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家迎客不握手,捧出彎彎牛角酒,進了苗寨心連心,醉在苗鄉不想走(注一)……喲、喲,蘆笙起,情郎對眼溜溜……嘿嘿、喲的喲的、蝴蝶戀水波,妹心映楓紅……喲、喲……」
傳統唱喝在蘆笙及銀鈴流逸的伴奏下,有著濃濃的苗家風情。
巫循握著雪蝶兒軟膩的手心,看著她擺動羅裙、踩著輕盈步履、翩翩起舞的模樣,他心一凜,覺得自己笨拙地似被操控的人偶。
「好玩嗎?」迎向他的視線,雪蝶兒笑得燦爛如花。
他濃眉陡挑,好一會兒才開口反問。「你認為踩腳的遊戲,好玩嗎?」
銀鈴笑聲逸出,雪蝶兒被他逗得笑花頻綻。「這才不是踩腳的遊戲呢!」
巫循聳肩,一臉不置可否。
「那什麼才是阿循哥專精的?」她好奇地問,為他怦然心動的心想知道更多、更多的他。
原本隨她飛揚的思緒驟變,他溫和俊朗的神情蒙上一層陰鬱。「我是大夫,專解蠱,那才是我專精的領域。」
「解蠱?因為巫叔叔的遺憾嗎?」雪蝶兒不假思索地開口。
巫循眸底掠過一絲訝異,沒想到她會一語擊中。
「其實除了巫叔叔以外,世上因中蠱而死的男子,泰半是因為負心所付出的代價……」雪蝶兒的歎息,被熱絡的樂音模糊成囁嚅。
她的囁嚅,將巫循紊亂的思緒拉出了條清明的思緒。
「你剛剛為什麼不讓我把話說完?」他深深吐納,連忙將胸口那莫名的鬱抑壓下。
雪蝶兒抿了抿唇,靈眸轉動,笑意漸濃地輕斥。「今天是姑娘選情郎的『跳月祭』,你別壞了氣氛。」
他擰緊雙眉,才想開口,一個不留神,卻又踩著雪蝶兒的腳。
雪蝶兒不以為意地頻頻笑出聲,難掩興奮情緒的飛揚笑花,在雪顏上反覆收擴著。
兩人貼得極近,近到鼻尖幾乎頂著鼻尖,屬於她誘人馨香,夾雜著彼此呼出的溫熱氣息,逼得他心臟猛地跳動,幾乎就要迷醉在她的笑顏之下。
巫循稍稍一愣,睨著她愛笑的模樣,在她澈亮的眼底發現,自己眼底映著兩簇火光的情迷。
今晚的她似乎連笑容都被施了魔咒,而他莫名地被她牽引。
想說的話,全讓她每個巧笑倩兮所吸引……若讓情勢這麼發展下去,今晚他甭想由她身上問出個所以然。
一股莫名的煩躁湧上,他輕歎了口氣,拉著她匆匆離開花場中央。
「阿循哥,我們要去哪?」雪蝶兒錯愕跟在他身後問,感覺緊扣著她纖腕的力道並不溫柔。
「不跳了,我們得談談。」
她怎會不明白他想談的事是什麼,只是想不到看來脾氣甚好的巫循,也會有如此執拗的一面。
唉!雪蝶兒歎了一口氣,難得柔順地跟著他的腳步,任由他領著自己往花場外走。
要掃興就掃得徹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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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離人群、樂音漸歇,溶溶月色拉長了兩人並肩而行的背影。
好半晌,雪蝶兒才開口回了巫循半刻前問的話。「其實我沒跟爹爹提起你,因為姑姑和巫叔叔的事我瞭解得不夠透徹,我甚至不知道,爹爹把巫叔叔的遺骨置在『努拉懷洞』的真正心意是什麼?」
「為什麼不問?」他對她投以不解的眸光。
她幽幽開口。「我說過,他們的愛情是遺憾,姑姑的死更是讓爹爹心寒……今天又是族裡重要的節日,我不想讓大家都不開心。」
瞬間巫循懂了她的貼心,「所以你才故意拉我去跳舞?」
迎入他深邃如淵的瞳中,雪蝶兒俏皮地輕語。「當然,你不知道爹爹生起氣來好嚇人的。」
「你不說我不明白。」清了清喉嚨,巫循有些赧然,為誤會她而愧疚。
雪蝶兒眨了眨眸,天真地說出心裡的話。「蝶兒也說了,今晚阿循哥跟我一起跳舞,是我的情郎了。」
巫循心一凜,胸口陡熱,姑娘傾慕的心思說得如此自然,一時間竟叫他不知何以對應。
苗家姑娘的率真,與受禮教約束的漢族女子果然不同。
