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裡的幸福餅 第二章
    第二章:愛,美在無法擁有(1)

    "他本來是我的,時光錯漏,就流落在另一個女人的生命裡,就像傢俱店裡一件給人買下了的傢俱那樣,他身上已經掛著一個寫著'SOLD'的牌子,有人早一步要了。"方維志和高以雅的婚禮很簡單,只是雙方家人和要好的朋友一起吃一頓飯。高以雅的白色裙子是我替她做的,款式很簡單。

    "我身上這條裙子是蜻蜓的作品。"高以雅向大家宣佈。

    "將來你也要替我設計婚紗。"良湄說。

    臨別的時候,高以雅擁抱著我說:"希望將來到處都可以買到你的作品。"  "謝謝你。"  "我後天便要上機了。"  

    "這麼快?"我看得出她很捨不得。她緊緊握著方維志的手,她是否自私,我不知道,有一個男人願意等她三年,她是幸福的。在這個步伐匆匆的都市裡,誰又願意守身如玉等一個人三年?

    "文治,你負責送蜻蜓回家。"喝醉了的方維志跟文治說。

    "沒問題。"文治說。

    "你是不是追求蜻蜓?"方維志突然問他。

    文治尷尬得滿臉通紅,我都不敢望他。

    "哥哥,你別胡說。"良湄笑著罵他。

    "你為以雅設計的裙子很漂亮。"路上,文治首先說話。

    "謝謝。"然後,又是一陣沉默。

    文治如果真的喜歡我,應該乘著這個機會告訴我吧?可是他沒有。

    "那個特輯完成了沒有?"我問他。

    "已經剪輯好了。"  "什麼時候播出?"  "快了,我還沒有想好這輯故事的名字,什麼'移民夢'之類的名字毫不吸引。"車子到了我家樓下。

    "有沒有想過就叫'別離是為了重聚'?"我向他提議。

    他怔怔地望著我,好像有些感動。

    "故事裡那位太太不是這樣說的嗎?"我搓著冰冷的雙手取暖。

    "是的。"他的聲音有點顫抖,也許是風太冷了。

    忽然之間,我很想擁抱他。

    "我上去了,這裡很冷。"我掉頭跑進大廈裡,努力拋開要想擁抱他的慾望。

    那個移民故事特輯終於定名為"別離是為了重聚".播出的時候,我在家裡收看。文治在冰天雪地裡娓娓道出一個別離是為了重聚的故事。那個探親之後孤單地回來香港的丈夫,在機艙裡來來回回哼著粵劇"鳳閣恩仇未了情"裡面的幾句歌詞:"人生如朝露,何處無離散。"從前的別離,是為了國家。為了國家,放下兒女私情。

    今天的別離,首先犧牲的,也是兒女私情。

    兒女私情原來從不偉大,敵不過別離。

    我打了一通電話給文治。

    "你在看嗎?"我問他。

    "嗯。"  "很感動。"  "是的。"他帶著唏噓說。

    畫面消去,我整夜也睡得不好。

    午夜爬起床,我畫了很多張設計草圖。

    楊弘念是我們的客席講師,也是香港很有名氣的時裝設計師,一天下課後,他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說:"我打算推薦你參加七月份在巴黎舉行的新秀時裝設計大賽。"  

    "什麼?"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是由各地時裝設計學院推薦學生參加的比賽。"  "為什麼你會選中我?"  

    "你以前的設計根本不行。"他老實不客氣地說,"但是最近這幾款設計,很特別,有味道。"那一輯草圖正是我在那個無法成眠的晚上畫的。

    "現在距離七月只有三個月時間準備。"我擔心。

    "我可以幫你,怎麼樣?"我當然不可能拒絕。

    我立刻就想到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文治。我在學校裡打了一通電話給他。

    "我有一個好消息告訴你。"  "我也有一個好消息告訴你。"他說。

    "我們晚上出來見面好嗎?"  "好的,在哪裡?"我約好文治在銅鑼灣見面。

    "你的好消息是什麼?"我問他。

    "公司決定把'別離是為了重聚'這個特輯送去參加紐約一個國際新聞紀錄片比賽。你的好消息又是什麼?"  

    "也是一個比賽,講師推薦我參加巴黎的國際新秀時裝設計大賽。"  "真的?恭喜你,可以去時裝之都參賽,不簡單的。"  

    "高手如雲,我未必布機會呢。"  "能夠參加,已經證明你很不錯。"  

    "但是距離比賽只有三個月,我必須在這三個月內把參加比賽的一批衣服趕起,時間很緊迫。"  "你一定做得到的。"  "我差點忘了恭喜你。"  

    "謝謝。"  "這三個月我不能再到電視台報告天氣,因為工作實在太迫,我要專心去做,我已經跟方維志請了假,準備迎接三個月昏天暗地的日子。"  

