

    「讓我走。」我看著他說。  

    「我不能。」他搖頭。「唯今一戰至關重要,昭和絕不能放你回去同三萬軍匯合。」  

    我走到予州灰褐色的城門前,目光緩緩向上延伸,城門頂上,楚國的冰封的國旗猶如一塊巨石壓入了眼,士兵們有恃無恐的來回走動,時不時向下看一眼……這道緊閉的城門,如此輕易的阻隔了我與家國的一切。  

    我回頭,手指著城門,「讓我走……那三萬軍根本就不是我所能夠操縱的,我也無法抵抗宇文的軍隊。琅琊只想授首沙場,給我王一個交代!……被你算計的人難道不該坐在一起等待你的戳殺麼?」  

    「琅琊,你太小看你自己了。」他鬆開一直握拳的手,濕淋淋的一片,這時候我才發覺那支冰凌一直被他抓在手中,已經化了。  

    「你從來都沒有戰敗過,所以輸給宇文一次就心有餘悸,其實宇文未必是你的對手。  

    「你把有些人看得太重,而處處受他們牽制,他們給挫折你就受傷,他們予你鼓勵你就能重整旗鼓,你太過敏感,你的自信永遠是建立在他們的予取予奪之上!我的計策也只能在你有所牽掛的時候成功……若是等到了臨陣就敵、背水一戰,你絕不會有半點不濟。  

    「自西鄴一行後,你是否從未掂量過自己的份量?因為你不敢!……你的心性遠不及你的能力!」  

    混蛋……現在他說什麼話我統統聽不見。我長劍出鞘,抵上自己胸口,幾近無力的說,「讓我回去。」  

    其實我並不抱半絲的希望,這種時候這樣的舉動在對方的眼裡更像是無理取鬧。其實我已經後悔了這個該死無聊的動作,我僅僅是思緒未達身已先行而已。  

    「琅琊,你現在就是死在我面前,我也不能放你走……昭和七歲為君,自登基以來十九年鋪橋架路,我雙手血腥走得艱難險阻,成敗只在此今朝一舉,昭和傾國之兵力,也同樣是豁出去了。」  

    雪有些小了,天邊隱約出現了一道極光,冰冷的投射在他莊肅而無表情的臉上,更顯出意志的堅定。  

    「既然如此……」我揚劍……「琅琊先為吳國祭!」  

    血如綻開的海棠飄灑了滿天,劍身穿過腹中是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我依然在迷茫間看著紅紅白白飛起飛落,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毫無意義的舉動。  

    錯了,終究還是錯了……我沒有那麼慷慨,因為我本就不是大節義士。曾經遇到了那麼多事情,從未想過要死。可我無法忍受他所施予的過往。即使震驚於所有的真相,即使親眼所見楚國君如何冷酷……然而在這個人面前,任性……似乎已成為一種習慣,我永遠也不願去解釋這種失去理性的衝動是為了什麼……  

    他站在十步之遙有些悲哀又有些冷酷的看著我,紅色的血在眼前氳染開來,我們像是被定在了兩個永不交集的點上,他的眸子依舊清澈冷漠,他依舊在白樺樹下負手而立,演繹著一個即熟悉又陌生的存在……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時倒下的,也不知道那只劍在身體裡插了多久……  

    也許沒有多長時間,也許很久以後,我抓著一個人的衣物,就像抓住我僅存的一點意識,雪中厚重的城門開啟的蒼老音調,還有穿堂風呼嘯的川流……他正抱著我向予州城內衝去……  

    卷地西風在他的奔跑中俞發的猖肆激野,腹間傳來的冰冷與身體緊帖著的熾熱如兩道交竄發作的毒……我一抬眼觸及他的唇,似乎被咬了很久,一絲血順著他的嘴角往下滑,  

    「我答應……讓你回去……看,我們已經進了予州城。」  

    其實……「我……怕……」  

    「不要怕,你身邊有妙手回春的少司命。」  

    ……不,我怕的不是這個。  

    我已經說不出來話了。  

    「我什麼都會答應琅琊,我……沒想到在這種關頭,本王竟然是縱容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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