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春 第一章
    第1節

    無可否認,我頂喜歡搓麻將。

    有些人說,英文女書院出的身,又是個有大學學位的,怎麼會喜歡這玩意兒?

    真不知是那門子的道理。

    念番書的難道就不拿筷子吃飯了嗎?

    真是的。

    麻將根本就是國粹,是中國的民間藝術。

    人們事必要崇洋,硬說橋牌比麻將高級,那是沒法子的事。

    好比哥爾夫球是運動,打太極也是運動,抓住本城任何一個人來問,又都是十之八九認定前者矜貴,後者普通。

    如果埠內十大富豪,個個晨早到維多利亞公園去耍太極,而不上深水灣打哥爾夫球,情況或會改觀。

    名牌衣服也得名人穿在身上,才是名實相符。

    遊戲本身無罪無咎、無偏無倚,全看把玩者誰?

    說到底,麻將這玩意兒也還被上流社會的婦女接納的。

    就如我,一星期總有三幾天,跟一群女友搓其十六圈。

    戰局多設在鄉村俱樂部,由早上十時開始,准五時收場。

    這個安排當然有其作用在。

    每位女友其實都是有家有室的名門望族婦女,好歹總得伺候丈夫吃過早餐,上班去了,才輪到自己享用自由時間。

    晚上呢,多有應酬,於是五時收場,還來得及上理髮店做一做頭髮,回家去淋浴更衣,陪在丈夫身邊出席各式名流夜宴。

    今天,我建議提早收場。

    不單為了晚上要參加中西商會的週年餐舞會,也為我實在不喜歡周守年太太鄭淑珍的牌品。

    並非我緊張輸贏的問題,老實說一場牌,也不過是三五七千元的上落而已,大概是一件襯裙或是一條普通半截裙的價錢,有什麼大不了。

    最主要是心頭那道閒氣,老嚥不下去,真叫人難受。

    那周鄭淑珍最不肯打生死章,分明看到下家已處於弱勢,輪得一塌糊塗的樣子了,還是一步也不放鬆,萬分之一的機會也不給予人家,事必要對方一敗塗地,永不翻身而後已。

    最恨這種有風駛盡,完全不考慮得些好處須回手的人。

    我今天是倒觸了霉頭,一連執幾次位,還是在她的掣肘範圍。

    臨尾的八個圈,我狠一狠心,改變戰略,拚命放鬆下家,讓馮仇佩芬連連糊了幾鋪十二番,笑得她見牙不見眼。

    順勢一成,不可收拾,結果三國盡歸司馬懿。

    我雖輸得最是慘烈,然,有其餘兩位,尤其有鄭淑珍陪葬,也叫做平一平我心中的不忿之氣。

    一拍兩散,是有一點兒快感的。

    況且,這麼多個女友之中,我又比較跟仇佩芬走得近一點。

    這就更是肥水不流別人田了。

    仇佩芬沒有開車子來,家裡頭的司機要接她的馮世均,於是她搭我的順風車。

    一坐穩,仇佩芬就開腔:「哎呀,笑得我!你有沒有看到那姓鄭的臉色,青紅不定,輸得她汗流浹背呢!搓那幾千元麻將也用得著緊張成那副樣子,也不怕失禮人。」

    有老友給我先出了這口烏氣,也就樂得大肆批評對方一番。

    「她自己清一色筒子牌,叫三飛,摸了一隻七萬回來,都可以狠得下心,寧可放棄自己的好牌,都不放我一章半章的,我又不是贏家,真怕跟這種人玩在一起,沒意思!」

    「誰叫郭李秀環這陣子沒有空?」

    「她又是搞什麼鬼?差不多幾個星期沒有露過臉!」我問。

    郭李秀環是金融鉅子郭一功的長媳,是我們幾個走得近的女友之一。

    她跟仇佩芬更熟絡一點,有些少親戚關係。

    仇佩芬的小姑馮湘湘是嫁給郭一功幼子郭滔,亦即是郭李秀環丈夫郭賢的弟婦。

    本城上流社會內的豪富,多的是姻親關係。

    也不一定是政治婚姻,只為孩子們從小玩在一起,有了認識。家庭教育、耳濡目染,很自然的就覺得應該在同一個圈子內找對象,於是水到渠成的多。

    我跟丈夫丁松年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丁家是本城極著名的罐頭食品製造業鉅子,每年外銷的數字大得嚇人。當然,現今所有工業家都兼營地產,姑勿論工業能賺多少錢,都不能跟地產比。丁家在新界的地皮多到難以形容。