    "那我們三個月後再見,不要偷懶。"那三個月裡,我每天都在楊弘念專用的製衣廠裡,跟他的裁縫一起工作,修改草圖、選布料,找模特兒試身。

    昏天暗地的日子,益發思念文治,只好趁著空檔,在製衣廠裡打電話給他。

    "努力呀。"他總是這樣鼓勵我。

    "我很掛念你。"我很想這樣告訴他,可是我提不起勇氣,等到我從巴黎回來,我一定會這樣做。

    差不多是在出發到巴黎之前的兩天,我終於完成了那批參賽的時裝。

    我早就告訴過文治,我會在七月二日起程,如果他對我也有一點意思,他應該會打一通電話給我。

    七月一日的那天,我留在家裡,等他的電話。他負責黃昏的新聞報導。新聞報導結束之後,他並沒有打電話來給我。

    也許他根本忘了我在明天出發。

    晚上十點多鐘,正當我萬念俱灰的時候,他的電話打來了。

    "你還沒有睡嗎?"  "沒有。"我快樂地說。

    "我剛才要採訪一宗突發新聞,所以這麼晚才打來,你是不是明天就出發?"  "嗯。"  "我明天早上有空,你行李多不多,要不要我來送機?"  

    "不,我不是說過討厭別離嗎?機場是別離最多的地方,不要來。"  "哦。"他有點兒失望。

    "你現在在哪裡?"我不捨得讓他失望。

    "我在家裡,不過晚一點要回電視台剪片。"  "不如你過來請我喝一杯咖啡,當作送行,好嗎?"  

    "好,我現在就過來。"我換好衣服在樓下等他,三個月不見了。我從來沒有飲這一刻那樣期待一個人的出現。

    文治來了,並沒有開車來。

    "你的機車呢?"  "拿去修理了。"他微笑說。

    三個月不見,站在我面前的他,樣貌絲毫沒變,眼神卻跟從前不一樣了。他望著我的眼神,好像比從前複雜。

    我垂下頭,發現他用自己的右腳踏著左腳,他不是說過緊張的時候才會這樣做的嗎?

    他是不是也愛上了我?

    選擇步行而來,是因為雙腳發抖嗎?

    "你喜歡去哪裡?"他問我,用複雜的眼神等我回答。

    "去便利店買一杯咖啡,一邊喝一邊走好嗎?今天晚上的天氣很好。"我們買了兩杯咖啡,走出便利店。

    週五晚上的駱克道,燈紅酒綠,吧女在路上招搖,風騷的老女人在酒吧門前招徠客人,賣色情雜誌的報販肆意地把雜誌鋪在地上。雖然看來墮落而糜爛,灣仔對我來說,卻是一個安全的地方。

    "紐約新聞獎的結果有了沒有?"我問他。

    "這個週末就揭曉。"  "那個時候我在巴黎,你打電話把結果告訴我好嗎?"我央求他。

    "如果輸了呢?"  "不會的。那個特輯很感動,別離,本來就是人類共通的無奈。"  "你呢?心情緊張嗎?"  

    "你說得對,能去巴黎參賽,已經很難得,勝負不重要。況且,可以免費去巴黎,太好了,比賽結束之後,我會坐夜車到倫敦看看,在那裡留幾天。"  

    "你不是說很喜歡意大利的嗎?為什麼不去意大利?"  

    "對呀,就是因為太喜歡,所以不能只留幾天,最少也要留一個月,我哪有時間?還要回來準備畢業作品呢。"  "真奇怪。"  "什麼奇怪?"  

    "如果很喜歡一個地方,能去看看也是好的,即使是一兩天,又有什麼關係?"  

    "我喜歡一個地方,就想留下來,永遠不離開。喜歡一個人也是這樣吧?如果只能夠生活一段日子,不如不要開始。"  "是的。"他低下頭說。

    咖啡已經喝完,文治送我回家。

    "你到了。"他說。

    我不捨得回去。

    "你什麼時候要回去電視台?"我問他。

    "一點鐘。"我看看手錶,那時才十一點四十五分。

    "時間還早呢,你打算怎樣回去電視台?"  "坐地鐵。"  "我送你去地鐵站好嗎?我還不想睡。"他沒有拒絕我。

    我陪他走到地鐵站外面。

    "時間還早呢。"他說,"如果你不想睡,我陪你在附近走走。"  "好的。"結果,我們又回到我家樓下。

    "我說過要送你去地鐵站的——  "我說。

    "不用了,地鐵站很近。"  

    "不要緊,我陪你走一段路。"我們就這樣在灣仔繞了不知多少個圈,最後來到地鐵站口,已經是十二點四十分,誰也沒時間陪對方走一段路了。

    "我自己回去好了。"我說。

    文治望著我,欲言又止,我發現他又再用右腳踏著左腳面。

    我好想抱著他,可是我明天就要走了。

    "希望你能拿到獎。"他結結巴巴地說。

    我有說不出的失望。

    "你也是。"我祝福他。

    "回來再見。"他移開踏在左腳上的右腳。

    "保重。"我抬頭說。

    我轉身離開,沒有看著他走進地鐵站,我不捨得。整夜不停地繞圈,腿在繞圈,心在繞圈,到底還要繞多少個圈?

