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軍訓服是純軍綠的,上下一色,衣服外面有赭紅的硬皮帶繫著,裡面是土黃的襯衫,搭著深藍色的領帶。頭戴傻不拉嘰的同色綠軍帽,腳踩好幾十年前流行的解放鞋。
這身裝扮說不上好看難看,反正中國的軍服大多也這樣。既然人人都這一身,也沒什麼好說的,看多也習慣了。不巧的是如果每個人都穿著傻也就算了,偏偏一色軍綠裡杵出沈雨濃這麼一號人物來,寬肩窄腰,從筆挺的襯衫一上身,套上領帶(領帶都是已經繫好的活結,往脖子上一套就行,跟上吊一樣簡便),寢室裡的三個人就開始嘖嘖稱讚,可後來再把那外衣一披,戴上軍帽,一群人立馬一口水噴了出來,直說這絕對是打入我軍的特務。
果不其然,這第二天一上籃球場就給教官盯上了。中文系人多,尤其女生多,分成四個排,三個女生排一個男生排。沈雨濃因把軍裝穿得太過出眾,即時就被指定為這唯一的男生排副排長。
所謂副排長這種職務說白了是就是給教官排長跑腿兼捶背的,好處當然也有,領隊的時候可供人觀看且免收參觀費,從而在開學之初就能迅速在百來號人裡混個臉熟。這種一開始就給人「此人很突出」的印象在大學裡最吃香,絕大多數純樸的群眾會把這一小小的委任跟老師的看中聯繫在一起,以後但凡大小職務競選改選民選,這類一開始就突出的同志很容易受到四周民眾的推崇,順理成章地成就高位。所以雖然是個跑腿捶背的活計,也多的是人想做。
但是,沈雨濃想當官嗎?不想(已內定為學習部長)。
想受大眾矚目嗎?不想(從懂事起這個願望就沒實現過)。
想贏得女生好感嗎?……(一把揪起作者的衣領:你欠揍是不是?)
所以?
他很鬱悶。
他發覺自從上了這個大學,除了能跟他哥在一起,鬱悶的事是一件接一件。從小他就深刻體會著一句至理名言:人怕出名豬怕壯。
平凡,普通,不是他想就能得到的東西,越長大,他越看得清透,就越能知道,他哥在他身邊的時候為他擋掉了多少麻煩。
所以一想到現在能和他哥一起呼吸著這學校的空氣,一點點走過他哥曾經走過的路,做過的事,甚至他老哥也軍訓過,也許就是這個教官帶過,他還是笑得出來的。
軍訓的苦想必所有經歷過的人都深有體會。要說中國大學新學期開學如果永遠定在8、9月份,那麼新生們永遠也別想擺脫剛風光地進大學就變成煤炭的命運。那形象,才叫一個變態。縱然是沈雨濃這樣的原種白人,也不行。
除了豬不能太壯的教訓,他也深深懂得人不能太高的悲哀。要不為什麼人總說天塌下來有高個兒頂著?大凡打雷閃電就是一天然避雷針,大太陽底下自然就是一吸熱片,所有的陽光都恨不得跑他那兒來,所以大夥兒都愛挨他站,多好的樹蔭啊,還是緊跟隊伍的流動型。
才兩天下來,他那身從沒受過風吹雨大的白嫩皮就跟烤熟了的苕(該地方言,紅薯)似的,紅得都不正常。他哥來看過,趕緊給他拿了藥膏過來,這樣下去,一張皮給曬下來都有可能。不過兩個星期,他臉上就開始脫皮了,看著忒嚇人。
教官交代他事情的時候看到,都嚇一跳,趕緊說,得得,你也先別忙了,跟大夥一塊休息吧。午後兩點,正是全天的日照最強的時間,連教官都怕學生中暑,解散在樹底下休息了,就他一個人得一下過去給其他排的排長傳口信,一下得匯總全連的日記交給領隊的陳老師,這樣跑來跑去等忙完,休息時間也過了。不脫皮都不是人。
幸虧陳老師還是挺愛惜人才的,每次過來都會給他多帶一瓶冰鎮過的礦泉水,總算讓他覺得這辛苦還是有點價值的,否則默默無聞到最後還不得冤死。冰凍的液體在烈日下沒一會兒就給蒸成常溫,所以他每次都一灌一整瓶,連軍帽都汗濕的熱一下子給這涼爽壓下去,那叫一個爽快!然後沒歇一會兒,又給教官使喚來使喚去,像只不得閒的工蜂。
