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溢的水仙芬芳瀰漫山澗,小史踏著柔軟的沙土行走其中。不遠處的清泉瀑簾下,一抹欣長的身影蹲坐其下,帶紗的斗笠遮住了他的容貌。
「若林!」小史興奮地跑去。
天下間除了若林,無人再會有這般美麗的剪影了。
一陣狂風平地而起,山澗的細沙頃刻旋轉而起,帶紗斗笠在風中「倏」地飛掀而失,小史的笑靨瞬間凝固於臉頰——他看見了若林的臉,一張麗顏不在,面目全非的臉。
天空突降朵朵白蓮,縈繞於若林身邊。白蓮的蕊心溢出暗紅鮮血,染遍花瓣莖葉,蓮中之人也開始逐漸暗淡……
「若林……若林……不要離開我……無論你變成何等模樣,你都是我最的若林啊……」
小史呼喊著向血蓮集中飛舞的瀑布奔去,奔至跟前,他猛然止步——潺潺的瀑簾下,他望見宛如天仙的自己,長衫下擺處竟拖沓著一條純白透亮的狐尾……
「啊——」
小史尖叫著坐起身。額上的冷汗滾下白皙的臉頰,喘著氣伸出冰涼的手將之抹去。方纔的夢境令他心驚不已,甚至低首確認自己真未長有狐尾後才安下心來。
血蓮?為何這個夢魘始終纏繞於他?小史憶起夢中的若林,連忙側身摸索。
「若林……若林……」
手到之處是只微暖的竹枕,俯下身,上面還留有淡淡的水仙芳澤。
若林已經外出了吧!
小史撥弄著床邊竹窗上的晨露,川居的生活已過之數月,每日皆似浸於蜜罐之中。每月十五,若林都會外出帶野味與家用之物回來,明知今日他要外出,自己昨夜還任性地與他纏綿了半宿,不禁有些過意不去。
那個溫柔的若林,無時無刻不在嬌慣、寵溺著他。
沒有若林的清晨略顯乏味,若是往常,小史定會先行醒來,隨後輕輕覆上他的雙唇直至將他吻醒,再撒嬌著索求一番。
今日他不在,只可早早起床。穿戴好後推門入院,清新的空氣令他神情氣爽。隆冬早已逝去,初夏展露面顏。
不再去想夢境中令人竦然的一切,小史彎下身專心撥開著前些日剛種下的瓜果。
日上三竿,內廂裡嘈雜起來,定是小魚兒醒了。他因貪圖玩耍,中了暑,這幾日躺在床上休息。
「少爺早啊!」人未到聲先到,小魚兒在內廂喚了一聲,推門而出,挨到小史身邊。「今日天氣好,不如我們出去玩玩吧!」
與小魚兒相處時,小史總能追憶起過去與褚楚的純真情誼,深感心慰,但看他頑皮好動,便仍擺出少爺的模樣道:「又要外出玩,倘若再中暑,陳伯怪罪下來,到時我和若林可不幫你說話!」
小魚兒一撇嘴道:「少爺只會與惠大哥粘於一塊,昨日還見你們在廂內親嘴,我去告訴陳伯,這老糊塗竟不相信,還讓我不要管這些事……」
被此言羞得面紅耳赤,小史一把摀住他的嘴:「算我怕了你,說,又想要何物?」
小魚兒笑嘻嘻道:「聽惠大哥說山腳下每月十五都有廟會,我又不可外出。那就勞煩少爺替我買些糖果、蜜餞回來,我早喝膩那老頭熬得白粥了。說是讓我養病,我看準是存心刻薄。」
小史笑罵了他幾句,心想若是下山或許可早些見到若林,也好幫他提些物品,果真答應了,乘陳伯煮飯之際離開川居。
晌午已過,被似火驕陽灼烤得兩頰通紅,風塵僕僕地趕至山腳,何來什麼集市廟會,路經一家茶攤,聽小二哥說現今洛陽城內兵荒馬亂,百姓們忙著輾轉逃難,誰還會來做買賣。
白跑一趟,小史只好回去。行路實覺酷暑難耐,便撿路邊樹蔭處走,心想:歸隱短短數月竟恍如隔世,彷彿即便在這山秀水美的欒川也可聞得絲絲血腥。
想到若林應已回至川居,小史不由地加快了腳步。走至一狹窄處,回家心切,想省事不繞遠路,便小心地貼壁而走,不料身體未把握好重心,直直地跌倒下去。
小史還未來得及睜眼,只覺身體一輕,已被人打橫抱起。呼呼風聲於耳邊穿梭,又是騰雲駕霧之感。
風聲逐漸變小,上方傳來一個令他惶恐不已的聲音:「你可睜開眼睛了!」
小史臉色驟然變白,猛地睜開雙目,烏黑的鳳眼緊盯於面前邪惡而又英俊的臉龐,道:「你怎會找到此地?」
司馬鄴得意一笑,端詳起懷中人,眉目唇腮都仔細看過,隨後俯首道:「你還是如此清瘦,離開皇宮,過得不好麼?」
小史嗤之以鼻,白了他一眼,心道身處司馬鄴手中,也不可硬來。只好閉口不言語。
不料司馬鄴今日好似並未打算為難他,走至山路中間,將小史緩緩放下。
回至地面,小史仍覺不安,環視四周,正處於無人的半山腰,這該如何是好?
