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吧!」
「謝謝。」
看著端正多禮到令她發噱的規矩模樣,教她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不過,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孩子。
第一步,也只能先把他帶回家了。
「你在客廳先坐一下,我換一下衣服。」林與彤柔聲說著,語調之輕,怕是這輩子空前絕後的一次。
走進房裡,換下身上的套裝,穿上輕鬆的家居服,將一頭長髮隨興束成馬尾,這才卸去臉上的妝。
那個孩子……會恨她嗎?
她是個不盡責的母親,就連自己生下的孩子性別都不知道,只因她那時急著要逃,一生下他,連看一眼都沒有就走了,就怕看過之後她會放不下,所以幾乎是馬不停蹄地逃回台灣。
而台灣,萬家燈火裡依舊沒有她容身之處,在林家大宅外,她哭得不能自己。
就算她做再多,人家根本不痛不癢,不會感激不會接受,她又何苦再糟蹋自己的人生?
不幹了!在那當下,她告訴自己,剩下的日子,要好好地為自己活。
她努力工作賺錢,隔年再復學,半工半讀或者休學賺錢,賺足了再復學,前後花了七年的時間才將四年的大學學分修完。
看著鏡中的自己,她不禁又歎口氣。
孩子的父親到底在想什麼?為什麼要孩子來找她?
知道自己懷孕的那一夜過後,她幾乎沒再見過他,只是靜靜地待在威尼斯待產,待過了威尼斯的四季,然而每天都像極了冷冬,像一場永遠也走不過的冬季,逼得她的心進入了漫長的冬眠。
而今,端正的出現,讓她的心騷動著。
接下來,該怎麼做?
她不擅長和小孩子相處,不知道要怎麼和他對話,可是他的出現帶來許多疑點,不找他問清楚也不行。
煩吶∼∼今天是她的發表會耶!應該是她最開心的時候,為什麼要搞得她這麼心煩意亂?糟,沒參加慶功宴,不知道會不會被罵。
重歎口氣,無奈起身走到客廳,瞧他正襟危坐著,雙眼目視正前方,要是不仔細看,還以為他是一尊大型的娃娃。
林與彤不由得笑了。
「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
「我不餓。」
「那,渴嗎?要喝什麼?」她問著,隨即轉進廚房。
「Latte,謝謝。」他的嗓音還有著孩子軟軟的細音。
站在流理台前的林與彤頓了下,替他泡了杯牛奶,自己則倒了杯白蘭地,才走回客廳。
「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將就一下吧!」把牛奶遞給他,她坐在距離最遠的位子上打量著。
在這明亮的地方仔細觀察,她才發覺這孩子竟然完全融合了兩人的面貌,教她不由得想起一首歌,好像是那樣唱的;眉毛像你、眼睛像我、鼻子像你、嘴巴像我……該死,眉毛像她、眼睛像他、鼻子像她、嘴巴像他!Shit!
「謝謝!」端正謙恭有禮地接過杯子,淺啜一口,勾笑,「很香,我喜歡。」
瞬間,她的心震了下,是因為他的嘴和眼都像父親的關係嗎?要不,為何她會覺得他的笑和他父親像極了?
尤其是那一雙墨綠色的眸,總是噙著慵懶笑意的眸。
面對他的笑,她好像透過他看見了端懿,讓她的心很浮躁不安。
「你……」開口欲言,頓了下,她吸口氣,問:「你……」啊啊∼∼她不知道要怎麼開口啦!
救命!
「媽咪!」
喝!林與彤雙眼暴瞪著,難以置信他嘴裡吐出的話。媽咪?!叫她?啊,她的心好虛。
「不要緊張,有話慢慢說。」
她看著眼前的孩子,唇角抽搐,發覺他根本像是個貴族小公子,語調不疾不徐,舉手投足之間莫不瀰漫著貴族氣息……他,真的是她兒子嗎?
心被撞擊得很突兀,突然跑出一個這麼大的兒子喊她媽咪,真的讓她渾身不對勁透頂,可是,他的確是她兒子,儘管她沒有善盡母親之職照顧他,但他確實是她的孩子啊!
只是,他太過沉穩內斂,才會讓她難以應對。七歲的孩子,不是應該再任性幼稚一點嗎?
很多話想問,不過想了下,她還是決定先打開電視,製造一點聲響再繼續談話。
太靜了,會讓她的思考當機。
「你……為什麼來找我?」打開電視,有了些許聲響,她才清清喉嚨發問。
「爹地要我來找你。」答案依舊。
「可是……」他怎麼可能知道她的下落?
