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文緩緩醒來,頭疼欲裂,隱約聽到有爭吵的聲音,他努力睜開眼睛。
只見茗雯站在他身前,面對幾個遼兵,「你們滾開!」
一個遼兵說:「姑娘讓開,是這個宋人打了我們的人,與你無關!」
茗雯毅然道:「要動他,除非你們先殺了我!」
那遼兵道:「既然如此,姑娘休怪我們無禮。」上前一步,欲強行帶走承文。
茗雯從懷中掏出一物,扔在眾遼兵眼前。眾人看去,竟是一塊上好白玉雕成的玉珮,精細無比。一人拾起玉珮看上面所刻的字,頓時臉色發白,雙膝一彎跪倒在地。眾人紛紛看過去,只見上面刻著「福壽永昌」,再一行小字「玄旭帝耶律鴻翊為御妹茗雯十五生辰贈」。
眾人均跪下,茗雯道:「怎麼樣?是假的嗎?」
「公主恕罪!」
「只要你們守口如瓶,我就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茗雯道:「我畢竟是偷跑出來的,也不希望太張揚。但如果你們亂說……別說傳到我耳朵裡,只要有人聽到,誰都可以以『觸犯皇族』之罪,將你們交給我五哥發落。」
「小的不敢、小的一定不會說的!」眾人忙道。
「那還不下去?」眾人一哄而散。
茗雯回頭看承文,見他半睜開眼看著自己,粉面一紅:「楊大哥,你醒了!」承文要起來,她忙道:「等一下,楊大哥,先喝這杯茶解酒。」
承文接過她遞來約茶,笑道:「能讓公主親自服侍,小的真是受寵若驚。」喝下茶感覺好了很多,問道:「現在幾時了?」
「辰時。」
「啊?不會吧?」承文連忙下床,「竟讓你一夜未回宮!看來我人頭不保!」
茗雯嫣然:「沒事的,我皇兄會處理。他昨天走時說晚上會回來。」
「那麼……」承文遲疑片刻,「我領你去一個地方吧,雁雪也許會去那裡等我。」
二人買了一匹馬,茗雯坐在後面抱著承文,感到風從耳邊掠過,緊貼住承文後背。
過了半個多時辰,兩人到了山林之中,承文給茗文一丸藥:「含著,谷中霧有毒。」將馬拴在樹上,與茗雯向一條小徑走去。走出幾步,茗雯只見白霧罩住山林,她越發驚奇,但沒有出聲,跟著承文走。
走入谷中,茗雯眼前一亮:谷中並無毒霧,紅花綠草,隱隱青山。一座小山矗立,泉流汩汩。
承文領茗雯走到山腳下,一塊山巖表面平滑,旁邊有兩塊平滑小石,好像是桌椅。承雯笑道:「雁雪修建這個的時候,沒想到會有第三人來這裡,因此只設了兩把椅子。她沒來,你先坐這裡吧!」
茗雯好奇地問:「這是龍姐姐做的嗎?你們約好在這裡相見嗎?你可是答應過我要告訴我你和龍姐姐的事的。」
「這個地方是我與雁雪初見之處,後來我們幾乎每次都在這裡見面。雁雪一定會猜到闖宮的人是我,昨晚我又沒有把你送回去,她今天一定會來這裡找我。」承文解釋道。
「我與雁雪初見於此,在七年前,她年方十一,我十八。」承文凝視來時小徑,想起往日點滴,「那時我已為宋將,一次戰時失利敗至谷外,我拚命向林子深處跑,被毒霧迷倒,追兵亦被毒。恰逢雁雪來到斷魂谷,救了我。我在谷中呆著養傷,大概能有十幾天吧!雁雪由谷中動物姿勢,悟出武學至理並傳授於我,但我只有輕功學得好一點。後來我重回宋營,三年前再與雁雪相見時,我已是宋軍主帥,鎮守邊關。此後我們有空時便在此地相見,直至去年我回京。」「那你昨日酒醉時說什麼『別傷害自己』,是什麼事啊?」茗雯問。
