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換你心 第二章
    第6節

    湯明軒心裡必定作如此想。

    這年頭,男人的思想已成一個標準模式。

    當前的大事,是事業,直接點說,是金錢。亦即男人自尊心之所在。

    一個益豐集團內,見盡了眾多形相。別看管理層上儘是郎才女貌,兩年前,大太子董植康在外國學成兼任事多年後,回香港輔助父業,才三十四歲,一屁股坐到董事局裡去,威風何止八面!昂藏七尺,玉樹臨風,甚或才德並重有如湯明軒,坐在滿是法律書籍的辦公室內,只消董植康一推門走進去商議公事,湯大律師就得立即起立相迎。這種情景,不見得有機會倒轉來發生。

    太平盛世,沒有何物比人的自尊更珍貴!更值得維護!

    多麼的可惜,最普遍、最實惠、最有效的保障男人自尊之法,就是財雄勢大!

    江湖上苦苦經營的男人,實在又比拋頭露臉的女人還要難看。男人是天生要出人頭地的,做不到了,絕對沒有同情分。對人生角色的當然責任,世人劃分得十分清楚。女人風光是錦上添花,因而掙扎不出個所以然來,也不過敗掉一場風頭而已!

    湯明軒是聰明人,他從來都對這個現代男人生活的模式,俯首稱臣。

    至於女人,湯明軒採取一個比較審慎的態度,妻子是人生旅途的拍檔。拍檔出色的話,自然一路湖光山色,春風得意。拍檔有何差池,就只好尋找驛站,稍示歇息,再續前程。

    漫漫人生長路,很難避免人疲馬倦,驛站的出現成了補充陣營,有珍之重之的需要。

    湯明軒跟很多很多現代大都市的男人,都有著如此心態的話,實在不足為奇!

    在他眼中,盛頌恩可以帶出來,亮相人前,絲毫不失禮。如若有紅顏知己,仿似這位出色的同事丁遜君,也叫牡丹綠葉,相得益彰。

    光天化日之下,男人走在中環,碰見蜂腰盛臀的女人,踩著四寸高跟鞋,在天橋上跟自己擦身而過,也會覺著丹田下一股暖流,緩緩而上,通體舒暢。甚或在什麼會客室,翻一翻雜誌,看見影藝紅星,袒胸露臂,波光勝雪,也會臉紅耳赤,想入非非。

    何況眼前玉人,倩影雙雙,湯明軒如無非分之想,怕在情理之外了?

    一頓奇形怪狀的年夜飯,終於用畢。

    泰國夜生活,不怎麼樣!

    丁遜君自然告辭,回房休息去。

    臨別時,盛頌恩跟遜君握手,溫和地問:「明天你會去拜佛嗎?」

    丁遜君答:「你有興趣?」

    「明軒不曉得路,男人對拜佛也沒有誠心敬意,你把我帶在一起好嗎?」

    怎麼拒絕呢?這位太太嬌聲軟語,委實無法令人抗拒。她如有個千依百順的丈夫,也是天公地義之事了。

    丁遜君含笑點頭。

    回到酒店房間去,丁遜君首先泡了個熱水浴。

    職業女性對洗澡多有癖好。何解?不單是為奔波勞碌,香汗淋漓,而是為傖俗的人一大堆,塞在小小一個食世界裡,擠得透不過氣來,天天弄得人外勞內傷,齷齪不堪,老是有種要將渾身上下的惡濁,不住洗擦的衝動。

    人的心態,說多奇怪就有多奇怪!

    浸在浴缸內憩息的丁遜君在想:又一年了!

    一年容易又一年!

    轉眼,她就會是三十歲的中年人!

    除了年薪由五位數字,晉陞至如今的接近七位數字之外,過往十年,實在一無所成!

    浴缸的水溫熱,很舒服!然而,丁遜君偏偏要想,那個叫盛頌恩的女人,現在一定比她更暢快。或在鴛鴦戲水,或躲在丈夫懷裡,承受著細意愛憐……

    不能再照這個方向想下去,否則只有越來越鄙俗,越卑微,越下賤!