正想問,卻突見他的注意力被電視畫面吸引,她也回頭看著電視,突地瞧見新聞上正在播放義大利名牌SO的首席設計師和總裁走出海關的畫面。
「哇!」她搗嘴低喊著。「不會吧?!」
天,這一兩個月來,她一直忙著自己的成果發表會,根本就不知道SO的設計師和總裁要來台灣,嗚嗚,這品牌從不在亞洲舉辦發表會的,這一次竟破例而來。
天啊、天啊,她的最愛!多想到機場舉牌搖旗助陣啊!
端正又圓又亮的眸子直瞅著她瞬間醉迷的臉孔,不由笑了。「媽咪,你喜歡這個品牌嗎?」
「嗯嗯!」她用力地點點頭。
SO的設計師薩法諾向來低調,每回在服裝發表會上,總是戴著面具出席,雖說這一兩年來,薩法諾已經榮任總裁一職,新生代的設計師也不斷堀起,但她還是喜歡SO的風格,不過,最愛的還是薩法諾。
「媽咪,你喜歡的是薩法諾、賓塞斯,還是索隆?」
「當然是薩法諾,第一代的設計師!」林與彤興匆匆地回答,卻突地發覺異狀。「嘿,你怎麼會懂得這麼多?」
他說的這三個,都是SO裡頭最著名的服裝設計師耶!
「爹地!」端正雙眼發亮,指著電視。
她驀地回頭,然而畫面上鎂光燈閃爍,光影交錯,她看不出哪一個是端懿。「你爹地也到台灣了?!」她的心被無形的壓力揪得好緊。
「嗯,爹地是──」
話未說完,她的手機響起,她接起,還沒答話,那頭已經劈頭吼起來。
「與彤,你在搞什麼鬼?!等你一個小時,你到底是死到哪裡去了?你該不會忘了你才是今天的主角吧?!」艾娃劈哩咱啦地罵了一串。
她乏力地頹下肩頭。「娃,我有事,晚一點再跟你說,麻煩你先幫我跟他們道歉,好嗎?」
「你現在在哪?!」
「我在──」門鈴響起。她瞪著門板,不會吧,找上門來了?起身走向玄關,開了門,「娃,我──」
瞬間,話被吞噬了,手機滑落,她也渾然不覺,雙眼像是被下了咒,只能直挺挺地瞪著眼前的男人。
一頭烏黑得像是深巧克力的發略長,層次分明的劉海掃過有型的濃眉,有些凌亂地垂散在輪廓分明的腮邊,儘管臉上戴著大大的墨鏡,但光是那張嘴,便已足夠讓她認出他是誰。
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是幻覺,還是實體?他的出現,恍若將她遺落在威尼斯的心也給一併帶回了,眼眶熱了,鼻頭酸了,心跳亂了……她張口卻無法言語。
沒想過會再見到他,她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面對他。
「不請我進去嗎?」端懿取下眼鏡,深邃得有如汪洋般的墨綠眸子噙著濃烈深情眨也不眨地瞅著她,像是要將她吸攝入他的體內。
「我、我……」她的思緒亂成一團,沒辦法應付眼前的突發狀況。
今天是個值得慶賀的日子,是她正式出道的日子、是她首次發表會的日子、是她遇見兒子的日子、是她與他重逢的日子……啊,太多驚喜,她沒有辦法承受,感覺眼前的一切都還是夢,時光飛速倒轉著,這七年來的努力似乎都是幻夢,事實上,她還是當年那個一無所有的女孩。
她不由得恍惚起來。
「雅各。」他低柔的呢喃像是絲絨般在她的心間滑落,教她一顫,清醒過來。
抬眼看著他,他還是他,但是沒了當年那份偶生的狂妄和教人心動的柔笑,取而代之的是更加讓人沉淪的深斂魔魅氣息。
她猜不出他來找她的用意,更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找到她的,也不知道該不該讓他踏進她的生活裡。
但是,他叫她雅各,不是叫她婉妤,這意味著什麼?
