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春 第四章
    第16節

    泡過了熱水浴,頭一沾在枕上,差不多就要睡熟。朦朧之間,聽到丁松年給我說:「我這個週末要到菲律賓去一趟,只三天功夫,星期二就回來。」

    「嗯!」我應著,整個人已墮夢鄉。

    週末松年遠行。我曾問過他,為什麼不把我帶在身邊?他聳聳肩:「如果你有興趣到馬尼拉的話,就囑秘書多訂一張機票吧!不過,我有公事在身,行程緊密,千萬別預算我有時間給你作伴,先此聲明,以免屆時怨聲載道。」

    翻心一想,還是不去的好。馬尼拉長年大月的是熱天,碰巧本城也是夏季,還可以買些應時的衣物回來穿用,這陣子正值隆冬,抱了一大堆夏季衣服回來,要等半年才派用場,那有什麼味道。

    且趁松年不在港,我好歹盡情跟女友們樂三天還舒適得多。

    週末,我應杜林夫人的邀約出海去。

    這個是突如其來的安排。我原以為湊個麻將局是易如反掌之事,倒一下子忘了我們這些太太們,每逢假日就得當全職賢妻良母,陪在丈夫與孩子身邊,作家庭樂。

    仇佩芬就取笑我說:「丁松年突然放你幾天假期,我們可要值班呢!這樣吧!」一石二鳥,囑杜太組個遊船河,把丈夫及兒女都趕上船,來個一網打盡,男人大可以照談他們的生意,孩子們又有伴,我們樂得交差。「

    杜家的船,輕易容納三四十人。我們幾位女賓,船還未開航,就已坐到麻將台邊去。

    其中一位姓方的太太,丈夫是做海味生意的,跟我在各式應酬場合碰過多次的面,說熟不熟,說生不生的。這天被主人家分配到我的一桌子麻將上來。坐下不久,方太就問:「怎麼不見丁先生呢?」

    我答:「松年這幾天有公事要業務旅行。」

    「真是的,我家的那一位一旦走開幾天,到日本接洽生意去,回來就連假日都要上班,以補做其他案頭公事。今天,在本城做生意,凡事都得親力親為。」

    我又隨隨便便的和應:「對嘛!牛耕田馬食谷,有時自己也真不好意思,干享用丈夫的辛苦錢。」

    「丁太太,你又未免太謙了。一到了錢搵錢的地步,也就不會辛苦到那兒去了。我們怎麼能跟你們比!我昨天在港澳碼頭碰到丁先生,他的行色是匆忙一點,可是還是滿臉歡笑,神情愉快,一望就知道他是個得意人。」

    「什麼?你昨天遇到松年?不會吧?」我說。

    「為什麼不會呢?」

    「他根本還未返到香港來!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我認錯人?」方太太駭異地自問。

    同台的還有另一位顧太太,慌忙接嘴道:「你一定是認錯人了,上一回說我在喜浪燙頭髮,真見你的大頭鬼,我連那間叫喜浪的理髮店在那兒也不知不曉,你不是看錯人又是什麼了?」顧太還補一句動聽的話:「香港的英俊男士,雖說多不多,也說少不少呢!不一定是丁先生!」

    就這樣,那方太太惟惟諾諾,各人就已哈哈大笑一輪,轉到別個話題上去了。

    午餐時分,遊艇剛好停泊在銀線灣的另一面去,海面非常的平靜,連面對著的島岸,都少遊人蹤跡,他們大多聚散在近碼頭一邊的海灘上去。

    吃過了自助午餐,我順步走到甲板的一頭,躺下在軟綿綿的梳化床上,打算小睡片刻,一有飯意,人就頂累,眼睛好像睜不開來的樣子。

    才剛剛入睡,就聽到兩把女聲在喁喁細語:「你差點兒鬧出事來了,幸好我在一旁把說話扭轉。怎麼會這樣直腸直肚,硬說碰到人家的丁先生呢?」

    「我怎麼知道那丁松年現今會如此明目張膽給家裡頭一個外出公幹的藉口,且自逍遙去!」

    「究竟你那天有沒有碰見他身邊有什麼人,太有興趣知道這位出名的乖乖先生,究竟被誰人破了招牌了?」

    我忽然間被嚇得渾身發抖,真想這就坐起身來,叉起腰問清楚對方。

    對嘛!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好讓我知道個明明白白,跟著調查個一清二楚,反正絕不會放過丁松年,或這兩個無中生有、胡亂造謠的婆娘。

