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隆爾汗統治第六十年,發生了一起震驚草原的大案——一群身份不明的馬賊劫走了正前往王都的西夏公主忽闌,伊坦拉皇子的未婚妻。整個蒙古皇室的尊嚴被狠狠地踩在腳下。大汗的憤怒如同雨季的風暴席捲了全草原,重金懸賞劫匪的行蹤。
是年秋,得人告發劫匪身份為東部草原馬賊大頭目「虎牙」,至於其真實姓名卻不確知。大汗即派出兩萬大軍圍剿,未果,王軍損失過半。同年十月,復派出四萬大軍,由伊坦拉皇子親自掛帥,十月底,王軍前鋒與馬賊團於克魯倫河畔遭遇,王軍折損五百人,斬獲馬賊百餘名,虎牙率眾由迭裡溫陀山逃走,此後蹤跡全無。
入冬休兵,維吾爾王,西夏王皆發援兵助剿馬賊。
來年春末再度發兵,伊坦拉由內線探知虎牙秘密據點,即兵分三路,一路突襲馬賊巢穴,另兩路成東西夾擊之勢。一路轉戰,其間虎牙數度欲率眾衝破包圍,終因對手的優勢兵力而未成。
是年夏初,虎牙被趕至賀蘭山下,西夏軍已封山完畢,王軍三路兵馬會合,將馬賊團團圍住……
***
篝火撲撲地響著,除了幾個看哨的人,其餘的都橫七豎八地躺著靠著依偎著睡著了,就連星星也只有零星的幾顆,睏倦地眨著眼睛。初夏的夜晚仍帶著幾絲寒氣,不時有人驚醒,但往往又一翻身睡了過去。寧靜的夜晚,除了輕微的蟲鳴,打鼾聲,間或幾聲傷員的呻吟和囈語,便再聽不到別的甚麼了。
然而寧靜只是一層美麗的繭殼。若仔細看就會發現每個人破舊袍子的袖口,襟擺都是黑紅的一片——一層層浸著敵人的,自己的,但大多仍是敵人的血,已經乾涸,結成硬塊,卻好像仍令人聞到那刺鼻的血腥味,昭示著主人曾經過怎樣的生死惡鬥。所有人的馬刀都未取下,弓箭就放在舉手可得的地方。沒有卸鞍的馬匹正在近處啃著嫩草,偶爾警戒地抬起頭,輕輕跺著蹄子,微搖著耳朵捕捉遠處任何異樣的聲音。
虎牙坐在火堆旁,濃黑的劍眉緊鎖著。原本近兩千人的大團,如今只有四百多人倖存,其中大多數更都受了傷。四周極目望去,全是星星點點的營火,像一隻隻潛伏在黑夜中的野獸的眼睛,窺探著他們,隨時準備猛撲過來。身後黑色的龐然大物——賀蘭山,更像是地獄的入口。
一陣夜風吹來,虎牙不由打了個冷戰,他的羊皮袍早有幾處磨破了口,翻出的棉絮也看不出是甚麼顏色的了。「喝一口吧。」坐在身邊的巴帕遞過來裝有烈酒的水袋,半年來的征戰讓他那張娃娃臉明顯瘦了一圈,腮幫上更叉叉丫丫地長出了絕對不適合那副稚嫩容貌的鬍子。虎牙邊接過水袋邊忍不住笑了起來:
「今晚刮一刮吧,你的樣子真夠狼狽。」
「哈,彼此彼此。不過你說得對,這副尊容地獄裡的女鬼可不喜歡。……他奶奶的,伊坦拉是要把老子困死!」
「我們最擅長逃跑,現在卻無處可逃……拖烈,把酒給下面睡不著的兄弟喝一口,暖暖身子……找到水源了嗎?」
「還好,找到了,近處有一口井。倒是乾糧卻不夠,最多再撐個三四天吧,再下去就得宰馬了,可沒馬又怎麼逃跑……他奶奶的,如果沒有伊坦拉統領,蒙古、西夏、維吾爾三方人馬非內亂不可。唉——上次派去散佈謠言的兄弟反倒被那小崽子逮住了。」將匕首在火上來回烤著,想到那名手下慘死的模樣,巴帕的眼中躍起了兩簇烈炎。