此抹憂慮完整地落於司馬鄴眼底,眸中折出一絲戲謔,一伸手便將他摟至跟前。
小史抿唇向後退去,司馬鄴道:「今日未帶你那紅粉知己的下人前來,你是不是又想自盡予我看?」
我與若林過著神仙般的生活,為何要自盡?
小史心中念叨。
兩人對立而站,互相看著,似是猜測對方心思。
小史忽然起念:他今日前來,定是要將我與若林捉回朝中。司馬鄴雖心狠手辣,但對我到有幾分癡狂。可若林卻處境危險,無論如何,也不可讓他知道川居所在。
司馬鄴似是看穿他心中所想,笑道:「你勿需怕我帶你回宮,可今日你卻應回一個地方。」
被此冰冷笑容一擊,似是被利物所刺,霍然瞪他:「何處?」
司馬鄴冰冷的笑容越發漾開:「你可否忘了一年之前,緣何入宮?」
小史心頭一緊,道:「你究竟要說何事?」
司馬未立刻答話,仍是付誅一笑,像早料及他有這等反應,隨後道:「今日可是你周家全族人的忌日,你不應回去忌拜他們在天之靈麼?」
小史覺他說得詭異,不想與之對視,低頭避開。
司馬鄴上前挑起他的下巴道:「你入宮不是千方百計欲要尋出屠族仇人麼?今日一去,便可解開所有謎團。如何?到了眼前,又不敢了?」
他掙脫司馬鄴的手,後退兩步,冷冷道:「你當我還會相信於你?恐怕我一出這欒川就被你布好的精兵捉回宮去了。」
司馬鄴哈哈笑道:「我的傻小史,我若要捉你,何須部署精兵?憑我一人還帶回不了你?」
小史被此話擾得變了臉色,連連後退道:「若林還在家中等我,恕我不再奉陪了。」
說完便飛快地向林間鑽去。
見他一會功夫便消失了蹤影,司馬鄴輕佻犀利的長眸。
量你如何再逃,最終仍是逃不開我的五指山……
※ ※ ※
回至川居,竹扉暢開,小史心中疑惑,疾步走入。陳伯正頹然坐於桌邊,見他歸來,連忙上前拉住小史手求道:「少爺,我知你心地善良,是與主子真心相愛。可這紛擾亂世實在難容眷侶佳偶。現今鄴殿下一手遮天,朝廷、君臣即刻可換。主子已是辭官之人,不能自保。求你快些離開他,放他一條生路吧……」
小史頓覺不妙,四下一張望,不見他人,忙問道:「陳伯怎出此言?若林和小魚兒呢?司馬鄴來過川居了麼?」
陳伯仍拉住他的手,道:「小魚兒本是自由之身,我不忍見他小小年紀便捲入紛爭之中,已逐他離開此地。乘主子尚未回來,我才可與你說這些。如今,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少爺可捍動鄴殿下的心意,他對你看似並非兒戲。若主子落於他手中,那便不堪設想啊。我侍候主子幾年,深知他非但相貌脫俗於常人,為人也和善可親,不應就此夭折於亂世呀!」
小史知道定是司馬鄴已知曉川居所在,此次他不用強權,反到換用情感令他脫離退出。心中覺得無奈,好似即便躲至天涯,也覓不到一處容得下他與若林之地。
薄唇微啟,輕道:「可我對若林也並非兒戲……」
陳伯一聽,放開他的手,簌然下跪。小史一振,趕緊彎腰去扶。
「陳伯這是何苦?快快請起!」
陳伯一抬首,竟已老淚縱橫,歎道:「我也知讓少爺這般做實屬大逆不道,可胳膊畢竟扳不過大腿,你真忍心見主子發生何事,橫臥於面前麼?」
小史倒吸一口氣,像被擊中了心中最大的弱點,夢裡的斗笠飛開的畫面又浮現於腦海。他怎可見若林有三長兩短?