    丁遜君不是不委屈的,連個人思想都必須長期處於優越狀態。老天,她很多時寧願自己是在菜市場內成長的小攤販婦人,粗身粗勢,捲起了衣袖,蓬頭垢面,猥言髒語,亂講一通,但求暢快!或者,寧願現在這個樣子,慢慢地把身子滑進水裡去,永遠再抬不起頭來,不就可以不再想那盛頌恩有多好,有多溫馨,有多柔情蜜意了。

    盛頌恩其實並不如丁遜君想像的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她有她角色的難演之處。

    見過了丈夫這位女同事,回到曼谷東方賓館來,盛頌恩竟有點惴惴不安。

    她對這種情緒非常敏感。

    太陽底下何來新事!丈夫事業有成,家庭妥貼,跟著就鬧婚外情,這有什麼希奇?就算真個輪到自己頭上來,還不是那句老話: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盛頌恩太知道自己的條件了,除掉一副細緻的相貌,一身細嫩的皮膚,在丈夫眼中猶有可取之外,其他都一無是處。

    她出身富裕之家,父母把她自小供養得小公主似的,長大後送到加州去念大學,主修歷史,副修英文。畢業後,還未考慮停當,究竟是要升學還是要回港做事。就在那個暑假,父母於長途電話中囑咐她,好好地招呼自英途經美國回港的世兄湯明軒,就是這樣,故事開始,隨即結束。

    那一年,正好是明軒被政府派到英國去公幹,取道美國回港。二人的年紀雖有十多年差距,偏就是頌恩迷醉明軒的成熟,明軒又喜歡頌恩的稚氣。故而一拍即合。

    這沒有什麼不好,但明顯地也沒有什麼好。

    跟了湯明軒這幾年,雖未至於有七年之癢,然而,小夫妻的感情,平靜無浪。姑勿論盛頌恩在閨房之內,扮演潑辣抑或委婉的角色,漸漸的,湯都無動於衷,很有點視而不見,置若罔聞。

    頌恩絕不愚蠢,她在年前已經發覺到自己在長期靜態的生活中,培養出既非熱辣辣又不是溫吞水的性格,她沉不住氣,變得多疑、嚕囌、贅氣!情不得已之餘,連自己都討厭自己。

    夫妻感情像神台前供奉的一杯茶,靜靜地躺著,聖潔乾淨,卻無人飲用。

    盛頌恩不是不希望自己變得活潑一點,讓生活多半分情趣的!可是,她就是缺乏鹽酒醬醋的一盤菜,孤寡無味,無可奈何。頌恩曾經坦白地問丈夫,湯明軒說:「因為你沒有好好接觸人群社會,於是缺乏生活資料!」

    頌恩開始明白那些在人海江湖上打滾的職業女性,才是有料之人!