咬緊牙關,虎牙緊緊握住了身邊差不多一人高的大弓。白天……白天原本有一個能殺了伊坦拉的機會!他率眾佯要由東路殺出一條出口,待王軍的中路東移之際,突然回馬殺向中路空缺。王軍變陣雖快,打破了他一口氣殺出重圍的計劃,但確實有一瞬間,敵方的陣形亂了。
然後他看到了,於五百步開外的王旗下,那著白甲的男人!他看到了,他感覺到了——雖然看不清那人的長相,雖然不清楚伊坦拉的容貌,但他知道,從靈魂最深處的騷動就知道——就是那人,近半年來追擊他,殺死他的兄弟,將他逼入絕境,就是那人,他最大的宿敵,伊、坦、拉!他眼中只餘下那穿白甲的身影,千軍萬馬中只餘下那個男人。
「伊坦拉!」暴喝一聲,連發三箭,將所有的憎恨都貫穿其中。——但,箭卻被擋住了,被三名捨命的親兵擋住了,三具屍體受不住箭的衝力向後飛去。然而伊坦拉沒有死,他還活著,連衣襟也沒破的活著!被幾百名親兵圍在核心保護起來,彷彿在嘲弄著,傲慢地示威著……
沒傷到他分毫,沒傷到他分毫!虎牙狠狠盯著遠方的某處,自尊受挫的疼痛與憾恨撕扯著他……
「能逃得掉嗎?」巴帕在身邊輕聲的問話更想是自言自語的肯定句。
「巴帕,你……」想問的話問不出口:你怪我嗎?如果我沒有搶來忽闌,如果壓制住自己的思念,整個馬賊團絕不會陷入這般境地。你怪我嗎?——可還是不敢問出口,怕得到任何答案,怕那種彷彿被裁決的感受,被反覆的自責折磨得傷痕纍纍的心再也承不住好友哪怕一絲的苛責眼神。
「怎麼?」
「……沒甚麼,我去看看放哨的兄弟……你放心,一定有辦法的,讓大家一起逃出去的辦法。」扯出「自信」的微笑,連自己都知道一定笑得很難看,虎牙別開頭,不敢對上巴帕那雙如夜空一樣深沉的眼睛,逃也似地起身走了。
目送首領遠去的背影,巴帕的嘴角彎起一絲自嘲般的微笑。你還是太善良了,虎牙,那麼容易自責。其實你的計劃是完美的,如果沒有內奸的話,一切都將在神不知鬼不覺間結束……內奸,這個詞擴大了巴帕臉上的笑意。漠北的野狼們怕是還沒吃飽吧?那個為了三袋黃金就將你的身份透露給大汗的膽小鬼長得可不夠胖呢。被打折了雙腿,在不致命處劃了四十刀後被扔到了荒野上,甜美的血腥氣怕是最誘人的餌了。男人沙啞的哭喊尚迴盪在耳邊:「饒命呀,我沒……沒將據點透露出去,不是……不是我呀!」不是他透露的嗎?呵呵,死人是無法再為自己辯解的了。
巴帕笑彎了的眼睛裡卻像是冬日深黑的夜空般冰冷,輕輕將手指擱在燒紅的匕首上,一股焦臭味瀰漫開來。他彷彿感覺不到疼痛般,冷笑地看著自己燙傷的手指。
「虎牙,」他輕輕地念著,「虎牙,虎牙,」像是著了魔一般念著,這名字本身像是有魔力一樣迷惑了他,「虎牙……」胸中種種感情翻滾著,連巴帕自己也不知道,他是用哪種感情吟念著這個名字。
虎牙並沒有去周圍巡視,應該說他刻意躲開了所有巡哨。他害怕那一雙雙充滿希望和信賴的眼睛,從一次次的潰敗開始,從一個個兄弟倒下開始,那樣的目光就像一支支利箭穿透了他的心。為甚麼不責怪我,為甚麼在臨死前的一刻還相信我?因為我是首領?因為我是達瓦倉選中的繼承者?可我已無計可施,我的每一步棋都被伊坦拉看透了!……我們已經山窮水盡了嗎?
