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春 第十章
    第46節

    我並無下過任何功夫,意圖使丁松年回心轉意,這證明什麼呢?證明丁松年心上始終有我,所謂一夜夫妻百夜恩,固然令新歡面目無光。尤有甚者,丁松年為了我什麼也不曾做、不屑做、也不肯做,因而覺得自己不再為人所重視,事必要瀕臨被拋棄的邊緣,才覺醒、才掙扎、才回頭,只表示他絕頂的自私,愛來愛去都只不過愛他自己。

    丁松年原來是個霸道的、唯我獨尊的男人,兒女私情在他的生命中只不過是點綴品。這件縱使是價值不菲的飾物,也必須由他來挑、來選、來判定,也只有他才有全權決定是否放棄?

    作為生命配襯者,怎能不自慚形穢,無地自容。

    無他,誰自願做誰的附屬品,下場就只有如此。

    邱夢還輕輕地說:「我的醒悟,怎麼尤在你之後?」

    「但願是我們過份的敏感。」

    「你會回到丁松年身邊?」

    她問得非常誠懇,自無半點敵意,到底是有慧根的女人,丁松年的品味始終是有斤兩、有分寸的。

    我也直率地答:「還未到非留有一個男人陪伴著過活不可的那個地步。那一天怕總會來臨,屆時,是否世界上只有一個丁松年可供我選擇,也是未知之數。」

    從來不知道我的說話可以如此的顯了身份,如此的表露自豪。

    「是的,曼明,你看得透徹。我是太多年、太多年的獨自行走江湖,因而我累了,需要彎在一雙男人的臂彎內竭息,於是我爭取,倒不曾想過,原來那爭取的過程,也同樣筋疲力竭。」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邱夢還讚賞我的識見,我也認同她的經驗。

    大有可能,再過多幾年,在江湖商場上,麾兵逐武,逐鹿中原,自然會既厭且倦,那就是女性向男性扯白旗的時候了。

    有什麼話可說呢?

    自古至今,女人的前途亦不過如是。

    窗外,突然響起了雷聲,沙沙沙地,大雨傾盆而下,覺著了一點寒意。

    已是凌晨三時多。

    我看看表,問:「要不要煮一壺咖啡?」

    「好。」邱夢還答得爽快,答:「可有一點點吃的?我覺著餓。你不怪我如此的不客氣?」

    「當然不會,你小坐,我等下就來。」

    把兩碗熱騰騰的海鮮窩面煮好,再泡了咖啡出來,邱夢還竟在梳化上睡著了。

    是聽到我的腳步聲,才轉醒過來。

    我問:「是不是有點冷?」

    「一點點。或許有食物下了肚就溫暖一點了。」

    「不,去給你拿件外套。」

    就這樣,我和她,像兩個久別重逢的摯友,在剪燭夜談。

    或許,我們今夜的領悟是痛苦的,又或許,只消太陽一升起來,又得忙不迭地跟現實妥協。心裡縱使看到了誰的面目,知道了誰的心腸,也還是要裝作不知不覺,繼續相處下去。

    然,此刻,我們但覺是同道中人,同舟共濟。

    不論以後,丁松年要的女人是她,抑或是我,還是其他,我和邱夢還都不會把這一夜忘掉,更不會告訴丁松年。

    我們會守著這個小秘密,直至老死。

    在未曾黃土一坯,仍營役於世時,有那時那刻睏倦了,我們會得回味著曾有過這個不為男人所知,正大光明的秘密,必然是一番享受,也是一番振作。

    沒有想過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何其多。忽有一天,秘書小姐衝進我的辦公室來,十萬火急似的變了臉色,急嚷:「青衣那邊的樂寶廚房失火了,現在大批消防員已經往救!」