    我們家呢,也絕不失禮,誰個在工商界幹活的不曉得建昌金鋪?父親許盛,在他去世之前三年還是金銀貿易場的主席。

    我們許家還有三個證券交易所的牌照,也是期貨交易所的會員,如假包換的金融世家。

    父母只生我和兄長許祖明二人,父親去世後,家業自然由許祖明繼承,嫂子呂漪琦也是系出名門,是廣佑銀行副主席掌珠,己育有二子一女。

    我呢,因許家與丁家是世交,跟丁松年在中學時代已經認識。其後他留學美國,我升本城大學。暑假回來,在一些家長安排的宴會上再碰頭,彼此談得很投契。直到松年畢業回港不久,二人走得更近了,認真地鬧起戀愛來。更因為我母親體弱多病,雙方家長急於要我們訂婚。

    母親來不及參加我的婚禮就與世長辭。

    我跟松年於是訂了婚近兩年才成親的。

    今年,屈指一算,已經八九個年頭了,兒子丁富山都已經八歲。

    生活是過得蠻舒服暢順的。

    丁家雖富有,卻不是個大家庭。

    松年只有個弟弟柏年,剛在麻省理工學院拿了個博土學位回來,加入丁氏家族的王國裡任事,跟松年還合得來。很能令丁家兩老放心。

    第2節

    這年頭,富貴人家最恐懼的事有三:一是兄弟姊妹不和,個個為份家產而磨拳擦掌,鬥個難解難分。二是討一門不三不四的媳婦,包括影視小明星在內,都叫老一代的人觸目驚心,不情不願。三是媳婦不肯生兒育女,又不接納丈夫外遇的孩子。

    我的翁姑似乎都沒有了這三層顧慮,雖說丁柏年還是未婚,但他為人老實得很,對任何花式太繁太雜的東西都敬而遠之。

    看他喜歡聽古典音樂,愛看書賞畫下棋,搜集古董表的品味,就知道不會太跟歡場中女孩子合得來。

    看樣子,小叔子丁柏年將來也是討那一個家族的小姐多。

    若要編一本本城富豪族譜,大有可能複雜過《紅樓夢》的諸式人等。

    提起了李秀環這陣子的不見人影,仇佩芬立即壓低聲浪說:「可能要出事。」

    「出什麼事?」我問。

    「唉!」仇佩芬歎大大的一口氣:「我們這等人家還會有什麼事出呢,又不愁衣、不愁食,說來說去,還不是婚姻亮紅燈!」

    「郭賢有外遇?」

    「一就是郭賢,一就是李秀環自己,反正二者之一鬧婚外情。」

    「不會是李秀環吧?」

    「為什麼不會?這個世界男女平等。我老早給我家裡頭的那一位講得明明白白了,他若做初一,我必做十五。要我啞忍,可沒有這門子的事。」

    我沒有作聲。

    似乎從未認真想過,如果丁松年有婚外情,我會怎麼樣應付?

    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還真要有對象才成呢?

    看樣子,得體漂亮吸引的女人比男人容易找,這是我們女界要吃虧的地方。

    「你想什麼了?擔心丁松年?」

    「不。我才不管他。」

    「誰信了?針刺不到肉不知痛,只怕你到時急痛攻心,怪叫連篇?」

    「別詛咒我!」我忽然地好奇心大發:「怎麼去調查一下李秀環這陣子的內裡乾坤?」

    「明天找方萍萍出來飲下午茶即可。」

    我笑,說得太對了。

    方萍萍又是本城豪門望族的一員,嫁給地產界三劍俠之一的朱成桐當繼室,老夫少妻,寵得她什麼似。閒來無事可為,專門打探上流社會各式隱秘事,供應我們這班女友熱辣辣、新鮮刺激的談話資料。