屏息轉過身去,目睹著川居中的一草一木,眼前的溫馨竟帶上了一層虛幻。小史剎時明白要真正擁有這份溫馨,並非逃避就可取得,只有獲取至高無上的權利,一切才會變得真實可觸。
將陳伯扶坐安穩,輕輕安慰道:「不必操心,我自有打算……」
踩著留有餘溫的卵石小徑,最後再望一眼這心愛的別緻小閣,小史緩緩走出川居。
烈日已逝,夕陽似血。他又向山下行去。
皇宮,我又回來了,回來討回我所失去的一切……
雖知步步皆在司馬鄴的掌握之中,小史卻冷冷一笑。不知往後究竟誰還處於誰的掌握?
又至山腳,他忽然想起所遇司馬時他說的話。進入洛陽,沒了離開時的繁華,雖不見紛繁戰火,可也處處盡顯蕭條。
一路不斷否定著心中的不安,小史沿著已顯冷清的街道向那依舊焦黑的廢墟靠近,它的周圍似乎仍裊裊地漂有青煙。
步伐不禁加快向前,一個熟悉的身影硬生生地跳入眼簾……
天突然間黑下來了,似將盡有的光芒壓抑成得一絲不剩——他看見若林靜靜站於廢墟前,四周的升起的青煙將他的身影拉得輕微搖晃。
「若林?」小史竭力克制住內心抽動,輕輕喚道。
若林轉過身,顯得一臉驚訝:「小史,你怎會來此?」
天空好似傳來悲泣之聲,是在催促他麼?
「來看看我家人,今日是他們的忌日。你可知道,我爹是京城有名的經商人士。家境寬裕,家中共有侍僕七十不下。我姐姐是位才貌雙全的女子,心腸也好。」小史笑得無邪,向他走去,每一步似都伴隨著破碎之聲,支離破碎。「你可否告訴我,這等好的人,為何卻要遭此橫禍?」
他笑著,聲音甜美似是幼童,可晶瑩的淚珠卻出賣於他,滾下美麗的臉龐。
若林的身體劇烈地顫動了一下,望著他沒有言語。許久,才緩緩道:「殿下對你說了何事麼?」
心似被撕成一片一片,聽不見任何話語,小史腦中盤聚著懸掛於他面前的眾人屍體,一張張扭曲變型的臉展露了對死亡的無比畏懼。
「他們犯了何罪……你要這般做?」手捂欲裂的胸口,脫口問道。
風,輕輕捲起若林的青絲長髮,美到令人迷醉。
「你爹前去匈奴與當地貴族通商,無意聽聞了殿下與之的全盤計劃。皇位未易,此事絕不可讓外人知曉。待我找到你爹,他已回至洛陽家中……」
「因此你就滅了我全家的口?」小史無法再聽下去,無法詳聞若林是以何等方式殺害他的親人。
若林的雙目凝視著那漣漪動盪美目,所有的哀怨、無奈剎那被勾起。他又何曾想殺這家人,將白綾扔於他們面前之時,他已認出了當日賜予一餐之恩的婉兒。
在她踢倒墊椅之前,曾向他哀求:「我只求你一事,我弟弟……他自小喪母,今日過後世上亦是再無親人。只求你莫殺他。他……不識字……什麼事也不懂。」
「那你……那你當日知曉了我的姓名後,為何不殺我?」
那夜,將所有的賭注全下在名字的書稿上,原以為贏了,不料卻是變本加厲地向他討回。
若林不作聲,輕輕將他摟入懷中,感覺到那纖弱的身體輕顫一下。抬起他的下顎,溫柔地吻上那殷紅的唇瓣。
小史有些錯愕,但終究沒有拒絕,任若林啟開他的唇。
熟悉的懷抱以及親吻。帶著無盡憐惜與溫柔。舌尖纏繞上淡淡的鹹,是誰的眼淚?
終於小史喘著氣忽地推若林,直直地注視著他,隨之從胸前取出一張書稿,上面是以清秀的楷體所書的「周小史」三字,若林的字。
「從今日起,我與你惠若林恩、斷、義、絕!」
一聲紙張的撕裂聲,書稿在指間分為兩半,小史將之棄於空中,不願再望那雙溫柔的眼睛,這令他忍不住想要吻上他的瞳眸,汲取其中甘美,滋潤自己乾裂的唇。
原諒我,若林,這一切,願你能懂。
轉過身,毅然遠去。彷彿聽到心中滴血之聲。迎面的風捲著塵沙凝固住他的眼淚。
總有一日,我會回到你的身邊。一旦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利,掀翻這晉代的江山,讓它付出更多於我十倍的痛心代價,屆時便再無人可阻撓我們……
萬籟似是皆已清靜,唯有這撕裂的書稿飛轉於地面,落至若林的白靴前,任纖長的手指將它重新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