    我還是鎮靜地合上了正在批閱的會計部數據,抓起了手袋,穿上外套,才走出寫字樓,開車前往視察災情。

    不是故作鎮定,是已練就處變不驚的一份涵養了。世上要生的意外,要翻的滔天巨浪,是真太普通、太頻密了,太令人習已為常。

    趕到現場,才發覺只不過是小小的失火而已,當然善後功夫還是有很多,又是一番忙亂,然,還是無傷大雅的。

    我打點完,再回到寫字樓去時,坐下來,最至緊的功夫是徹底的預防措施。

    非要盡快的成立一個中央統籌的廚房不可。就由這個大廚房負責食品的總製作,以貨車分發到各區去,區內的零售店,當然有保暖及翻熱的一流設備。實際上,貨車更兼大批訂伙食的送貨功能。

    現今樂寶快餐的服務對象,已不單是工廠工人,連區內的小家庭,工餘都懶得費心費神費力去煮食,乾脆來買那兩菜一湯的外賣,回家去享受二人世界。

    營業對象的範圍比我們預料的寬闊得多,是一支極有效的強心針,我把這下一步的拓展計劃向股東報告時,他們都擊節讚賞。

    會議後,我忍不住悄悄問寶釧:「不會沒有通知柏年吧?」

    「當然通知了。他這一陣子頂忙,你也沒見他一段日子了吧?」

    我點頭,吁了一口氣,答:「忙就好,只怕他是生病了?」

    「看樣子是忙得病懨懨的。我昨天才在一個業務場合碰見他呢,所以說,我並不贊成他還是孤家寡人時要跑去美國發展。沒有女人照應的男人,總是不能無後顧之憂,何況孤伶伶在外地。」

    「什麼?柏年要到美國去?」

    「他沒跟你提起嗎?聽他口氣,像快要成行似,會不會是在這兒跟丁松年有什麼合不來的地方,才想到另謀發展,我是不方便問的。」周寶釧想了想,再說:「以你的身份,或者他們肯講。」

    我木然,心上真的七上八下,不安至極。

    問題怕不會出自丁松年身上,而是關係於我。

    有這麼嚴重嗎?

    第47節

    這些日子來,我在拚命的逃避,我不要正視丁柏年的感情,甚至是丁松年的。我不要去碰觸他們,惹他們。

    我需要寧靜,我需要麻木,我需要活得像個機械人。

    因為我怕被傷害。

    那一段茫茫然,為全世界人拋棄,自最繁華的高峰驟然摔個粉碎的遭遇,其實已深陷於心,沒齒難忘。

    然,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豈是個願意逃避責任的人?

    丁柏年,說到底是一個在我極度苦難時攙扶過我的兄弟。

    如果再往遠處想,他是個把我暗藏在心底經年的人。這一份情意,是幾許女人夢寐以求的榮耀,我縱無感謝,也該歡喜。

    想著想著,竟發覺不能就這樣讓柏年遠去。

    我終於鼓起勇氣搖電話給丁柏年:「有空出來見個面嗎?」

    對方沉默了一陣子,說:「我這就開車來接你。」

    車子一直風馳電掣,把我自市區一直載到極南區的大浪灣來。

    很好,所有的言情故事都需要一個配合劇情的美麗畫面。

    我們漫步在沙灘上,靜聽著海水湧上來,退下去的響聲。

    如果彼此是初戀情侶,真是太可愛了。

    我開口問。

    「柏年,你要到美國去?」

    「是的。」

    「丁家這麼急於要開拓彼邦的業務嗎?」

    我知道家翁在美國東西兩岸都擁有極多地皮,其中有一幅,根本是雄霸一個山頭,面積龐大到足以興建一個小小城鎮。然,松年與柏年都不打算在這十年開展,老早把地皮都撥入丁氏家族永久基金內,由著第三代去繼承,至於說美國開拓食品罐頭業生意,更非正辦。丁氏產品的發行網,早已遍及全球,各地的總代理一直營運得相當暢順,若說設廠加強生產,目的地應是國內而非國外,絕對沒有理由倒行逆施。我這一問其實只不過是開場白而已。

    果然丁柏年看我一眼,苦笑:「你應該或多或少的知道丁氏企業的情況吧,為何有此一問?」

    我當場啞掉了,原本希望丁柏年會得砌詞,找個藉口,然後就順著情勢,彼此下了台,萬事都好辦。然,他非但不打算幫個忙,撒個謊,讓大家好過,反而斬釘截鐵地實話實說:「我很窩囊是不是?男人大丈夫竟然也在逃情避責,遠走天涯去,真是成何體統?」