    明天可有很好的節目了。

    我是在跑馬地做頭髮的,碰巧仇佩芬住司徒拔道,我先把她送回家去,才去找那上海髮型師替我服務。

    修甲的阿顧,一捏住了我的手指就說:「丁太你真是個矜貴人,手尖腳細的,一看就知系出名門,養尊處優。」

    「阿顧,謝謝你逗我開心。今天我輸了麻將,心情正壞得很。」

    「你才不會呢!我們這店裡的人一天到晚都贊丁太太是各個客人中最大方得體的,絕不會為生活上一點點小瑕疵而發脾氣。」

    「阿顧,要怎麼謝你了?」

    「你關照我們還不夠多嗎?若不是你把我表弟介紹到丁家廠裡頭任事,以他這麼一個沒有本城經驗的大陸人,怕到今時今日還失業在家了!」

    「阿顧,你真客氣,他在廠裡頭還做得暢順吧?」

    「他倒是個實心辦事的人,肯學肯做,管他那組的陳先生很賞識他。可惜上頭沒空缺可供陞遷,若是能調派到包裝部就好了。」

    我笑笑會意了,於是說:「你好好替我修好指甲,我便替你想辦法!」

    「當然,當然,丁太太是尊話頭醒尾、有求必應的活觀音。」

    有權有勢就是好,到處都能聽到好聽的說話,管它是真抑或是假,總之講得出口,入得我耳,舒服就成。

    做好頭髮後,回家去六點,松年還未下班。

    兒子在補習,他跟那補習老師李芷君很合得來,分明見我探頭進房裡看他,也懶得跟我打招呼。

    這孩子就是被他奶奶寵壞了,眼裡沒旁人。

    有什麼辦法呢,他如今是丁家惟一的第三代。

    我囑菲傭把我在前兩個月到巴黎度假時買下的路易法明的一襲桃紅色晚裝拿出來,準備派用場。

    化一個妝,可長可短。

    這晚聽丁松年的秘書說,我們要坐主家席,主客是財政司,當然還有其他貴賓,那就用心點,把一張本來已皎好的臉,裝扮得更神采飛揚一點好了。

    丁松年不喜歡我化妝,他曾經對我說:「曼,你若不塗脂撲粉,更顯清雅。」

    丁松年還說:「你別穿得過分標奇立異,不配你的身份與年紀。」

    「什麼?」我怪叫:「我什麼年紀了?足齡還不到三十歲。」

    第3節

    男人就是那副歪心理。不願意妻子在人前花枝招展,嫵媚生姿。最不能忍受自己的女人穿得肉感,白讓別些男人色迷迷地虎視眈眈,老覺得吃虧與肉刺。

    我才不管。

    誰不趁有青春、有熱情時,表露無遺,盡情發揮,就是坐失良機。

    女人要長得漂亮的目的,也無非為人欣賞。嫁了不等於自動放棄吸引異性的權利。

    常言有道:「瘦田無人耕,耕開有人爭。」我事必要站在人前去時光芒四射,才更能保得住丈夫的心。

    丁松年是準時七點就回家來,不消十分鐘,便換好了他那套禮服,不住地催促我快點成行。

    他不耐煩地說:「曼,你有整天的時間,為什麼不早早預備好。我最怕遲到的。」

    「有什麼打緊呢,」我邊描眼線,邊說:「反正餐舞會前有大半小時的酒會,誰到早到遲有什麼相干?」

    「我跟你解釋過多少次了,趁酒會之便,我能跟好些商界朋友乘機商量要事。」

    「又會在那種場合商量要緊事的呢?真稀奇!」

    「你快一點成不成?」

    「別催,別催,要這樣催命符似的,我更亂了手腳。」

    的確,我的眼線畫得歪了一點點,很不符理想,一下子,連我都無端端火了起來,嚷:「要這樣心急的話,你別管我,自己成行。」

    「曼!」丁松年無奈地喊了一聲。

    「既是非我不行的,就別造聲。」

    終於延到近七時半,我們才出門。坐上汽車去後,松年只催司機:「快,快!」

    之外就不發一言。

    我知道他在鬧脾氣,管他呢,才不過遲幾分鐘的樣子。

