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牙(上) 第六章
    當那匹黑馬躍立於眼前,彷彿能捕捉到了幾縷夢想的羽毛,但它們是那樣的弱小,竟撐不起一個哪怕平實無華的希望。人生呀,為什麼連最平凡微小的追求,想完美如願也是那樣艱難莫測。

    在很小的時候我做過一個可怕的夢,夢中我一直在拚命地奔跑,一條條空洞的長廊中迴盪著孤單的足音,風嗚嗚地低叫著,在身後驅動來自幻想的鬼怪。

    在夢的盡頭我遇見了一位高貴的婦人,她靜立在圓月下的桂樹旁,恬雅的微笑如同深秋的銀霜美麗又脆弱。她發現了我,親切地向我招手,被月華溫柔裹著的手臂又細又白,不帶一絲活人的血色。

    但她卻讓我感到那樣熟悉,熟悉得令我想落下眼淚。我著魔似的向她走去,任由冰冷的指尖拂過我的長髮。

    「你的頭髮真美,就像是烏鴉的翅膀,」她的聲音中充滿慈愛的歡喜,「你的眼睛也真美,還有櫻桃一樣的小嘴,白玉一樣的肌膚……」她的眼睛一如包裹她的月光,流轉著溫柔的華彩。

    優雅而細瘦的手指緩緩箍住我的咽喉,臉上依然掛著虛幻的慈愛的微笑,「這樣的美麗是永劫的罪過呀,長大後只會徒增痛苦,我又怎麼忍心讓你面對殘酷的命運?」輕輕的耳語竟帶著致命的魔力,動不了一根手指,發不出一絲聲音,只能眼看死亡像永不停息的雪花慢慢地將我掩埋。

    桂花凋謝了,月光黯淡了,伴著記憶深處的搖籃曲,一切都不可抗拒地被吸入黑暗,只剩下那眼底的溫柔,溫柔的哀傷,溫柔的無情……

    當我再次醒來,已躺在了自己的床上,身下是軟軟的絲絨被,身邊是一臉關切的老嬤嬤。外邊的陽光依然明媚,清新的風中有著淡淡花香。

    那一切都只是場童年的夢魘,一場不堪回首的噩夢,一場由我稱為「母親」的女人所饋贈的噩夢。

    ***

    「你竟還活著,你真的還活著……」忽闌歎息一般地自言自語,秀美的臉龐似哭似笑地扭曲著,悄然無聲的步伐令人懷疑她只是一抹荒謬的幻象。

    虎牙絕望地盯著漸近的身影,腦中飛閃過一片片的暈眩。想逃卻全無退路,想躲卻毫無遮掩,從那嬌艷雙唇吐露出的哪怕是最普通最無惡意的字眼,似乎也飽含著審訊般的嘲弄。不想讓她見到這樣的自己,這樣卑賤的苟活於此的自己。然而殘酷的命運竟如此不知足,連讓我擁有最後一絲的自尊也覺得奢侈!

    「當我聽說這裡守備森嚴時,」

    求求你不要再接近了。

    「我就有不知源於何處的懷疑,」

    不要再接近了難道你還不明白,

    「也許……」

    你就是劍,就是劍!殘酷的美麗的劍,會劈開我這層單薄的偽裝,

    「你還活著……」

    無情地將血淋淋的恥辱拋扔在我眼前!