    心是卜卜亂跳,四肢卻僵住了,像被人上了手銬,動彈不得。

    對方顯然沒有發覺我就躲在附近,我火速把一頂太陽帽蓋在臉上,依舊裝睡。

    「那倒沒有發覺丁松年身邊有什麼形跡可疑的女人。這年頭,男人走私走得出神入化,不會大搖大擺的拖著個小情人招搖過市!何況,他是個有身份地位的人,幾多人認得出他的廬山真面目。」

    「會不會是人有相似,物有相同,你真的認錯了人!」

    「絕對不會呢!上週末我才在一個雞尾酒會碰上,老方跟他談了很久,我干站在一旁,百無聊賴地盯著他達二十分鐘之久,我會認錯人?」

    「你沒給他打招呼?」

    「他好像並不認得我,在我面前橫行豎過。」

    「算了,以後小心點,別在當事人面前提就是了。」

    這就是說在那些局外人跟前,就算大事宣揚也不打緊了嗎?

    真正豈有此理。

    待她們走遠之後,我霍然而起,面色鐵青,雙唇泛白。每逢盛怒,我就是這副樣子的了。

    仇佩芬走過來,嚷:「老天!你跑到那兒去了?害我到處找你,三缺一呢!」

    「我不搓牌了,你另找搭子!」

    「幹什麼呢?」

    話到唇邊,還是縮回去。怕對方取笑我,況且這個場合,也不便跟仇佩芬談這些隱秘的心事。

    事情又未水落石出,現今也是白說。

    於是我砌辭說:「有點暈船浪!」

    「你的樣子就是難看,想你也必是不適之故,要不要躺一躺?」

    「我會照顧自己,你玩你的,休息一會,喝一杯熱茶就好,我會向救生員取暈浪丸。」

    打發了仇佩芬之後,甲板上只剩我一個,以及一堆在玩手提電子遊戲的小孩。

    心情突然壞到不得了。遊目四顧,完全不知所措。

    當一個人孤獨的時候,原來是這般難堪的。

    我伏在欄杆上,放眼遙望一片蒼綠的碧海,深不可測,裡頭究竟有多少龍蛇混雜?有多少洶湧波濤?怎麼我從前想都未想過?

    第17節

    我一直以為人生是如一面平鏡的大海,只有在溫暖的陽光下嬉戲調笑的弄潮兒,只有在清風朗月之間寄情湖海的泛舟人。我沒有想過有可能突然翻風起浪,叫坐在幾十尺豪華遊艇之上的安樂人都會目眩頭昏,渾身顫抖,五臟六腑都像要衝出口腔來才覺得安穩似。

    我是不是真的在暈船浪了。

    眼有點花,意有點亂,人開始迷糊。

    我緊緊的以手握著欄杆,睜著眼,似見前頭有只小遊艇,駕駛室在船頂上,有一男一女,相偎相依,男的似乎一手把,一手擱到女的肩膊上,就這麼一陣旋風似,從我們身旁駛過,去得遠遠。