無法表現在外的無力感沉甸甸地壓在胸口,苦悶,像決了堤的洪水,從靈魂深處漫了上來。曾以為,從祭獻之洞中出來的那一刻曾以為,自己與過去的羈絆已經全部斷了,已成為最自由最孤獨的一抹遊魂。但甚麼時候起又被束縛住了呢?那古銅色的刀刻臉龐,那剛毅凌烈的雙眼,那暖陽般的微笑,還有撫摸自己頭頂的溫厚大手——達瓦倉。
當全身浴血的達瓦倉握起手中的尖刀時,「虎牙……答應我……」,當鋒利的刀尖刺入右臂時,「代替我,保護……兄弟!」火辣辣地痛,眼淚流不下來身體卻火辣辣地痛,右臂的刀疤到現在還火辣辣地痛著。
達瓦倉,我辜負了你,我成不了你……哪怕你用名為信賴的最沉重的鐵鏈束縛我,我也無法阻止自己的任性,哪怕進行無數次選擇,我仍會為了忽闌而犯下相同的錯誤吧。
營地裡唯一一間小屋,想是逃戰荒的西夏人留下的,虎牙輕輕推開了門。忽闌正默默地立在那兒,月光從窗口傾瀉而下,令她看上去像一尊白玉雕像。
「你仍沒睡嗎?」心痛她那失去血色的憔悴臉龐,待欲伸手碰觸,忽闌卻輕輕轉身,避開了他的指尖。
虎牙尷尬地笑了,笑聲到最後卻變得苦澀。「你知道嗎?你那英雄的未婚夫快將我逼入死地了,而你到最後仍不肯正視我一眼嗎?」忽闌的身體輕輕一顫,視線卻仍投向窗外的月亮。
「忽闌!」虎牙狠狠地抓住她的雙臂,「為甚麼?為甚麼?我有哪點比不上伊坦拉?家世?地位?那是他與生俱來的,他自己可曾為此奮鬥過一分一毫!才能?如果我擁有等同於他手上的兵力,我怎麼可能輸給他!忽闌,看著我,正眼看著我!」忽闌纖細的臂膀發出骨胳欲斷的聲音,她仍偏過頭,貝齒緊咬著已乾裂的嘴唇,直到上面泛起血絲。
「好,很好,我知道了。」虎牙突然頹喪地將忽闌推開,「我高傲的公主,你全部的感情都送給那配得上你的高貴王子吧,我沒有低賤到乞求你感情的殘湯冷羹的地步。但請你記住,曾有一個癡戀你的男子為你捨棄了一切!伊坦拉……你的王子能為你放棄他的國家嗎?」
「碰」的一聲,屋門被關上了,不再留戀的腳步漸漸遠去。一片雲朵擋住了月光,當青銀色的光紗又鋪展開來時,忽闌已淚流滿面了。
「……為甚麼……你要出現呢……為了家國……這感情是不被允許的呀……」哀傷的呢喃,聽眾卻只有冷眼觀世的月亮。
虎牙默默地走著,今晚有太多的沉重,壓得他幾乎要窒息。他突然好想策馬狂奔,就如同少時一樣,追隨著達瓦倉的背影策馬狂奔,將一切的痛苦都拋於腦後,只餘下乾燥的風在耳邊呼呼作響。
鋼嘎哈拉(蒙語:漂亮的黑馬)因為主人的走近抬起了頭,前胸凹隆著塊塊肌腱,月光為它黑緞子般的毛皮披上銀色的華裝。它輕輕跺著蹄子,只要主人一聲令下,就會毫不畏懼的衝鋒陷陣。
「別那麼緊張,我們只是去跑跑。」虎牙苦笑著輕輕拍著愛馬的頸子。鋼嘎哈拉彷彿感到了主人低落的心情,垂下了長長的睫毛,輕嗅著他,舔著他的衣襟,讓虎牙的眼眶一陣酸熱。
「孩子呀,草原的漢子唯一接受的同情便是來自他的馬。」已記不得臉的父親那低沉的聲音從時空的彼岸徐徐傳來。
踏蹬,上馬,跑吧,漂亮的黑馬,像離弦的箭一樣飛奔吧,將你的驕傲,你的榮耀,全化為追趕狂風的力量!