    猛然用力揮開伸向自己的手,「是呀,誰想到,哼哼,誰想到我還活著。」忽闌她為什麼會有受傷的表情,她的傷口會有我深嗎,會有破敗不堪的我深嗎?「但你來這裡又做什麼?是對那個大膽狂徒的下場好奇,順便扔幾塊憐憫的餅渣呢,還是……因為被冷落……而興師問罪的……」為什麼還不麻木,這傷痕纍纍的靈魂。道貌岸然的神靈們你們的慈悲呢,哪怕只有塵埃般大小的慈悲也請施舍下來,奪走我的心吧,只要無心是否就不用再輾轉於這毀魂銷魄的疼痛。

    「虎牙……你在說什麼……」就連她臉上不知情的疑惑都帶著致命的諷刺。

    「難道你還不知道,每一晚我在這裡所受的……『刑罰』,」自棄地一把扯開長袍的前襟,讓佈滿愛慾痕跡的肌膚暴露於冰冷的陽光,「這個身體……每晚……都被你的未婚夫抱著……像個女人一樣被抱著……」從牙縫裡擠出的話語沾滿了血跡,與其由你不如親自為殘存的自尊刺下最後一刀。

    「怎麼會……」忽闌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她的視線就如刀鋒切割過那些或青或紫的淤痕。她會如何反應,輕視?憤怒?憐憫?嫉妒?——嫉妒,這個詞像鞭子一樣狠狠抽打下來,嫉妒……一個男人和他所愛的女人因他的情敵而爭風吃醋?聽起來像個彌天大謊般的笑話。

    「你馬上就會和伊坦拉正式完婚吧,我是不是該請你以後多多關照呢,」自己竟還笑得出來,夾裹著淬毒匕首的刻薄微笑,「作為一名被豢養的男寵……」

    「啪」的一聲脆響震盪著空氣,,虎牙自嘲地撫上火辣辣的面頰,利刃般傷害彼此的話語卻突然震懾地凝結了。

    眼淚,緩緩地劃過忽闌蒼白的臉龐,悄然無聲地融化在殷紅的地毯上,就像心頭滴落的鮮血——她竟哭了,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哭了,那個面對被劫持的惶恐,面對戰場上血腥的的殘酷都不曾落淚的堅強女子,竟哭了。

    「殘酷又狡猾的男人,你以為這樣的話只會傷害到自己嗎?」忽闌哭著顫抖著,如同秋風中倔強的野菊,「僅僅因這種強加的折辱,就能讓你鄙棄踐踏自己的尊嚴?我縱然會輕視你也只因為你的懦弱。那個傲慢的不屈於任何人的虎牙,那個讓我不可自拔的男人逃到哪裡去了?……我怎樣輕視你,你倒教教我……讓我學會輕視和忘記……我一直愛著你呀……一直……從第一眼開始……」

    「忽闌……」面對劇變般的表白,虎牙只感到腦中燒灼得一片空白,胸口無法呼吸的悶熱,連指尖都激動得不住顫抖。人生竟是一場怪誕可笑的大夢,混雜著分不清的福禍哀樂,在自己最屈辱的時候卻得到了渴求已久的愛情。

    「逃吧,我們一起逃吧,」帶著幾分羞澀摟住面前脆弱得異於平常的男子,忽闌的聲音卻透著烈火般的決絕,「逃離這裡,逃離那個束縛我們兩人的男人。我不想再做一次愚蠢的選擇,為了那樣的國家,為了那樣的父王,而獨自咀嚼失去你的痛苦。」

    虎牙的內心填滿了酸楚與疲憊。與其溺斃在無法宣洩的仇恨裡,不如就這樣和她一起逃走,逃到天涯海角,遠遠避開那個瘋狂的人。心中的傷口會由歲月慢慢治癒,刻骨的仇恨也會隨著時間的消磨而最終淡忘,是呀,逃吧,還有什麼能比忽闌更加美好。在眼前閃動的是微弱的希望之光,但只要伸手過去就能換來一直追尋的幸福了吧?……幸福,哪怕帶著這樣苦澀與不甘的味道。

    昨晚剛剛下過夏季的第三場雨,碧藍得透明的天空上濕潤的雲彩被拉成長長的薄絲,柔美的光線斜斜的飄灑下來。忽闌微笑著向僵硬地請安的守衛們點了點頭,握緊手中的食盒加快了腳步。伊坦拉也料不到吧,過嚴的軍法反而造就了最大的漏洞。第一次強闖成功後,只是以失職罪的刑罰加以威脅,再打點些金銀,這些守衛就全都乖乖地三緘其口,成了她這個潛入者的共犯。她帶著淡淡的勝利感笑了,有些消瘦的臉頰染上了一層興奮的光彩。