承文臉一紅:「去年我被召回京,知道我一走後祁州難守,但又不敢違君命。那時常常喝酒,喝醉了就找人打架或用酒杯碎片在手臂上劃出血痕。」他挽起袖子,臂上深深淺淺十餘道傷疤,「當時真是瘋了一樣,唯有以傷害身體來麻醉自己的腦袋。臨行前向雁雪辭別時被她發現了,你知道她是怎麼做的嗎?」茗雯搖搖頭,暗示其實已經夠明顯的了,但她無法相信那個一向冷冷淡淡的龍雁雪會做出那種事情,承文接下來的話卻印證了她的猜想:「她數了一下傷痕的條數,抽出飛龍劍在自己的臂上同樣割了十餘下,連深淺都類似。」
「我當時驚呆了,忙為她包紮,她淡淡的說『師兄,你可以任意傷害自己,我也可以。你受什麼樣的傷,我也可以受。』雁雪一向淡漠,但語出必行,因此我回京後不但不敢自殘,還要小心保護自己不要受傷,以免她傷害自己。」
茗雯睜大眼睛:「真想像不出這會是龍姐姐做出的事情……而且她怎麼能割傷自己呢?她是女人啊!」
承文苦苦一笑:「雁雪十一歲繼承龍族族長之位,此後殺人無數,她不是無情之人卻強使自己無情,一旦心軟脆弱便以痛強迫自己忘卻一切。其實她自己身上傷痕無數,也許正是因為她知道壓抑的痛苦,才不讓我也走她的覆轍。她就是這樣從天真善良,變成如今的樣子的。幸好在她心中還有我的存在,我是龍族之外她唯一在乎的人,有我,她還能表現一點真情。我最希望的是有一天她能放下龍族,對其他人敞開心扉。」
茗雯執起承文的手,看著他臂上的傷:「龍姐姐好可憐,但楊大哥你也是。你心中一定很苦吧!邊塞戰況緊急,朝中之臣卻滿不在乎,只知吟詩作文章。」她又落下淚來,「楊大哥,我真希望我能安慰你,但……」
承文微笑道:「這樣已經夠了,茗雯,你能這樣傾聽我發洩就已經夠了。畢竟,你是遼國公主啊!」
茗雯的淚落在承文舊傷之上,道:「若我不是公主……」
承文道:「若你不是遼國公主,天南地北,我都會偕你相隨。」
茗雯慘然一笑:「可惜我是。」
承文慢慢替她拭去眼淚,道:「世人有白髮如新,傾蓋如故。得與你相識,雖只一天,一世不枉。」
茗雯含淚笑道:「的確是傾蓋如故,你我都在心機很重的人身邊長大,卻能長成這麼單純,很難得的。」
承文道:「沒錯,儘管我大雁雪七歲,她的心機卻是我追不上的。」
茗雯道:「我皇兄也是的,他在與我三哥爭太子時雖然表面平和,暗地裡卻常使手段。登基後就更是了,曲寒就是他的暗殺者。有時候我知道一些事情看不慣就去問他,他說政治有光明的一面,但絕大多數是黑暗。龍姐姐也是這樣,為了龍族,可以毫不猶豫的殺人。」
承文道:「你別看雁雪總是溫柔待人,其實她除了龍族和我以外什麼人都不在乎。她的感情在十一歲時便被她自己封起,我無力打開,只能分享她十一歲以前的感情而已。」
「我皇兄也是。」茗雯道,「我母后在我皇兄登基前,曾對他說過無情莫過帝王家,身為皇帝,身邊的每個人都可能會變成敵人,尤其是血親最是不能信任。如果太輕易對別人動情,只會禍國亡身。因此我母后給了我皇兄一對耳環,讓他封印自己的感情。」
「我記得兩年前我皇兄很寵一個漢女,幾乎要封她為妃了。有一天那個漢女告訴我皇兄她是宋朝奸細,為宋送出不少遼國情報,但入宮後對我皇兄情根深種,不願再背叛他。但我皇兄卻殺了她。」