    我干睜著眼,慌忙告訴自己,疑心一定會生暗鬼。那男的像極了丁松年,只是幻覺。

    是的,就是因為聽到剛才的流言,胡思亂想之故。

    丁松年一定不在香港。

    我翻身走回船艙去,斜倚在梳化上喘氣。人要面對現實,是極度困難之舉。

    像等待了一百年,船才泊岸,我才回到家裡去。抓著女傭就問:「先生有沒有電話回來過?」

    女傭搖搖頭,答:「沒有。」

    我慌張地查看親友的記事簿,找出了丁松年秘書家裡的電話,搖去問:「丁先生有沒有留下在馬尼拉的酒店電話。」

    對方支吾著:「沒有。丁太太,反正丁先生明天就上班了。」

    我說:「那麼,給我逐間馬尼拉的大酒店查,看他住在哪兒,然後打電話到我家來,把結果告訴我。」

    電話內沉默了一陣子。我微微提高聲浪,喝道:「怎麼了?你聽清楚我的囑咐嗎?」

    「丁太太,對不起,我現在沒有這個空,今天是假日。」

    「什麼?」我忍不住脾氣,勃然大怒。

    「你再給我說清楚剛才的那句話?」我就看這麼一個小小秘書,敢不敢再明日張膽的頂撞我。

    我賭她不敢。我說到底是她老闆娘,一樣權操生死。

    可惜,這一鋪,我賭輸了。

    對方說:「丁太太,我重複今天是假日,我並不習慣在與家裡人暢聚之時,還要分神處理公事。」

    「你妄視公事的重要性,以及你服從上司的專業操守。」

    「對不起,丁太太,我的上司是丁松年先生。」

    然後對方收了線。

    他媽的,我這一鋪非但輸,而且輸得極慘,簡直面目無光。

    明天一早醒來,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囑人事部把她革職查辦。

    雖說,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處,我就讓她再顛來撲去地在茫茫人海中再另找浮泡,也好洩我心頭之憤。

    廣東俗語說得對極了:「貧不與富敵,富不與官爭。」我看那些硬要為一口什麼骨氣,而偏要跟有錢人或官家斗的,簡直是白癡。

    丁松年究竟跑到那兒去了?我仍沒有打算放棄,於是自行搖電話到電話公司去,要對方給我查馬尼拉各大酒店的電話。

    一口氣我給接線生說了十個酒店名稱,對方懶閒閒地答:「小姐,我們只可以一次過給你查兩個電話號碼。」

    我咆哮:「這是哪門子的規矩?」

    「這是我們公司的規矩。」

    「對,對,對,你們獨家生意,門口又高狗又大,市民無奈你何。我告訴你,我識得你們公司的主席,將來有機會,我必會提出這個荒謬絕倫的服務態度必須改善!」

    對方慢條斯理地答:「將來吧,將來歡迎市民的任何建議。現在呢,請問還要不要查兩間馬尼拉酒店的電話。」

    我氣得幾乎爆炸,尖叫地嚷:「我必會投訴你這種傲慢無理的態度!」

    之後,把電話摔掉了。

    我叉著手,干坐在客廳上生悶氣。

    完全不習慣如此被人搶白,可是,無奈其何。原來世界上的有錢人也真有受氣的時候。

    把心一橫,真要對這種打一世牛工的小男人小女人說一句活該!

    心浮氣躁,很想要杯什麼凍飲,好淋熄心頭盛火。我大聲叫喊女傭。

    無人反應。

    自管自的擾攘了一陣子,更覺孤獨,沒人理會我生死似。且因喉嚨覺著點痛,更加納悶,乾脆站起來,一古腦兒衝進傭人的工作間去,看他們搞什麼鬼?

    先走進廚房,完全沒有人。

    再推門走進傭僕的起立間,發覺三個女傭,坐著站著,有講有笑,根本閒得慌。

    我忍不住罵道:「你們七老八十了?根本聽不見抑或聽而不聞?難怪把我的喉嚨喊破了,也不管用,原來圍在一起談天說地。要不要多找個伴,湊足一台牌來消煩去悶了?幾千元一個月的薪金,比寫字樓文員還要高,可一點責任心也沒有?」

    在丁家任事最久的阿珍,開口答話:「太太,為什麼不按叫人鈴呢,你不是不知道工人房距離客廳甚遠,且隔著兩度門,我們如何聽得見?」

    我被她這麼一點,分明知道剛才是自己性急,胡亂高聲叫喊而忘了按鈴,可是,凶巴巴的訓下人一頓,才發覺自己戇居,很有點下不了台,於是惱羞成怒,繼續苛責。

    「為什麼事必要躲到小偏廳去呢,不可以留在廚房內聽我們有需要時呼喚嗎?」

    阿珍一臉的不快,也繼續頂撞我,說:「功夫做完了,回到自己的起立間坐坐,聊兩句也是人之常情,怎可能無情白事的站在廚房內等呼喚,我們的職責又不是看更!」

    所以說,為什麼現今人人都用菲藉女傭,不但貨靚價平,單是服從性就無懈可擊。

    看,這阿珍,是恃老賣老也好,是搵錢買花戴也罷,總之,簡單一句話,半句齷齟氣也不打算受。認真今時不同往日。

    我當然也不是省油的燈。

    全世界的人聯手來對付我,我也未必怕,真是。

    於是我厲聲喝道:「你搞清楚自己身份,不要提高聲音跟我講話。要不喜歡,立即走,無人留你。」

    阿珍一怔,居然跟我說了以下的那番說話:「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一日是你主我僕,我當然得聽命於你,但,我也有權選擇結束這種關係的吧?」

    說罷,根本沒等我有反應,轉身就走回工人房去。

    其餘的兩個傭人,也藉故的走開了,隨手抓起一些什麼功夫來做,旨在置身事外。

    我獨自愣在那裡,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真沒想到,身為一家之主,都有下不了台的際遇,成什麼世界了?