他後來算是看出來了,這教官是故意的,大概是這輩子沒使喚過洋人,他沈雨濃又是典型的中國老實學生那種從骨子裡透出來對師長由敬怕演變出的溫順,難得有機會,不用白不用。可他又能怎樣?長這麼大,就沒當過壞學生,老師最大,讓自己幹事能不幹嗎?他想反正也就一個月,過了就萬事大吉了,累就累點唄,全當兵哥哥們保家衛國不容易,後方百姓民擁軍的體現了。
也不知是他這老實勁感動了老天還是終於功德圓滿了,終於陳老師把他叫過去,告訴他院裡要辦迎新晚會,需要抽調他去幫忙。當時旁邊就站著一女生,甜甜的樣子,對他甜甜地笑著。
「你好,我是院文娛部長,叫柳纓纓,我們需要個高個子幫忙搭舞台,所以就跟陳老師說了借你過去幫幫忙。忙完了就回來。」柳纓纓的皮膚很白,頭髮長長的紮了個馬尾,聲音輕柔也爽朗,笑起來嘴邊還有個小小的酒窩,邊跟他解釋也邊對著陳老師感謝地笑。
「你們還來跟我搶人?哦,就為個兒高?那梯子是幹嗎使的啊?」雖說已經答應了,陳老師還是忍不住跟她拌兩句,顯然兩個人已經習慣這麼平輩地說話了。
「嗨,您又不是不知道咱院那梯子,都不知道是哪年的古董了,上次煙輕都差點摔下來。我們新聞系就這倆人啦,中文系人多啊,可那些男生說實在的,真是……」她水汪汪的大眼睛帶著笑一轉,轉回沈雨濃身上,「今年總算是有點盼頭了,否則再這樣殘次下去,弄得女生們多心灰啊不是?」
「你們啊,不要老油條地就帶壞了我們這些新生啊,瞧著你們這一個二個古靈精怪,就想著找帥哥了。」陳老師跟她說話,像兄長一樣,隨口念叨兩句,也笑著讓他們快走,免得影響軍心。
沈雨濃跟著柳纓纓走,從籃球場上來,就發現她根本不著急,慢悠悠地晃著,也只好慢下來陪她。
「把帽子摘了吧,悶著多熱啊。」柳纓纓看他一眼,貼著皮膚的帽邊都是深色的一片,全是汗,有地方干了,就結了白灰灰的一層,那是汗水蒸發留下來的鹽份。軍訓的過程,就是這樣汗濕,然後晾乾,然後再汗濕,再晾乾……汗水在衣服帽子上經歷蒸餾的全階段。
沈雨濃笑笑,聽話地摘了,露出濕漉漉的金髮。暗金的發因為水氣而變得更暗了,接近一種墨綠的奇怪顏色。柳纓纓邊走邊盯著看,越笑越燦爛。
「沈雨濃,說實話,我聽你說普通話還是有點不習慣。」
「為什麼?你要我說方言嗎?」他知道是為什麼,也故意說岔了,這師姐看著挺不錯的,就順順她好了。
「哈哈,不是啦。」柳纓纓大笑起來,「你說方言我也聽不懂。我就是覺得你說英文才是最正常的。你乾脆跟我說英文好了,也給我練練口語。」
「呵呵,」爆汗!沈雨濃一副特別尷尬的樣子用衣袖一抹從額上滾滾而下的汗水,就看著柳纓纓立即掏了紙巾遞過來,「謝謝。其實我的英文很爛,高考所有科目裡的最低分。你別看我這樣……」
「哈哈,好啦好啦,我知道怎麼回事,不就是你哥的餿主意?」她笑得明媚,小巧的下巴抬得高高的,掌握到了國家機密一樣得意。「逗逗你嘛,看你剛才嚴肅的,呵呵。」
有些錯愕:「我哥?」這是她第二次提起沈煙輕,而且沈雨濃就說她這名字怎麼耳熟呢,應該在哪兒聽過。
「對呀。就是你那愛操心的哥沈煙輕同學讓我來的。說教官太沒人性,看把你使喚得跟頭驢一樣。他說不管怎樣,也得先讓你休息幾天。」她仍是笑著,沈雨濃卻覺得她的笑容在說到他哥的時候多了幾分甜蜜。「這你可別跟其他人說哦,就說是來幫忙的。有我在,沒事。」
「原來是這樣。那真謝謝師姐了。」他的心裡也甜,就知道他哥疼他,呵!
