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湖,若拿它跟著名的洞庭湖、太湖相比,不過是個小池塘,湖域並未特別寬廣,週遭也沒有使人眼睛為之一亮的美景。
這麼一座小湖泊,放眼望去,卻擠滿慕名而來的男男女女,原因出在環繞情湖的許多傳說。
這些傳說,經過百來年口耳相傳,早已不可考察。
然而,隨著時光遞嬗,相信情湖傳說的人們卻有增無減。這不起眼的小小湖泊,成為名譽全國的觀光勝地。
「哇,人好多喔!」宋憶仙喊著。
「這地方怎麼一天比一天人多了?」任慈峰無奈反問。
一大早,他被興匆匆的宋憶仙拉來情湖,遠遠就看一大群年輕男女將湖圍得水洩不通,叫宋憶仙下次再來,她死都不肯,累得任慈峰只好變出八隻手來,替他任性的義妹開道。
「我早就說過,要來情湖玩的,是你每次都沒空。難得今天沒事,當然要求逛逛啊!」
「你可以自己一個人,或約別家小姐一起來,何必硬要纏我?」任慈峰轉頭看向身側的宋憶仙,眼珠一轉,看向後方人群。
嗯,司徒流鏡正一臉無奈跟在後面。看來,她不喜歡人多的地方。
「這種地方,怎麼可以一個人來?」
「約朋友結伴,就不寂寞了吧?」
「你……」宋憶仙輕嗔一聲,抓緊任慈峰左臂道:「情湖當然是要跟情人一起來呀!傻瓜!」
情人兩字入眼,任慈峰不由自主又一次藉側頭動作,偷看司徒流鏡的表情。
咦,她的臉色變了?這表情是……憤怒。她在氣什麼?
任慈峰想起,昨天剛進入此地城鎮時,同樣的神情也出現在她臉上過。當時,他以為司徒流鏡會氣得拔刀就砍,連忙推開宋憶仙,準備隨時接刀。
後來,她的臉色緩和了。
對於司徒流鏡異於常人的情緒反應,他簡直是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任慈峰喃喃自語:「奇怪……」
「有什麼好奇怪的?」宋憶仙問道。
「啊……我在奇怪情湖到底有什麼魔力,吸引這麼多遊客前來。」任慈峰趕緊自圓其說。總不能照實說,他正在想另一個女人吧!
「關於情湖的傳說,你不知道?」
「聽是聽過一些,不是完全明白。」他說謊了。
情湖傳奇,好幾年前他就聽文司彥提過,令他驚訝的是,他竟然若無其事地欺騙全心信賴他的宋億仙。
罪惡感不斷滲進體內,宋憶仙以前常對他說的一句話,「我相信,你絕不會騙我。」教他坐立難安。
「相傳,只要情侶們同時在情湖旁握一顆石子,許下永世相愛的願望,再一起將石子丟進湖裡,就能一世相隨呢!」宋憶仙不疑有他的解釋。
「這湖遲早有一天會被石子填平……」
「所以情侶只能合丟一顆,而且,還有特別的限制唷!」
「限制?」這他就不知道了。
「一個人只能許一次願,丟一次石子。也就是說,如果和情人來這里許過願,下一回若和別人來許願,會失去效力。」
「那花花公子就不能用這套來騙女人了。」任慈峰失笑道。
女孩子就是相信這玩意,只要冷靜下來想想,就會知道這種許願傳說根本沒有效用。
任慈峰相信,人心才能操縱愛情,一池死水能做什麼?想著,他突然記起一段回憶。
雷鳴山裡,漫漫路途十分無聊,幸好他臨時多出一個「同伴」,一路上談談說說,倒也有趣。
記得他曾半開玩笑地問「她」,怕不怕死在她手下的冤魂來纏?本以為女子多少懼怕怪力亂神一類,他可以藉此引導那人入正途。
她只是冷冷回答,「我不信鬼神之事。這世界上,我只相信自己。」真是徹底的自信哪,那傢伙!