    第18節

    我老早應該記得,現今的女傭吃香過大學生,動輒就辭工不幹,搓兩三個月麻將再重出江湖,一樣其門如市。

    這阿珍根本就不是個什麼好東西,只不過在我們丁家一大段日子了,說不上是看著丁松年長大的,但也是自從松年上中學,她就開始在丁家任事。勝在曉得煮兩味,煲一些好湯給松年滋補,如此而已。

    尤其近年,她根本在家務上不需要動什麼手,其餘三個傭人,一個管雜物,一個管洗熨,加上有菲傭輔助,丁富山又有個一天到晚陪著他的家庭教師李芷君。

    說是由阿珍打理兩餐,其實,我們夫婦倆十晚都沒有八晚在家裡頭吃飯。若是在家宴客的話,就更不勞她阿珍姐的大駕了,都是由特約上門來服務的筵席專家弄一席得體酒菜的。

    這麼容易兼舒服的一份工,居然連一兩句閒氣都受不了,真是豈有此理。

    悻悻然,我走回睡房去,躺在床上生悶氣。

    忽然有種不能自制的恐懼來自心頭的孤獨感。怎麼可能一天之內,發生這麼多宗不遂心、不如意之大大小小事呢!是不是自己的噩運要開始了?

    細想,我整個生活圈的歡樂順暢與否其實都維繫在丈夫身上,如果這座靠山有動搖,我要面對的生活問題,有可能多至不可勝數。我連想下去都覺得煩亂。

    試行抓起電話來,再搖到電話公司去查詢馬尼拉的大酒店電話,分別搖去兩間查詢,不得要領。再查兩間,依然石沉大海。如是者,試了六間,再提不起勁去追查失蹤丈夫了!

    隨他去吧!自己可能是捕風捉影而已!

    反正明天就要回來了,我再二口六面向他問個一清二楚不遲。

    翌晨起床時,已經十點。

    一向不能早起,老是要睡過九點,才覺得心上安穩。

    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搖電話到丁松年辦公室,囑咐他那趾高氣揚的秘書說:「丁先生回來,叫他立即給我電話。」因為松年曾說過,他會由機場直接回公司,晚上才返家的。

    「好的。」對方這樣給我說了。

    「你別忘了,今天已是星期一,你要好好辦公了。」

    跟著,我把電話摔掉。

    也許這句話是太不客氣、太小家、太令對方難堪了。我知道其實自己是不必說的。但,世界是欺善怕惡的世界吧,有機會顯一點顏色而自動放棄,經常會後悔。

    我又可是從來受慣閒氣的腳色?

    一直候過了午飯時間,還沒有接丁松年的電話。

    下午,我把牌局推掉,沒有這份心情。

    懶散地在家裡走來走去,收看那些專為婦女而設的電視節目。

    躺到床上去,可又不能入睡。

    長日原來這麼難於消磨。

    等待又何其難受?

    再忍不住,搖電話到丁氏企業,又得跟那可惡可恨的秘書通話,要她把電話搭給丁松年,感覺上好像受她恩惠似,真不好受。

    「丁先生回來了沒有?」我問。

    「回來了。」對方竟這麼答。

    「回來多久?」

    「上午十時多一點回來的。」

    「你為什麼不代我轉告,叫他打電話回家來?」這秘書是越來越放肆了。

    「我已經把丁太太的口訊告訴丁先生。」

    這麼一句話,活靈靈賞了我一記耳光似。不就是取笑我,丈夫沒有時間、沒有興趣、沒有需要聽命於我,在小別之後趕緊給我一個電話。

    我氣得真的發抖,雙手緊緊抓住電話筒說:「讓我跟丁先生說話。」

    「丁先生現正開一個緊急會議。」

    「沒有事緊急過我的要求,搭進去。」

    對方仍遲疑著。

    我抬高聲浪,重複:「給我搭進去。」

    電話在半分鐘後終於搭進丁松年的辦公室去。

    我一開腔就嚷:「松年,你究竟跑到那兒去了?為什麼不回我的電話?你是幾點飛機回到香港來的?告訴你,你的那個秘書是斬千刀,完全目中無人,我就沒見過有主席太太會像我這般的受盡你的下屬閒氣。」