    如果不是又碰上車塞的話,根本早就到了君度酒店。

    結果呢,我們是主家席最後入坐的一對。

    丁松年不住地向四方打恭作揖連聲道歉。

    我呢,一肚氣坐下來,第一件留意的事是同桌的幾位名媛身上戴些什麼首飾。

    主人家是中西商會主席杜林,他的太太杜霍瑞青年紀已是四十開外,老打扮得像一隻彩雀似,那頭高聳的髮髻,像個假髮,有一點點的滑稽。最矚目的當然是身上的行頭首飾。

    本城的富貴人家,首飾一等一的有十位八位,杜霍瑞青就是其中之一。

    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重複戴過一套鑽寶首飾。那些寶光流轉的玉石,份量又老是大得叫近視者都能看個一清二楚。

    說句笑話,就算她戴的全是膺貨,每年要支付的鑲工費用,已頂得今夜主客或任何一位政府高官的全年俸祿。何況一定是貨真價實的珠寶?

    然,官呢,仍舊是高高在上。

    無他,官商勾結,有大利可圖,這是自古以來的事,恆古常新,從無例外。

    是要爬上了頂級富豪的位置,才知其中的蹊蹺與巧妙。

    遠的事也不必講了。就最近退休的一個大銀行家,回到老家去,坐擁小鎮,長享富貴。

    為什麼?

    因為他力捧的幾位商賈,都爭氣,給他賺到盆滿滿,若不是其中一人過份地在商場上飛擒大咬,以致於被商業罪案調查科抓住些少把柄,銀行家怕被牽連而提早引退,現今還在本城繼續他叱吒風雲的事業。

    之所以能有這種權勢,除了有大間銀行在他股掌之內,有太多機會名正言順調度存戶之資金,作為他認定有利可圖之生意外,最主要還是同聲同氣,有政府內的老同鄉撐腰。

    官老爺從中取多少利,是直接還是間接利益,那就非局外人所詳知了。

    若說沒有同流合污,趁在位而盡情搜刮,未知聞也。

    一旦要維持清白,來個眾人皆醉我獨醒,是非常困難的。

    傳說這位財政司就快要提早退休,就是因為他的本性頗忠厚,以致妨礙了官場與商場的「正常」發展。故而被人請他讓位。

    對於這種清高的堅持,我都不知是好還是不好。聽到太多人在背後取笑他不識時務、難成俊傑,還是早早拱位讓賢好了,別阻有雄心野心的人發達。

    我曾以此事問松年的意見,他望住我良久說:「你認為呢?」

    「我?」沒想到他會有此一問,故而一剎那間楞住。

    「如果我是個出污泥而不染的君子,那麼作為太座的你,是否願意為成全鼓勵我而甘作一些犧牲。」

    「什麼犧牲?」

    「譬方說,生活上減少享受,增加壓力,包括人言猖獗與物質短缺的壓力。」

    我想了想,煞有介事地答:「人言呢,我可不怕。人要批評我,只管隨便,我也可以以牙還牙,一人一張嘴,未必是我輸,至於說什麼物質享受,」我轉一轉眼睛,攤一攤手,說:「認真是憑空想像,不知所謂。」

    我看答案是令丁松年有點失望的,他聳聳肩,再沒有興致閒聊下去。

    我不是個喜歡空中樓閣的人,丁家與許家加起來的勢力與資產,有非常足夠的資格去做個高尚人,沒有必要鋌而走險。

    不能以我們的情況來衡量,等於不能問天天以鮑參翅肚裹腹的人,他們會不會寧可捱餓,也不偷吃一樣。

    叫人家怎麼想像,怎麼答?真是。

    但,那些大官員呢,情況可不同了。

    我也是念過書的人,在大學裡頭還副修歷史呢。中國多朝以來,讀書求功名,最嚮往的還是做京官。無他,天子腳下的消息靈通,京城內忙於鑽營的商賈極多,很能近廚得食,近水樓台,以致於渾水摸魚,圖得厚利。

    發放到小城小鎮、窮鄉僻壤去做地方官,發達的機會相對地減少。

    貴為天子,尚且要看國庫盛衰而定自己的開支尺度,何況其他常人!