「哎呀,謝什麼?舉手之勞。就算不為了給你哥一個交代,也不能讓你白叫一聲師姐了呀。」她不在乎地揮揮手,沈雨濃忽然覺得她的嬌柔裡很有幾分豪爽,這樣的女生他喜歡。
「對了,你今年十七是吧?」
「嗯,7月剛過的生日。」
「有多高?」
「185。」
「恩∼∼」柳纓纓拖長了調子,又開始打量他,這回是仔仔細細,從上到下,看得他這麼見慣場面的人都開始不自在起來了,就見她神秘兮兮地湊過來,「有沒有女朋友?」
「師姐,你是要幹嗎?」他往後退開一步,就差沒兩隻手交叉攔在胸前。這女人問得也太直了吧?
「嘿,你緊張什麼?放心,我對你沒別的意思。」她蹙著眉,頗有幾分受傷地站回去,臉上卻依然是看起來有些古怪的笑。然後低著頭小小聲地說:「我是幫其他人問問嘛。」說著一抬頭,又是一片陽光燦爛,「你想啊,你這樣的帥弟弟,到了我們那兒不知多受歡迎呢。看起來又這麼乖,如果沒有女朋友的話,一定會被搶破頭的。所以我先打聽清楚,免得造成不必要的流血事件。」
有、有這麼嚴重嗎?「呃……」
「不要告訴我你早戀哦。小小年紀,就為了不成熟的感情荒廢了學業,多讓父母傷心、師姐失望啊。」柳纓纓忽然又豎起手指在他面前晃,一副老學究的樣子,「有還是沒有?」
沈雨濃眨眨眼睛,你到底想讓我說有還是沒有啊?「有……」
「嗯?」她又一下湊過來,眼睛裡閃著不尋常的光。
「……喜歡的人……」他竟然被這麼一個幾乎不到他肩膀的女生嚇到了,嚅嚅了半天才說完。
「噗!」她捂著嘴死笑,看這弟弟給自己嚇得。「哈哈哈,果然是個聰明的孩子,不枉你哥整天在我面前誇你。」說著還誇張地用手拍拍他的肩,雖然看起來像掛在上面一樣。
不知不覺,也到了教工禮堂。空曠的大廳裡就十幾個人在忙,沈雨濃一抬眼就開始習慣性地尋找。
「別看了,你哥跟團支書去團委拿材料去了。」柳纓纓笑瞇瞇地在後面解說,隨便指了張椅子讓他坐,又順手拿了瓶可樂過來。「你先坐著歇會兒,要你幫忙的時候我會叫你。」
「哦。」沈雨濃聽話地坐在旁邊看,其他人也就他進來的時候多看了幾眼,沒多說話。他左右看了一圈,發現李嘉也在,正忙著往橫幅上放字呢,一抬頭看到他,有些驚訝,也笑著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沈雨濃看到他才想起為什麼覺得柳纓纓的名字耳熟,就是第一次打電話找他哥的時候李嘉他們說沈煙輕沒回來是因為在給系花講題。
系花——柳纓纓。
他的心不由一動,只覺心胸間的氣竟有些凝滯。慢慢低下頭,細細回想剛才她跟他說話的樣子和口氣,現在想起來才發現跟他哥好像還不是普通的熟。
一滴原本掛在他額上的汗珠滴下來,他有些茫然地拿著在手裡已經拽成了一團的紙巾又擦了幾下,才抬起頭。
雖然禮堂裡人不多,但看起來是挺忙碌的,還有人站在舞台上綵排,幾個看起來是表演小品的學生在熟悉走位,柳纓纓在下面邊看邊指揮,還同時跟旁邊的一個女生商量舞檯布局。他在後面看著,竟看出了神。柳纓纓無疑是個漂亮的女生,一看就適合做文娛工作,身材玲瓏,體態輕盈,面容嬌好,皮膚白白的,頭髮長長的,笑起來甜甜的——正常的男生都會喜歡的那型。
那他哥呢?