    楊弘念陪我一起去巴黎。他在巴黎時裝界有很多朋友。有他在身邊,我放心得多。

    坊間有很多關於楊弘念的傳聞,譬如說他脾氣很怪,有很多女朋友。他的名字曾經跟多位當紅的模特兒走在一起。

    他每星期來跟我們上兩課。以他的名氣,他根本不需要在學院裡教學生,我覺得他真的是喜歡時裝。

    "你是不是在電視台報告天氣?"在機艙裡,楊弘念問我。

    "你有看到嗎?"  "那份工作不適合你。"  "為什麼?"  

    "你將來是時裝設計師,去當天氣報告女郎,很不優雅。"我有點生氣,跟他說:"我只知道我需要生活,時裝設計師也不能不吃人間煙火。我沒錢。"  

    "沒有一個時裝設計師成名前是當過天氣報告女郎的。"他慢條斯理地說。

    "我不一定會成名。"  

    "不成名,為什麼要當時裝設計師?在這一行,不成名就是失敗。你不要告訴我你這一次去巴黎,並不想贏。"空中小姐在這個時候送晚餐給乘客,楊弘念施施然從他的手提袋裡拿出一隻香噴噴的燒鵝來。

    "我每次都會帶一隻燒鵝上機。"他得意洋洋地說。

    "你要吃嗎?"他問我。

    "不要,你自己吃吧。"我賭氣地說。

    "太好了,我不習慣與人分享。"他津津有味地吃他的燒鵝,我啃著那塊像紙皮一樣的牛排。

    "你成名前是幹什麼的?"我問他。

    "你為什麼想知道?"他反問我。

    "我想你成名前一定做著一些很優雅的工作。"我諷刺他。

    "我是念建築的,在建築師樓工作。"  "建築?一個建築師跑去當時裝設計師?"  "時裝也是一種建築,唯一不同的是時裝是會走動的建築物。"  

    "我只是個做衣服的人,我是裁縫的女兒。"  "怪不得你的基本功那麼好。"沒想到他居然稱讚我。

    "可是,你的境界還不夠。"他吃過燒鵝,仔細地把骨頭包起來。

    "怎樣可以提升自己的境界?"  "你想知道嗎?"我點頭。

    他笑了一下,然後閉上眼睛睡覺。

    真給他氣死。

    雖說是設計界的新秀比賽,但是對手們的設計都十分出色。在那個地方,我忽然覺得自己很渺小。

    結果,很合理地,我輸了,什麼名次也拿不到。雖然口裡不承認想贏,但是我是想贏的。

    跟楊弘念一起回到酒店,我跟他說:"對不起,我輸了。"  "我早就知道你會輸。"他冷冷地說,然後撇下我一個人在大堂。

    我衝上自己的房間,忍著眼淚,告訴自己不要哭,不要給楊弘念看扁。

    這個時候,電話鈴聲響起,我拿起話筒:"誰?"  "是周蜻蜓嗎?"  "我是。你是誰?"  "我是徐文治——  "  "是你?"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那個特輯拿了金獎。"  "恭喜你。"  "你呢?你怎麼樣?"  "我輸了。"我拿著話筒哽咽。

    "不要這樣,你不是說,能到巴黎參賽已經很不錯嗎?"他在電話那邊廂安慰我。他愈安慰,我愈傷心。

    "聽我說,你並沒有失去些什麼,你得的比失的多。"他說。

    "謝謝你。"  "行嗎?"  "我沒事的。"  "那我掛線了。"  "嗯。"我抹乾眼淚。

    "再見。祝你永遠不要悲傷。"  "謝謝你。"雖然輸了,能夠聽到文治的安慰,卻好像是贏了。

    第二天晚上,我退了房間,準備坐夜車到倫敦。

    我不知道是否應該跟楊弘念說一聲,雖然他那樣可惡,但他畢竟和我一道來的,我一聲不響地離開,好像說不過去。

    我走上楊弘念的房間,敲他的門,他睡眼惺忪出來開門。

    "什麼事?"他冷冷地問我。

    "通知你一聲,我要走了。"  "你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吵醒我?"  "對不起。"我難堪地離開走廊。

    他砰然把門關上。

    我愈想愈不甘心,掉頭走回去,再敲他的門。

    他打開門,見到又是我,有點愕然。

    "就是因為我輸了,所以你用這種態度對我?"我問他。

    "我討厭失敗,連帶失敗的人我也討厭。"  "我會贏給你看的。"我悻悻然說完,掉頭就走,聽到他砰然把門關上的聲音。

    我憋著一肚了氣,正要離開酒店的時候,大堂的接線生叫住我:"周小姐,有電話找你,你還要不要聽?"我飛奔上去接電話,是文治。

    "你好了點沒有?"他問我。

    沒想到是他,我還以為是楊弘念良心發現,打電話到大堂跟我道歉,我真是天真。

    我努力壓抑自己的淚水。

    "我現在就要坐夜車去倫敦。"我說。

    "路上小心。"他笑說。

    "你可以等我回來嗎?回來之後,我有話要跟你說。"回去之後,我要告訴他,我喜歡他。

    "嗯。"他應了一聲,彷彿已猜到我要說什麼。

    "我要走了。"我說。

    "再見。"  "謝謝。"在從巴黎開往倫敦的夜車上,都是些孤單的旅客,可是我不再孤單。

    在倫敦,我用身上所有的錢買下一個小小的銀色的相架,相架可以放三張大小跟郵票一樣的照片。相架的左上角有一個長著翅膀的小仙女,她是英國一套膾炙人口的卡通片裡的主角花仙子。相架上,刻著兩句詩,如果譯成中文,大概就是這個意思:葉散的時候,你明白歡聚,花謝的時候,你明白青春。

    五天之後,回到香港的家裡,我正想打電話給文治,良湄的電話卻首先打來了。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我找了你很多次。"  "剛剛才到,什麼事?"  "徐文治進了醫院。"  "為什麼?"我嚇了一跳。

    "他前天採訪新聞時,從高台掉下來,跌傷了頭。"  "他現在怎麼樣?"  