    輕輕推開精雕的烏檀木門,虎牙早一臉焦躁地迎了上來:「如何?遇到阻攔了嗎?」「噓——」忽闌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外面,反手將門關緊,兩人屏住了呼吸,確定了周圍除了彼此的心跳再沒有任何異響,緊繃的神經才鬆弛下來。

    「你已經連續來了六天了,伊坦拉竟沒有發現?」面對男人的擔憂,她漾起了一個有些調皮的明媚笑容:「如果毒蛇盤踞在洞口,探寶人又怎敢接近?實際上伊坦拉已經進宮六天未歸了,他現在怕是沒有閒心來管我這個當擺設的准王妃的行蹤。」

    虎牙的眼中射出逼人的精光:「宮中有異動?」

    「聽宮裡傳來的消息,多隆爾汗突然患了急症一直昏迷不醒,」忽闌加深了笑意,臉上卻多了絲寒氣,「你也知道大汗一直有意讓伊坦拉繼承王位,但人算不如天算,一切尚未佈置好他就先病倒了,估計大限也就在今明兩天,而其他的年長皇子可不見得就甘於臣位。這些天府裡人心惶惶,大多數親兵都被調到宮門附近去了,伊坦拉要吃好果子怕是有些難度,我想……」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兩人壓低嗓音異口同聲地說道,相視著露出惡作劇得逞般的頑皮笑容,眼中激盪著黑色的深沉暗流。

    抽出食盒,第一層裝著一套宮女的白紗袍,第二層卻是幾樣小巧的開鎖工具。忽闌靜靜地坐在床邊注視著虎牙聚精會神的側面,眼眶突然一陣酸熱。人總是這樣,伸手想抓住幸福時,卻發現已與它失之交臂。當這個人給予的溫暖消散在獵獵寒風中,當他的身影淹沒在數不清的敵人的刀光裡,才明白失去他的絕望的冰冷,險些為了那樣空泛的「大義」遺落了自己今生唯一的「渴望」。我愛著他,用全部的生命,全部的幻想,無畏和激情愛著他,可我竟還妄想掙脫這份情感,如果能早些明瞭自己的心情,我和他是否都不必口口親嘗這些酸澀苦果。

    「虎牙,」她帶著有些淒然的微笑輕聲喚著,眼中蒙上了往事的迷離,「你知道嗎,我的母親是北方叢林部族的一位公主,她在十三歲時作為戰利品贈送給了我的父王,成為了後宮一百多名妃子中的一個,她的美麗和高雅反成了她不幸的根源……在多隆爾汗向我父親提親之前,他甚至沒有正眼看過我,但那一天他卻向我露出慈父一樣的微笑,在我房中堆滿了從沒見過的珍奇。當時我就知道,我被賣了,像我的母親一樣,來換取西夏未來的靠山……」

    「忽闌……?」停下手中撬鎖的工作,虎牙不解地看著她臉上激動的紅潮。

    「所謂的高貴出身,也不過是為了生產出純血統的商品。堂堂的公主,卻將自己獻給未曾謀面的男人,本質也不過是個用身體來進行交換的娼妓。而從未真正愛過我的父親,還有那陌生的祖國,就這樣心安理得地享用著由我的貞操換來的安定與繁華!」