他哥是愛他的吧?他又想了想,竟忽然不確定起來。
雖然放假的時候總是會在一塊兒的,但他忙,他哥也忙,還不說他哥連假期都要做社會實踐社會調查和其他學生工作,就算在家兩個人真正相處的時間也不多。誰讓他就知道要拚命學習考個好成績呢?他不是個特別聰明的孩子,他知道,所以才要以勤補拙。可是,兩年啊,這麼長的時間裡,大學生活又不像在高中裡那麼單純,他哥也是個正常的男生,如果喜歡上女生……也很自然吧?而且他哥又這麼優秀,長得又帥,肯定很多人喜歡……沈雨濃不知不覺的,已經陷入了一個自己製造出的漩渦裡,周圍儘是白茫茫的浪,他身不由己地被捲著衝向那個漆黑的谷底。
「嘿!回魂啦!」忽然旁邊一隻手伸過來拍他,他被驚醒了似的轉頭,看到李嘉微笑的臉。「想什麼呢?都傻出神了。」
「哦,沒……什麼。」他笑笑,有些無力。李嘉當他是給軍訓操練的,也沒多想。
「哎,你夠清閒的,不用軍訓啊?躲來這裡偷懶。」他一屁股坐在沈雨濃旁邊,順手就拿起他那瓶可樂灌了兩口。
沈雨濃被他那灑脫勁感染了,也放了輕鬆:「哪兒啊,訓著呢,是師姐說要我來幫忙,否則現在還在操場上曬人干呢。」
「師姐?哦,柳纓纓是吧?」李嘉一撇頭,看了看還在前面忙乎的那位,搖著頭笑,「幫什麼忙啊,她怕是跟你哥商量好,救你過來避難的吧?」
「呵呵,你又知道?」沈雨濃是老實孩子,輕易不撒謊,被揭穿了也只是笑。根本就忘了之前柳纓纓的交代。
好在李嘉也算是熟人,當這種事是理所當然的,一點頭:「也是。這兒可是全國三大火爐之一啊,火爐夏天什麼樣?就這樣。我看現在室內得有三十八九度,室外這時候起碼過四十了。不過我們當年都這麼過來的,過了這個坎,你就不怕這裡的夏天了。」
看看外面的日頭,多毒辣啊,沈煙輕那種人能讓他弟受那罪?那個二十四孝親哥!
「這裡夏天特別熱,冬天特別冷。過了夏天,冬天一樣有得他熬的。」一個悠哉的聲音忽然從他們背後響起,兩人一起回頭。就看到沈煙輕捧著疊東西似笑非笑地看著沈雨濃。
「哥。」沈雨濃開心地笑,看著他繞到自己跟前,把手裡的東西遞給李嘉。
「這是這個月的團活動表,你們宣傳部負責到各班、系安排到位。具體情況王亮跟你說。」
李嘉點點頭,拿著跟跟在沈煙輕後面進來的那個男生到一邊去了。
「吶。」沈煙輕把手裡的一瓶礦泉水遞給沈雨濃,「少喝點可樂,省得一肚子的氣。」
「哦,」他乖乖接過來,剛要擰開,忽然發現這個牌子就是陳老師天天給他拿的那個,這個牌子貴,平時很少有人買,所以顯得特別。「你也喝這個牌子的水啊?」
「嗯,我覺得挺好喝的。怎麼?你要不喜歡,下次我就買別的。」
「沒,陳老師老給我拿這個水,我也喝習慣了。」
「是啊,你能不習慣嗎?我在小賣部還存了一箱呢。到軍訓完,你都得給我解決掉。」
「哥……」他喝著水就停住了,表情古怪,「你別告訴我陳老師天天給我拿的水都是你買的啊。」
沈煙輕一哂:「你不廢話嗎?你當哪個老師好到這地步,天天給你買水喝?我是沒時間跑,知道他每天都是下午去,也就在路上碰到他的時候讓他幫忙拿瓶過去。」
沈雨濃心裡甜得只會傻乎乎地笑了。這水是每天都有啊,哪這麼巧天天讓他在路上和陳老師碰到?就算「巧遇」了,還不得是專門地,特地地,精心策劃過地?陳老師也一定以為他哥這麼給他送水,他肯定該知道,所以也理所當然地就給他了,啥也不用說。
他笑嘻嘻地湊過去:「你怎麼知道我不帶水了?」
沈煙輕邊說邊從身上掏了包濕紙巾出來,抽了張給他擦:「我還不知道你?除了學習,其他都是一塌糊塗,標準的懶人一個。天兒這麼熱,每天這樣被使喚,還不得脫水啊。」
「你又知道我每天被使喚?你看到啦?」
「哼,還用看什麼呀?從你以前那些老師的習慣就知道了。你這麼好用,誰不喜歡使喚?不過那天我走過籃球場邊上還就看到了,別人都休息著呢,就你一個最積極,滿場跑,跟只小蜜蜂似的。」
「你要是天天都在,那我跑跑也不累。」
汗熱的臉給濕紙巾輕輕地揩過,帶著一片清涼。
「呵,你當你是大明星啊?我還天天在邊上看你,美得你!」給他擦完汗,又幫他把領帶鬆開。這個認真的傢伙,天再熱也把扣子扣得好好的,該怎樣就怎樣,半點也不知道何謂差不多就行了。我沈煙輕的弟弟怎麼就這麼實成?到底學的誰?