    對她們懷著戒心,是必然的。

    湯明軒老早淋了蓮蓬浴,在床上睡好。

    第7節

    盛頌恩還坐在化妝台前,用冷霜洗面,她皮膚其實不錯,用太多化妝品是沒有必要的。只是頌恩知道要見丈夫的這個同事,她便刻意地下了功夫,不容自己失禮。

    頌恩問:「明軒,你的這位女同事在公司裡頭是不是風頭頂勁的?」

    「這問題已經在今晚問過兩次!」湯明軒沒好氣。

    「沒有哇!我剛才只是問你,丁小姐人緣如何?她是否很能幹?」

    「全部大同小異!你對丁遜君太有興趣?」

    「你呢?」

    「我?什麼意思?」

    「你對她沒有興趣?」

    湯明軒坐起來,按動電視機,試圖選看節目。

    「明軒,你沒有答我!」

    「答什麼?」

    「我的問題!」

    「你的什麼問題?」

    「你對丁遜君有興趣?」

    「無聊!」

    「誰?」盛頌恩慌忙回過身來,一臉的面霜,湯明軒沒法看清楚她的面色,只聽得出語氣一點不友善:「你說我無聊,還是那姓丁的?」

    湯明軒把電視機的聲浪提高。

    「把電視機關掉!」

    湯明軒沒有反應。

    盛頌恩乾脆站起來,走過去把電視機關掉。

    湯明軒乘勢鑽進被窩裡去,閉上眼睛,企圖睡覺。

    「明軒,你先別睡!」

    「你想怎麼樣?」

    「我在跟你說話!你還沒有回答我……」

    「我的天!」湯明軒伸手拿個枕頭蓋著自己耳朵。

    「明軒,你討厭我了。你見慣那些女強人的瀟灑爽脆,就覺得我們這些家庭主婦婆婆媽媽的,無聊至極,對嗎?」

    湯明軒轉了個身,枕仍蓋著頭。

    「明軒,不是這樣的吧?我們當初結婚時,你說過不要我在人前賣藝!只消躲在家裡當你的乖乖女便成!我於今不是做到了?」

    盛頌恩坐在床沿,微垂著頭,自覺委屈。

    室內頓時一片靜謐。

    湯明軒回過身來,把枕扔掉,看了妻子一眼。隨即伸出手,擁住了頌恩。

    「別傻。今天年三十晚,家家戶戶都大團圓,你趕快把面霜擦掉,我們好好地睡一覺。」

    頌恩忸怩地轉動一下身子,噘噘嘴,沒有動。

    明軒坐起身來,伸手在床頭拿了張紙巾,替妻子抹掉面上的冷霜。

    「你別胡攪……」頌恩嗔道。

    「我喜歡胡攪!」

    明軒乘勢把妻子抱住,滾臥到床上去。

    到底是鶼鰈尋夢易,孤衾冷枕難!

    晨光熹微,盛頌恩與丁遜君都早起,前者是丰容煥發,雙頰酡紅,意態悠然,後者呢,心神散渙,面白如紙,一臉又要撐著過一天的無奈!

    湯明軒沒有看到二人的模樣,因為他仍熟睡。

    丁遜君的電話接到東方賓館來:「湯太太嗎?早晨!」

    「丁小姐,你早!昨晚睡得好嗎?」

    「還可以!」

    丁遜君有過七十二小時之內,只在辦公室休息過三十分鐘的記錄。一站在人前,半句怨言都沒有,如常地精神奕奕。只有局中人才明白要在商場內生存,一樣要有碼頭苦力的體力!

    「明軒還睡得頂熟呢!」

    「啊!我原想跟你們吃過早餐,就去拜四面佛!」

    「這好哇!我給明軒留個字條便成,等下再回酒店來陪他吃午飯吧!我們這就吃早點去!」

    禮尚往來,丁遜君造訪東方賓館。

    盛頌恩看看丁遜君大口大口地吃那份豐盛無比的早餐時,忍不住笑:「丁小姐,恕我不客氣,你很能吃啊!」

    「這是人所共知的事!」

    丁遜君毫不介懷。任何人只看她的吃相,以為她任職建築地盤,專業擔泥。

    「我也很愛吃,只是老要節食。一旦吃多了,就長肉。」

    「你沒有運動!」

    「這當然是其中一個理由,很多事都由天定,我是那種飲白開水,甚而呼吸都會胖起來的人!很慘!」

    丁遜君在心裡重重地歎一口氣,這位湯太太活在溫室之中,專心服侍一個老闆,只要這重賓主關係妥貼,天塌下來當被蓋,有什麼煩心之事可言?心廣自然體胖,亙古常理!

    像丁遜君這種白手興家的女人,家中沒了鹽油柴米,是自己的事;寫字樓人事複雜,公司政治難纏,也是自己的事;連午夜夢迴,抬眼望住天花板,設盡辦法驅除寂寞,再度入睡,又有誰加以援手呢?

    從早到晚,都有數不盡的艱難,幫忙著虛耗一身的血肉!怎會胖得起來?

    第8節

    「湯太太,以前來過泰國嗎?」

    「沒有。明軒不大喜歡東南亞。前年復活節,我央他陪我到菲律賓走了幾天,回來以後,聲言不再到熱帶地方去!」

    丁遜君很想問,為什麼今年改變了主意?答案可能對她很重要。

    「今年明軒突然改變主意,因為我們的父母都分別到美加去度歲,又只得幾天假期,度來度去,只好委屈來泰國了。」盛頌恩補充:「我其實頂高興有緣禮佛,都說四面佛靈驗非常!你看呢?」

    「誠心所致,金石為開。神明其實無所不在,若在這兒有求必應,也是緣分而已。」

    盛頌恩用心地看著丁遜君。心裡油然生了半點敬意,眼前這個女人,說的每一句話,都那麼有意思,那麼吸引。見過世面,自是非同凡響!