    我止住了步,耳畔的浪聲忽爾隆隆作響,似是震耳欲聾。

    「柏年,這又何必呢?如果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今日再重新翻出來處理,更多為難。」

    「對我,那並不是過去了的事。感情生出來之後,根本沒有停止過、沒有中斷過、沒有摧毀過,只隨著歲月而茁壯、而盤根、而成熟、而不可動搖。」

    我有點不知所措,反而生了氣憤,答他說:「更因為松年拋棄了我,你就以為可以有轉機,有結果了,是不是?」

    我的語氣比我所想像、所控制的要脫軌、要難聽。難怪丁柏年怔了一怔。

    他無辭以對。

    我也默然。

    「對不起,柏年,我有點惶恐。」

    「我明白。」丁柏年說著,轉臉看著海洋,繼續說他的感受:「曼明,也許你說得對,丁松年的轉變給了我一個機會。然,這個機會只不過是讓我表達多年鬱結於心的一份感情與感覺,並無其他。你一天仍是丁松年的妻,我一天沒有資格向你傾訴情懷。如果你認為給予我這個機會,仍屬罪咎,我就無話可說了。」

    「不,柏年,請你說,我會聽,甚而,我應該坦白告訴你,我其實很喜歡聽,我只不過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不可能有異於常人的思想與舉止。能夠有人對我好,肯定我的可愛可親可取可憐,有什麼叫做不好的?簡直夢寐以求,歡喜若狂。不過怕受人恩惠,無以為報,那就倒不如不受恩、不承寵,乾淨安樂得多了。」

    說出了這番話,我心上的凝重已減輕,的確,沒有女人會拒絕這份為異性戀慕的虛榮,只是虛榮背後的代價不菲,若是負擔不來,倒不如忍一忍好。

    丁柏年伸手搭著我的雙肩說:「不單只是松年,根本上連你自己都沒有認識清楚自己。」

    「你認為只有你才認識我了?」我差不多失笑。

    「認識一個人、一件事、一條道理的真相,除了智慧,還仗機緣。天下間其實不缺許曼明,都有潛藏的慧根在,只不過際遇太美好,環境太暢順,就如一塊價值連城的碧玉,未經雕和琢,收藏在粗糙的岩石之內而已。」

    「松年是那些不知道碧玉蒙塵的人嗎?」

    「不只松年,連你自己都一樣。只為粗心大意,懷抱著、擁有著這塊碧玉的你們,不勞思考如何令它可以閃出亮光。我是個在旁虎視眈眈的人,因而我留意到了,另一個例子是周寶釧,你知道她曾怎麼對我說?」

    我怪異地望著柏年,搖搖頭。

    「就在你們籌辦那貧童基金化裝餐舞會之後,周寶釧對我說:」『你的嫂子是塊好材料,投閒置散地擱在富貴之家內,真是絕大的可惜。』「

    「我問她何以見得呢?」

    「寶釧怎麼答你?」我急問,太有興趣知道這位好朋友如何發現我是她的同道中人。

    「寶釧說:」有風不懂駛盡,在眾人都以踩踏在我頭上為快的高漲情緒下,驀然曉得留有餘地,讓人有下台的階梯者,我對她有絕對的信心。『「

    我吁了長長的一口氣,真是何等幸運?人的一言一行,總是窺伺有人,竟然碰上了看到自己優點,記在心頭,侍機結納者,真是太好彩數了。

    我問:「柏年,你呢?你看到我什麼?」

    「我是待在你身邊經年的人,看到的事情太多太多,談一整天一整夜都談不完,只舉其中的若幹事例吧!