「我皇兄說像這種可以為愛而叛國的人,將來如果愛上另一個男人,也會為了他背叛遼國。這種人無法相信。」
「這也太沒道理了。」承文道。
「其實這一切都是借口,真正的理由是他沒有愛上那個漢女。在他和那個漢女相處的時候,我常常看到他用手去觸摸耳上的耳環。我皇兄不是不能愛上別人,而是不敢去愛啊!」
「雁雪又何嘗敢去愛?」承文歎息一聲。
承文忽然大笑:「咱們的話題怎麼忽然轉到了他們兩人身上了?而且越說這兩個人相同處越多……」
茗雯道:「龍姐姐入宮後,我就認定她和我皇兄是絕配,一般人無法瞭解他們的世界,他們卻可以彼此體諒。能解開各自封印的,或許只有他們彼此。」二人談著,不覺天已過午,承文施展武功打了兩隻兔子,生火烤來吃。茗雯吃得津津有味:「兔子也可以這樣吃嗎?好有趣!」
承文笑道:「下次我給你做『叫化雞』吃,保證你沒見過。」
「乞丐雞?」
承文用漢語說了一遍,茗雯方才明白,興致勃勃的問做法。兩人談著,又繞斷魂谷走了一圈玩了半天,不覺日已西斜,天近酉時。
「看來雁雪是有事,乾脆我再闖一次宮吧!」承文道,「正好送你回去。」「也許龍姐姐一會兒回來呢!再等一會兒吧!」茗雯道。
太陽終於沉下,天邊只剩一抹紫霞。酉時已過,茗雯咬緊下唇:「楊大哥,走吧!」
二人上馬,茗雯緊抱著承文,淚水散落。
霽雪閣。
「楊承文……朕記住了。」鴻翊道。
雁雪驚奇地看眾人,大家都對這名字沒特殊反應,她暗忖:「是了,承文是字,師兄一向很少用,難怪皇上不知道。」
「既然是雁雪師兄,此事不足為懼。」鴻翊道,「四弟,你告訴眾人停止搜查,嚴守風聲,不許有半字洩於外。」
「臣弟領旨。」麒生正要退下,鴻翊叫住他,「還有,韓道開今天上朝了嗎?」
「上朝了,皇上罷朝讓他很是悶悶不樂。他說他只是個小吏,又何必上朝自取其辱,皇上不想見他是應該的。臣弟好不容易才說服他明天再上朝。」
「朕明天一定上朝,要他千萬要到!」鴻翊看雁雪臉色憔悴,強打精神聽著,道:「雁雪,你先休息吧!朕出去議事,午時之後再回來。」
眾人走出霽雪閣,雁雪忽叫:「皇上!」鴻翊回首。
雁雪低下頭:「皇上也一夜未眠,顛簸勞累,不要商議時間過長,早些回來歇息吧!」
鴻翊一怔,不禁喜形於色:「好!一定!」
龍環望著雁雪,表情瞬息萬變,驚訝、哀怨、嫉妒、不甘。她從沒見過雁雪如此真心關心過別人,敏感的感覺到雁雪與鴻翊的關係有了改變。
雁雪疲累已極,沉沉睡去。
龍環看著雁雪素白的臉,長長的睫毛微微在臉上晃動,看來更加楚楚可憐。她一咬牙,推門出去。
御花園內草長鶯飛,春色已濃。龍環藏在假山後,啜泣起來。
「你是龍妃的侍女吧?為何在此哭泣?」龍環順聲音看去,卻是耶律馭風。她擦擦眼淚:「奴婢參見三王爺。」
「不必多禮,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馭風道。
龍環哽咽難以出聲,勉強擠出幾個字,卻完全不是她想說的:「皇上喜歡龍圮,龍妃也一樣……根本不在乎我……」她暗中告訴自己此人危險,但話語不受自己的控制。
馭風眼中多了一絲喜悅,同時又混雜著失望嫉妒等情緒。他見龍環哭得有氣無力,便將她摟在懷裡:「好了,別哭了。這麼漂亮的臉都是淚,多叫人心疼啊!」