「爹地!」端正在裡頭喊著。
端懿別開眼,拎著行李和公事包,堂而皇之地踏進她固守的堡壘。
回神,林與彤快步跟上,想趕他出去,但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生命中突然出現的,可以命名為「親人」的家人。
「爹地,你剛才還在電視上呢!」端正撲進他的懷裡。
端懿看著電視。「那是稍早畫面,我早就逃出來了。」
「爹地,我們這一次可以在台灣待多久?」他撒嬌地環上他的頸項。
「要看你媽咪怎麼做嘍!」他把問題拋給愣在一旁呆若木雞的女人。
「等等,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她撫頭呻吟著,感覺自己好像外星人,完全聽不懂父子間的對話。
「你希望我在孩子面前侵犯你嗎?」他突道。
「嗄?!」她錯愕。
「別發出那種誘人的聲音。」嗓音低啞,帶著警告。
她忙搗住嘴,禁止這張嘴再發出可能會害她遭遇不幸的聲音,臉頰泛紅,極惱地瞪著他,卻瞧見他唇角玩興的笑意。
不知為何,她鬆了口氣,只因他笑了。
兩人沒有再重逢後的熱情擁抱,但她發現矗立在兩人之間的那面高牆,似乎消失了。
可她不懂,他為何像沒事人般地來找她?他不是氣她嗎?畢竟最後一次見面的狀況是那般的差勁,他……忘了嗎?
「過來吧!談談我們的合作。」把端正放下,揉了揉他的頭。「你去看電視,爹地和媽咪有事要談。」
端正聽話地閃到角落,很努力的專注在電視上頭,只用餘光偷覷兩人的互動。
「過來。」瞧她依舊僵在原地,端懿長臂一伸,將她抓到身旁的位子坐下,隨即從公事包裡取出一本資料夾。
「我們之間有什麼好合作的?」林與彤不著痕跡地把手抽開,自嘲道:「難不成還打算要我再幫你生一個?」
他聞言,濃眉微挑。「這個主意不錯,我會考慮。」唇角上勾,顯示他心情很好。
「你!」本來是想要譏諷他的,豈料卻被他反將一軍。
「好了,先看一下這東西吧!」大手又溫柔地貼覆上她的手,輕輕地將她拽進他懷裡。「我相信你應該會答應。」
她忙著想抽回手,卻突地發覺,他全身上下,甚至是旅行袋和公事包全都是SO的產品,包括他翻開的資料夾裡頭……
「你是誰?!」她驚詫地搗住嘴,天啊,那是一張張的服裝畫,而且是SO首席設計師索隆的服裝畫!
端懿皺起眉看向兒子。「你沒跟媽咪說嗎?」
「我剛要說,你就來了。」端正一臉好無辜。
他點頭,瞭解,直瞅著她。「你想,能夠拿到這些東西的人,會有誰?」
「當然是設計師本人!」他是嗎?她只知道他的中文名字。
他搖搖頭,賣著關子。
「不然……」還會有誰?付了下,一道靈光滑過腦際,她雙眼發直。「你是薩法諾?」
他笑了。「答對了,給你獎賞。」
驚奇僵住了她的臉,來不及反應,他的吻已經送上,無視她的掙扎,無視端正在旁,他噙著想要將她完全吞沒的渴望,深深地糾纏,吻得狂野激情,像是要攝去她靈魂般地強悍,像是要填補幾年來的空虛,他吻得欲罷不能。
「等等、等等……」她在喘息縫隙間阻止他氾濫的深情。
這個人怎麼一點都沒變?兒子就在旁邊耶!
「我想你。」他濃厚的氣息暈染著她,唇還在糾纏著。
林與彤頓時怔住,難以置信他竟會說出這種話。想她?!他搞清楚她是誰了嗎?
「誰准你跑了?」他粗嘎低咆著,輕嚙著她柔嫩的唇瓣。
他還有正事要辦,不該在這當頭跟她縉踡不休,他也以為自己可以控制大局,但是卻太高估自己的能力,忘了被思念折磨得有多苦。
一沾染上屬於她的氣息,他都快醉了。
該死,終於找到她了,終於能夠像這樣將她緊擁在懷裡了!他渾身透著薄顫,全身血管債張,血液好似逆流般,他有瞬間的迷眩和滿足。
「喂、喂,我不能呼吸了!」
耳邊聽見她難受的聲響,他才意識到自己摟得太緊,略微鬆開了力道,卻還是不捨放開她,就怕一不注意,她又逃了。
「你真的是薩法諾?」喘了口氣,她才找到自己的聲音。
他真的是SO的第一代設計師,那個將SO品牌推到全世界的男人?
天啊,他居然是她的偶像,她孩子的爹地,而剛才,他又將她吻得暈頭轉向?!她好亂,她亂到快要崩潰了!
「想看我的護照嗎?還是看我的設計圖?」他翻開資料夾最底層,上頭是一張張泛黃的服設畫。
她發顫地接過手,忍不住低吟出聲,逸出難以遏止的喜悅。
啊,至寶啊!薩法諾的親手畫∼∼她死而無憾、死而無憾了!