    真是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我一連串的發洩之後,稍稍平一平氣,才發覺對方沒有答我。

    「松年,你還在嗎?」

    「在。」

    「那為什麼不答我?」

    「我在開一個緊急會議。」

    「那麼,幾時回到家裡來?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

    「我也是。將盡快回來,我們需要好好的談。」

    丁松年這麼說,還算安了我的心。

    本來,為那麼一句半句謠言,就鬧得滿城風雨,是不大需要的。我從來都不懷疑丈夫會有什麼不軌行為。然,是非拉到自己身上時的那種感覺原來這般難忍難受難堪,人言可以一如興奮劑,一出了口,一入於耳,就產生強力作用,刺激腦部神經,以致於會整個人不能自控地驚痛緊張起來,於是言語行動都會誇張了一點,似是難免。

    如今細想,對於這種經驗,竟有新鮮的感覺。發現在過去的那些日子,我都未認真瞭解人言可畏這四個字的威力。正所謂「針不刺肉不知痛」就是這個樣子。

    忽然想,從前必也有很多機會做著這種拉是扯非的事,當事人也一定受到相當程度的干擾。

    或者,以後自己說話也真要小心一點才好。

    第19節

    丁松年果然遵守諾言,還未到五點,就已提前下班來。

    我原來打算興高采烈地迎出去,後來翻心一想,不成。剛才還在電話裡頭發脾氣,我既然已拉開序幕,就有頭有尾,好好的串演下去,然後來個大團圓結果,方是正經。

    於是,我板起了臉孔對牢丁松年。說:「你倒算是個守時的人!」

    丁松年脫去外套,略鬆一鬆領帶,完全作好開談判的準備。

    我差一點要笑出來。有閒情逸致時將小事化大,也無不好,倒是增加生活情趣。夫婦二人相處長了,感情褪色,是要加添一點色彩,補救過來。

    我看,跟松年吵兩句,給他一個下馬威,還是要在他好言向我解釋、呵護、哄逗之後,來個和好如初的。

    再加上小別勝新婚,等會兒的這個晚上,一定會是歡天喜地的。

    「早點回來,以便能跟你好好的談。」丁松年伸出手來,看看手錶:「待會兒我有個飯約。」

    我當即沉下了臉,問:「約了誰?才回來這一陣子,竟這麼急於應酬!」

    「那不是應酬。」

    「不是應酬是什麼?」

    丁松年很鄭重地答說:「是個重要而愉快的約會。」

    「什麼?」我下意識地問。

    「曼,我約了一個我希望能經常跟她在一起的女朋友。」

    我望著丈夫,有一陣子的迷惘。

    「這件事,我一直遲疑著沒給你說個明白,只為我的確有點膽怯及自咎。」

    「什麼事?快說!快說!」我忽然情急意躁,仿似大難臨頭。

    「曼,我跟邱夢還在一起有一段日子了,彼此都覺得不可以沒有了對方,問題膠著,寢食難安,夜不成眠,令我們的精神緊張至快要影響到日常的工作上來。是不可以再不正視和解決的了。」

    天!誰是邱夢還?

    丁松年這番話是什麼意思?