    「丁小姐常來禮佛?」

    這句話才出口,盛頌恩就驚覺自己的不得體了。如此查根問底,很有點干涉到他人私隱上頭去的過態。禮下於人,必有所求,豈非間接指出對方心底有多少的不稱意?

    於是頌恩紅著臉,力圖挽救:「拜得神多自有神庇佑,我們女人最要緊是積穀防饑,千萬別臨急才去抱佛腳。」

    丁遜君笑,沒有回話,很專心地把那份早餐吃得精光,益顯得對方言語的畫蛇添足。

    盛頌恩無聊地拌著咖啡,單是眼前人的那份含蓄,就是自己學不來的修養。老早嫁掉了的女子,躲在睡房裡陪丈夫,跟電視機為伍,又如何得以在智慧上發育成長?

    早餐之後,二人叫了部街車,到坐落於通衢大道的四面佛園去。

    早上,禮佛的人一般不比黃昏多。連那個四人一組、專業以舞蹈敬禮神明的泰國舞孃也不見蹤影。

    遜君領著頌恩,買齊了一式四份的香燭、小木象、花環、金箔等,各自跪到佛前去禱告。

    除了天上神明,無人知曉這兩位面目姣好,身光頸靚的小婦人,究竟許什麼心願。只看兩張虔誠的臉,表現得一般的焦灼,就可以想像得出,她們是認真的,絲毫沒有鬧著玩的兒戲!

    人生本就多難,人心又永無滿足。就這兩個因素,造就了通天下的教堂廟宇,人來人往,香火鼎盛。

    拜完了神,盛頌恩要趕回東方賓館去跟丈夫會合。丁遜君無意自大年初一開始,就把自己降格做人家恩愛夫妻的第三者,於是隨便尋了個借口,就跟頌恩分手了。

    二人分別跳上了計程車,竟都是回旅館去。

    丁遜君決定躲在香格里拉,睡掉這幾天假期。

    盛頌恩剛相反,她一走出外頭世界,就開心得像冬眠過後的小動物,仰著臉,迎著溫暖的陽光,拖住丈夫滿城亂走,把曼谷的所有名勝都逛個夠。

    物以罕為貴,湯明軒一年裡頭,鮮有空閒放下公事,陪伴嬌妻度假。因而,頌恩樂不可支。

    年初三的黃昏,湯明軒在賓館游泳完畢,在泳池旁的太陽椅上小睡。

    頌恩跑到他身邊來,坐下,也不做聲。

    「你已購物完畢?」

    「嗯!」頌恩面有難色。

    「怎麼?意猶未盡?」

    「剛買的一套泰絲晚裝,回來再穿在身上,還是覺得色澤不對,我穿水紅色比較好看!」

    「可以更換嗎?」

    「路很遠!」

    「對女人,這應該不是問題!」

    「一去就兩小時的樣子,阻礙了吃晚飯的時間!」

    「去吧!省得回到香港去,怨聲載道,要飛回來的話,成本更不得了!」

    「知妻莫若夫!」

    「多謝誇獎!」

    「那麼,你要是肚子餓,就自己先叫點什麼吃吧?」頌恩站了起來。

    「可以找人陪我一道吃嗎?」

    「為什麼不呢?」

    話一出口,頌恩就有點捨不得的感覺,隨即想起了丁遜君!