「怎麼了?又在發呆!」
不滿任慈峰神遊太虛,宋憶仙不得不嬌嗔出聲,才終於把任慈峰的心拉回她身上。
「抱歉,一時失神。」
「這句話我聽多了!」任慈峰的道歉不但沒有清除宋憶仙的怨意,反而加深她的懷疑,「這兩天總看你時常失神,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沒看過你這麼反常啊!」
像他不小心在雷鳴山救了某個他不該救的人,還不小心看到她的裸體,又不小心抱了個全裸的她滿懷,最後更不小心的斷送自己一世英名,只為了救那始終不領情的她一命……
這一連串「不小心」,他半個字都不能對宋憶仙說。
儘管他從不瞞這位美麗的義妹任何事。
「你終於還是騙了我……」宋憶仙突然傷心欲絕。
「騙?」任慈峰大驚,急急否認:「沒有啊!」
難道他把心事都寫在臉上,讓人一看便知?
還是由於作賊心虛,額頭上不知不覺浮起「騙子」兩個大字?啊啊,這該怎麼辦?
「我一直在等,等了兩天,等你自動告訴我。」
「這……我……」任慈峰啞口無言。
他現在的心情,就像他身戴枷鎖長跪在地等待審判。想全盤托出,又怕被打人大牢,進退兩難。
「到現在還想隱瞞?」宋憶仙睜大眼。
任慈峰不語。
「你變了!以前……以前你不會瞞我的。」
任慈峰依然沉默。一絲苦笑靜悄悄爬上嘴角。
對宋憶仙指控的事實,最感到驚訝的,或許是他自己。
「進祁家村前,我遇上一隊人馬。」
「……飛雲堡?」
「不錯!」宋憶仙恨恨道:「為什麼?為何要救司徒流鏡?你知不知道這樣做,會有什麼後果?」
「……知道。」
「那是為什麼?為什麼?」宋憶仙越講越激動。
任慈峰沒有回答。連他自己都想不通的問題,該如何回答?
若說是不忍一條年輕性命就此消失,實際上,他可不是那種悲天憫人的慈善家。該除的「惡」他向來是不留情的。
說司徒流鏡是他的朋友,又沒有那麼一回事。因為自始至終,司徒流鏡沒有放棄要殺他的念頭。
若說他想感化司徒流鏡,卻是十成十的大失敗。
她從頭到尾連個「謝」字也不曾出口,他哪敢奢望自己數日苦口婆心的勸阻,對方會聽得進去?
回想起來,任慈峰不得不洩氣。
問她,殺人有什麼樂趣?
她反問,不殺人又有什麼樂趣?
說她,女子行走江湖,太過危險。
她反說,死在她手裡的男人不計其數,男人才危險。
訓她,殺戳必招人怨,報復接踵而至,如何抵擋?
她反斥,擋不了就死,不用多管閒事!
唉,這個司徒流鏡哪,真教人哭笑不得!
「無法回答?」宋憶仙問。
「……或許吧!」任慈峰坦然招認。
早在宋憶仙盤問之前,任慈峰已問過自己無數次。偏偏理不出頭緒。
他以前曾有過路見不平,拔刀相勸的舉動,然而,把「行俠仗義」四字套在這件事上,太牽強了些。
第一次救司徒流鏡,一方面藉此處罰強盜們背信忘義,一方面出自人性的不忍,給司徒流鏡自新機會。
第二次呢?
「不管別人怎麼說,我始終是相信你的。」宋憶仙語帶哭音,「相信你會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但是,你卻讓我失望了。」
「憶仙……」
局勢演變至此,安慰眼前的淚人兒,比想什麼理由要重要多了。任慈峰連忙用袖子替宋憶仙拭淚。
「你……你該不會……」
「憶仙,別哭了。」
宋憶仙越哭越傷心,周圍人群逐漸向他們圍攏,指指點點之聲此起彼落,他們兩人儼然成為眾人議論的焦點。
任慈峰呆呆站著,感受到一大堆異樣視線頻頻往他身上招呼。
唉!他是招誰惹誰了啊?
「求求你,別再哭了,大家都在看呢。」
「他們看他們的,管人家做什麼!」
「拜託,憶仙,你行行好,再這麼哭下去,我不被人當做薄倖男子唾罵至死才怪。」任慈峰努力不懈勸慰著哭得像淚人兒的她。
不忍心見任慈峰急得滿頭汗,宋憶仙掏出絲巾,輕拭眼角淚珠,抽噎道:「那我問你一個問題,可不准再騙我,否則……」
「天地為證,我任慈峰句句真心。」
唉!他就算有膽子說謊,身邊這群人也不會原諒他吧?如果宋憶仙又哭起來,麻煩就大了!
