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過來已經是三天之後了,似乎我也受了點傷,左臂上挨了兩刀,右腿中了一箭。何渝一直坐在床頭,我無力張口問他什麼,他不停的說,說了很多。說我們現在已經在許國界了,胡宜已經集結了八方賓侯,也算是做到萬無一失。說楚軍調滿了兵久盤踞曲江上游,畏我兵勢強大不敢冒進。說吳國在耗費資源楚國在居高守險,我們斷然不可能衝上去迎其鋒芒,他們下來也是送死,兩軍互相拴制,僵持兩界成了死局。可這仗自然要打,想必雙方損兵折將至今,誰也不能就此空手而歸,大家不會比耐性,都一樣迫不及待。
他說的全是戰況,說完了逕自分析起來,從來都不知道他會對戰況如此關心……
我終於忍無可忍,躺在床上艱難的問:「自修呢?」
「他……沒有跟我們回來,遺體已經中途從知州運回吳中,八百里加急在報,淺陽是不會允許他馬革裹屍、埋骨荒疆……」
然後再也說不下去了。
我翻轉過身體背著何渝,他眼中濃重的哀傷幾近讓我窒息。帳子裡仍舊靜靜的,靜出一片噬骨的虛空。我一直想一直想,邊想邊流淚,止不住的思潮如鎖不住的泉眼般一汩汩的往心頭竄,驚覺到床單已經濕了一片,我趴在床上小聲說:「何渝,我想回去,想去看看將軍府和禺怏宮……那裡有我們的過去。」
「嗯。」他有些含糊的應著,然後有像突然想起了什麼的一愣,說:「之前在知州境,也想過就這麼帶你陪自修一起回去。可是知州郡守的一句話……昔年鎮西二將乃吳師之上梁,今逢戰事告急,西寧將軍陣亡在際,此時抽身調離,恐軍心不穩。望當務之急振兵再戰,以激士氣,以補前愆……國大局為重。」
「是……嗎,」我用力喘了一口氣,如以前經歷過的無數次一樣,國之危難,鎮守前關的烈士,我們連去祭奠去緬懷的時間都沒有,就要渾然忘我的去投入下一場激戰,無論犧牲是親人、朋友、還是什麼不相干的人……我仰頭望著白色的帳篷,白色的床單,白色的蠟燭燃起了光陰荏苒……就像無數只白蝴蝶在眼前翩翩起舞……可伸出手的時候,它卻幻滅了,蝶兒的殘片碎了一地,純潔而脆弱的,在習習涼風的深秋裡,尤是冰冷……「這道理我懂,真的懂。可是……」可是……真正生離死別的時候,一下子就……空了。以為沒有被填滿過,空了的時候才知道,那裡面曾經是多麼的充實……
「琅琊,你要堅強,無論發生了什麼事,無論誰離開了,都要……要……」他輕輕壓在我背上,那聲音震動了我的背脊,末了竟有一絲異樣,我感到背心涼了涼……他也哭了,伏在我背上哭。
我一直以為,何渝是個不會有眼淚的人,然而這一刻他顯得尤其軟弱……我明白,他已經失去了一個朋友,所以再也不能容忍我因此而更加的消沉下去,在這樣一波又一波不斷的催襲之下,他那根最堅韌的底線完全失去了作用,他微微顫動的身體裡蔓生出一種無力又無助的茫然可憐。
然而他錯了。相形而言,自修仍是最瞭解我的那一個……所以才會做得那麼義無反顧。
——我不後悔,與你並肩作戰,乃是我今生最大的夢想。
既然你至死不悔,我又豈能輕言放棄……所以不必質疑,所以心中坦然,所以我……絕不能放棄自己。一個為了讓我放開心胸去做而不惜損命的人,我怎能再辜負了他。「何渝,不要哭……我們還有明天。」制止別人的同時也極力收回了自己的眼淚,眼前再度浮現了那四個在禺怏宮前擊掌盟誓勢必保家衛國的少年。「我會堅強,會帶著自修的份一起頑戰下去,用我的眼來代替他看著我們的吳國故土蒸蒸日上。何渝,我們一起……」相信何渝,相信淺陽……這一次,我不放開任何人!一覺睡了太久,醒來以後……世界仍要繼續走下去。
我那時真的很有信心……真的……