「不是天天,我看也差不多了。」又一個聲音湊過來,柳纓纓帶著戲謔的笑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了旁邊。
甜蜜著的兩個人都是一愣,沈煙輕正解著他領扣的手頓了頓,終於解開了,慢慢地放下來。回頭衝她一笑:「閤家歡時間,請勿打擾。」
柳纓纓白他一眼,轉而對沈雨濃說:「你不知道你哥每次下課都專門繞道走,非從玉蘭園繞到6棟前面,然後站在籃球場上面一看就看老半天。邊看還邊點評,走得真難看,隊伍真散漫,什麼男生丑也就算了怎麼連美女也沒有……自己也不想想,軍訓期間是找美女的時間嗎?」
「哈哈哈。」沈雨濃大笑起來,使勁對他哥擠眼睛,「哥,放心,我們這屆男女生比例是1:2.7,我給你留意著呢,有好的保證向你匯報。」
沈煙輕一拍他的額角:「切!你們中文系的男女比例向來就沒下過1:2,我會稀罕那些小丫頭片子?你別給我操那個心,沒你什麼事。」說著一轉頭,比比柳纓纓笑,「就算要找我也得找這樣兒的啊,是不是?」
「去!」柳大小姐頗不依地一捶他的肩,嬌羞地笑,眼一抬又看了眼沈雨濃。
沈雨濃分不清她那看過來的一眼究竟有些什麼,只覺得心頭飄過一陣涼意,臉上的笑掛著,漸漸變得乾硬。
三個人都笑,各懷心思。
***
托他哥的福,他享了幾天清涼閒,舞台也順利搭完了。
演出那天大部隊開進場。因為還在軍訓,一切以軍人的紀律要求,每個人都穿著軍裝,坐得筆直,連間距都保持一致,沈雨濃是他們排最後一個,教官都在前排坐了,他就坐在最靠邊的過道邊上。頭一偏便能從舞台旁邊的小門看到後台的一角。場中是很要求肅靜的,惟獨他身旁這條走道直通後台,在演出過程中也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沈雨濃側頭看了看,柳纓纓一直在後台忙碌,不時在舞台的側門進進出出,要不就直接站在門口看看台上的表演。沈煙輕不見蹤影。
他又伸長了脖子,是真的不在。表演中全場都暗,努力看了一圈,除了黑壓壓的人頭,和幾個站在旁邊的老師,什麼都看不到。正沮喪著,後腦忽然被什麼刮了一下,一陣風就從旁邊過去了,他摸摸腦後,撞得急,但不太重,想來也就是衣服邊角跑動中被帶起來碰到的。
那個人跑過去,忽然一頓,又轉回來,找到他跟前,湊下來看他:「對不起,你沒事吧?」
第一遍他竟然沒聽懂,因為那個口音相當怪異,就像……外國人固有的語調。「啊?」地怔了一下,那個人只好又問一次,他把頭抬高了些,就著台上的光看清楚了,也是個黑頭髮黑眼睛的看起來二十多歲的男生。
「沒關係。」他笑笑。
那人看清了他卻愣了,立即一句英文冒了出來:「你也是留學生?」因為看到他的一身軍裝,又不敢肯定。
好不容易聽懂了這個人的中文,突然又換了語言頻道,他又愣了,有些茫然地看著他,加上有點緊張,只好搖搖頭。
那人看他搖頭,以為他聽懂了,正要奇怪地再問,忽然想起還有要事,不能再耽誤,只好笑笑拍拍他的肩,直起身回頭跑著進了後台。
沈雨濃晃晃頭,也沒再想,把注意力放回台上。一個舞蹈剛好表演完,主持人還沒上場,就看到一個男生踉踉蹌蹌地半跌進了台。正是剛才刮到他的那個外國人。
那個外國男生站在台上,往台下一看,咋舌:「嘩,好多人……」他的微型話筒已經別在了衣領上,因此雖然是一個小小的嘟噥也讓全場笑出了聲,他摸摸後腦,又看了看後台,回過臉來有些尷尬地解釋:「我、我是被我們老師推……」邊說邊用兩隻手做了個「推」的手勢,「上來的,我還沒……準備好,很……緊張……」台下又笑,不過已經是很善意地低笑了。