    故而,我想,我還是稍稍偏向於那些看風駛,曉得把握良機的人,認為是時代的真俊傑。

    若是守著財神的位置,仍不作合適的轉圜與調度,實在太糟蹋機緣了。

    看,如今滿座的太太,除了杜霍瑞青最架勢之外,其餘各位都在衣飾上代夫家顯了顏色與氣派。

    我完全不相信女人對於珠寶會無動於衷,當然,身為公務員的太太,就得作雙重的克制。

    一重是為心有餘而力不足,只能把艷羨的情緒硬壓下去,當個沒事人,強自己看得開。

    另一重更無奈,就算有資格穿戴一流都不敢,社會上人人知道公務員的薪金若干,萬一行頭跟收入不符,除惹人言之外,還要惹麻煩上身,誰會巴巴的去淌這種渾水。

    本城裡在商界任職的較高級打工仔,人們還不敢看輕他們,因為周圍都是搵外快的機會,誰敢賭他們的銀行戶口有多少錢?

    只有公務員,除非爬上頂級位置,有操本城經濟與政治上生殺大權者,不敢看輕他們可能富貴雙全的可能之外,其餘一律像廣東俗語所謂「在床下底踢毽」,彼此彼此,掙扎也還都是那個高低,超越不出一定範圍。

    要在富與貴之中,任擇其一呢,我寧可保持現狀。

    第4節

    現今的富商,忽又因時代即將轉移頓起夢想,希望在官場中也露一手,在不久將來的政壇上別樹一幟,實行有財有勢。

    老實說,我知道丁松年就有這個心。

    他對政治興趣之濃,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

    一直以來,那些什麼基本法之流的有關問題,松年都透過他在商界的各種關係參與研討,我還以為他只不過是逢場作興,戀慕時興而已。

    沒想到,這最近發覺他可是非常認真的。屢屢在臨睡前問我:「曼,你愛國家嗎?」

    真是,怎麼答了?難道說不愛了。

    我一邊搽蔻丹,一邊很順理成章的答:「愛。為什麼不愛?」

    「你是認真的?」

    我回頭向丈夫笑笑:「當然認真,跟愛你一般認真,好了沒有?」

    「在我們這個時代,人人都應該提高對民族與國家的認識與愛護。最好還能有機會參與政治活動。」

    我說呢,愛國不愛國容後再議,最先照顧了自己,才會有餘情剩力去關照國族問題。

    我把意見理由提出來,並煞有介事地對松年說:「你別飽暖思淫慾才好!」

    丁松年微微一愕,問:「什麼意思?」

    「意思是貪得無厭,已經富甲一方,還要一統天下,搞什麼政治?別真是弄出亂子來就好!」

    丁松年自從那次讓我狠狠地淋了他一頭冷水之後,就不再跟我談有關政治問題。

    我也樂得清靜。政治實在是複雜而令人頭痛的問題,且是骯髒的遊戲,我是身光頸靚的人兒一名,對所有騷擾我安樂生活的事,壓根兒沒有興趣。

    我承認,自己只不過是本城數百萬人口之中絕大多數人之一,只熱衷於現今的生活享受與既得利益。一切問題,讓它自然發展,船到橋頭自然直,懶得費心花神。萬一將來有變,一走了之,反正口袋裡有足夠摩登走難的錢,就心安了。其餘的人,非親非故,大把人不曾為我的幸福著想過,我又何必關心他們?