    「忽闌,怎麼突然提起這些事?」輕柔地拂去她眼角的淚花,虎牙緊緊摟住那微顫的肩膀,「這一切就快要成為過去了……」

    「沒什麼,只是突然覺得害怕,」將臉深深埋在他溫暖的懷裡,貪婪地嗅著所愛的男人的味道,「現在幸福得讓人有些害怕。」

    虎牙梳理著她黑亮的頭髮,有些壞心眼地笑了:「如果一感到幸福就害怕到哭的地步,將來你怕是要哭干了,那我們的帳篷可要搭在水源充足的地方,不然……」

    「你少胡說,」惱羞成怒地跳到一旁,卻換來了對方一陣愉悅的輕笑。忽闌本想做出氣憤的表情,嘴角卻也停不住地上揚。

    「玩樂的時間到此為止了,」半晌,終於止住笑意,忽闌慢慢抽出了最後一個食盒,眼中閃過如蒼冷月色般的寒光,「在你解開鎖的空擋裡,我是不是該去解決外面的幾個麻煩呢?」

    推開那道厚重的木門,迎向古老的白日,這蒼茫天地請成為我的見證,我不會重蹈母親的覆轍,就算要踏上死地,就算要磨折靈魂,就算會犯下不得輪迴的滔天罪過,我的生命也只願與那人緊緊相連,不離不棄。

    罩上一點也不習慣的面紗,虎牙幾乎有些膽怯地邁出房門。熾暖的陽光溫柔地安撫過心中每一個角落,撲面而來的是干烈的激動的風,混雜著幾乎要忘卻的的自由的味道。終究要結束了,那煉獄般的回憶。此時才發現自己竟如此思念那大雁鳴叫的碧藍長空,還有草原上那片無垠的青綠迷濛。

    冷漠地瞥了眼歪七扭八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的守衛,其中一人手裡還捏著半塊鹿肉乾,虎牙隨手拾起一把長刀藏在白紗袍下。背後感受到忽闌火辣辣的眼睛,灼得心都隱隱作痛,胸中的濤聲和鼓點激越起來,交錯著幸福的暈眩,莫名的煩亂和守護神般的,男人的責任感。

    緊緊握住她的手,燙人的溫度流淌在彼此之間。「走吧。」隨著這一聲低語,世界的遼闊與美好似乎已悄然展開與眼前。帶著信賴的羞澀笑了,忽闌用力點點頭,眸子裡閃跳著金紅色的憧憬。

    這幾天忽闌已把整個府裡的哨點佈置和常有的巡視路線查探清楚,因此一路上並未遇到什麼阻攔,甚至順利得猶如神祐。「再前行二十補左轉就是馬廄了,鋼嘎哈拉在裡面,

    然後直行五百米就是府門了。」她的聲音透著難耐的歡樂,曾經那麼飄渺的未來,現在竟真切地似乎就在手心了。

    就快到了,那廣袤的天地,不會再有任何的苦難,只有長相廝守的美妙……

    「站住!」猛然一聲斷喝僵住了兩人的腳步,止住虎牙抽刀的動作,忽闌的心中卻不由一緊,原本一片蔚然的遙想飄過了一絲不祥的烏雲——功虧一簣,這幾個字飛速地閃過她的腦海,讓人不由打了個寒戰。

    「到底是什麼人?」面對一臉戒備的親兵,她慌忙斂起神智,強抑失速的心跳擺出公主的嬌蠻架勢:「大膽!你是誰,竟敢擋本公主的路?」

    「小人不敢。小人是一名無名小卒,只是殿下有令,近幾日凡在府中見到生人一定要嚴加盤查。」看清了兩人之一正是主子的未婚妻,來人有些惶恐地跪在地上,目光卻飄向她身後異常高大的「宮女」,「這位平日裡不曾見過,雖有冒犯,例行公事還是要的。」說完站起身便向虎牙走去。

    「無禮!」忽闌急忙插在兩人之間,「他是……莫拉婭是前幾日由西夏過來的侍女。我不過是今天氣悶,只想讓她陪我出去走走。」

    「公主殿下要出行,小的當然不能強行阻攔,但伊坦拉殿下的命令更不能不從,今日縱有逾距的行為,也請公主體諒。」親兵恭敬的話音未落,猛然一手推開忽闌,一手飛速探向虎牙的面紗。