他嚥了嚥口水,只好開始說:「你們好,我是韓國留學生,我們留學生部要我做代表,上來表演一個節、節目。」語調有些生硬,但基本上還是能聽懂,全場都安靜了,甚至比剛才其他節目的時候更靜。他說完這段,感覺到場下觀眾的友善,臉上的笑容慢慢放了輕鬆:「我的節目是大家都很熟悉的一首歌,歌名叫《甜蜜蜜》。」說著從口袋裡掏了張紙條出來展開,又解釋一句,「我還不太會歌詞,只是練了幾天,所以拿著歌詞唱,希望大家不要笑我。如果有會唱的同學,也可以在下面跟我一起。」
然後朝後台一點頭,前奏慢慢響起來。沈雨濃看著他半音不準地對著歌詞認真唱,那個腔調,那個神態,忽然讓他有種熟悉的感覺。並不是說這個人在哪裡見過,而是那種與大眾不一樣的隔離感,讓他覺得親切。就像他很小的時候就感覺到的別人對他下意識的隔膜,剛看到他的人,都會很好奇地想多看他兩眼,同時又小心翼翼地掩飾著自己的好奇和努力保持著跟他的距離,讓他分分明明在那些眼光中看到:你跟我們是不一樣的。
一直以來,他已經習慣了這種不一樣。甚至已經適應了它。別人越覺得他特別,他就越跟人湊在一起,非要讓人家看清楚他除了外表,跟他們沒什麼區別,哪怕就是這個特殊的外表,在跟他的相處中也漸漸可以忽略。他是付出了努力的。在這個滿是黑頭髮黑眼睛的世界裡,比任何剛接觸一個新的環境的同學更多的努力。接觸和適應。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和擅用這些技巧。甚至很多時候,他不能有太強烈的個性,否則人家會說,看,他果然就是不一樣的。所以他的性子給磨練得平和而內斂。
只有他哥,從沒有這樣看過他。跟沈煙輕在一起,能讓他常常完全忘了自己的與眾不同。所以他從小就依賴在他哥的身旁,看著他的眼睛說話,看著他的笑容微笑,依靠著他的懷抱取暖,聽著他的心跳入睡……
可是,現在台上有個人,跟他周圍的人有一樣的外表,卻讓他覺得見到了同伴。
那個留學生咬字不夠標準,但調基本上沒有問題,唱得也沒什麼特別,只是不難聽而已。沈雨濃旁邊的一個同學推推他:「哎,沈雨濃,你應該也上去的,包準全場震驚。你那普通話拿來教他足夠。呵呵。」
沈雨濃笑笑,沒做聲。心想,好久沒聽到這麼爛的笑話了。
坐前排的陳憲也聽到了,一回頭說了句:「那你也先看看沈雨濃是誰,土生土長的中國人,別說他了,教你的普通話都夠。」說完回過頭,看也沒看沈雨濃一眼,沈雨濃卻覺得心裡暖暖的,微微地笑了。
那人被數落得有些沒面子,勉強回了兩句,台上已經唱完了。韓國留學生大大方方地一鞠躬,下台。沒多久,晚會也結束了,各排教官站起來喊話,不必整隊,就地解散。
會場立即散作一團,人潮紛紛攘攘地往外擠。沈雨濃這時就佔到了地利之便,最早的一批出了禮堂的門。出場人太多,他只好站在離門不遠的樹下等李雋和陳憲一起回寢室。
室外有白熾燈,看人很清楚。他站了一會,看到沈煙輕跟著人群一起出來,但沈煙輕沒看到他,跟旁邊的同學正有說有笑。他一高興,正要張嘴,就看到柳纓纓從後面跟了上來,一拍沈煙輕的肩。沈煙輕回頭,看到是她,又說笑起來,旁邊那個同學也識趣,立即跟他們散開了。就剩這兩個人混在人堆裡慢慢往西區宿舍樓方向走。
聲音卡在喉嚨裡,就這麼硬生生憋了下去。這幾天他見到的,柳纓纓跟他哥的交情的確非同一般。雖然他哥從來都沒解釋過,他也不想問。他忽然就有些賭氣地想著,別理他們,我不稀罕。