「你是不是對她……司徒流鏡動心了?」
宋憶仙吞吞吐吐的問著,答案只有「是」或「不是」,沒有第三種答案,照理說很容易答。
任慈峰左右轉了一下頭,這舉動在別人眼裡是舒活筋骨,在他,只是下意識找尋她的蹤跡。
沒有,她的身影埋沒在人群中。然而他相信她一定在。他的回答,她也會聽到。
如果回答「是」,她八成會邊對他揮刀邊冷笑,「愛上我?那就把人頭奉獻給我吧。」
如果回答「不是」,宋憶仙滿意,圍觀群眾滿意。至於他,應該也沒有什麼不滿才對……
該如何作答,已經很清楚了。
宋鴻武待他有如己出,為了司徒流鏡,他已背叛過義父一次,拖累鴻聞山莊的名聲,他不能讓義妹當眾丟臉。
何況,宋憶仙與他自小青梅竹馬,一起長大,他早已在心裡認定義妹是他未來長相廝守的對象。
就算在公眾之前承認這件心事,也沒有任何不妥。
在雷鳴山那幾天,不過是偶發事件,就把它當做一場夢,忘得一乾二淨比較好……
「怎麼?不知怎麼回答嗎?」
在宋憶仙的聲聲催促下,任慈峰深吸了一口氣。「不是。」
話一吐出,任慈峰看著嬌美笑容再度回到宋憶仙臉上,同時,祈村長的一句話猛地蹦進他心裡。--如果一個人說話前,支吾再三,那句話十有八九並非出自真心。
他不得不佩服老人的智慧。
「那就好,」宋憶仙破涕為笑,「我相信你。」
人群見他們小倆口拌嘴落幕,紛紛散去。
「走,我們去許願!」宋憶仙開心的拉著任慈峰就走。
好不容易擠到湖畔,宋憶仙撿了顆小石子握在掌心,並笑著叫任慈峰雙手握住她的手,一起許願。
「希望我們……」宋憶仙剛開始低聲祈願,任慈峰聽到一聲奇異聲響。
長年的武學修為及警覺告訴他,那不是人聲、語聲、風聲或水聲,是比那些更具危險性的……兵刃破空而來聲!
任慈峰大驚抬頭,半空中,刺目閃光如流星般向他和義妹之處飛來,來勢迅急,顯見敵人是盡力擲出兵器。
那是……乾坤刃!
任慈峰只需一眼,立刻分辨出在天空呼嘯而來的兵器,是乾坤刃中的一把…
司徒流鏡為何在人這麼多的地方行刺,很難掩蓋行跡。她為何要這樣做?
下一個瞬間,任慈峰緊接著發現更令他詫異的事。
飛刀的軌跡不是針對他。而是宋憶仙!
她要取義妹的性命?
這怎麼可以!
不假思索,任慈峰推開宋憶仙,火速抽出背上戰天戩,格開直往義妹頭上來的乾坤刃。
被打飛的乾坤刃,在空中一個迴旋,輕巧的回到司徒流鏡手中。
此時,情湖人潮被這起變故嚇著,紛紛向兩旁疏散,任慈峰正前方以人牆開出了一條小路,路的另一端,司徒流鏡右手握著被打回的乾坤刃,森然屹立。
「為什麼要對憶仙下手?」
任慈峰不相信司徒流鏡是一時失手。別的菜鳥殺手還有可能,她的能耐可不至於如此。
「我高興殺誰,你管不著!」司徒流鏡沒有走近的意思,隔著一大段距離喊話。
由於她戴著面紗,語音冷漠不帶半點感情,任慈峰無法猜測她的想法,儘管在雷鳴山裡,他幾乎每猜必中。
「司徒流鏡,你未免太不知羞恥了吧!」氣憤許願被打斷,宋憶仙斥道:「慈峰哥救了你一條命,你還跑來找碴,到底知不知羞恥啊?」
「你才是不知羞恥!」怒喝一聲,司徒流鏡騰空躍起,整個身子像一支疾飛的箭矢,直投宋憶仙。
宋憶仙沒想到司陡流鏡會突然動手,缺少臨敵經驗的她,來不及做出任何防禦,只能愣愣看著乾坤刃的寒光離她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眼看宋憶仙如花容貌就要斷送在司徒流鏡手上,旁觀人士無不驚呼出聲之際,另一條身影躍至宋憶仙身前。
「住手!」
衝到宋憶仙身前,任慈峰擋下司徒流鏡勢力萬鈞的一招,司徒流鏡身軀落地,與任慈峰之間只差三步距離。
「為什麼要護著她?」司徒流鏡嘶聲喊道。
「憶仙是我的義妹,我怎麼不護著她?」戰天戩橫在身前,任慈峰氣憤說道。
他不懂,司徒流鏡何以要敢擊宋憶仙。
記得司徒流鏡曾對他說過,恨天樓規定旗下殺手不能同時接兩件以上任務,完成手頭任務才能接其他命令。
他的人頭目前為止還沒有落地,司徒流鏡不可能再接受上面指示,前來暗殺宋憶仙。
那麼,她的動機何在?