    「那年籌備你的婚禮,我看你蠻興奮的搜集了一總度蜜月的資料,連機票都管自訂好了。那天,松年不在家,父母把你叫來吃飯,母親要我陪侍在旁,打算人多勢眾,七嘴八舌的勸你放棄蜜月旅行,只為父親的身體實在太弱了,不願意兒子離開。結果呢?」

    第48節

    結果,我毫無異議地答應下來了。蜜月對於一個在物質與精神上都有資格享用的女孩子是更形重要的。沒有選擇的犧牲,價值減半。我當時的慨然答允怕是值得旁人讚賞的,只沒想到評分者竟是丁柏年。柏年繼續說:「那還不是最值得我感動的。過了幾天,松年在我跟前嘰咕,說:『女人真善變,一忽兒要環遊世界度蜜月,一忽兒說不去了,問她為什麼?竟沒有合理解釋,只說不喜歡去就不去。老弟,依情況看,一結了婚,失去自由的是男人而不是女人!』」

    「松年不知道是不是從那時開始,只看到你負面。」

    「也許只是你的褊袒,因而過譽。」

    「不否認這個可能性,得不著的人物,額外矜貴。」

    我歎息。說得太對了,婚後,我的種種好處在松年忽視之中,而卻在柏年重視之內。到如今,才得著覺醒。

    「實在,我跟你父母其後也相處得不怎麼樣。」

    「那是他們也對你不怎樣之故。人際相處一定是雙程路,不可能永遠一面倒。」

    「柏年,感謝你的這句公道話。」

    「曼,這些年來,對你的感情有增無已,只為目睹太多不公道的情況發生在你身上,而你甚而不自知。還記得丁氏企業有位董事叫馮日堂嗎?」

    「怎麼會不記得?」我苦笑,「當時也總有做得不大方不得體的事,他之所以辭職移民,松年歸咎於我施諸於他身上的霸道。」

    「曼,你知不知道馮日堂在向我辭行時怎麼說?

    「他以非常誠懇的態度說,『丁太太其實是太言之成理了,能像她那樣坦率地認識強權,承認強權,其實是要一番器量支持的。她對我是一言驚醒夢中人。真的,再在本城呆下去,前途也不過爾爾,故而早早以一份不算太微薄的積蓄為後盾,支持自己提早退休,過舒適的憩靜生活,未嘗不是好事,我本應對丁松年說清楚這個感受,然,我才開口提到丁太太,他就不願意聽下去,故此我只能拜託你,千萬別誤會我的請辭,是對丁太太有所不滿,她的智慧思慮與敢言,尤在我們之上。」

    這真是太大太大的一個驚喜了。

    我呆住。

    其間所埋伏的道理不外是,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

    柏年愛我,故此千方百計從正面去看我的言行,發掘到我的潛質之後,捧在手裡,記在心上,如珠如寶,珍之重之。相反,松年的恩義已然褪色,故此,當我站在人生的歧途上,不知往那一個方向走下去時,對方非但沒有出心為我盤算,出力扶我一把,讓我能朝正確的方向走,反而為了安撫那已變了的心,而認定我種種的平庸,甚至不是。

    「曼,如果你沒有智慧與靈氣,重創之後不會再站起來。你自一個女人的巨禍之中證明了自己。」

    我瞪著丁柏年,感謝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因而,我無法叫自己不愛你。」

    「柏年!」

    海浪聲不算澎湃,然,仍有效地震撼心弦。整個人的熱血在奔流,那種感覺是太難受,也太好受。是陌生,也是相識。是遠在天涯,也是近在咫尺。

    我忽然的笑了。

    怎麼一個女人,可以沒有犯過什麼彌天大罪,甚而是什麼過錯,而在一個男人心目中顯得平庸、俗俚、值得他理直氣壯地拋棄。又同一個女人,可以沒有做過任何轟天動地的偉大事,而被一個男人認為與眾不同,出類拔萃,值得他義無反顧地眷戀。

    本身的努力,極其量是成果的一半推動力,說來說去,還在於對方的感情輕重,因而選取的不同觀點與角度而已。

    令人既興奮,又復氣餒的一個重大發現。

    丁柏年伸手輕撫著我的臉。

    我閉上了眼睛,靜聽濤聲,默默地感受著一陣溫軟的擁抱。

    無可否認,這是我挽回信心最最最有力的明證。

    原想問丁柏年,還會不會到美國去?這原本是此行的目的。

    翻心一想,打消了這個念頭吧。

    命中注定的福與禍、運和劫,都不必查詢、追究與細數。既來之則安之。

    每一日的清晨,都可以是生命的一個新的階段。

    我終於上了律師樓,正式簽妥離婚書。

    坐在那接待處的客廳時,忽見走進來一位中年婦人,拖著兩個十歲大還不夠的孩子,一坐下來,就忍不住啜泣。她身邊那長得眉目清秀的女兒搖撼著母親的手,說:「媽媽不要哭,不要哭,這兒有別的人在,看了要見笑。」

    我心想,連小女孩都曉得如此說了,就不要哭吧!