可終究還是錯了,並且這個錯誤是不能反覆的。有些事情,不是信心可以代替,有些事情,從一開始就不是我們所想像的那樣。於是早已錯在最關鍵的時刻,於是早已無法挽回,於是我們沒有將來……直到很久以後,當淺陽獨自站在空寂的吳國大殿裡撕心裂肺的問一句:「為什麼……!」,回答他的只有宣事殿頂上搖搖欲墜幾根黃粱……那時我們才肯相信,這個世界永遠也無法定論。
夢想……其實只是個殘酷的開始。
***
吳淺陽五年九月,吳楚雙方未免糧盡兵竭,並下戰書,於初七午時約衡陽宣書開戰。楚軍兵分三路,中軍直上衡陽關,左翼繞巍嶺東下行七十里,右翼曲江下行五十里,於衡陽關左右伏棲備戰。
楚軍看來是調滿了兵,很是囂張的把戰場一分為三。無奈將征東御南北戰三位將軍分置曲巍兩地。是個會佈陣的都被調到那種曲裡拐彎的地方,運兵不多,卻要他們拚死力敵,也真是有點強人所難。這也是逼不得以,衡陽關是個很平坦廣闊的地方,自古以來被喻為天然戰場,楚軍之所以沒有將隊列分為奇正,就是因為吳國的兵力也不算少。如果那兩邊有一邊戰敗了,這個方案就有可能實現。萬一讓他們兩面夾攻,腹背受敵我們可吃不消。
初七的正午艷陽高照,衡陽關更是鼓聲震天,旌旗凜冽,兩軍士氣正旺,一切都預示著一場激戰的來臨。
……
什麼叫「陣前失策」?我今天可算是對這四個字深感肺腑。
當身披金甲獨立於陣前的宇文揚起手中的寶刀,示意雙方主將先來個單挑的時候。胡宜非但裹馬不前,而且他身下那匹坐騎彷彿很有靈性似的,按照主人的意志一小步一小步往後退……
「他在做什麼?再退就要混到軍陣裡了。」
「估計他是打不過,聽說對方將軍厲害著呢。」
「大家都看著呢,他不會是想逃吧?」
身邊有人小聲嘀咕,我站在不遠處的戍樓上,那個氣啊,不打從一處來,真想飛下去給他幾巴掌……這也太丟臉了吧。
丟臉事小,主將不贏士氣是衰,主將懼陣士氣是竭,這玩藝他又不是不懂。正火著,那邊楚國的士兵開始很合時宜的嘻笑嘲弄起來。
「這樣吧,你若不敢與我較量,就讓我的副將來與你過兩招。」這聲音恰是宏亮,宇文在笑,很得意。我恨不得伸出三頭六臂衝下去代胡宜把宇文的笑打掉。
副將?這算什麼,侮辱人麼。而且,萬一他的副將武功很高……打不贏主將只是影響士氣,如果連副將都……那這場仗乾脆不用打了,直接掛白旗算了。
我知道那傢伙今天很失常,可他不是笨蛋,當然不可能上當。他接下來會怎麼做呢……心中已經略過百千計,條條可施。最直接的,乾脆帶大軍不管三七二十一殺上去,雖然看上去笨拙魯莽,倒無損失,何況避其鋒芒之處為上……或者他還會作出什麼出人意表的舉動來挽回全局,這樣的思想還尚未停止……胡宜那邊已經「嗖」地一聲衝過去了,單槍匹馬衝向對方所派出來的副將,就像只脫了枷的小豹子。
我反射性得一彎腰蹲下去,「他XX的」暗咒一聲,自取其辱自毀文章被他佔全了,被攪和成這樣,實在不忍心看下去。
「東……東方將軍,你這是怎麼了?」
「我肚子疼……呃……肚子疼,一會兒就好。」胡宜,我要被你給氣死了。
兩軍叫陣聲聲,單調的刀槍撞擊在空闊上方迴響,我認栽的站起來,再不能入眼也得看……
當看清楚對方派出來的副將的時候,我承認我是徹底的想殺人了。沒有穿戰甲,一身西塞胡服……尤其是那只變態的爪子……
怎麼會是這個混蛋——陳煬。
那混蛋的武功精進了不少,而且,那些招式……都是我的。一定是宇文教他的。看著胡宜漸走下風,我手心一把把的捏汗。軍心已經渙散得一塌糊塗……這次真的完了,這仗是絕對不能再打了。可對方又怎會放過大好良機,我彷彿已經預示到激戰過後,我軍慘敗橫屍遍野的場景……