    我錯愕得張著嘴巴,完全不曉得回應。

    「曼,我跟你是越來越疏離、越隔膜、越陌生、越……無法相處。」

    丁松年的語調是苦澀的,好像經歷過一場大大的掙扎,始能圓句。

    我嚇呆了。

    把眼睛睜得老大,我盯著丈夫,下意識地問:「你打算怎麼樣?離婚?」

    「如果你肯答應的話,我會感謝。」這是丁松年回我的話。

    我霍地彈起身來,整個人在置身於一個完全不認識的奇怪環境之內。

    我轉了一個身,周圍看看,想瞧清楚這兒還是不是吾家。

    客廳內的台椅佈置,一應擺設掛畫,全部都仿似舊時模樣。那盞從高高天花板吊下來的古銅大吊燈,還是三年前,我跟丈夫歐游時,在羅馬買回來的。

    當時,我記得我跟松年說:「家家富戶都好像非要買盞水晶吊燈不可的,都要變成俗不可耐了。我們家來個小革命,把這一盞抬回香港去好不好?」

    松年還調笑著說:「怎麼不好?你拿的主意,我不會說不好,不敢說不好!」

    我啐了他一口,就爽爽快快把信用卡放下來,把這盞仿中世紀歐陸款式的古銅燈買下來了。

    我們不是一對從來都有商有量的好夫妻嗎?

    丁松年信口雌黃些什麼?抑或我耳朵生了毛病、神經出什麼問題了。

    我回望丈夫,只見他呆立著,以一種絕對誠懇、熱熾、近乎哀求的目光看我。

    有生以來,在我的印象中,松年只曾有一晚,試過有如今的表情。

    那是許許多多年以前,在丁父的大宅花園之內。

    丁父身體日形衰弱,老盼松年能早日成家立室。

    我們嚴格上雖算不上青梅竹馬,情況也是相去不遠的了。世交的情誼使松年和我順理成章地墮入愛河,又在雙方家長親友的催谷與祝頌之中,很快就要水到渠成。

    那一夜,我和松年吃過晚飯,打消了看電影的主意,一起回大宅去陪老人家聊聊天。丁父伸出那顫危危的瘦手,握著我說:「年輕人應多耍樂,長夜與青春均正盛,你們且別管我,到外頭去玩個夠。」

    於是松年拖著我的手,把我帶出花園,兩人都默默無語,披著一身月光,歪著頭,偷看對方的表情。

    我就是在那個情景之下,看到丁松年有仿似如今的焦灼而熱誠的求懇表情。

    當年,他就在那一夜對我說:「曼,我們結婚好不好?了卻老人家的心願。」

    我答:「只為老人家的心願嗎?」

    「不,不。」丁松年慌忙更正,「當然也是我的心願。」

    是丁松年親口說的。我們結婚是他的心願。

    既如是,現今又是那一式一樣殷殷切切的表情,怎麼可能提出的問題是另外一個極端。

    不會的。

    我也許是在做夢。於是使出吃奶的勁,狠狠地咬一下唇,立時間痛得我驚呼一聲。

    第20節

    嚇得松年抬眼直望我,問:「什麼?」

    不是做夢。我的神經開始因為極度震盪而呈緊張狀態,無法舒緩,反射動作是急得在客廳來團團轉,坐一會,站一會,完完全全的手足無措,連坐了下來,應該是左手搭右手,抑或右手搭左手,也慌亂。

    幸好,我仍能說話:「你能否重複剛才的問題,或者說是你的要求?」

    我要聽清楚,我不要胡猜,更不要幻覺。

    丁松年一怔,沒有說話。

    空氣在這一秒鐘內冷凝。

    我希望他不會重申前議,也許是我剛才跟他說話的態度惡劣,故而,激怒了丈夫,他信口雌黃,語無倫次。

    且小夫妻一鬧彆扭,往往就愛來個小事化大,無事生非,動輒的把離婚掛在嘴邊,以宣洩怨憤,這也是很平常的事,有什麼大不了?

    我對這番揣測,抱有極大的希望。

    可惜,希望只維持不到半分鐘,丁松年就不容情地將之粉碎。

    他緩緩地說:「曼,請坐下來,好好的跟我談,聽我說。」

    我如言坐下來了。

    「對你剩餘的忠誠,就是要坦白告訴你,我已在全心全意地愛上邱夢還。在道義上,我甘願背負罪名,我對你不起,但,在心裡,我覺得自己情有可原。既為緣來緣去,是非常非常難以解釋的一回事,也為這些年來,曼,你變了!」

    「嘿!」我冷笑一聲,指著丁松年罵:「我變了?你說我變了?在今日你告訴你太太自己已移情別戀之時,指責變的人是我,這算不算本世紀大笑話?」

    丁松年答:「曼,你知不知道這幾天之內,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事?最大件事就是丁松年背叛了我,走私。」