    "他昏迷了一整天,昨天才醒來,醫生替他做了計算機掃瞄,幸虧腦部沒有受傷。"我鬆了一口氣,問良湄:"他住在哪一家醫院?"我拿著準備送給他的相架,匆匆趕去醫院。只是,我從沒想過,走進病房時,我看到一個年輕女人,坐在床沿,正餵他吃稀粥。

    那一剎,我不知道應該立刻離開還是留下來,但是他身邊的女人剛好回頭看到了我。

    "你找誰?"女人站起來問我。

    頭部包紮著的文治,看到了我,很愕然。

    我結結巴巴的站在那裡,不知所措。

    "讓我來介紹——  "文治撐著虛弱的身體說,"這是我的同事周蜻蜓,這是曹雪莉。"  "你也是報告新聞的嗎?"曹雪莉問我。

    "我報告天氣。"我說。

    "哦。"她上下打量我,彷彿要從中找出我和文治的關係。

    "請坐。"文治結結巴巴的跟我說。

    "不了,我還有事要辦。"我把原本想送給他的相架放在身後,"良湄說你進了醫院,所以我來看看,你沒什麼吧?"  

    "沒什麼了,謝謝你關心。"曹雪莉代替他回答。

    "那就好了,我有事,我先走。"我裝著真的有事要去辦的樣子。

    "再見。"曹雪莉說。

    文治只是巴巴的望著我。

    "謝謝。"我匆匆走出病房。

    出去的時候,方維志剛好進來。

    "蜻蜓——  "他叫了我一聲。

    我頭也不回地離開走廊。

    本來打算要跟文治說的話,已經太遲了,也許,我應該慶幸還沒有開口。

    我在醫院外面等車,方維志從醫院出來。

    "哥哥。"我叫了他一聲,我習慣跟良湄一樣,叫他哥哥。

    "什麼時候回來的?"他問我。

    "今天下午。"  "在巴黎的比賽怎麼樣?"  "我輸了。"  

    "哦,還有很多機會啊。你手上拿著的是什麼東西?"我指著我手上那個用禮物盒裝著的相架。

    "沒用的。"我把相架塞進皮包裡。

    "文治的女朋友一直住在舊金山。"  "是嗎?"我裝著一點也不關心。

    "他們來往了一段時間,她便移民到那邊。"  

    "你早就知道了?"我心裡怪責他不早點告訴我。在他跟高以雅請吃喜酒的那天晚上,他還取笑文治追求我。

    "曹雪莉好像是一九八四年初加入英文台當記者的,她在史丹福畢業,成績很棒。幾年前移民後,就沒有再回來,我以為他們分手了。"一九八四年?如果一九八三年的時候,我答應到電視台擔任天氣報告女郎,我就比她早一步認識文治,也許一切都會不同;但那個時候,我只是個念預科的黃毛丫頭,怎可能跟念史丹福的她相比?

    "他們看來很好啊。"我說。

    "我也不太清楚。"他苦笑,"文治是個有責任感的男人。有責任感的男人是很痛苦的。"  "你是說你還是說他?"  "兩個都是。"  

    "你不想跟以雅結婚嗎?"  "我是為了負責任所以要等她,千萬別告訴她,她會宰了我。"他苦笑。

    那天之後,我沒有再去醫院探望文治,我想不到可以用什麼身份去探望他。

    知道他康復出院,是因為在直播室裡看到他再次出鏡報告新聞。

    我站在攝影機旁邊看著他,那個用右腳踏著左腳的文治,也許只是我的幻覺。

    新聞報告結束,我們無可避免地面對面。

    "你沒事了?"我裝著很輕鬆地問候他。

    "沒事了,謝謝你來探望我。"  "我頂過去準備了。"我找個借口結束這個尷尬的時刻。

    報告天氣的時候,我悲傷地說:"明天陽光普照。"陽光普照又如何?