果不其然,就在這樣的場景還在眼前晃動的時候,胡宜被打翻落馬。
「我輸了。」他認命道。
刺耳的歡呼如高浪,楚軍的長戟矛戈在地面猛烈的拍打,響聲震天,我軍如散江之水,低糜而機械……可戰場上的事,總是瞬息萬變。在一念之間的判斷以上,更有一種不經思考的直接反應,這靠得是閱歷積累,從而轉變成陣前的靈感。只要反應是及時正確的,一樣能夠轉危為安。當陳煬高舉手中長槍向我軍示威時候,當宇文正準備揮手出兵的時候,轉機也就發生在這一霎,胡宜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地上躍起,在所有人都沒來及應變的瞬間一刀橫上陳煬的頸。「即刻收兵,否則我叫他人頭落地。」
好個攻其不備。言敗之將,這樣做算是很卑鄙了,可,運兵貴在使詐……我站在戍樓上微笑,宇文你輸了。
「好吧,我收兵,你子時放人。」
「我有必要答應麼?」
「你認為我會在乎一個副官麼?」
「你確有選擇。」
胡宜似乎把刀子又近了近,我看到陳煬的領口紅了一大片。那一刻沒有人會懷疑他是否在考驗宇文的耐力,有一種散發於他週身的恨意,連站在戍樓上的我都能深刻感受到。
宇文僵持了半晌,下令鳴金。
我大大的鬆了口氣,一直都找不到宇文的弱點,其實很簡單,他所欠缺的,就是無數次置身沙場所換來的經驗,這一點胡宜比他強多了。這會兒被人鄙視也就罷了,可這仗是真不能打,否則真是後患無窮。
……不過我當時還真不曉得,他們之間經歷了一場什麼樣的較量。
***
陳煬理所當然的被押了回來,胡宜的狀態很奇怪,收兵那會兒跟我打個照面,只是微微點一下頭,以致使我很多話都噎在了喉嚨口吐不出來……罵人的話。
直到傍晚,我決定去會會陳煬。
進到戍樓最底層地牢的時候,一股強烈的血腥撲鼻而來……然後被眼前的景象驚怵了。不是沒有見過血光瀰漫的場面,不是沒有凌虐過人……可是……實在不敢相信這些都是胡宜干的,有點樂觀又有點開朗頑皮的胡宜,從今天中午直到現在,活像一隻發了瘋的獅子。
陳煬被幾根鐵鏈束縛在牆壁上,亂髮覆面,渾身都在向外淌血,地上丟著兩條被打斷了的鞭子,有一種說不出的落魄的味道。我看看手中嶄新的鞭子……似乎沒必要了。
也不是真的要打人才能解恨,畢竟那段輕狂且消沉的時光已離我遠去了,只是覺得曾經受了那種侮辱,是個男人的話,不討回來實在不甘心。來之前取了鞭子,一路上想著精妙的開場白,比如「陳煬,還記得東方麼?」,比如「風水輪流,你也有今天啊。」諸如此類,讓我心情愉快。結果現在……我隨手把鞭子往牆角一丟,轉身向外走去,最近血腥見多了,也煩膩了,真真是無趣。
然而在我剛跨出地牢門檻的那一刻,身後傳來一縷低低蕩蕩的混濁氣息,以及受了重創後枯澀乾啞的聲音……「何窮達之易惑,信美惡之難分。時悠悠而蕩蕩,將遂屈而不伸……」
我的腳步就這樣懸在了空中,難以致信的回過頭……「你在說什麼?」
「我在說你的處境……難道錯了?」
沒有錯,當真是說到了我的窩心處,一時間深有感觸。這話可以從自修淺陽何渝任何一個人嘴裡說出來,甚至可以從朝中百官口裡道出都不足為奇,可眼前從未正視過的人,一下子變得令人難以琢磨起來,「陳煬,你竟然明白……」
被折磨得體無完膚的傢伙有些頹廢的衝我一笑:「西鄴兩年犬屈於你,哪怕不是日日召見,鞭子也吃過不少,我倒真希望我不明白。」
就因為這個?「你……還明白多少?」緊張,這種時候竟是一種無法抗拒的緊張。