    「女兒,你爸爸要拋棄我們了,我事必要把你倆帶在身邊,讓他再看一看,究竟捨不捨得自己的親生骨肉?待會見到爸爸,你們記得要說什麼話?」

    那兒子是分明比女兒小幾歲的樣子,朗聲說:「我記得,叫爸爸不要拋棄我們,我們永遠不要新媽媽。」

    那女兒只抿著嘴,沒有造聲。

    她母親催問:「你呢,你記得要怎樣哀求爸爸?」

    「媽媽,我不要求他,為什麼要求爸爸呢?如果他真的捨不得我們,根本不會走。」

    「女兒,沒有了爸爸,我們活不下去。」

    「他已經離開我們大半年了。」

    小小年紀,能說出這句至理名言,才真是靈氣所鍾,慧根所在。

    誰沒有了誰,不是仍然活著。

    那女人不住地大哭大嚷,埋怨小女兒不聽她的說話。

    怪不得她。人總要經歷過某些階段才到彼岸,這女人怕仍在一哭二鬧三上吊的階段。我也曾經此苦。

    從律師樓走出來以後,天朗氣清。

    忽然地惦掛著一個人,不想再回到寫字樓去。

    我開車到丁富山的學校去,泊在校門口,等放學。

    這些日子以來,我都沒有跟富山見面,電話倒是一直通得比以前頻密了。其間有個小小的,然非常明顯的轉變。富山曾在上星期於電話裡頭問我:「媽媽,你是不是很忙碌?」

    「是的,因為生意越來越多之故。」

    對方再沒有把話接下去。

    「富山,你有什麼話要說嗎?」我這樣問。

    「媽,沒有。」丁富山停了一陣子,再說:「李老師給我說,媽媽開創了自己的事業,日以繼夜的工作。」

    李老師是富山的家庭教師,是個清苦的大學生,一直跟富山合得來。沒想到她也知道我的近況。

    「是的,富山,對不起,媽媽總抽不到空來看望你。」

    「不要緊,我很好。」

    忙碌是鐵一般的事實。

    第49節

    抽不到空去跟兒子見面卻是謊話。

    只要自己願意做的事,那有做不來的。重組身份以致於整體生活尚且可以應付,又何況是一天的時間。

    我之所以沒有去跟富山會面,只為我害怕、我歉疚、我慚愧、我抬不起頭來面對在整件事件之中最無辜,而又是最受害的一個人。

    剛才看到律師樓頭的一幕,我原以為自己比那婦人聰明,因為她還在水之中央,苦苦掙扎。我卻明顯地有足夠的力氣,游上了岸。縱使身上已傷痕纍纍,千瘡百孔,然,只要輕輕拭乾身子,別觸著痛處,再重新打扮穿戴,仍是個有頭有臉有骨氣的清爽人兒,足以亮相人前,而無愧色。

    然,再翻心想清楚,那婦人比起我是更有依傍了,最低限度抓住了一雙兒女不放。那兒子與女兒,無論如何的站到她的一邊去,言聽計從,也總是一份無比的安慰。

    不像我,孑然一身。

    律師樓頭辦的離婚,堆積如山。幾曾見有脫離父子關係的案件?

    可以分離的是男女關係,不可分割的是血緣骨肉。

    天下間沒有不思念孩子的母親。

    如果要說,在整場戰役中,輸得最慘的莫如賠上了母子親情。

    我因而額外的想見一見富山,親一親他,問他一句:會不會原諒媽媽?