前面出現了一個小山坡,「上去,鋼嘎哈拉,衝上去!」虎牙孩子氣的大叫著,他許久沒這樣快樂過了。馬也像明白主人的心情,加快了速度,周圍的一切都融化了,變成了向後奔流的綠色的水。
突然鋼嘎哈拉驚嘶著人立起來,虎牙用力夾緊馬腹,一手握住馬刀。
有人!這山坡上已立著一個人,他的馬正拴在身邊的小樹上。虎牙懊惱地發現:在不知不覺之間他已離自己的營地太遠了,前方不遠處正是王軍的營地,風中幾乎能捕捉到馬頭琴悠長的音調。
「誰?」努力令自己鎮定下來,虎牙緊緊地盯著對方,只要他有哪怕一絲可疑的動作就要抽刀將他劈於馬下。但對方卻只是呆站著沉默著,似乎正吃驚地打量自己——說「似乎」是因為那人背對著月光,讓人看不清他的容貌。
「噌」一聲拔出馬刀,刀身在月光下透著慘白的死亡味道。心已平靜了下來——會在這地方出現一定是王軍的人。不可以讓他活下去,要在他發出任何驚呼前殺了他。決不能讓王軍知道自己竟離他們如此近,而要保守一個秘密,死人往往比活人更懂得「緘默」。
電光火石間轉過無數的念頭,夾帶著迅猛的攻勢襲向那人。
「察朗台!」一聲充滿驚喜的呼喚猛然止住了勢如驚雷的一刀,心湖被震起了層層漣漪,「你真的是察朗台嗎?」
察朗台——那是自己十四歲那年隨術赤老爹去伯勒根河畔集市上銷贓時用的化名,為甚麼,為甚麼他知道?
翻身下馬,虎牙謹慎地向旁走了兩步,藉著淡淡的光暈,他看到了一張英挺年輕的臉龐。熟悉,呼之欲出的熟悉……
「坦依……?」一個呆笑著的少年從記憶深處緩緩浮起。
「哈!你果然記得!」青年欣喜地上前,步子卻在一瞬間僵住——冰冷的刀尖正直指他的咽喉,只要再向前一步,必定血濺三尺。「你是王軍的士兵?」虎牙瞇細了眼睛像是只打量獵物的野獸。
「是的。」無視於眼前的危機般,過於爽朗的回答令虎牙不由一愣,「一名為了生計而拚命的小兵,而你……是虎牙那邊的人吧?我記得你的馬,當時遠遠的一眼沒認出是你。——呃,好漂亮的黑馬呦,虎牙待你不壞呢,若是我一定會將這馬據為己有的。」輕鬆的語氣就像在拉家常。虎牙覺得自己的緊張反倒像傻子一樣,疑惑地垂下了刀鋒。
「你真是一點兒也沒變,察朗台……」坦依的嘴角含著真摯的笑意,「雖然我們現在各為其主,但十年了……十年後仍能與你再見,真令人高興。在戰場以外的地方,我們仍是兄弟。」
一陣難耐的酸楚滿溢在胸口。沒變嗎?在你眼裡這圍繞著濃濃血腥氣的苦惱男子竟和那遙遠的天真少年一樣嗎?
時光像草原上的風,消失在比淡藍的遠山更遠的大地盡頭。它拂面而過,逝而不返,只在人心上留下一絲令人神傷的感觸。兩人在伯勒根河畔結成安答時的稚嫩誓言,已不知隨著河水流向何處。
然而此刻,虎牙似乎又尋回了已逝的時光,理性在叫囂著,警告著,但疲倦的身心已不想理會了。收起馬刀,他張開雙臂,裂嘴笑時露出的兩顆虎牙讓他的表情多了一份孩子氣的頑皮:「是的,現在仍是兄弟——不過到了戰場上,你可別怪我的刀利箭快。」
兩人像少年時一樣大笑著緊緊擁抱了對方,透過衣袍傳來的體溫讓虎牙感到久違的安心。
「我弄到了一些好酒,本想一個人偷跑出來獨享的,現在看來不行了呢!為了補償,下次在戰場上可不許再拿箭射我。」
「不是說好了要分清界線嗎?……我拿箭射過你嗎?我可不記得我的箭這麼不准,讓你還能像頭牛犢子般活蹦亂跳。」
「呵呵,這是軍事機密……喂,別一副要砍我的樣子,是你說要分清界線的。……你來真的呀,救命呀,殺人啦!」
是的,安心。那體溫讓他想起達瓦倉寬廣的胸懷。不用再背負甚麼責任,不用再追逐得不到的戀情。今晚只有久別的好友和醇酒,曼妙的月亮就是他們的歌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