馭風和後宮諸妃間都有來往,自然知道雁雪入宮之後鴻翊專寵雁雪,每日都在霽雪閣過夜。龍環想必是愛上了鴻翊,但鴻翊只喜歡龍雁雪。龍環傷心之下,才在這裡哭泣。對自己而言,這是個絕好的機會,龍環一直都在雁雪身邊,如果她能幫助自己,做起事情來一定事半功倍。
馭風和鴻翊是一母同胞,長相極其相似,他有心勾引龍環,龍環怎麼能抗拒得了。
龍環也知道這樣下去會有什麼結果,但她沒有反抗。她知道馭風的目的,但是那也是她心中之願。為了她的願望,付出什麼她都不在乎。
一時間,四周寂然無聲,只有幾聲清晰可聞的喘息嬌吟。
雁雪睜開眼,見床邊坐著一人,她心中一驚:自己睡覺時亦是十分警惕,周圍一有異動自己便會驚醒。現下卻渾然不覺,是因為自己實在太虛弱了?或是……
「你醒了?」床邊的鴻翊問道。並端來一碗粥:「燕窩粥,喝一點吧!」雁雪半坐起身,鴻翊餵她。她輕輕蹙眉:「皇上,我沒有那麼嬌弱。」
鴻翊道:「你這次負傷都是因朕而起,朕餵你一下又怎麼樣?」
「這裡是宮內,讓人看見不好。」
「誰能看見?龍環不知哪裡去了,整個霽雪閣只你一人。要不是外邊有侍衛,你死了都不知道是誰殺的。」鴻翊道,「況且即使別人看見了,還敢說什麼?這裡是皇宮,你是朕的妃子,朕要做什麼,誰也無法阻攔。」
雁雪微笑,環視四周,見桌上多了一個十分漂亮的盒子,好奇地問:「那是什麼?」
鴻翊拿過盒子遞給雁雪:「你試試能否將它打開。」
雁雪無所不精,開鎖自不在話下。然而她用盡渾身解數都無法打開盒子,她帶著一點疑惑道:「這盒子並非一般鑰匙能打開的,若我所料不錯,鑰匙應該是一個小球。」
鴻翊看著她,道:「朕實在無法想像世間還有什麼事情,是你不知道的。」雁雪笑道:「此刻我就無法知道盒子的鑰匙是什麼,也不知盒子裡裝了什麼東西。」
「是遺詔。」鴻翊道,「朕寫的遺詔。」
雁雪聽了臉色一變。鴻翊將盒子放回桌上,道:「母后曾對朕說過要朕不可動情,除非遇到一名可以讓朕生死相隨的女子。朕本以為此生不會遇到這樣的人,但雁雪,為你,朕願意賭上一命。」
雁雪顫抖一下:「雁雪無才無德,實不敢當皇上如此厚愛。況無情之人,怎能侍君子左右?」
鴻翊笑道:「你對別人的好意都不反對,為何只拒絕朕?」
雁雪道:「皇上與他們不同,他們眼中的雁雪,是裝出來的那個柔順溫婉的女子,唯有皇上知道真正的雁雪。既知我無情,又何必……」
鴻翊道:「你就是你,你有感情的。」
雁雪神色淡漠,鴻翊執起她的手,吟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雁雪欲抽手,鴻翊卻將其貼在心口,凝視雁雪雙眸,道:「素麵粉頰,冷白賽雪暗香醉。寒風猶立,辦若柔膚染珠淚。
獨掬一枝,呵香護玉終生對。勸君莫做,蒼茫大地一翦梅。」
鴻翊這首〈減字木蘭花〉是以梅來比喻雁雪,點明雁雪獨立寒風的苦痛寂寥,欲終生相陪,一世呵護。雁雪心中一酸,眼裡掠過軟弱的神情,隨即回視鴻翊,聲音孱弱:「切勿攀我,我非驕楊枝幹直。春光滿園,桃李花開迎風立。三千寵愛,落英繽紛此身繫。蒲柳弱質,難侍君子望君棄!」詞中以柳自居,漂泊不定,纖弱而不堪折,又怎能當得起三千寵愛呢?