    報告完天氣,我離開直播室,看到文治在走廊上徘徊。

    第二章:愛,美在無法擁有(2)

    "你還沒走嗎?"我問他。我心裡知道,他其實是在等我。

    "我正準備回家。你去哪裡?是不是也準備回家?"  "不。"我說。

    他流露失望的神色。

    "我回去學校,你順路嗎?"  "順路。"他鬆了一口氣。

    再次坐上他的機車,感覺已經不一樣了。我看著他的背脊,我很想擁抱這個背脊,但這個背脊並不屬於我。

    "你女朋友呢?不用陪女朋友嗎?"我問他。

    "她回去舊金山了。"  "這麼快就走?"  "是的。"  "特地回來照顧你,真是難得。"  

    "她不是特地回來照顧我的,她回來接她外祖母過去,剛好碰上我發生意外。"  "她什麼時候回來?照理她拿了公民身份,就可以回來跟你一起。"  

    "她已經拿到了,但是她不喜歡香港,她很喜歡那邊的生活。她在那邊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文治沒有再說下去,我也沒法再裝著若無其事的跟他談論他女朋友。我愈說下去,愈顯得我在意。可是,我們兩個愈不說話,卻也顯得我們兩個都多麼在乎。沉默,是最無法掩飾的失落。

    車子終於到了學校。

    "謝謝你。"我跳下車。

    "有一件事,一直想跟你說——  "他關掉機車的引擎。

    我站在那裡,等他開口。

    他望著我,欲言又止,終於說:"對不起,我應該告訴你我有女朋友,我不是故意隱瞞,只是一直不知道怎樣說——  "  

    "你不需要告訴我。"我難過地說,"這是你的秘密,況且,我們沒發生過什麼事——  "我在背包裡拿出那個準備送給他的相架來,我一直放在身邊。

    "在倫敦買的,送給你,祝你永遠不要悲傷。"他接過相架,無奈地望著我。

    "這個相架可以放三張照片,將來可以把你、你太太和孩子的照片放上去。"  "謝謝你。"他難過地說。

    "不是說過不要悲傷嗎?"他欲語還休。

    "不要跟我說再見。"我首先制止他。

    他望著我,不知說什麼好。

    "我要進去了。"我終於鼓起勇氣說。再不進去,我會撲進他懷裡,心甘情願做第三者。

    我跑進學校裡,不敢再回頭看他。

    他本來是我的,時光錯漏,就流落在另一個女人的生命裡,就像傢俱店裡一件給人買下了的傢俱那樣,他身上已經掛著一個寫著'SOLD'的牌子,有人早一步要了,我來得太遲,即使多麼喜歡,也不能把他拿走,只可以站在那裡歎息。

    愛,真的是美在無法擁有嗎?

    第二天,我打電話給方維志,辭去電視台的兼職。

    "為什麼?"他問我。

    "我要準備畢業作品。"我說。

    我只是不能再見到文治。

    文治也沒有找我,也許方維志說得對,負責任的男人是很痛苦的。

    良湄在中環一間規模不小的律師樓實習,熊弼留在大學裡攻讀碩士課程。那天晚上,良湄來我家找我,我正忙著準備一個星期後舉行的畢業生作品比賽。

    "你真正就這樣放棄?"良湄問我。

    "你以為我還可以怎樣?"  "既然他和女朋友長期分開,為什麼不索性分手?"  "也許文治很愛她,願意等她,就像你哥哥願意等以雅一樣。"  

    "不一樣的,哥哥跟以雅已經結婚,而且有很多年的感情。"  

    "也許文治和曹雪莉之間有一項盟約,他在香港為自己的理想努力,她拿一個外國公民權,必要時可以保障他,令他沒有後顧之憂。"  

    "你真的相信是這樣嗎?"良湄反問我。

    "我只可以這樣相信,況且,不相信也得相信,我沒可能跟她相比。"  "你太沒自信了。"良湄罵我。

    "到現在我才明白,愛上一個沒有女朋友的男人,是多麼幸運的一回事。"我黯然說。

    "這是不是叫做適當的人出現在錯誤的時間?"良湄問我。

    "如果是適當的人,始終也會在適當時間再出現一次。"  "這些就是你的畢業作品嗎?"良湄在床上翻看我的設計草圖,"很漂亮,我也想穿呢。"  

    "這次我一定要贏。"  "為什麼?"  "我不能輸給一個人看。"  "是徐文治嗎?"我搖頭。

    楊弘念是這次設計系畢業生作品大賽的其中一位評判。

    比賽當天,我在台下看到他,他一如以往,顯得很高傲,沒有理我。

    良湄和熊弼結伴來捧我的場,電視台也派了一支採訪隊來拍攝花絮,只是,來採訪的記者,不是文治。

    我參加的是晚裝組的比賽,我那一系列設計,主題是花和葉。裙子都捆上不規則的葉邊,模特兒戴上浪漫的花冠出場,像花仙子。

    我想說的,是一個希望你永遠不要悲傷的故事。那個我在倫敦買來送給文治的相架上,刻著的詩,詩意是:葉散的時候,你明白歡聚,花謝的時候,你明白青春。

    花會謝,葉會散,繁花甜酒,華衣美服,都在哀悼一段早逝的愛。

    我把我的作品送給那個我曾經深深喜歡過的男人。

    那夜輕輕的叮嚀,哀哀的別離,依舊重重的烙在我心上,像把一個有刺的花冠戴在頭上。

    "很漂亮,你一定會贏的。"在台下等候宣佈結果時,良湄跟我說。

    我也這樣渴望,結果,我只拿了一個優異獎,失望得差點站不起來。

    "沒可能的,你的設計最漂亮。"良湄替我抱不平。

    "拿到優異獎已經很不錯。"熊弼說。

    我當然知道,只拿到一個優異獎就是輸。

    散場之後,我留在後台收拾。

    當我正蹲在地上把衣服上的假花除下來的時候,有一個聲音叫我。

    我抬頭,是楊弘念。

    "什麼事?"我低頭繼續做我的事,沒理他。

    "聽說你沒有在電視台報告天氣了。"  "是的,不過這不是因為我覺得這份工作不優雅。"  