端懿看著她激動的表情,啼笑皆非。「一張紙會比一個人好嗎?」既然崇拜他,倒不如直接親近他,貼著畫看做什麼?畫能滿足她嗎?
「你真的是薩法諾?」她依舊盯著畫作,腦海中翻飛過當年偷閱他畫本的情景,那畫中的筆觸和這張畫作上的線條,幾乎是一模一樣。
「薩法諾歐斯多。」這是他的全名。「SO是用我的名字縮寫命名的,而我找你,是希望你能夠加入這一次的發表會,我相信這個機會對於你這個新人來說,會是最大的宣傳效果,如果你願意,我會將雅閣納入SO的副牌。」
趁著這當頭先將他的來意說清楚,免得他滿腦子只想將她撲倒在地。
林與彤垂著眼,不管她怎麼想,還是覺得自己的腦袋裡頭像是裝了一坨漿糊,理不出頭緒,只能傻傻地看著他。
「由不得你說不,副牌的事可以先不管,但發表會非你不可,我已經跟裕合談過了,席斯柔已經答應我。」端懿拾起她一繒髮絲把玩,湊在鼻間嗅聞,屬於她的氣味讓他覺得眼前的她很真實,不再只是夢境裡的幽魂。
「我……」不行,要當機了。「你知道我是誰嗎?」
太突然,太無預警,她完全消化不了他說的話。
他垂下眼睫,「那麼,你又知道我是誰嗎?」懶懶的口吻透著不悅。
她重擰起眉,總覺得自己變得很笨,連話都聽不懂。
「我是你的丈夫,不是嗎?」歎了口氣,他低柔喃著,透著憐惜。
「你?!」
「不是嗎?」他凜容。
「你知道我是誰嗎?」她抱著頭又問了一次。
她不是林婉妤!既然他已經跟席斯柔接洽過,那就代表他應該知道她真實的身份,不是嗎?
端懿深吸一口氣,貼在她的耳邊暴咆著,「你是雅各,你是林與彤,是雅閣的設計師、是我的妻子、是我孩子的媽咪,也是我最愛的女人,夠不夠清楚?!我會不知道你是誰嗎?我會連我愛的人都搞錯嗎?!」
混帳東西,到底是把他當成什麼了?!
當初不告而別,他責怪她了嗎?他放下被遺棄的怨,為了見她一面,風塵僕僕而來,她沒面露感激也罷,還敢問他她是誰?!
他會搞不清楚狀況?
唯一一個搞不清楚狀況的人,是她!
「可是,你說你一見鍾情的是婉妤。」她虛弱回應。
那句話就像是一句魔咒,把她的心綁得死死的,讓她無法動彈。
「那是……」說來話長,改天再聊行不行?「先別管那些,倒是你,從明天開始,你要從旁協助我,知不知道?」
林與彤的眸色黯淡下來,像是沉進威尼斯冰冷的海底。
他不解釋,是因為他一見鍾情的對象依舊是林婉妤,當年會對她那麼好,是因為他把她錯認為婉妤,就算現在真愛上她了,但如果有天他遇到婉妤呢?來到台灣,他沒去找她嗎?
好煩,愛人太傷神,她只想衝刺自己的事業,只想愛自己,不想再牽扯過去,過去就應該讓它過去,別再說也別再提。
「與彤?」
她驀然抬眼,只因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而他的眸底有著毫不掩飾的深情,有著被思念折磨過的痕跡,那複雜而高深莫測的眸瞳,是一片曾經溫柔包裹她的熱情海洋,但她不能再愛他了。
她沒有自信忍受第二次的痛。
「我們明天再談,我累了。」為了準備發表會,她根本沒好好睡過覺,再加上今天這麼繁忙的前置作業,讓她只想早點爬上床。
「好,明天再談。」
她起身要送客,卻見他們父子各據一地,根本沒有離開的打算。
「你早點睡,我們還有時差要調整,待會再睡。」端懿說得理所當然,如同打一開始,他就是這屋子的主人一般。
「可是,你們──」
「當然是住在這邊嘍。」他招著手,兒子立刻很識相地靠過來。「端正,你想要跟媽咪一起住,對不對?」
「對!」
「就這樣了,孩子的媽。」他眨眨眼,笑得很柔,就像初見面的第一眼。
她的心至此全然亂成一團,沒力氣收拾,只能留待明天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