鴻翊知道雁雪的心結,不是一朝一夕便可以解得開的,但聽她詞意中已無當日的堅決,反而是多了一些哀怨,心中明白她已經漸漸的改變了。
同時,他也開始為自己有三個妃子而頭痛。顯然,雁雪是那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人,不會與妃嬪們爭什麼,卻不能忍受得到的只是幾分之一。
他暗下決心,以後不再納妃,也不會再寵幸那三個妃子。
雁雪道:「已過申時,皇上先歇息一會兒吧!戌時左右,我師兄大概就會來。」
鴻翊也著實累了,和衣睡去。
酉時已過,二人醒來用過晚膳。
「來了!」雁雪起身,她身體已經好了很多,臉色也不再蒼白。
鴻翊側耳傾聽,半天也沒聽到什麼聲音,「朕沒聽到啊!」
雁雪笑道:「我師兄武功雖然一般,但輕功僅次於我,算是獨步天下。要是連你也聽得到他的腳步聲,他可算是白練了。曲寒武功雖高過我師兄,輕功卻遠遠不如他,因此他打得過我師兄,卻追不上他。」
「龍姐姐就在霽雪閣中。」門外傳來茗雯的聲音,「龍姐姐,皇兄,我回來了!」
兩人向門外望去,茗雯和承文推門而入。
雁雪笑著飛了過去,承文抱住她:「雁雪,一年不見,你又長高了,現在已經比我高多了。咦?你臉色怎麼那麼蒼白?」
「昨天受了點傷,沒事。」雁雪在承文耳邊說道,「皇上不知道你就是宋朝大將楊益,你也不要提起。」
承文眼光落在鴻翊身上,咬牙眼中透出仇恨:「宋人楊承文見過皇上。」一拱手,竟不跪倒。
鴻翊心中驚奇,猜到此人定非尋常人,正欲發問,眼光一掃,見雁雪神色黯然,茗雯珠淚盈眶,又把話嚥了下去。
承文道:「在下昨日闖宮實是不得已,挾持公主為大罪,請皇上處置。此事是我一人所為,與雁雪無關。」
「不!出宮後楊大哥就要送我回來,是我自己貪玩不想回來的!」茗雯叫道。
三人向她看去,她臉上泛起紅暈。
雁雪心中一顫,鴻翊輕皺濃眉。
「朕知道你是擔心雁雪,不會怪你的。」鴻翊道。
承文一呆,看向雁雪,驀然發現她右耳上的紅玉耳環。他回視鴻翊,沒有意外的在他左耳上看到同樣一隻。他回想起茗雯告訴他的有關於耳環的事情,心下瞭然。
鴻翊道:「雁雪,若你有話對你師兄說,就去裡屋吧!」
「謝皇上。」雁雪拉著承文向裡屋走去。
鴻翊皺著眉看茗雯:「茗雯,你喜歡他,是嗎?可是……」
茗雯淚水盈盈卻笑道:「沒有啊,皇兄,他只是我的楊大哥。」
鴻翊歎道:「算了,你們的事朕沒有辦法插手。如果他想娶你,就一定要來大遼。朕不可能讓你嫁到宋。」
茗雯毅然抬頭:「放心,皇兄,茗雯知道的。我畢竟是契丹公主!」她眼中含淚,表情卻決然。
雁雪坐在床上,道:「師兄,你來闖宮,不止是為了來見我吧?你想趁機殺了遼帝,是嗎?」
承文點點頭。
「我不會讓你殺他的,龍族的安危就繫在他身上。」雁雪道。
「如果問題這麼簡單就能解決,我當初就會同意幫耶律馭風刺殺皇上,也就不用入宮了。」雁雪陷入回憶中,「那時滅龍族的傳言沸沸揚揚的,耶律馭風藉機來龍族找我談判。」雁雪冷笑一聲,「他未免太小看我和龍族了,以為我不知道奏請皇上滅龍族的都是三王黨的人嗎?他說只要我殺了皇上助他登上帝位,他就會保龍族平安。哼,我要是真的殺了皇上,他一定會拿龍族頂罪──他的眼太過嗜血,也太過奸猾了。」
「我早已不想殺他了……」承文搖搖頭,「而且……好不容易有一個龍族以外的人打動你的心,我又怎麼能殺了他呢?」
「師兄又說笑了,我看是因為茗雯公主吧!」雁雪馬上還了一句,隨即皺起眉頭,「師兄,你真的愛上茗雯了?她可是遼國公王!」
承文苦笑:「我知道,但那一瞬間的悸動,並不在我控制之中,我也無力阻止。」
承文不想談這件事,很快換了話題:「對了,你娘怎麼樣了?」