他抬起頭來幽幽的看著我,有些詭異的……道出了兩句詩,「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可是東方當時的心境?」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短短數語,囊括萬千,我眼前彷彿飄過了西塞凜冽而蒼涼的寒風,捲起失散的別意,一段消極而孤獨的日子裡,在茫茫眾生之中,尋找一個能知我謂我拉我一把的人,那時候是如何期盼如何望塵莫及……
「陳煬,你真的只是個番地的首領麼?」
荒唐,天大的荒唐,如果說處境尚可以推測,那心境又從何得知?在那個最低落無助的時日裡……這樣的人,為何不曾是東方的知己。
他有些嘲笑的看著我,「也不過如此。」
「什麼意思?」
「我是說,那些話不是我說的,只是耳熟能詳罷了。有人時常吟道,我聽了覺得上口就默了下來……不過你逃不掉,沒人能幫得了你。」
我心下一凜,果然不像是他說的,可他這些話足以讓我困擾。我居高臨下的看著他:「如果你對現在的處境還有點覺悟,就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在給你一個機會。」……
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還未等到對方回答,就看到胡宜怒氣沖沖的向這邊走來,看樣子剛洗淨雙手,指尖滴著清水,衣服上卻留有血污。他見了我並沒有感覺到奇怪,甚至沒有打聲招呼,就撿起我丟至牆角那根新鞭子,旁若無人的抽打起來。
雷霆鞭響揚起四射的血花,他的樣子執著的可怕,一時間不像我所認識的那一個,面前獰厲肅殺的臉龐如同昔日的自己,我最終忍不住大聲說道:「你知道自己現在像什麼樣子麼?」這一刻,我深刻的體會到我在擔心,擔心那種恨戾與殘忍會吞滅了他,無論是什麼事,不想讓他重蹈我的覆輒,即使那是我曾經希望看到的,可是……錯了
胡宜收了鞭子轉身,看向我的眼光冷漠而殘酷,他一字一字的說:「他殺了我父親。」
我一奇,忙問道:「不是宇文干的麼?」
「不是。」短暫的回答,然後便走了出去,他顯得很煩燥,更不想面對我的質問。
可事情一下子變得很奇怪,胡宜就更奇怪了。即使他不願說我不能不明白。轉身看看陳煬,心中不免質疑,冷冷的開口道:「是你殺了胡承和?」
「你不知道麼?你不知道的事情多著呢。你還真是可憐……」他頓了頓,像是在思考什麼,表情微微起了變化,最終有些激怒的把臉面向我,「……可為什麼要別人跟著你一起可憐!」
我完全沒有聽懂他在說什麼,直覺很多事情開始不對了。
***
初九,天陰。衡陽關再戰……
我站在高高的戍樓上,手中把玩著一隻精緻的箭矢,身旁是五花大綁的陳煬,被兩名侍衛押著,一個卑屈的姿勢,使他半個身子斜向危牆外。
「看清楚了麼?你日思夜念主將,正在不顧一切的……往刀口上撞。」話裡夾雜著無限的火氣與妒意,這是我自己知道的。
下面的戰鬥很平穩,胡宜小心的避開了宇文的撕殺範圍。理由很簡單,宇文想擒住胡宜,以此來交換他的副將,誰都看得出他救人心切,章法紊亂不堪。我只是想試試,只想證明或許是我看走了眼……可誰知道身邊這個不成氣候的傢伙會讓宇文如此重視。
眼看著時機成熟,我又拔了一隊士兵,叫他們下去佈一個陣,前兩天發現宇文未達於道,所以擺個破不開陣還能困他個一時半刻,否則他會知難而退的。陣勢圍成了乾脆就把胡宜叫回來,或許還能欣賞到某人臉上的失望。
「知道這陣勢叫什麼嗎?」不等陳煬回答,我繼續道:「叫做『向斜』,一個很小的陣圍,人們更喜歡稱它為……『絕陣取將』。」