    丁松年歎:「怎麼可能呢?在我離開你才一個週末回來,身邊其他各個跟我一起生活的人,諸如老傭人、秘書都向我投訴請辭,只為一個原因,他們無法跟你再相處下去。」

    我冷笑,道:「啊!他們無法跟我相處,就連帶到你也無法跟我相處下去?」

    「丁松年,這是條什麼道理?我太不明白了。他們之於你原來跟我之於你,是不相伯仲的嗎?我們全部都是在你左右,各司各職、好使好用的從僕嗎?於是小數要服從多數了?」

    我氣得不會哭,只會笑。

    「曼,我怎樣才能令你明白我們之間的不同與距離在那裡?」

    「我不需要明白。」

    「然,我需要你的合作。」

    「你的意思是我的退讓?」

    丁松年微垂著頭,再昂起來望住我,表情委婉,然,決絕,說:「不必執拗用辭,我們只需要面對現實,解決問題。」

    「丁松年,我們之間的問題只有一個,你立即離開那個姓邱的。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丁松年正想回應我的說話,我立即舉起手來,阻止他說:「不必向我介紹這個女人,我無意再聽你對她歌功頌德。」

    「曼,請原諒,我必須重申我的意願,我要離婚。你且把條件開出來,我盡量滿足你的要求。」

    「我要你全副身家,是否你就給了?」我氣得雙手發抖。

    「我隨時願意提供比你應得的更多的利益,包括我的身家在內。」

    我終於再忍不住發問:「丁松年,她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本事人?可以令你如此大言不慚,義無反顧。」

    我改變主意,我希望聽聽丈夫口中的情婦,有什麼獨特過人吸引之處?

    「她年青、貌美、本事、手段夠、身裁好?還有沒有其他?你說,你給我說。」

    丁松年搖搖頭:「她只不過是個可以共訴心曲、讓我覺得並不孤單的一個女人。」

    「就這麼簡單?」

    「這並不簡單,曼,最低限度,你沒有給我這個感覺,對於一個男人,這種感覺是重要的。」

    荒謬!

    荒天下之大謬!

    我突然之間氣憤填胸,覺得備受前所未有的屈辱,惟一的本能發洩,就是咆哮,如獅子盛怒之下的叫囂般,聲音尖而且辣。

    「丁松年,我不會放過你,絕不!」

    「曼,你鎮靜點!」

    「鎮靜,怎麼鎮靜?」我笑得近乎淒厲,使勁地咬著下唇,直至覺到一陣痛楚,且有微微的鹹味,我以手背揩了嘴唇,嚴峻地盯著丈夫,說:「看,你叫我鎮靜?這是能鎮靜的事嗎?我並不是造夢,是鐵一般的現實。我的丈夫無緣無故,突然要跟我離婚,你叫我鎮靜?」

    「曼,不是無緣無故的,請明白,真的不是。」

    「好,好,不是無緣無故的。」我不住點頭,對他說:「那麼,且行好心,告訴我,原因何在?我做錯了什麼事?我當了出牆紅杏,陪別個男人睡了覺了?抑或我盜竊了你丁家的財產?做出什麼傷天害理的歪行來,令你丁松年蒙羞?你說你孤寂,你無人為伴,缺乏溝通?」我忽然哈哈大笑:「天大的笑話,我幾時不是陪在你身邊,以最合情合理的姿態出現人前,當丁松年夫人,有那一個場合我沒給你作伴,有那時那刻你需要我,我不在你身邊?我甚至不是沒有生育,富山今年幾歲了?丁松年,你講一句良心話好不好?」

    眼眶驀地濕熱。

    再不能繼續咆哮下去,甚至嚨喉像被堵塞著什麼似的,根本不能造聲。

    丁松年一派完全無助的表情,他竟比我更覺得自己孤獨,真令人啼笑皆非。

    終於他坐到我身邊來,很輕聲很輕聲地說:「曼,對不起!」

    我呆了,眼淚汩汩而下。

    「曼,可是,我沒有辦法。我跟她在一起的快慰難以形容,我深深的愛上她,請原諒。」

    「辟啪」清清脆脆的兩聲,我給了丈夫兩記耳光,丁松年的兩頰儘是通紅。

    我並不這就放鬆,跟手揪著他的領呔,拼了老命的拳如雨下。

    我一邊狂哭叫嚷,一邊揮動我的手足、踢著打著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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