「她死了。」雁雪仍然淡漠,但以承文對她的瞭解,還是在她眼中看到一絲哀傷,「很諷刺吧?從二歲開始,我恨了她十餘年,最後卻恨錯人了。」承文不說話,只是呆呆看著她的臉。
雁雪臉一紅,問道:「師兄,你怎麼了?」
「雁雪,你變了。」
「什麼變了?」
「雁雪,你比一年前要溫暖,你越來越像我初見你時的樣子了。」
雁雪一驚,慌亂地看著承文:「我有嗎?」
承文回視她:「你有。雁雪,感情封印被解除的,我看不止有耶律鴻翊一人。」
雁雪抬起手掩住右耳。承文道:「我早看見了,他將他的感情給了你,我從你的眼神看得出,你也一樣。」
「不!我沒有!」
「我不如他,七年相交,我在你心中的地位始終無法超過龍族。但總有一天,在你心中,他會變成最重要的人。」
雁雪無語,半響,她問道:「你要回祁州了嗎?」
承文道:「三月十七。那天早上,我會來皇宮跟你道別。」
雁雪道:「你是要在祁州進行反遼大業是嗎?師兄,皇上將祁州治理得很好,怕是人心不向故國啊!」
承文道:「明知不可為也要為之。」
雁雪慘然一笑:「師兄,多保重。雁雪為保龍族,自要為契丹效命,此後你我就是敵人了。」
承文仰天大笑:「雁雪,我年幼喪母,生命中最親近的女子只有你和茗雯,你們卻個個都是我的敵人!」
雁雪垂首不語。
承文道:「好了,雁雪,耶律鴻翊大概已經喝了幾罈子醋了,我們出去吧!」
二人走出裡屋,承文向幾人告辭,他深深看著鴻翊,道:「皇上,我把雁雪交給你了。她是個很善良且天真的女孩,我希望,你能讓她變回我七年前初相見的雁雪。」
雁雪喊道:「師兄!」承文不再對鴻翊說什麼,轉而對茗雯道:「公主,我走了。」
「再見,楊大哥。」茗雯擠出一個蒼白的笑容。
承文回視霽雪閣中三人,一跺腳,上了屋簷,一會兒就隱沒不見了。
茗雯的淚如雨下,隨即退出房間。
雁雪長歎一聲:「或許讓他們得以相逢,是我入宮最壞的後果。」
她回過身去,月光灑在她身後,她的臉在月光下看來幽怨哀婉。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兩人的將來會如何,卻完全無能為力。
她上床歇息,然而眉邊一抹輕愁,縱是睡時也難消半分。
翌日朝堂上。
「臣韓道開參見皇上。」韓道開出列跪倒,「蒙皇上召見,微臣不勝惶恐。」
「平身。」鴻翊嘴邊含著一絲笑,想知道一向穩重的韓道開看到自己時的表情。
韓道開站起抬頭,頓時呆若木雞,久久未能成言。
「朕聽四弟說韓愛卿治理有方,胸中包羅萬物,直可比三國蜀相。朕有很多事想向愛卿請教呢!」鴻翊笑道,「不知愛卿能否將自己的治國之策說與朕聽?」
韓道開回過神來,道:「四王爺實是過譽了,微臣無甚長才,只是僥倖小有政績。臣之淺見盡在奏章中。」說完遞上折子。
太監將折子承給鴻翊,鴻翊很快看完,問道:「只有這些嗎?」
韓道開一咬牙,從懷中拿出一卷長軸:「不,還有一些。」
鴻翊展開卷軸,邊看邊稱讚:「好!好!」一會兒便看完了,道:「愛卿,請將你的治國之策說給滿朝文武聽聽,讓他們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治國良策。」韓道開先前遞給鴻翊的奏折上只寥寥幾條,且寫得不深。再遞上的卷軸中則全面列出他對遼的政治軍事經濟體制的看法、國家的一些問題以及解決辦法,還有改制的提議及實施方案。以他現在的職位,提出這些可說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尤其朝堂之上大多是遼人,他的主張卻大大削弱遼臣的地位,幾乎算是公然與所有遼人作對了。韓道開卻全然不畏,侃侃而談自己的政治主張。