身邊的陳煬不語,只是俯身看著,冷漠著……倒顯得鎮定無畏。他的表情告訴我他知道,宇文也一定知道。我仰天望著衡陽關上空濃得化不開的硝煙,漫不經心的移動視線,硝煙下的將領打得很吃力,迎著左右一個又一個前來補陣的士兵,明知道是個無望的圈套,仍是那樣的奮不顧身的維持著,等待一線或有或無的轉機突破……那真是個有情有意的男兒。
……卻是為了我身邊這個人。
「他真的很吸引人。」我低頭,不知對誰說著,只感到心如刀割……這個人不是無情,只是單純的厭惡我罷了,一次次的在我面前虛情假意又或者故作冷然……
胡宜似乎是接到了我的口信,正在往回趕殺,宇文顯然被突如其來的絕陣困死了,他的揮刀越發顯得無力,看著胡宜越來越遠,隱隱透出一種絕望。我第一次發覺,戍樓上縱觀局勢真是一種享受,自從對上了宇文,很難有這麼得心應手的時候。
一道暗光閃亮,我接過士兵遞上來的物件,這是原先就準備好的。陳煬瞬間擰頭看我,眼裡劃過一絲強行壓迫的緊張。我朝他暖昧的笑笑……這表情很有意思。「你不必再擔心了,因為我馬上……就要送他上西天了。」
我手中持著西荻進貢的良弓,還有一隻名為金盞的箭,此箭經千錘,銳利無匹。能用上如此神兵,也算看得起宇文了。
「聽說你們西域男兒最善騎射,」我架弓,試弦,「不曉得一個武功盡失之人,能否有望與你們一較高下?」
不由分說,陳煬狠狠的瞪著我,一個要將我碎屍萬段的眼神……如果眼光能殺死人的話。我一下子想起了他在鄴城宴會上那個眼神,那真的是恨,一種不共戴天的仇恨的眼神。迎上這樣的眼神難免讓人要追根究底,他的目光開始躲閃,最後一道……竟帶了三分癡迷,很是耐人尋味,隨後便收斂了,把眼光再度調向戰場,喃喃自語著,聲音雖小我卻聽得一字不漏,「我當然知道,你可以在百米之外一箭封喉。」
這傢伙知道的還真多,儘管對於他的話不明所以,我還是很瀟灑的張開了弓,現在是絕對的良機,向斜陣法始終將宇文置於我原先預算的那一點上,而對方仍在極力撕殺,根本沒有要退的意思……
弓也拔了,箭也瞄準了,可……事非所料。
陳煬在一旁若有所思的看著我,說出來的話很奇異:「你果然下不了手……他說得全都無錯,你真的很愛他。」
我拒絕理睬他。
這種時候恨透了自己,竟然到現在還餘情未了,如何能對待一個敵人……豆大的汗珠從額上滑下,我一個勁兒的瞄準,手中的弓弦繃得緊緊的,心中已不下千百次掙扎,可箭支遲遲發不出去。於是強行回憶起西鄴的往事,想到那人是如何處心積慮的暗算我,想到他如何百般侮辱,想到他廢了我的武功,想到他輕蔑惡毒的言語,想到他射向我肩頭的箭,想到他殺了救我的人……如果這些恨意加起來還不夠,那麼東方身為吳國朝臣,是否該力保吳國江山。我一咬牙,閉上眼睛,彈丸乃無情之地……東方,無毒不丈夫。
「不要!」
身後傳來一聲疾呼,我一驚,手一下子鬆了,繃到頭的弓弦「劈啦」一聲彈起,那支黃金箭就在我眼尖破雲穿霧……
眼睜睜的看著箭簇劃破氣流,短短數秒,我已在心中叫喊了無數次……可就是無法張口喊一聲宇文,不只是我,身邊的陳煬亦驚得無法開口。
那支箭又狠又準,承載著我全數的恨意與敵意,穿過對方心口,沒了底。
我愣在牆頭無法動彈,一直看著敵人退兵……吳國的士兵們振臂高呼,喊聲齊雲,他們口中叫「鎮宇將軍」,我卻沒有再度被認可的得意。一陣風沙吹過戍樓,我臉頰涼涼的,眼前迷濛一片,漱漱的風聲聲迴盪在耳邊,天陰得彷彿要滴出水來,可落下的不是天的眼淚……我彷惶的回頭看向先前聲音的來源,卻正好與人四目交接,那是剛退下戰場一身血腥未泯的胡宜。他有些木然疏離的凝視著我。直覺告訴我,在我剛才發愣的時候,這個人已經變換過了無數種表情,而最終選擇了這樣一種無所適從的態度面對我,來掩飾他心底的秘密,以及怎樣也無法掩飾去的悲傷。