    一切都只在電光火石的一瞬間。

    「你原來……」未完的驚呼終結在噴射的血流中,那雙死魚般瞪大的眼睛看見的最後殘像,是一張濺上了鮮血的男子的猙獰面容,還有自己脖頸的黑紅斷口。

    一把扯下被染成暗赤色的宮衣,虎牙拉著忽闌向馬廄奔去。遠處隱約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和刀甲相撞的鏗鏘。

    虎牙放開勒緊的馬嚼,鋼嘎哈拉抖動著滿頸黑鬃,飛一樣地沖想前方,久久帶著一陣遠去的呼嘯。兩邊飛閃晃過的是一張張恐懼扭曲的臉龐,還有上下翻動的銀白刀光和迸濺的粘稠血霧。「有歹徒!」「公主被劫走了!」「攔不住,箭,弓箭手!」「不許放箭,會傷了公主!」「快去通知殿下!」各種驚呼聲交雜在一起,被身旁怒吼的狂風捲帶著向身後湧去。

    忽闌緊靠在男人的背上,在她耳中只餘下了彼此交融的有力心跳,還有那從遙遠的夢境中飄蕩來的輕揚歌聲。時間彷彿靜靜地逆流著,又回到了初次見面的時刻。馬的驚嘶,人的哀號,風捲殘雲的掠奪,鮮血橫流的湮滅,但一切都淡卻了,只餘下那個毫無預兆地闖入自己生命的傲慢男人,騎著黑馬,提著血染的長刀,夾帶著北風的強悍,翻滾的沙塵和刺眼的烈日,卻露出了從未見過的純真笑容:「嘿,可愛的姑娘,你大概見不到你的未婚夫了。」……

    前面是一片平川,身後是血染的道路。在我的身上被刻下了多少罪惡的烙印,背負著多少無辜的生命呢?但儘管如此,我也要抓住幸福,抓住和他在一起的今生的幸福。

    「虎牙……」忽闌稍稍收緊了臂膀,留戀著愛人的體溫。

    「格日朗。」

    「啊?」陌生的稱謂讓她微微抬起頭,卻看見了虎牙通紅的耳根。

    「我說是格日朗,你男人的名字。」

    忽闌甜美地笑了,「格日朗……」她輕聲重複著,眼眶不由微微濕潤,「格日朗……」風吹亂了她的長髮,卻吹不走心中的夢想,「我們遠遠離開這裡,不如逃到遼國去吧。我會變賣了我的首飾,然後就可以買一些牛羊,在哪個偏僻的地方找一塊肥美的草地,悄無聲息地安穩過活兒,你不是盜賊的首領,我也不是西夏的公主,只是一對普通的牧人夫婦。對了,」嬌羞的紅霞染上她的雙頰,「我要替你生下孩子,兩男兩女怎麼樣?男孩兒會像你一樣英武,女孩兒會比我更……」

    突然的疼痛冷酷地撕碎了正在遍織的美夢,全身的血液似乎都逆流入被撕扯的心臟,忽闌驚懼地看著胸前漸漸擴大的殷紅,還有從不該存在的箭尖擴至全身的寒冷。「格……」她試圖張口呼喚,再呼喚一次所愛的男人,但咽喉湧出的甜腥卻淹沒了微弱的聲音。手臂漸漸失去了力氣,身體癱軟地向後傾倒。想抓住一次,一次也好,那並不華麗的夢想,可那騎著黑馬的身影遠去了,帶著永不能到達的肥美草地,帶著簡陋而溫暖的帳篷,帶著想像中的天倫之樂……是誰在唱歌,低聲吟唱那溫柔至哀傷的搖籃曲,渙散的眼中流出的淚水倒映著蒼藍明淨得一無所有的天空。