好久韓道開才說完,鴻翊道:「好!眾位卿家有何看法?」眾人相對而視,雖有不滿卻無從說起,自知無韓道開之才,就算想反駁也有心無力。且鴻翊提拔韓道開的意思很明顯,誰也不想成為第一個發難的人。鴻翊趁眾人對視推諉時道:「韓愛卿才高八斗,德烈爾死後宰相的位子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人,朕就破格封你為相,輔佐朕改制,光興大遼。」
「皇上,不可啊!臣有本上奏。」眾人──包括韓道開──錯愕發楞之時,大賀平出班跪倒。鴻翊道:「愛卿請講。」
「韓道開之言確有道理,但遼制乃先祖傳下來的,已沿用百年,我大遼因此興盛強大,實在沒有改制的必要。」大賀平道,「況且聽適才韓道開所言,改制對漢人格外有利,漢人本就低我遼人一等……」
「此言差矣!」韓道開道,「遼制是當初契丹人以放牧為生時制定的,現我大遼已成為泱泱大國,循襲舊制只會阻礙我大遼發展。燕雲十六州和祁州內漢人甚多,若不善待他們,此地難保啊!」
「……」大賀平無語,轉而又道:「皇上,宰相職尊權重,一向由大遼世族之人擔任,讓一位出身卑微的漢人擔任,未免於理不合。」
「朕向來不遵循舊制,又何必在乎是否與理相和?宰相應由賢者擔任,才是至理。」鴻翊沉下臉,「此事朕已決定,不再更改!」
「但皇上……」
「既然韓相言之成理,你百般阻撓又是何居心?」鴻翊有些動怒,雙眉一斂,鳳目中儘是威嚴,「朕任免朝臣還需要你同意麼?」
「臣不敢。」大賀平出了一身冷汗,伏倒道。
「朕正式封韓道開為宰相,連同四弟五弟,助朕推行新制。」
「臣謝主龍恩。」韓道開看了半天的戲,終於回過神來,磕頭謝恩。
「宰相、四弟五弟隨朕到弘慶殿。退朝!」
弘慶殿中。
「韓兄是不是嚇了一跳?」鴻翊笑問。
「臣不知皇上身份,冒犯皇上,請皇上恕罪。」韓道開拜倒道。
鴻翊扶起韓道開:「朕與韓兄一見如故,你這樣就是和朕見外了。朕只希望你能盡心竭力幫助朕改制,中興大遼。」
韓道開道:「臣定當忠心輔佐皇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聲音微有哽咽。
「朕可不用你死而後已,只要你好好活著治理國家。」鴻翊朗笑道,隨即又有些黯然,「朕已繼位七年,但早幾年一直是太后攝政,朝中又是元老甚多,加上馭風……以至朕屢次想要改制都無法施行。現有你幫忙,一定會有所不同。」「臣不敢當……」
鴻翊手一擺:「韓相不必客氣,在朕面前,請保持當初林中侃侃而談的樣子,不要以虛禮相待。」
韓道開道:「皇上之前想改制而無法成功是因為朝巨大多守舊,又乏有才之上。依臣所見,改制應先從選拔人才人手。大遼的官位一向世襲,權力分散。科舉之制,定要先行!」
霽雪閣。
茗雯聲音哽咽,字難成句。
雁雪長歎一聲,手撫茗雯後背,輕輕拍著,茗雯漸漸平靜了一些。
「茗雯,你也別太傷心了,或許……你們兩人本是完全不可能的。」雁雪好半天才說出一句話。她本想說或許此事還有轉機,但想想還是改口,不能讓茗雯抱任何希望──希望越大,傷心也就越深。
「我知道。」茗雯答道,「所以昨晚皇兄問我的時候,我沒有承認。這兩天發生的一切只是我和楊大哥做的一場夢罷了,夢醒了,我們又各有各的生活。他離開契丹後,我們就是陌生人了。他仍是他的大宋將軍,我仍是我的契丹公主,從此……陌路。」
雁雪有些驚奇的看著茗雯,她和鴻翊一向把茗雯當作天真不知愁的孩子,卻不知她有如此堅強的一面。雁雪道:「你和我師兄真的很像,都是以自己的國家為重,誰也放不下自己的身份。」
茗雯道:「是的,我們即使想與對方終生相伴,也不會當真去做。但是龍姐姐,楊大哥說你雖然不在意國家之分,卻在意民族之別。在你心中,實是不喜我們大遼的!」