    餐舞會上衣香鬢影。是晚會場最搶鏡頭的一位名媛是新近崛起的商界企業明星邱夢還,集年青漂亮本事於一身,穿一襲純白的紡紗曳地長裙,在舞池內像只嬌艷細嫩得不宜碰一碰的粉蝶,正翩翩起舞。

    旁的人都下意識地離她稍遠,寧可讓她霸道地佔用一個較寬敞的跳舞空間,以便男的可以盡情遙望,女的可以避過她的風頭,各自為政。

    我問女主人杜林太太:「那邱小姐是你們杜先生的旗下猛將呢,聽說就在不久的將來,要扶正入局成為杜氏企業的執行董事了,是不是?」

    杜太太笑著答:「丁太太真是消息靈通。這陣子有關杜氏的一切,還是由外頭人傳到我耳朵來,先過我們杜先生向我提起。」

    說著這話時,酸味瀰漫著整個會場。

    我暗暗好笑,益發增加我撩撥她說話的興趣。

    我掩著嘴笑道:「生意上頭的事,你就少管吧!杜先生長袖善舞,你只盡情當貴夫人豈不安樂。幾多人夢想要做杜林夫人那樣子才好!」

    「這才是值得憂慮呢,是不是?」

    「真要敬杜會長一杯,能令太太如此憂心的男人才算本事大。」我答。

    同桌的其他太太們都略略起了哄,只有男士們略為陪笑,沒有太大的興奮。

    尤其丁松年,立即將話題轉到最近期在廣州的春交會情況與貿易發展局發表的外貿數字上頭。

    我們女的也就乘機站了起來,結伴走到洗手間補妝去。

    杜林夫人走在前頭,坐我右手邊的史信迪夫人拉拉我的衣角,示意我慢走,分明是有話要跟我私下談。

    「丁太太,你剛才的幾句話太精彩了,正正戳到了杜林夫人的癢處呢!」

    「為什麼?」

    「你不知道嗎?江湖傳聞正盛,說杜太太挺不高興邱夢還。」

    「她不是杜先生的得力助手嗎?」

    「就是因為太得力、太邀寵之故。在杜氏企業裡頭,誰個走進主席室要求什麼,都不一定成功,只有邱夢還例外,杜林對她簡直言聽計從。哎呀,你是聰明人,你想想看。」

    「會不會是那姓邱的確實在商業上有真功夫。」

    「你別天真,單在做正經生意上頭有真功夫的人多著呢,為什麼現今流行女強人,無非異性相吸。出賣色相的女人且不去說了,就是兜售學識的職業女性,誰不在作某程度上的獻媚,才攫到更多的好處。你也得小心你的丁先生!

    二人已走近酒店的洗手間門口,我還捨不得放過,拉著史太太又聊了幾句:「告訴我,杜林是不是真的跟邱夢還搭上了?」

    「真的還是假的,我們局外人怎麼知道呢?必是他們二人之間的秘密,然,」史太太壓低聲線說:「看樣子,有幾分真。總之,杜太太現今是除掉姓邱的而後快,聽說屢屢跟杜林吵得厲害。虧你還在他們跟前提起,崩口人忌崩口碗。」

    我差點吐舌頭。

    問心呢,我不是故意挖他們的瘡疤。如果老早知道杜林跟那姓邱的女強人可能有一手,我也不會出口傷人。

    然,世界是沒有秘密的世界,怎麼可能有謠言止於智者、守口如瓶這回事了?就算我丁許曼明不盲衝直撞,和語無倫次,也有大把大把人忙不迭地將些有趣的正經與否的大小新聞傳揚出去。

    大都會生活緊張,世途又凶險,難得以人家的種種不如意,撫慰自己惶恐不安的心。何樂而不為?

    大酒店的女洗手間在餐舞會舉行的晚上,跟服裝與珠寶展覽會無疑。在舞池內燈光黯淡,怎麼能看得清楚手上頸上的各件寶貝,惟其在洗手間補妝時,室內大放光明,可以盡情地炫耀自己的身家,可以肆意地瞄看人家的行頭。

    當然,衣飾再輝煌,也不過是表面功夫而已,絕不能靠此定奪誰的斤兩。

    就以在洗手間內碰上的蔡又新夫人為例。嘩,她那條巨型的紅寶石鑽鏈,掛在頸上,沉重一如枷鎖似。這近年,紅寶石價錢飛昇,像她那種火紅通透的卡裝紅寶石,價值不菲。必定是蔡又新在未出事之前給太座購置的私伙。正所謂爛船還有三斤釘。

    蔡又新剛在前兩個月在股票市場上大大摔了一跤,且同時被商業罪案調查科檢控,指他的聯盛行以上市公司的身份,製造假帳,欺騙股東,現正在擔保候審階段。於是一沉百踩,立時間在商界打入十八層地獄。

    會不會翻身呢,當然是未知之數。本城是永遠寧欺白鬚公,莫欺少年窮的地方,誰不是三更窮二更富?