    "你有沒有興趣當我的助手?"我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抬頭望他,他的神情是認真的。

    "你不是說過你討厭失敗的人嗎?今晚我輸了,你沒理由聘用我。"我冷冷地說。

    "你輸的不是才華,而是財力,其它得獎的人用的布料都是很貴的,效果當然更好。"忽然之間,我有點感動。

    "怎麼樣?很多人也想當我的助手。"  "我要考慮。"我說。

    他有點詫異,大概從來沒有人這樣拒絕他。

    "好吧,你考慮一下,我只能等你三天,三天之內不見你,我就不再等你。"  "你還要考慮些什麼呢?"良湄問我。

    "我不喜歡他,你沒見過他那些難看的嘴臉。"我躺在良湄的床上說。

    "這個機會很難得,他只是脾氣有點怪怪罷了。"  "你也認為我應該去嗎?"  "是他來求你,又不是你去求他。"  

    "如果身邊有個男人就好了。"我苦笑,"遇上這種問題就可以問他。"  "你可以去問問徐文治的呀。"良湄扭開電視機,文治正在報導新聞。

    我看看鐘,奇怪:"這個時候為什麼會有新聞報導?"  "是我昨天晚上錄下來的。"文治正在報導昨日舉行的設計系畢業生時裝比賽。

    "雖然人沒有來採訪,但是這段花邊新聞由他報導。"良湄說,"是不是很奇妙?"我在屏幕上看到了我的設計,那一襲襲用花和葉堆成的裙子,雖然沒有贏出,卻在鏡頭前停留得最久。

    忽然之間,我有了決定。

    "我會去的。"我告訴良湄。

    "你決定了?"  

    "如果有一天,我成名的話,文治就可以經常看到我的作品,或聽到我的名字。即使是十年、二十年後,他也不會忘記我。如果我沒有成名,他也許會把我忘掉。唯一可以強橫地霸佔一個男人的回憶的,就是活得更好。"  

    "那麼你一定要成名,要永遠活在他的腦海裡,讓他後悔沒有選擇你。要勝過他那個念史丹福的女朋友。"為了能永遠留在文治的回憶裡,我放下尊嚴,在第三天,來到楊弘念在長沙灣的工作室。

    楊弘念正在看模特兒試穿他最新的設計,他見到我,毫不詫異。

    "你替我拿去影印。"他把一疊新畫好的設計草圖扔給我。

    "影印?"我沒想到第一天上班竟然負責影印。

    "難道由你來畫圖嗎?"他反問我。

    我只好去影印。他的草圖我還是第一次看到,畫功流麗,畫中的模特兒都有一雙很冷漠,卻好像看穿人心事的眼睛。

    楊弘念另外有一個工作室在他自己家裡,是他創作的地方。他住在跑馬地一幢有四十年歷史的平房裡,地下是工作室,一樓是睡房。

    他有一個怪癖,就是只喜歡喝一種叫"天國蜜桃"的桃子酒。"天國蜜桃"由意大利威尼斯一間著名的酒吧調配出來,由於受到歡迎,所以酒吧主人把它放入瓶裡,自行出品。

    "天國蜜桃"是用新鮮蜜桃汁和香檳混合而成的,顏色很漂亮,是帶點魔幻色彩的通透的粉紅色。瓶子只有手掌般大小,瓶身透明,線條流麗,喝一口,令人飄飄欲仙,血管裡好像流著粉紅色的液體。

    "天國蜜桃"只在中環一間專賣洋食品的超級市場裡買得到,而且經常缺貨,楊弘念如果喝不到,就沒有設計靈感,所以我的工作之一,就是替他買"天國蜜桃".那天,他的"天國蜜桃"喝光了,我跑到那間超級市場,貨架上的"天國蜜桃"正缺貨,職員說,不知道下一批貨什麼時候來,我只好硬著頭皮回去。

    "我不理,你替我找回來。"他橫蠻地說。

    我唯有再去其它超級市場找,超級市場裡沒有,我到蘭桂坊的酒吧去,逐間碰運氣,還是找不到,這樣回去的話,一定會捱罵。

    我在水果店看到一些新鮮的蜜桃,靈機一觸,買了幾個蜜桃和一瓶香檳回去,把蜜桃搾汁,混合香檳,顏色雖然跟"天國蜜桃"有點差距,但是味道已經很接近,我放在杯裡,拿出去給楊弘念。

    "這是什麼?"他拿著酒杯問我。

    "'天國蜜桃'."我戰戰兢兢地說。

    他喝了一口說:"真難喝。是哪一支牌子?"  "是我在廚房裡調配出來的。"  "怪不得。"他放下酒杯,拿起外衣出去,"找到了才叫我回來。"  