「都是你急著拉我出來,跳完舞後,我還想送你五彩姊妹飯呢!」她垂眉,語氣有些惋惜。
瞧著她的模樣,巫循有些啼笑皆非。「我肚子不餓。」
「大木頭。」她輕啐了聲,側過嬌顏,語氣微嗔地瞅著他。「在我們寨裡,五彩姊妹飯裡會夾帶著信物,是拿來送給心裡的阿哥、情郎的,阿循哥你到底懂不懂啊?」
思維錯綜複雜,這旖旎心動的情懷來得又濃又急,一時間竟讓巫循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兩人並肩而走,苗家吊腳樓漸稀,直到林蔭盡頭,景致豁然開朗,眼簾映入一道潺潺清溪。
潺潺溪水溫和似個性沉靜溫柔的女子,在月色朦朧下,溪水耀著銀光,也像一條閃閃發亮的銀帶。
雪蝶兒坐在溪邊,二話不說地踢掉蓮足上的繡花鞋,赤足浸在溪水中輕輕撩撥著。
黑夜勾勒出她窈窕身段,而她身上的銀飾在如脂月光下,耀映著皎潔的銀光。
垂蕩的銀鈴相互撞擊,發出清脆聲響,為寧靜的夜添一點清甜的可人氣息……巫循看著她,有些恍然。
「以漢人來說,是男子同女子說情話,你懂不懂?」巫循揉了揉眉心,突然間不知該怎麼同她解釋。
這是民族性的不同,無誰是誰非。
她自小在苗寨長大,自然無法瞭解漢人的想法。
「喜歡就是喜歡,為什麼非得男子才能同女子說情話?」雪蝶兒努唇,媚眸中還是不解。
巫循愣了愣,突然覺得她的說法也不是沒有道理。
「那……在阿循哥眼裡,會喜歡像我這樣直率大膽的姑娘嗎?」她凝脂玉腿踢著水,登時水花大濺地濺了巫循一身濕。
瞧著他不及反應的狼狽模樣,雪蝶兒咯咯笑出聲。
「會著涼的。」他沒好氣瞅著她,並沒因為她胡鬧的舉動生氣。
「蘆松溪水是寨裡的生命之泉,它不會讓我染風寒。」她玩上癮,往溪中走了幾步。
未多時,亂了節奏的銀鈴聲便隨著她蹦跳地踩出一朵朵水花。
巫循看著她,微冷的空氣撫平了她臉上被篝火及放肆跳舞染上的嬌紅,此刻月光鑲在她凝脂般的肌膚上,泛著柔光,嫩得似能掐出水來。
此刻的雪蝶兒美的像月光仙子。
「別玩了,萬一受了風寒,可有你受的!」他回過神,嗓音裡有著提醒。
直接略過他的提醒,雪蝶兒不死心地叨叨絮語。「在我們的五彩姊妹飯裡,如果裡頭放有一雙筷子,表示姑娘想和男子成雙成對,放樹叉則表示我們今生沒有緣份……阿循哥你要不要猜猜,蝶兒在裡面放了什麼給你?」
雪蝶兒水般艷眸帶著點愉悅、帶著點頑皮地等著他開口。
其實她哪裡不知道漢、苗對感情的不同看法,只是管不住想知道,像巫循這流著漢人血統的男子,會不會愛上像她這樣的苗家姑娘?
「上來再說。」
巫循看著她在溪裡又笑又跳,膽戰心驚地想直接下溪拉她回岸上。
雙眸如泓地注視著他,雪蝶兒固執地非要一個答案。「蝶兒要知道阿循哥的答案。」
「別胡鬧。」他繃著嗓怔怔望著她,這樣的雪蝶兒完全跳脫他所能掌控。
唉!對她,他無法冷漠待之。
「我沒胡鬧。」雪蝶兒知道,巫循對她不是無動於衷的。
只是面對這般溫沉的男子,她就快沒轍了。
巫循矗在原地,以一種複雜的神情看著她。
見他文風不動,雪蝶兒漫不經心地挪動著腳步,踢著水,晶瑩閃爍的眸霍地閃過一絲狡黠。
「唉呀!」低喚出聲,她綴滿銀飾的嬌軀在溪中搖搖欲墜。
艷眸在瞬間淚花亂轉,看來可憐兮兮,格外惹人心疼。
「小心!」巫循心一凜,眼底映入她發白的臉色,以為她被溪底的石子傷著,二話不說,便直接踩進溪中扶住她。
感覺到腰間多了一股力量,雪蝶兒傾身向他,腳底卻踩著溪底長著青苔的石,她一個踉蹌便直接撲進巫循懷裡。
巫循沒站穩,因為她身體壓住他的重量,兩人同時跌進溪水當中。
溪水不深,雪蝶兒雙掌貼著巫循忍不出輕笑出聲。
「你沒事吧!」見她還能笑,巫循濃眉舒展,終是鬆了口氣。
雪蝶兒揚手撫去巫循臉上的水漬,順手劃過他被月光朦朧的五官。「真好,每一回都有阿循哥當我的墊背。」
溪水是冷的,她的指也是冷的。
但莫名的,被她的指劃過的五官卻漫過火般的熾熱……