我強作鎮定的開口說道:「胡宜,為什麼要叫『不要』……你有什麼事情瞞著我?」
他伸出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彷彿是想要安慰我,可那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他臉上的肌肉在抽搐,合不攏的嘴唇不停的嗡動著,最終還是未能緊閉,「你殺了宇文大哥……一切……一切都結束了。」
「是啊,都結束了……等等……胡宜,你剛剛叫他什麼?……」
胡宜迅速低下頭,小聲說:「他……是胡宜表兄……是我最好的大哥……」
我一下子怔住了。這話來得太快,如驚濤一般,表兄……大哥……這樣的稱呼……「胡宜,你為何不曾告訴我?」無論如何,給我點理由,至少這事情不要與我有關。
他的臉一下子煞白,「這……這是大哥……他不讓我告訴你……他說你知道了會……會走不了。」
宇文?走不了?……我腦中陡然閃過一個激凌,衝上前一把揪住他衣領,「為什麼會和你爹去鄴城,為什麼要救我?該不會,該不會……」不行,我想不出來,實在太亂了。
他猛然一個驚醒,然後急切的說道,「那是……我爹敬重東方將軍的……」
「胡說!」我打斷他,「我當時的處境大家也是事後才知曉,吳天子連入殿官員都不告知,一個小小的徐州吏令又怎會知道?」
「我……不知道。」他支支吾吾的道。
「胡宜,你不僅心存欺瞞,而且這事情還不簡單。否則以你的機靈,如果這事情稍微單純點,你至少會回答『他既是我表兄,知道這種事情也並不困難』……可是你沒有。」我彷彿一下子落如了深淵,甚至無法認可那樣毫無穿透力的話語,一切開始變得殘酷起來,至少對於我是如此。
胡宜白著臉呆呆看了我半天,像是極力思考的樣子,然後緊緊握住拳,臉閃向一邊,說出來的話斷然決然:「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就當他結束了罷。」
「胡宜,你走開……別出現在我面前。」
「這……這不是你的錯,別讓自己痛苦。」他說完一擰身,掉頭就跑。我茫茫然看著胡宜跑去的方向,一瞬間所有的直覺被推翻,心裡忽然有什麼東西崩解了,如果又錯了……如果又錯了我該怎麼辦啊?怎麼會,絕對……沒有理由……想到這裡已是渾身發抖,就聽見身邊一個突兀的聲音忽然響起……
「你殺了他……哈哈……你真的殺了他。子昊他自做自受,活該有此下場……哈哈哈……他活該啊!」陳煬笑著,卻笑出眼淚來。「你想知道真相麼?一定想弄明白吧,我來告訴你……前兩日那些詩詞什麼的都是出自他口。還有,他根本就不是什麼鑰城城主,他是楚國人,乃是我大楚盛陵君之子,我們到西疆是為了……」
「夠了!」……夠了,無論是什麼,別讓我知道。「把他給我拉下去!」
頹糜而撩亂的笑聲越來越遠,零星破碎的在耳邊搖蕩不止,天地黯然,眼前的世界變成了一團亂麻,我衝下戍樓拚命的跑,奔跑中,天終於裂了開來,大雨瓢潑。風雲莫測,這天地在變,變得讓我無法喘息,我甚至無法整理出自己的心情……拚命的告訴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如果世間真有迷魂湯,誰能賜我灌一碗……最終想找個人抱我,至少能讓我忘記一切……
一身濕答答的衝到何渝帳中,卻不見了人,只看到台幾上躺著一張稱不上信箋的白紙黑字……
——慕蝶家中白事,恕不請辭。何渝
短短十二個字,龍飛鳳舞,想必是倉促之下疾筆而蹴……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原因,促使我想笑,結果就真的笑了,幾近瘋狂的笑。