「喂,你憑什麼罵我『不知羞恥』?」宋憶仙插了進來,氣呼呼的問:「我哪裡不知羞恥了?」
對於宋憶仙的質問,任慈峰也很好奇。
義妹出自名門,教養學識人品俱優,他不相信義妹會做什麼「不知羞恥」,有損門楣的事。不過,他也相信司徒流鏡並非愛造謠生事、信口開河之輩。
對於兩人的疑問,司徒流鏡答得簡潔,「你心裡有數。」隨即緊抿雙唇,顯然不願多談。
「血口噴人!」宋憶仙憤怒不已。
「先別生氣了,憶仙。」任慈峰安慰宋憶仙後,轉向司徒流鏡,正色說:「你到底想做什麼?」
「簡單,要她的命!」
「為什麼?這不是恨天樓的指示吧?」
「是我的意思,不行嗎?」
「你……自己的意思?」任慈峰愕然,他的耳朵沒出毛病吧?
司徒流鏡……那個奉組織命令為無上規臬的恨天樓首席殺手,竟然違背組織規定,一意孤行要殺宋憶仙?
任慈峰雖然高興司徒流鏡學會以自己的觀點去看事物,但是她此次的胡為,卻使任慈峰大為頭痛。
「沒錯!」
司徒流鏡漠然應道,眼中殺氣更盛,如針般冷冽殺意全數投注到宋憶仙身上,教宋憶仙情不自禁瑟縮了一下。
「什麼理由?」任慈峰問。
「……沒有理由,就不能殺人嗎?」
司徒流鏡有回答等於沒有回答的回答,任慈峰自然無法接受。就在不久之前,他才釐清自己心意,命運現在卻開了他一大玩笑。
他不知何時愛上的女子忽然蹦出來,口口聲聲要殺他以前喜歡的女孩。難道這是上天對他的變心所給的懲戒嗎?
「我不能讓你這麼做。」任慈峰鎮定的搖頭。
「無論如何,你都要維護她?」
司徒流鏡的厲聲責問,字字敲進任慈峰心裡。他實在很想大聲說,如果司徒流鏡和宋憶仙立場交換,變成宋憶仙要殺司徒流鏡,他也會全力保護司徒流鏡不受任何傷害。
心裡雖然這麼想,任慈峰卻堅定無比地說:「沒錯,我絕不允許你傷憶仙半根毫髮。」
此話一出,宋憶仙一臉喜色。
而司徒流鏡悶不作聲,沉著的臉色越來越蒼白。
終於,她開口了。
「……我明白了。」說著,司徒流鏡把刀插回腰間刀鞘,並解下刀稱繫住腰間的細繩。
任慈峰看得一頭霧水,正打算開口詢問。
司徒流鏡將回鞘的雙刀丟給任慈峰,語氣黯然道:「乾坤刃還你,算是回報你的救命之恩。」
「還有……祝你們……幸福。」拋下這句話,司徒流鏡轉身一躍,頃刻不見人影。
良久,宋憶仙首先回神,如獲至寶大喊:「太好了,這下什麼問題得解決了!對吧?」
回應她的,是一片沉寂。
任慈峰拿著乾坤刃,身形凝立不移,眼神木然地望著司徒流鏡消失的方向,久久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