雁雪心中暗驚,不禁怪起承文的多話。
龍族內基本都是漢人,雁雪的母親又是江南人士,而且雁雪自幼認識承文,受他影響甚深,對契丹自是無甚好感。雁雪心中如此想,口中卻道:「哪有,是師兄多想了。邊境之民,談什麼『民族』?我只屬於龍族。」
茗雯淚痕未乾,淡淡一笑。這世上最瞭解雁雪之人莫過於承文和鴻翊,而此二人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所以此時她對雁雪的瞭解,也非當日怒斥雁雪無情之時了。她同樣發現了雁雪右耳上的耳環,明白自己皇兄的心思,更加明白──只有鴻翊才能打開雁雪的心扉,更不多言,轉問道:「龍姐姐,我有一事相求,你能幫我嗎?」
「你說吧,我盡力。」
茗雯道:「我想再見楊大哥一面、相處一會兒,作最後的道別。」
茗雯說道「最後道別」的時候露出哀婉的神色,雁雪心一軟:「好吧,我師兄三月十七要離開,臨行前回來向我辭行,到時,你們好好道別吧!」
茗雯道:「謝謝龍姐姐。」
雁雪忽道:「環兒,你還要聽多久?進來吧!」
茗雯俏臉一紅:「她都聽到了嗎?」
「沒有,她剛進來一會兒。」
二人不再說承文的事,改談一些其他的。
再一會兒,鴻翊回來:「雁雪,朕已任韓道開為相了。過些日子,朝廷開科舉選拔人才。」
茗雯告退後,鴻翊和雁雪開始商討政事。談及政事,鴻翊一改往日的溫柔和藹,升貶罷免,毫不留情。雁雪一笑起身:「近來雁雪覺得皇上過於兒女情長,現在看來皇上仍是一國之君的風範。雖然有著內敵外患,但有皇上,一定不成問題的。」
鴻翊笑道:「朕現在外有良相,內有賢才。此番改制一定要成功,至少可保遼一百年不衰!」他站起來,長吟道:「望神州,瀟灑少年游。坐看不盡長江滾滾流,唯願遼闊大地愁苦休。不見英雄久,共曹劉。」吟畢微舒眉頭,目光炯然望向窗外,竟是壯志滿疇。
「原來皇上不是不想開兵掠地,只是希望國富民安後再開闊疆土啊!」雁雪道。
鴻翊道:「興兵一事,交給朕的後代吧!朕只想富足大遼,朕也一向不希望生靈塗炭,所以你放心,只要宋不侵邊境,朕不會出兵的。」
「放心?」雁雪不解的問。
「因為,你畢竟是漢人啊!」
入夜。
雁雪坐起身,打開窗子。
雖已近夏,夜仍很涼,且外面正細雨斜飄,雁雪縱身而出,到了弘慶毆。殿中桌上,正是鴻翊放遺詔的盒子。雁雪拿出一截鐵絲,運起內力努力試著,但盒子堅固如鐵,並未動半分。
不行的話,就連盒子一起拿走。雁雪尋思。
「但皇上既然給我看這個盒子,就表示他一定有其他的應對之策。三王爺謀反的時間越來越近了,他是在提醒我不要到三王爺那一方去。」
「我當然是不會主動幫三王爺,但萬一龍族有什麼意外……」雁雪一咬牙,「誰對龍族有利就選擇誰。局勢怎樣發展還不一定,不行的話就全殺掉。」她手按飛龍劍。
雁雪眼光落在地上,驀然發現自己握劍的手在發抖!她努力使手停下來,但手好像不受控制似的越抖越厲害。
「我在害怕。怕什麼?怕龍族有危險嗎?」
「不,我是怕事情會走到最後一步──怕有一天,我得殺了皇上。」
「我不想殺他。」
「即使他有一天威脅到了龍族。」
「不可能,不會的!」雁雪跑出弘慶殿,雨已轉大,打在她身上,她卻恍然不覺。她拔出飛龍劍,在左臂上飛快一劃,血滲了出來,和著雨流下。
一種劇痛襲來,而抖動的手停止了發抖。她的全部精力集中在火熱的左臂上,同時一遍一遍的說著:「對我來說,龍族是最重要的。為了龍族,我可以做任何事情!」
不知過了多久,雁雪甚至覺得有些頭暈,她為自己包紮。而適才心中的軟弱和動搖,早已被疼痛掩沒,不復存在。
龍族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