    從丁松年身上,我什麼也不曾爭取。只除了丁富山的心。

    放學的時刻到了,我且看到接丁富山的司機已把丁家的那部編號十八的平治房車泊好了。

    孩子們一湧而出,分別向來接他們的褓姆、司機或校車衝去。

    我急步走向丁家的汽車,叫住了兒子:「富山!」

    司機與兒子都在同一時間回轉頭來,望到我,都怔了一怔。

    富山竟沒有叫我,他只是看牢我,發了一陣子呆似。

    是不是才分離了一陣子,就已經不認得媽媽來了?

    真教人傷心?

    我的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

    「富山,我來看你。」

    孩子點點頭,沒有造聲。

    我對司機說:「你且先回去吧,我跟富山去喝杯下午茶,呆會便送他回去祖母處。」

    那司機說:「太太,沒有丁老太的囑咐,誰也不可以把大倌帶走。這是他們的囑咐。」

    我呆住了。

    司機的態度是相當強硬的,甚至臉孔板著,完全沒有笑容。

    食君之祿擔君之憂。

    對得很。

    我無奈地蹲下來,拉起富山的手,問:「富山,媽媽只是來看看你。」

    孩子點點頭。

    「你長高了,可瘦了一點點。」

    孩子又點點頭。

    「不要緊,精神飽滿,健康如常就好。」

    我拍拍兒子的手,重新站了起來,對司機說:「你送他回家吧!」

    說完回身就走,最低限度我不要讓閒人看到我流下那一臉無可奈何的苦淚。

    正要伸手拉開車門,就聽到背後有人喊:「媽媽,媽媽!」

    回轉頭,但見富山飛奔過來,急問:「媽媽,你今天有空跟我飲下午茶嗎?」

    我點頭,很辛苦很辛苦地忍住了不住流下來的眼淚。

    「那麼我們走吧!」

    丁富山甚而伸手拉開了車門,坐上了汽車。

    還是那千遍一律的道理,只要那人人心肯意願地做一件事,旁的人永遠沒法子可以改變他的心意,更不能阻止他實際的行動。

    丁松年如是,他的兒子也不例外。

    我的至大感動原是建築在至深的感慨之上。

    母子倆坐在山頂餐廳內吃著冰淇淋時,我忽然瞪著丁富山傻想。

    一幌眼就是經年,眼前的富山已長大成人,我們仍會這樣久不久,像兩個可以一談的老朋友,相約相見相聚相談,以致於相親相愛嗎?

    「富山。」我輕喊。

    「是,媽媽。」

    也許是我的語調莊嚴,富山稍微坐直了身子,正經地看著我,聽我說話。

    「有件事,我覺得應該由我親自告訴你。」

    孩子很順從地點頭,恭謹地聆聽著。

    「富山,就在今天,我在離婚書上簽了名了。這就是說,從今天起,你父母不能再在一起提攜你了。富山,我們很對你不起……」

    再說不下去了,嚨喉哽著。

    丁富山說:「媽媽,多謝你告訴我。沒有誰對不起誰,都是迫不得已。」

    孩子才這麼小,他曉得這麼說,太值得我安慰了。

    「你爸爸跟律師說,他希望得到你的撫養權。富山,我沒有跟他爭,根本不敢爭。」

    「為什麼?」富山竟這麼問。

    「孩子,媽媽有做錯的地方,怕你會跟我相處不來,反而害你不高興。」

    「可是,你是我的媽媽。」

    富山伸手過來,捉住了我的手。

    世界上再沒有任何說話比起他的這一句來得更甜蜜。

    第50節

    「是的,富山,你是我的孩子,永遠都是,我是你的媽媽。」

    「永遠都是。」

    我點頭,拚命的點頭,眼淚再忍不住掉下來了。

    「媽媽,你放心,我在祖母的照顧下生活得很好,但,你會來看我,不只是給我電話。」

    「當然會,我以為……。」

    「媽媽,你以為什麼?」

    「沒有,沒有。我以後都會來看你,最低限度每個星期天,都是屬於我們的。」

    「真的?不騙我?」

    「不騙你。」

    孩子的歡呼溫暖著我的心。

    真沒想到一段破碎的婚姻引領著我和富山突破了隔膜,能彼此都看進對方的心靈深處,那兒有著母與子的烙印。

    那是永遠不可能磨滅的關係。

    晚上,柏年把我接出去吃飯,對我說:「你今晚的神情有點怪異。」

    看出來了。

    「複雜得很,既有欣愉,又似還有惘悵。」柏年說。

    真是聰明人。

    歡喜的是驀然之間,富山似變回母體內的一個小馨兒,跟我心連心、體貼體,母子情深,分不開、割不斷。

    惘悵的是十多年的夫妻,就此一刀兩斷,從此成了陌路人。

    且不要說我還愛松年不愛?