沈煙輕跟柳纓纓在3棟旁的台階上分了手,一個往上去1棟女生樓,一個往下去5棟男生樓。他才走到5棟邊上,就瞅著6棟和5棟之間的綠地上有個人影在晃,怎麼看怎麼眼熟,有些懷疑地走過去,果然是他那個寶貝弟弟。
其實這個綠地裡不僅有沿邊一溜的灌木,還種了幾棵桂花樹,撐開的樹冠半遮半掩著幾張石桌石凳。金秋九月,桂花已經陸續地開了,樹影婆娑,花間搖曳,在有些濕悶的夏夜空氣裡,很有點暗香浮動的詩意。沈雨濃正就著月光,伸手把桂花樹枝攀下來,湊在鼻尖使勁嗅著那股雅淡的香氣,又低了頭,看看腳下滿地的落桂,在琢磨著是直接摘了樹上的,還是撿地上的就好了。
沈煙輕就默不作聲地看他低頭,抬頭,猶豫了好一會,還是伸手往樹枝上捋去。
「桂花摘下來就不香了。」他笑,把正經的偷花賊好一個嚇,手一抖,趕緊回頭。
「哥!」
「你幹嗎?大夜晚的來這裡偷花?好大膽子!」沈煙輕說得越發嚴重,臉上卻是笑著。沈雨濃撇撇嘴,不理他,他挑了挑眉,走過去。「怎麼,這樣就生氣了?」
「嗯。」很難得跟他生氣的沈雨濃只是哼了聲,他開始覺察事情有點不對。
「怎麼忽然小氣起來了?我怎麼招你啦?」
「沒。」
「沒你給我擺這副臉?」看他一直愛理不理的,沈煙輕也跟著有些不舒服了,一拉他還搭在樹枝上的手,把他身子轉過來,「給我說清楚。」
沈雨濃被迫轉過來面對著他,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去,腳尖挑挑細小的桂花,就是不說話。
「呵,看來我是真得罪你了?可昨兒不是還好好的嗎,今天怎麼突然就這樣了?說呀,怎麼了這是?」沈煙輕用手抬抬他的下巴,給他一轉頭躲開了。手懸空地舉在那兒半晌,忽然一摔,「好,你愛耍脾氣就耍吧,我沒空陪你鬧。你慢慢當你的採花賊,我回去睡覺。不過可告訴你,這裡的花不是隨便可以摘的,給校工發現你就麻煩了。」
說著一轉身就要走,忽然一雙手圈過來,緊緊地把他抱住。他停住了,感覺沈雨濃的頭輕輕地搭在了他的肩上,臉頰貼在他的耳邊,低低叫了聲:「哥。」
他微微側了臉,放柔了聲音問:「到底怎麼了?」
「你……跟柳纓纓……」
「怎麼?」這下總算有點眉目了,想笑,又要忍住。
「你們……是不是……」
「不是。」
「你又沒聽我問完。」雖然還是賭氣的口氣,可是已經有些笑意了。
「能讓你這麼跟我鬧彆扭的,除了那個還有什麼?」轉過身去,看著他不好意思地皺皺鼻子,乾笑了兩聲。「現在不生氣了?」
「還有一點。」他撇過頭,想起他哥出禮堂的時候他就杵在那兒,他就是沒看到。眼睜睜地看著他跟那個女人走掉,那種無力感是充塞在胸間的悶氣,直到現在都難以舒解。
「那這樣呢?」沈煙輕笑著輕吻在他的唇角,唇角立時彎了上去,順著一轉,沈煙輕卻是一沾即退。
「哥。」無奈又可氣地笑了,他哥就是太瞭解他了。
「小雨,」眼前的這個人背光而站,讓他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只是聽著那個語調輕柔得像在歎息,一隻手抬起輕輕地拂過他的額角,把頭髮掠向一邊,手指沿著他的輪廓而下,那雙眼睛在黑暗中也閃著清亮的微光。「其實我一直想說……你能來,真是太好了。」
夏夜的桂花樹下,幽香清冽,月色如煙,一晚間起起伏伏的心情歸結為喜悅,這一刻化成眼眶中微盈的淚,在夜色裡折射出墨綠的色彩。沈雨濃看著沈煙輕,竟連笑也再笑不出來,只一下摟住他哥,喃喃地說:「從小到大,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你還不知道麼?以後也一樣,不管去哪裡,你都不能把我丟下。」