彼此的視線交集,巫循只覺自己的心彷彿掉進一泓蜜般的甜漿當中,他無法再抵抗,只能沉溺。
終於,他上身往前微傾,情難自禁地輕輕擷吻住她透著嫣紅的朱唇。
雪蝶兒怔了怔。「阿循哥……」
她又密又翹的眼睫,輕輕騷動他的臉與心底深處的悸動。
「噓……」巫循張口含住她的軟唇,舌尖悍然闖進姑娘的檀口,沾染了她嘴中蜜般的香氣,加深了兩人的接觸。
彼此陌生的灼熱氣息,讓兩人的心跳沒來由地加速。
屬於他的氣息與力量,狂烈地淹沒她殘存的理智,像一簇帶著火苗的吻,點燃彼此壓抑許久的情火。
在潺潺流水當中,她身上的銀鈴晃逸,兩條玉臂緩緩攀住巫循的頸,雪蝶兒有種浸在甜酒裡的醺然。
他的阿循哥有一張溫朗的俊顏,雖然總是冷靜自持,秉持著中原的禮教約束,但終教她激出他眼底極力壓抑的情愫。
在月神的庇護下,她找到她的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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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漸深,不知名的蟲兒在四周唧唧叫著。
除了溶溶月色,點點星子綴在黑夜蒼穹當中,閃爍著明亮的光。
「阿循哥,我好冷。」拽著男子的衣擺,雪蝶兒濕透的身體在地上拖出一道水痕。
巫循莫可奈何地瞅了她一眼,直接便將她攬入懷裡,「抱著會溫暖一點嗎?」
「不會!你身上也是濕的。」她努起唇,索性蹲在原地不肯走。「阿循哥,我的腳好痛。」
巫循歎了口氣,定下腳步柔聲道。「早讓你別玩水了,還拖我下水。」
她好生苦惱地輕咬下唇。「誰知道會踩著青苔石嘛!」
「我也認了!」他垂斂目光,背對著她蹲下。「上來吧!」
她那艷眸瞧著他認分的舉止,瞬間亮了起來。「你要背我?」
「難不成你背我?」沒好氣地轉身推了推她的額,巫循才背著她,張開手催促道。「上來吧!我們快點回寨裡。」
「嗯!」雪蝶兒欣然趴在男子厚實的背上,半邊雪頰貼在男子溫熱的頸肩後,發出了滿足的歎息。
要站起身前,他細心提醒著。「抱緊嘍!」
玉臂輕輕圈住男子的頸,修長纖細的腿兒夾著他健壯的腰,雪蝶兒輕聲地問。「阿循哥,蝶兒很重吧!」
「你會愧疚嗎?」突生起的念頭讓他想捉弄她。
她抿了抿紅唇,認真思索著。「要不,我身上有一壺糯米甜酒,我請你喝一口暖暖身。」
「才一口?蝶兒怎麼這麼小家子氣?」
「小小一瓶,只夠喝一口。」她嚅聲,銀鈴清嗓聽起來好不委屈。
巫循揚笑出聲。「同你說著玩的,其實加上你身上那些銀飾,你也不過一袋米重。」
她如花般的氣息在耳邊吐息、廝磨,少女軟嫩的嬌軀,隔著銀衣毫無距離地貼在背上,像無形的羽毛,若有似無地在他心裡騷動著。
這段回苗寨的路,瞬間變得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雪蝶兒不經問。「阿循哥,你會留多久?」
他樂於轉移注意力,要開口的瞬間卻猶豫了。「多久……」
「是不是拿回巫叔叔的遺骨,你就要走了呢?」勉強扯動唇角,雪蝶兒壓下胸中波濤洶湧的未知情意,清柔的嗓染上些許低幽。
曾經,她對愛情嗤之以鼻。
但遇上巫循,她卻徹底淪陷。
這段感情,是她求來的,她不敢奢望會天長地久,更不會似其他苗家姑娘用蠱毒來牽制、控制她所愛的人。
只是話一問出口,她便後悔了。「不、不,你要走時,還是別告訴我了……」
「為什麼?」不知為何,巫循心裡微乎其微地掠過小小的失落。
淡淡的夜風夾有涼意,她本能地緊圈著巫循的頸,貼靠著他身體的溫暖,嚅了一句。「我不知道……」
巫循怔了一怔,似感覺到她情緒裡的波動。
是一種強烈的吸引,拉近了彼此的距離,但他不可能為了雪蝶兒久留。
他還有夢未能實現……娶妻對他而言還太早。
依雪蝶兒聰穎的思維,他想,她該是想到這一點,才會如此不安吧!