    然,這份心情也真不必在柏年跟前表白了。

    對於柏年,我還有很多很多個無法解得掉的結,縛在心頭,緊緊的把我弄得不自在、不暢快、不知如何是好。

    「是不是工作太疲累了?」柏年問。

    「也許是吧?」

    「你那套中央廚房制度什麼時候才可以完成?」

    「快了,還有三個禮拜到個半月的樣子。」

    「只要辦好了這件大事,其餘的就可交給下屬去辦,是不是?」

    「凡事親力親為。」

    「總得放鬆一點,透一口氣。」

    「說得也是。」

    「那麼,」柏年伸過手來捉住了我的手:「跟我到美國走一次,散散心,然後考慮你的終生大事。」

    我嚇得縮回了手,顯然的,我的心理準備並不足夠。

    沒有拒柏年於千里之外,並不等於完全接受了他。

    我的矛盾不足為外人道。

    「曼,你還有顧慮?」

    答案是,多得很,多得怕一一分析,多得連自己都數不清,多得只願當駱駝,埋在沙堆裡,眼不見、耳不聽、心不想為乾淨。

    「離開了本城的環境,或許會幫助你作出決定。我是老早就下定了決心的。只在乎你!」

    說得沒有再露骨了。

    「柏年,我們的環境甚是複雜。」

    「一點也下,是你不肯不理,於是益發凌亂。事到如今,你還學不曉各家自掃門前雪的道理?我們不必為其他人而生活,自己的感覺最重要。」

    「那些人包括你母親、你兄長,甚而你侄子?」

    每個人都有權作出選擇,享受自抉擇中所得到的愉快,也要忍耐自抉擇中所得到的難堪。

    「我們令他們難過。」

    「除了富山,他們已是你的陌路人。再通過我,而建立的關係,他們承認,是彼此一個新的開始。他們不接受,則是兩個完全不相干的個體。」

    我駭異地望著丁柏年,張著嘴良久才曉得問:「這連你都在內嗎?」

    「為什麼不?」

    頭突然有點痛,我以手托額,說:「我需要時間去想清楚,柏年,請容許我想清楚。」

    「曼,」他搖撼我的手:「跟我到美國去,是要換過一個嶄新的環境,才能令你的頭腦清醒,也只有在一個完全現代化的社會內,你會只重視個人的觀感而下一個正確的決定。留在本城,氣氛太不對了。」

    沒想到柏年有如此的堅持與執著。

    為我而不肯屈服、不肯讓步、不肯懦弱,是太令人興奮了。

    我答應好好的考慮,盡快決定行程。

    生活上太多太多的突變,令我不安,使我憂疑,教我難過。因而屢屢失眠了。就算日間的工作有多忙,晚上一睡到床上去,血液就全抽調到腦部,思考那個嚴重的私人問題,無法成眠。

    真奇怪,就在不久之前,丁松年跟我鬧婚變,忙不迭的到處求教於人,就是單單吐一吐苦水,都是好的、舒服的。

    現今呢,幾次打算搖電話給周寶釧,都作罷。

    不想煩擾朋友,增添對方的責任。

    教人家怎樣說好呢?鼓勵我快快抓住第二春,如何對得起秦雨?如何承擔將來丁家的人事糾紛?倒轉頭來,勸我放棄呢,則長年大月,春去秋來,眼巴巴看著一個女人要頂著過那淒苦寂孤日子,又怎麼忍心?

    強人之難,真是太不公平之舉了。

    自己的愁懷,真不必向任何局外人伸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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