    難在現階段,鐵定蔡又新落難。

    別說有惻隱之心,寬宏大量的人絕無僅有。就是肯投資燒冷灶者,也不多見。故而,誰人不慎跌在地上,自己未站起來之時,切勿希冀有旁的人攙扶。

    姑勿論蔡又新老婆的行頭有多架勢,其實各人都心裡有數。

    成營仕女在洗手間,個個都只敷衍式地跟她微笑打招呼,便忙不迭地抓住自己同行的朋友講話,懶得跟她再聊下去,別讓人誤會彼此是同道中人。

    我跟蔡又新太太是認識的,有一個時期,她也參與我們的麻將行列,很在牌桌上交過手。可是,那陣子,聯盛行一帆風順,蔡又新在各商會內甚受歡迎,蔡太太就不一定有空跟我們耍樂。

    她一看到我,就熱情地打招呼。有點像在茫茫大海中撈到一個浮泡似,不肯輕易放過。

    要知道,在墟冚熱鬧、眾目睽睽的場面,孤清清的是太難受、太難下台了。

    我完全明白她的心意,故而也免為其難地跟她聊兩句。

    第5節

    這一聊,可不得了,蔡太太竟一直的跟著我屁股後頭走,橫七豎八的扯話題,又忙不迭的把我從頭到腳讚揚一次,什麼「丁太太越來越年輕了,都不像是個有近十歲的孩子母親了!」又「丁太太的這件晚禮服,漂亮得叫人離遠就看得一清二楚,醒目之極,要不要花掉六位數字才買得到了?」諸如此類。

    唉,蔡家未蒙難時,這等話是蔡太太聽,而不是蔡太太講的。

    跟我同桌上洗手間的幾位女士都藉故先走一步,讓我獨個兒應付蔡太太。

    原來大難臨頭各自飛的人,不一定是夫妻,也是朋友。

    既脫不了身,這幾分鐘也只好捱著過。蔡又新太太問:「這陣子還有搓麻將嗎?」

    我點頭,隨隨便便的應:「你就是忙,怕是很久不彈此調了吧!」

    「這陣子比較輕鬆了,正想著要搖電話給你湊麻將搭子。相請不如偶遇,就這幾天,任擇其一,我作東,先在鄉村俱樂部吃了中飯,再開局。是你約其餘兩位搭子,還是我約呢?」

    我還不知如何作答,對方又搶著說:「這樣吧,你負責約,我負責訂妥地方,一言為定了。」

    完全想不到什麼法子推辭,只好惟惟諾諾,分了手,再走回餐桌去。

    一坐下來,杜林太太就問:「丁太太跟那位蔡又新太太熟絡?」

    「啊,不,不,很久沒見面,碰著聊幾句罷了,一向並無來往。」

    我答杜林太太的說話的確有點畫蛇添足。當然,總覺得要這樣子解釋了,聲明不是跟蔡又新是同一條船的人,心上才覺安樂。

    真難,一沉百踩,誰都不願意承擔誰。我又何必例外。

    年中,我們丁家做的善事已經不少,不用我勞心費力再去攙扶那一跤跌在地上的人,以顯示善心了罷?

    況且,牽連可大可小,人人在社會立足,都要顧面子和聲譽,等下那姓蔡的真個判了刑,人們心目中一定認定跟他走在一起的人都必是狐朋狗黨、蛇鼠一窩無疑,那怎好算了。

    我心內暗暗盤算,剛才的雀局,也只不過是隨便掛在口邊說說而已,蔡太太不致於真個打電話來我家催客吧!