    "沒有'天國蜜桃'你就不做事了?"我問他。

    他沒理我。

    我只好打電話去那間超級市場,跟他們說,如果"天國蜜桃"來了,立刻通知我。

    幸好等了一個星期,"天國蜜桃"來了,楊弘念才肯回到工作裡前面,重新構想他的夏季新裝。

    "如果世上沒有了'天國蜜桃'這種酒,你是不是以後也不工作?"我問他。

    "如果只能喝你弄出來的那種難喝死的東西,做人真沒意思。"  "我就覺得味道很不錯。"我還擊他。

    "所以這就是我和你的分別,我只要最好的。"  "你怎知道我不是要最好的?"我駁斥他。

    "希望吧。"我以為有了"天國蜜桃"他會專心設計,誰知過了兩星期,他又停筆。

    "什麼事?"我問他。

    "我的筆用完了。"  "我替你去買。"  "已經找過很多地方了,也買不到。"他沮喪地說。

    每個設計師都有一支自己慣用的筆,楊弘念用的那支筆名叫PANTEL1.8CM,筆嘴比較粗。

    "我去找找。"我說。

    我找了很多間專賣美術工具的文具店,都說沒有那種筆,由於太少人使用,所以這種筆不常有貨。

    一天找不到那種筆,楊弘念一天也不肯畫圖,那天在他家裡,我跟他說:"大家都在等你的設計,趕不及了。"  

    "沒有那支筆,我什麼也畫不出來。"他一貫野蠻地說。

    "那夏季的新裝怎麼辦?"  "忘了它吧!我們出去吃飯。"我們坐出租車去尖沙咀吃飯,沒想到在路上會碰到文治。

    出租車停在交通燈前面,他騎著機車,剛好就停在我旁邊。

    他首先看到了我,也看到了坐在我身邊的楊弘念。他一定會以為楊弘念是我的男朋友。

    "很久不見了。"我先跟他打招呼。

    楊弘念竟然也跟他揮手打招呼。

    文治不知說什麼好,交通燈變成綠色,他跟我說:"再見。"又是一聲再見。

    "謝謝。"我說。

    沒見半年了,半年來,我一直留意著馬路上每一個開機車的人,希望遇到文治,這天,我終於遇到他了,偏偏又是錯誤的時間。

    "剛才你為什麼跟他打招呼?"我質問楊弘念。

    他這樣做,會令文治誤會他是我男朋友。

    "他是不是那個在電視台報告新聞的徐文治?"  "是又怎樣?"  "我是他影迷,跟他打招呼有什麼不對?"我給他氣死。

    "他是不是你以前的男朋友?"  "不是。"  "那你為什麼害怕他誤會我是你男朋友?"  "誰說我誤會?"我不承認。

    "你的表情告訴了我。"  "沒這回事。"  "他看來挺不錯。"  "你是不是同性戀的?"  "為什麼這樣說?就因為我說他不錯?"  

    "半年來,我沒見過有女人來找你。"  "我不是說過,我只要最好的嗎?"接著的一個月,楊弘念天天也不肯工作,只是要我陪他吃飯。

    "你什麼時候才肯工作?"我問他。

    "我沒有筆。"他理直氣壯地說。

    "你怎可以這樣任性?"  "不是任性,是堅持。別嘮叨,我們去吃飯。"  "我不是來跟你吃飯的,我是來跟你學習的。"  

    "那就學我的堅持。"九個月過去了,找不到那款筆,楊弘念竟然真的什麼也不做。除了陪他吃飯和替他買"天國蜜桃",我什麼也學不到,再這樣下去,再熬不出頭,文治把我忘了。

    那天在楊弘念家裡,我終於按捺不住問他:"是不是找不到那款筆,你就從此不幹了?"  "我每個月給你薪水,你不用理我做什麼。"  

    "我不能再等,我趕著要成名。"我衝口而出。

    "趕著成名給誰看?"他反問我。

    "你別理我。"他沮喪地望著我說:"難道你不明白嗎?"  "我明白,但我不能再陪你等,我覺得很無聊。"  

    "那你走吧。"他說,"以後不要再回來,我看見你就討厭。"  

    "是你要我走的……"我覺得丟下他好像很殘忍。這一年來,我漸漸發現,他外表雖然裝得那樣高傲,內心卻很孤獨,除了創作,差不多凡事都要依賴我。

    "你還不走?我現在開除你。"他拿起我的背包扔給我。

    "我走了你不要後悔。"  "荒謬!我為什麼要後悔?快走!"我立刻拿著背包離開他的家。

    這個人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對他僅餘的一點好感都沒有了。

    從跑馬地走出來,我意外地發現一間毫不起眼的文具店,為了可以找個地方抹乾眼淚,我走進店裡,隨意看看貨架上的東西,誰知道竟然讓我發現這半年來我們天天在找的PANTEL1.8CM。