    「忽闌?!」虎牙驚覺身後異樣的空虛,猛回頭卻只見到她翻落的身影,就像從千仞之巔急躍直下,一切破滅是那麼迅速,迅速得來不及伸手阻止,一切又是那麼緩慢,緩慢地噬咬人的心神。嬌美的身軀就像是斷了線的木偶,彈動翻滾了幾下便癱倒在地上,如同一朵凋敗的雪蓮。

    「忽闌——!」

    急馳中硬生生扯轉馬頭,鋼嘎哈拉卻突然人立,伴著痛苦的嘶鳴和三聲皮肉開裂的悶響——黑鍛般的胸膛連插了三支長箭,深深的傷口中正汩汩地冒出鮮血,沾染了苦澀的草地。人與馬同時翻滾到地上。驕傲的黑馬試圖站起來,卻顫抖著再次摔倒。彷彿知道不能再一起追逐流雲,一起馳騁天地,一起在湖邊埋頭長飲,給暗淡的水面畫出條條閃光的弧線,鋼嘎哈拉深邃的眼眸戀戀不捨地追隨著主人因哀痛和絕望而狂亂的身影,發出越來越微弱的哀鳴。

    虎牙顧不上掉在了一旁的長刀,瘋子一樣掙扎著向忽闌的屍體奔去,緊緊地摟著她,好像這樣就能奪回已消散的體溫。為什麼剛才還溫暖的身體會變得如此冰冷,為什麼那時而凌冽時而柔和的眼睛只剩下一片木然,「忽闌!忽闌!!忽闌!!!」回答那撕心裂肺的呼喊的只有低徊不盡的悲愴風聲。四肢灌鉛般沉重,一切的感官都麻木了,單剩下敏銳的疼痛,渾身的骨骼都要散去般的疼痛。

    身旁響起了又快又穩的蹄音,忽至的陰影擋住了蒼白的日頭,抬起佈滿血絲的眼睛緊盯著那冷酷的獵者,刺眼的白甲上還沾有幾點撕殺的血跡,在他身後一排排刀箭正閃著森森白光。

    「是你射的箭?你竟殺了她?你這個瘋子,你竟殺了她!!」他咆哮著,像一隻被逼入了絕境的負傷野獸。太多的憤怒和悲哀在翻騰,卻找不到宣洩的出口。這個男人,這個男人,就像是黑夜追逐著太陽,到處追逐,玷污,扼殺我手中那僅存的脆弱的美好。

    「她是罪有應得。」伊坦拉的眼中折射出冰原的寒冷,「身為妻子卻不貞地拋捨丈夫,身為皇妃卻謀害士兵放走重犯,依法當死。」毫無起伏的聲音隱含狠毒的殺意。

    「呼呼,呵呵呵,哈哈哈哈……」虎牙瘋狂的笑聲夾帶著嗚咽的風聲,彷彿能看見其間沸騰的血色悲憤和仇恨,「伊坦拉,你有什麼資格判定她的罪名?你私匿欽犯欺瞞蒙古西夏兩國國君,還有你……你違背自然之理的那些禽獸行徑,逆天違法的你又該當何罪?!」

    「逆天違法?難道你還沒想到我會在這裡的原因?」伊坦拉淡然地說著,眼底刮過昏天黑地的風雪,「從今天起我就是這草原的天!只要你還在這片草原上,不論是虎牙也好,察朗台也好,你就絕不可能逃脫,就連你的自由也是屬於我的。」

    虎牙已聽不見任何聲音了,世界籠罩在虛無的沉默下。輕輕吮吻著那蒼白雙唇,吻別,上一次帶著生離的苦澀,這次則變成了死別的冰冷。

    荒漠中最後一條清泉也乾涸了,只餘下那些黑暗的醜陋的情感。地獄中的三萬萬惡鬼們呀,來撕裂我的靈魂,來吞噬我的血肉吧,只要你們能給予我力量,將我的仇人扯入深淵的力量!

    幽深野草在風中低聲啜泣,一隻孤雁的行跡劃破了明麗的天空,撞散了地平線上纏綿的薄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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