    當夜回到家去,累得什麼似,盡快換好睡衣,跳上床去。

    丁松年剛自孩子的房間走回來,問:「你怎麼不去看看兒子才睡?」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他還沒有睡嗎?若是睡了,看也是白看。而且,我累得半死。」

    松年沒有答,扭開了電視機,開始欣賞CNN的新聞節目。

    對於世界新聞及報章雜誌,松年百看不厭。我相反,事不關己,己不勞心。蘇聯內哄、美國經濟復甦、中東隱憂、加拿大失業率驟升、中英關係外弛內張、香港人才外流、本城儲備金問題等等,全部惹不起我的興趣。

    我只知道一個事實。我,丁許曼明有財有勢有地位有家庭有節目,世界鬧成一個爛攤子,我的所有掉了一半,餘下的另一半已足夠使我非常安樂過日子。

    故而,其餘一總天下事跟我無干。

    我倒也關心一些有趣味而又不大需勞心勞力去思慮的新聞,例如蔡又新會不會萬劫不復?那邱夢還是不是在杜氏企業權傾朝野之類。

    忽然翻了個身問丈夫:「蔡又新會不會坐牢?」

    「不知道。」丁松年答得很懶洋洋:「你關心他嗎?」

    「哈哈!」我笑:「怎麼會?都不相熟,只不過想探探消息而已!你看,他做這盤假數先後共撈了多少錢了?人家說他的身家有十億。」

    「請不要問那些我答不出來的問題。」

    我嗤之以鼻,真是的,又有什麼問題是我這位良人可以答得出來的呢!

    平日回家來,十問九不應。他或許覺得言不及義,我就直情認為他愛理不理,完全大男人主義。

    他當然有不作答的權利,可是,我也有隨便發問的自由。於是,我又說:「聽人家說,那叫邱夢還的之所以在杜氏企業站得穩,全仗她跟老杜有一手,是不是?」

    丁松年全神貫注在電視新聞上頭沒有答。

    我繼續自管自、興致勃勃的說:「我看也有幾分真,空穴來風,未必無因,杜林手下猛將如雲,為什麼偏要提拔她、信任她,自古以來,女人在男人面前得寵,捷徑一定是色誘。正所謂英雄難過美人關,今個兒晚上看那邱夢還,唉!」我無奈地歎口氣:「也真有甚多動人之處,翩翩起舞時,那抱著她小蠻腰的人,一定樂不可支。」

    想了想,又說:「松年,我跳舞的技巧是不是很拙劣,還是因為我在這幾年長了一身肉,無法輕盈起來。別小瞧我,現今我勵行節食,還有忍痛交足了一個健美課程的錢,從明天起,每天早上去做運動兼按摩。你看一個月下來,我能瘦多少磅?」

    松年仍不作聲,我有一點點的沒趣。翻了個身,馬上尋夢去!

    明天是真要早起的。一日之計在於晨,且好的開始是成功一半。我要勤力練身,恢復從前婀娜窈窕的身材。有了成績,好向松年炫耀。

    我光顧的健身學校是由一位外籍人士主持的。這年頭,健身美容院開得如雨後春筍般,真是令人無所適從。

    我當然不願跟那些普通的中環打工女為伍,上那種設備不過爾爾的健美院去。這洋人開辦的一家,裝修得極端豪華,格局形態完全一流,且他本人相當懂得宣傳,這幾年想盡各種法子出現上流社會的社交場合,多少認識幾個名媛,一旦光顧了,傳開去,就做多了我們這些貴夫人闊太太的生意。

    明知他收費特別貴,也要趁高興,除了實用之外,無非是增加多一個日常去處,太太小姐們更有共同話題。

    在本城想到辦法賺有錢女人的錢,實在比賺有錢男人的錢容易。

    專侍候我的一個美容院導師姓甘,小名月蓮。她是從大陸來的,大學裡頭專修體育,最擅長柔軟體操。到香港來謀生,碰巧近年流行健美院,她也算是學以致用了。

    甘月蓮有一副很好看、骨肉相當均勻的身子。

    我雖是個女的,有時也禁不住色迷迷地看她看得入神。那胸脯緊包在貼身的運動衣內,蠢蠢欲動。能把豐胸盛臀襯托得如此美妙絕倫,還全仗那條細腰。

    每當她隨著音樂作運動,款擺的腰肢令人眼花繚亂。我著實無法跟得上她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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