巫循思索了半刻,不自覺就開口了。「其實這回來苗寨取回我二哥遺骨的並不是我。」
雪蝶兒十根蔥白玉指,難掩緊張地抓著巫循的衣領,靜靜聽著。
「來苗寨前,其實我正打算找一艘貨船,歷游四方。聽說海外有許多先進的醫術與藥草,或許還可以瞧瞧洋人是用什麼方法來醫人。」
因為憧憬,巫循的嗓音透著絲難掩的期待。
她生在苗家,長在苗家,從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廣,巫循的想法讓雪蝶兒驀地一驚。
乘貨船遊歷四方?巫循所說的世界,是她未曾想過的地方。
「那一定很遠、很遠吧!」她不自覺地暗自思忖著。
「嗯!外面的世界很廣闊,當初我爹、娘瞧我急著走,才會特地指派我出這個任務。」
如果今日來苗寨的是三哥、四哥或五哥,那麼遇上雪蝶兒的會是他們其中一個嗎?
思及這可能性,他的心不由得一緊,對雪蝶兒莫名的佔有慾來得太強太急。
「那……阿循哥會去多久?」雙眉輕皺,她沉吟了半晌才問。
背著她,他瞧不見雪蝶兒的表情,但似乎可以由她的語氣想像,她輕染憂鬱的臉龐有多少讓人不捨的情緒。
「那——你會留我嗎?」
嬌容綻出澀然笑花,雪蝶兒揚唇貼在他耳畔輕歎息,柔聲低語。「阿循哥,我不留你。」
聽見雪蝶兒刻意壓低的語調在耳畔響起,巫循內心一震,因為她意外的答案,腳步滯了滯。
瞧著巫循暗暗收下訝然的側臉,她似自語般地呢喃。「我們苗家姑娘在六、七歲開始就會學習服飾製作的工藝,一件貼繡的上衣,光是是彩色片折疊的小三角就有一萬七千多個。
每一件繡衣就是一個苗族姑娘一生所繡的精品,當姑娘把自己的繡衣縫完,姑娘也到了出嫁的年齡。
所以,每件姑娘的繡衣都凝聚了個人的聰明、智慧,也是寶貴與財富。」
當她同他娓娓道來時,巫循抑不住地悶笑出聲。
「阿循哥,你笑什麼?」伏貼在男子身上,雪蝶兒感覺到他的寬肩因笑意而上下起伏。
沉默片刻,巫循濃眉微揚地輕勾唇道。「雪蝶兒真的是一丁點含蓄都不懂?」
她既聰明又坦率,透過屬於苗家的傳統,一一言明了她對他的期許,他想不懂都難。
「這本來就該說的嘛!咱們兩情相悅、你儂我儂,就像蝴蝶與水波、水清姑娘和月亮。」
「蝴蝶與水波、水清姑娘和月亮?」不用說,一定又是苗族裡的傳說人物了,巫循微挑眉,笑聲又不自覺由喉間滾逸而出。
雪蝶兒雙頰嫣紅,撒嬌般地輕語。「再過兩年,我的貼繡上衣就可以完成了,我不管阿循哥去多久,雪蝶兒只等你兩年。」
她會等他……
雪蝶兒的清嗓柔軟又固執,纏綣的情意盈滿言語之間,讓巫循的心整個暖了起來。
會等他的人不只有她,為何由她口中聽到這樣一句話,他竟是那麼感動。「你不怕我不回來。」
愛情初萌芽,談起的卻是未來。
兩年的時間如此漫長,誰能保證吶!
「船開得再遠,總是得靠岸的,而且世界好大,我希望我的阿循哥回到我身邊時,可以告訴我他的所見所聞。」
她嫩白的柔荑輕輕伸往巫循的心臟,不疾不徐地將手心貼在那胸口感受它的躍動。
「我不學其他姑娘對她的情人下蠱,只要你的心還會跳動,就會想起蝶兒曾經這樣靠著你、愛著你……」
情難自禁地將手覆住她落在胸口的小手,巫循因她堅定又單純的語氣久久無法自己。
漸漸的,蘆笙樂音與歌唱的聲音不歇地落入耳底,熱絡驅散了原本靜謐的氣息。
巫循怎麼也想不到,雪蝶兒會在他身上種下相思情蠱……
注一:「苗家迎客不握手,捧出彎彎牛角酒,進了苗寨心連心,醉在苗鄉不想走。」此句取於兩千零四年國立自然科學博學館--「蝶舞.楓紅.話苗年」特展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