    "這種筆,你總共有多少?"我問店東。

    "只來了三打。"店東說。

    "請你統統給我包起來。"我抱著那盒筆奔跑回去,興奮地告訴楊弘念。

    "我找到了!"他立刻就拿了一支開始畫草圖。

    我整夜站在他身邊,看著他完成一張又一張的冬季新裝草圖。那些設計,美麗得令人心動,原來這半年來,他一直也在構思,只是沒有畫出來。

    "很漂亮。"我說。

    "你不是說過辭職的嗎?"他突然跟我說。

    為了自尊,我拿起背包。

    "不要走,我很需要你。"他說。

    "我不是最好的。"我回頭說。

    "你是最好的。"他拉著我的手,放在他臉上。

    也許我跟他一樣寂寞吧,那一剎,我愛上了他。

    "竟然是楊弘念?"跟良湄在中環吃飯時,我把這個消息告訴她,她嚇了一跳。

    "是他。"我說。

    "那徐文治呢?"  "他已經有女朋友,不可能的了。"  

    "你不是為了他才去當楊弘念的助手嗎?怎麼到頭來卻愛上了楊弘念?"跟良湄分手之後,我獨個兒走在路,上想起她說的話,是的,我為了一個男人而去跟著另一個男人工作,陰差陽錯,卻愛上了後來者;就好像一個每天守候情人的來信的女孩子,竟然愛上了天天送信來的郵差。是無奈,還是寂寞?生命,畢竟是在開我們的玩笑。

    玩笑還不止這一個,那天在銀行裡,我碰到文治,他剛好就在我前面排隊,我想逃也逃不了。

    "很久不見了。"他說。

    "是的。"  "工作順利嗎?"他問我。

    "還不錯,你呢?"  "也是一樣。那天跟你一起在出租車上的男人,就是那個著名的時裝設計師嗎?你就是當他的助手?"  

    "都一年前的事了,你到現在還記得?"他靦腆地垂下頭。

    原來他一直放在心裡。

    "先生,你要的美元。"櫃檯服務員把一疊美金交給他。

    "你要去舊金山嗎?"  "是的。"  "去探望女朋友嗎?"我裝著很輕鬆的問他。

    他尷尬地點頭,剎那之間,我覺得心酸,我以為我已經不在意,我卻仍然在意。

    "我不等了,我趕時間。"我匆匆走出銀行,害怕他看到我在意的神色。

    外面正下著滂沱大雨,我只得站在一旁避雨。

    文治走出來,站在我旁邊。我們相識的那一天,不也正是下著這種雨嗎?一切又彷彿回到以前。他,必然看到了我在意的神色。

    "你很愛她吧?"我幽幽地說。

    "三年前她決定去舊金山的時候,我答應過,我會等她。"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沒人知道將來的事,但是我既然答應過她,就無法反悔。"  

    "即使你已經不愛她?"他望著我,說不出話。

    雨漸漸停了。我身邊已經有另一個男人,我憑什麼在意?

    "雨停了。"我說。

    "是的。"  "我走了。"我跟他道別。

    他輕輕地點頭,沒有跟我說再見。

    我跳上出租車,知道了文治只是為了一個諾言而苦苦等待一個女人。那又怎樣?她比我早一步霸佔他,我來遲了,只好眼巴巴的看著他留在她身邊。

    我一直不認為他很愛她,也許每一個女人都會這樣騙自己。這一天,他證實了我所想的,照理我應該覺得高興,可是,我卻覺得失落。也許,他不是離不開她,而是他不能愛我更多。比起他的諾言,我還是微不足道。

    在楊弘念的床上,他詫異地問我:"你以前沒有男朋友的嗎?"也許他覺得感動吧。

    但是他會否理解,對一個人的懸念,不一定是曾經有欲。單單是愛,可以比欲去得更深更遠。

    "你不是曾說我的境界不夠嗎?"我問他。

    "我有這樣說過嗎?"他用手指撫弄我的頭髮。

    "在往巴黎的飛機上,你忘了嗎?"  "我沒有忘記——  "  "你還沒有告訴我怎樣才可以把境界提高。"  "我的境界也很低——  

    "他把頭埋在我胸口。

    "不,你做出來的衣服,也許是我一輩子都做不到的。"  "有一天,你一定會超越我。"他呷了一口"天國蜜桃"說。

    "不可能的。"  "你一點也不瞭解自己。我在你這個年紀,決做不出你在畢業禮上的那一系列晚裝。那個時候,你是在愛著一個人吧?"  

    "誰說的?"我否認。

    "只有愛和悲傷可以令一個人去到那個境界。最好的作品總是用血和愛寫成的。曾經,我最好的作品都是為了一個和我一起呷著'天國蜜桃'的女人而做的。"他還是頭一次向我提及他以前的女人。

    "後來呢?"我問他。

    "她不再愛我了。"  "你不是說,悲傷也是一種動力嗎?"  "可是我連悲傷都不曾感覺到——  "  "你還愛她嗎?"  "我不知道——  

    "忽然,他問我:"你愛我嗎?"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為什麼這樣看著我?"他有點委屈。

    "想不到像你這麼高傲的人也會問這個問題。"  "這個問題跟高傲無關,你怎麼知道,我的高傲會不會是一件華麗的外衣?"我失笑。

    "你還沒有回答我——  "他說。

    "我還沒有去到可以答這個問題的境界。"我說。

    我用一個自以為很精采的答案迴避了他的問題。但是我愛他嗎?也許我不過是他的"天國蜜桃",我們彼此依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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