***
回到寢室的時候已經快熄燈了,黃暉看著兩手空空的沈雨濃進來,奇怪地問:「哎,你可回來了。我的桂花呢?」
「啊?」他這才想起來,不好意思地笑,「我忘了。」
他本來就是想去找他哥的,摘桂花當然只是個借口。可是快走到5棟的時候又猶豫了,打算還是摘點花回去算了,結果給他哥撞個正著。
這下連李雋都覺得奇怪了。「那你去那麼會兒都幹嗎了?」
「……我……」
剛巧陳憲洗漱完推門進來,沒等他想好借口就搶過去說:「這你們就不知道了吧?桂花香桂花香,那也得是在樹上的時候才香呢,一離枝就什麼味道都沒了。不過雨濃,反正黃暉也就是拿來做做桂花糊,你甭管香不香,給他帶點兒就行,別都扔了呀,多浪費。」
李雋接過話去,指著沈雨濃對黃暉說:「一看就是個老實孩子,忙了大半夜,結果發現不對,怕你接受不了又全給扔了。」
這回沈雨濃不樂意了,這些人怎麼就這麼篤定他去幹活了?他就不興偷個懶跑到別處溜躂了?被人認定是老實疙瘩也不是什麼太值得高興的事。「你們跟著我去啦?怎麼就這麼肯定我是……」
三個人一起「切」了聲:「還用得著跟?你看你那一頭一身的小花兒哦∼∼∼∼」
黃暉一個箭步衝上來,很是感激地雙手握住他的,用力搖了搖:「沈雨濃同志,辛苦你了!我代表桂花糊組委會感謝你為我們所做的一切,明天我去弄,到時給你份最大的!」
熄了燈,沈雨濃慢慢爬上床,脫衣服的時候又抖落出幾朵小小的花來,他捻在手裡,慢慢放在嘴裡咀嚼,一時間那股濃郁的桂花香在整個口腔裡瀰漫。當時,就是這樣的清香,在兩個人的唇齒間流轉,他哥扶著他的腰往樹上一靠,頓時震落下一陣花雨,紛紛揚揚,簌簌地透著月光,落在他們的衣領發間。
可是那個時候,即使小花輕拍在他的臉上,他也毫無所覺,唯一知道的,是充盈著全身的要燃燒的衝動,足以將他吞沒的巨大快樂,還有揮舞著雙手想要抓又抓不住的虛無。
他躺在床上,傻笑著,怎麼都睡不著,一隻手在牆上一遍一遍地劃:煙……輕,煙……輕……
這個夜晚,失眠的人撿了個最大的便宜。
半夜兩點,急促的哨聲吹響,一陣兵荒馬亂中,全連在籃球場緊急集合。相對普遍的睡眼朦朧衣冠不整,或短配件少帽襪,或左拖鞋右解放鞋,第一個穿戴整齊地出現在籃球場還始終面帶可疑微笑的沈雨濃同學顯得尤為詭異,讓連長都刮目相看。作為表彰,他可以跟女生一樣回寢室休息,而其餘人等,夜半繞偌大的校園外圍拉練。
怨聲載道啊哀鴻遍野,在這樣非人的折磨下,軍訓也漸漸步向尾聲。在領教了一系列諸如站軍姿,踢正步,喊軍歌等等無盡重複的體力勞動後,新生的面貌那是煥然一新啊。說話鏗鏘有力,走路虎虎生風,腰桿挺得繃兒直,打飯搶得倍兒快……
全團會操結束,就是軍訓的正式完結了。送教官的那天,那個場面,你是無法想像當初這些人對教官們有多麼痛恨,暗地裡詛咒唾罵過多少回的。女生那叫一個慘烈,哭成一片,並以壓倒性的數量優勢十分並且有效地影響了男生陣營。有幾個人都忍不住紅了眼睛。沈雨濃站在一邊呆呆地看,要不是時不時有這個那個教官過來拍著他表揚,這入校第一個月就像做夢一樣,有點點滴滴的辛苦,又有深深切切的滿足。
那些汗水熱浪和腰酸腿疼交織的時光,像被一下子抹掉了,眼前看到的,只是難捨難分的傷痛離別。但你如要讓他們再把那一個月重來一次,他們一定也會和現在一樣哭得轟轟烈烈。
只要在要失去的時候,人的情緒才會達到難以想像的高潮,心胸的寬廣度會一下得到十倍以上的提升。寬容與原諒,在這時最容易得到實現。
沈雨濃在這一刻有了新的徹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