他有妻子呢,我都快要忘了,那個無論七夕清明都能與他賞歌對飲風花雪月,有著與他同樣清遠雅致的妻子,那真是一對戴天眷寵的璧人,連我見了都深覺賞心悅目。
***
刀鋒抵在了胸口,一厘、兩厘,慢慢的沒入,然後停止了。持刀的人是渾身是血的陳煬,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逃出來的,更不知道他如何找到這裡,也再沒有心思干涉了,只是他說,「我有本事逃出來,自然要撈點什麼回去。」
我指指自己,我嗎?真有意思。然後拽起他的手就往無人處跑,我知道我又一次扭曲了別人的意思,可結果都一樣,生死也一樣……
大雨裡兩個人在飛奔,一直跑出了兵營,跑到了曲水之濱。對方顯然不曉得我意欲何為,又好像什麼都知道的樣子,慎慎的停了下來。我粗喘著氣,迫不急待的拉開了自己的衣襟,「……陳煬,我好看麼?……陳煬,你恨我麼?」
「美人計麼?」他嘲諷道,「莫非吳國的將軍為了阻止囚犯逃逸,連自己的身體都要用上?」
我做作的笑了,五指掐出一朵蓮,在風雨中旋轉了幾圈,素衣翻飛,他的刀尖在地上拖著,刺耳的脆響……然後一切都開始瘋狂起來。大雨沖刷中,我聽見了鋼刀落地的聲音,衣片撕裂的聲音,一具渾身是傷的身體抱著我滾到河床邊沿。
他笑得低落而鄙戾,陣陣寒意,「別妄圖勾引我,我會先姦後殺的。」
「你還真是下賤。據聞吳國民風開放,沒想到開放到如此地步。」
艱澀的十指緊緊扣入另一個人的傷口裡,他是誰,他恨不恨我,我是誰,我在做什麼,此時這些都對我毫無意義。我離不開這個讓我瘋狂的境地,哪怕是一場噩夢,醒時還有比噩夢更恐怖更無奈的東西存在。
肉體猛烈的撞擊中,身上的人痛苦的說,「為什麼殺了子昊,他為了你連國命都敢違叛,為什麼你真下得了手!……為什麼我會跟著你一起瘋狂,我明明與你仇深似海!」然後一個火辣辣的巴掌煽上來,擊得我滿口腥甜,「你到底有什麼好的……我統統都會毀掉。」
殺意迅速凝集,鞭痕纍纍的身體讓我想到了另一個,一片陰啞駭人的鮮紅交錯,那疲憊的眼裡滿滿的控訴,最終燃燒如猛獸,摩擦碰撞的聲音此起彼伏,身體以一個醜陋的姿勢扭曲著,感到胸被人劃開了,陳煬拿著一根樹枝搗爛了我身上所有完好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更不願想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強烈的衝撞下,殷紅的血濺了出來,也不知是誰的。
風雨中他怪異的笑了,帶著殘忍與肆虐的慾望,「看著你痛苦,可是我這輩子最愉快是時光。」
鮮明的痛楚反而讓我清醒過來,我再也笑不出來,如果一個人清醒的時候,被這樣蹂躪還能笑得出來的話……我抬起的手,指向西面不知名的地方說,「你知道鄴城的城牆有多高麼?……沒有人告訴我!……可我知道鄴城的城階是最純樸的青灰色,在風雨狂瀾中絲毫不會動搖……我到今天還是什麼都不知道,他為什麼到死都不肯告訴我?!」
「他有機會愛你,卻沒有機會和你在一起,所以選擇了前者……」他的口氣恰是淡然,手下卻一用勁,粗糙的樹枝壓在我胸口斷成兩截,「你會知道的,東方,大家都很痛苦,認命吧!」
說完,從手腳糾纏中脫身出來,拾起地上的衣物穿戴,已經沒有了先前的瘋狂,轉而回復了一種機械似的落魄頹廢,站出數步之遠,俯視我的眼睛依舊仇恨異常。死亡的氣息俞發的凝重,再大的雨也壓蓋不去……要動手了嗎?
我仰起頭,不卑不亢的回視過去,「陳煬,還有一句要問你……你他XX的到底跟我有什麼仇!」
一道厲風呼嘯而過,殺氣騰升在對方原本就激憤的臉上猶如索命的羅剎。然後冷靜的,吐出四個字:「殺父之仇!」
殺父之仇……果然是血海深仇。不知死者是誰,其實不必去問,說出來我也未必識得,戰場三年,征西兩年,東方刀下亡魂又何止千百。
「看來我今日是死定了。」我說。抄起身邊的鋼刀,直線拋了過去。
他接得很穩,卻遲遲沒有動作……莫非如今連引頸一快都已是奢望……
夜很黑,對方的眸子很亮,那裡面寫滿了掙扎。隨後掉頭,「如果是半年前,我會毫不猶豫,可那時候那傢伙處處阻攔。然而現在已經……」他說著,已經離開很遠了。
秋天的雨沒有轟雷閃鳴,下得纏纏綿綿……我全身一軟,無力的仰面躺下,閉上雙眼……誰來告訴我事情的前因後果,我想知道了。我並不想死,想活著知道這一切,就算無法挽回也要知道那個人曾經是如何的愛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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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胡宜是怎麼找到我的……清晨醒來,我如一灘爛泥般掛在河床上,手腳凍在潺潺的河水裡已經麻木了,也許是著涼了,頭暈眼花昏昏沉沉的,找回點知覺的時候,已經被一件披風裹起來抱上了馬背。
我窩在胡宜懷裡,有了一點溫度渾身就開始劇烈的疼痛,秋風打在小腿上冰涼冰涼的,山邊的野菊在風中傳遞著陣陣清朗,我的思維開始緩慢的運作起來。
「胡宜,把一切都告訴我吧。」我突然來這麼一句。他低頭看著我,眼裡倒映出了我一身血紅,顯得很焦急,不知該不該說的樣子。
接到了對方小心翼翼的關心,我竟有了恍惚間的釋然,開始尋找別的入口……
「那,說說你們過去的事情吧,我想聽……對了,你們為什麼會是表兄弟?」
「這個啊……」我的問話似觸及到了某種美好的回憶,他的眉頭漸漸的舒展開來,「……我的姑姑,是個溫婉如水又蘭心惠質的女子,她的琴彈得堪稱絕妙,一日在水邊迎風撫琴,恰巧遇上了來江南遊山玩水的楚盛陵君,他一身布衣立在一隻很小的船上遊湖,我姑姑的琴音漸消了,因為感受到了山水之間的不凡氣質。然後盛陵君吟了兩句詩,『高山流水覓知音,和日清風酒一船』,他邀我姑姑上傳對飲,她當時奏得正是那一曲高山流水……一番清酒佳音的沉醉,渺渺綿綿,湖水可鑒,帶走了她的人,也帶走了她的心……這些都是我大哥告訴我的。大哥就是這樣一個男子,他自幼感動於那個故事,總是生活在詩意與浪漫之中。東方,你知道麼……」他說道這裡有些激動,抱著我的手臂壓抑的顫抖著,「大哥見到你的時候,他說……那就是一曲高山流水,從天上轟然駛來,廣瀑成川飛流直下,比想像中的更加激烈,也……更加纏綿。這樣的愛情是他一生的寄予。」
他允自說著,我抬頭看著他下巴的起伏,稜角剛毅的線條像極了宇文。真是兄弟啊,我情不自禁想伸出手摸摸他的臉,可是看看自己滿是血污的雙手,和他乾淨的白色衣領,還是算了……「我怎麼可能會知道呢……他從來都不曾告訴過我。」
「大哥與楚王自小交好,一心報國忠君。楚王不比吳王仁厚,他想奪得天下,可是你成為了他最大的阻礙。那時候大哥的使命,就是用盡一切手段……刺殺你。你也知道,西塞連接著楚,饒是你武功高強,除了他還有別的楚士,你當時已是危機四伏,而你身在其中渾然不知,更何況你對他又毫無防備。大哥其實很想對你笑一次,可是他不能笑,他知道你有多愛他,知道你既癡又傻,生怕你會為了和他在一起作出點什麼不要命的事來,更害怕這樣不斷流逝的美好終有一天將迎來它殘酷的結局……所以必須,將謊言編織得無懈可擊。」
我思緒如飛蛾,在腦海裡撲騰衝撞,身體卻動不了,只能泫然的看著胡宜,「可他不願意騙我,對麼?……所以只好一再沉默,讓自己變得冰冷而沒有表情……我說的對嗎?」
胡宜慌忙的將我緊了緊,「這不是誰的錯!……你們只是相遇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方,也是……錯誤的人……
「我從小到大一直都在效仿大哥,學他的風流倜倘,學他的曠世瀟灑……後來我才明白,我只是虛仿其表,他其實活得很辛苦。
「他是個沉穩持重的人,他放不下你,也放不下他的家國使命。他並不如我想像中的那般瀟灑,只是想竭盡所能將所有的矛盾都一手攬過,他身上背負的責任太多太多,以至於把他壓垮了他都不知道。
「嗯,不說了……又要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