    「明軒,你是要找丁小姐一起吃飯嗎?」

    「我沒有想過!」

    「可是,這兒除掉這個同事,你並不認識誰!」

    湯明軒聳聳肩,不置可否。

    頌恩重新坐下,不動。

    「改變主意了?」湯明軒問。

    盛頌恩默不出聲。

    「要去換衣服的話,快去快回!明天一早就得到機場了,今晚是最後機會!」

    丈夫分明地在催她。

    「今晚也是你的最後機會嗎?」

    「荒謬!」

    「你知道我的意思?」

    明軒沒有答腔。

    「心裡頭有鬼,才易露馬腳,給人一下子戳穿了那重心思,就老羞成怒!」頌恩悻悻然地說。

    湯明軒坐起來,穿上泳袍,逕自走回酒店去。

    這一下,教盛頌恩一時間不知如何反應。面子似乎已丟了一半,要跟在丈夫屁股後頭走,很心心不忿,繼續坐著不動,又如何是好呢?

    頌恩突然間眼眶一陣溫熱,覺得自己衣冠楚楚地獨個兒坐在泳池旁邊,很孤苦伶仃。

    原來一旦被湯明軒扔下,就會如此淒惶,不是不震驚的!

    在池畔憩休的遊人,都禁不住望她一眼,怪怪的眼光,透著幸災樂禍的鄙夷,那麼教頌恩臉紅耳赤,面目無光!

    如果真有一天,丈夫有了別個女人,把自己拋棄了,那種感覺一定比如今的難受百倍。

    可是,還能怎麼樣呢?湯明軒一去不回頭,自己除了尷尬地重新站起來,快步逃離現場,再行處理事件之外,實在並無他法!

    盛頌恩鼓著一肚子的悶氣,步回睡房去。

    第9節

    才推開房門,只見湯明軒剛放下電話。

    頌恩整個人驀地往下沉,比一擔鉛還要重。

    明軒見她回來,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示。乾脆把泳袍除脫下來,跑進浴室去洗澡。

    頌恩的心,開始七上八落。

    丈夫是不是已約好了那個姓丁的去吃晚飯了?他在曼谷分明並不認識什麼人,撥電話給誰去了?

    自己千不該萬不該,言語一時不慎,把心上的狐疑宣諸於口,反而讓他打蛇隨棍上。從來沒想過丈夫會是如此厲害的腳色!初嫁他時,還覺得他太老實!真是看走了眼!

    待會湯明軒自浴室走出來,要赴他的約會去了,自己如何自處?

    拚死跟在他屁股後頭,是不是最好辦法?還是率直地向他大興問罪之師?前一個方法,失之於小器,後者呢,又未免太過潑辣!

    然,如果自己失去了丈夫,還有什麼呢?

    那姓丁的並不好惹,她條件相當棒。論相貌,各有千秋。論學識,自己起碼輸給她社會經驗。論名氣,更瞠乎其後。論機會,湯明軒除掉八小時睡眠時間,其餘的光陰剛好讓兩個女人平分。說不定,丁遜君接近他的時候還多一點點!

    自己有哪一樣是能輕易將對手比下去的?只有名分!然,今天今時,名分又算什麼呢?太多非富則貴的成功人士,公開情人身份,予她特殊的社會地位!凡事你情我願,就好商量!

    想著想著,陰風陣陣,不寒而慄。

    湯明軒自浴室走出來,瞥見頌恩蒼白的一張臉,也微微嚇一大跳。

    「怎麼?你不舒服了?」丈夫問。

    頌恩搖搖頭。

    「你面色並不好!怕是著了涼,到床上去睡一會吧!」

    頌恩像觸電似地反應:「你這就要出去吃晚飯了?」

    湯明軒呆了一呆,倒抽一口冷氣。

    「你究竟發什麼神經病?」

    「我才不笨!你已約好了丁遜君吃晚飯了,是不是?」

    「你再要空穴來風,無理取鬧,我就給你一個成全!」

    頌恩怔住了。

    「好好的一個假期,偏又要弄到不歡而散,才叫安樂嗎?平日嚷著要我陪你到處散心,幾艱難地出來走一遍,又樂得如此慘淡收場!我完完全全想不明白,你何解會踩著竽夾當蛇?」

    「你剛才問,可不可以約朋友吃晚飯!又打了個電話!」

    「哼!」

    湯明軒氣得在房裡團團轉。

    驀地,他抓起電話來,把聽筒硬塞到妻子手裡去,嚷:「我給你搭到香格里拉去找丁遜君,你問問她究竟我可曾約過她吃晚飯了?」

    湯明軒在撥電話號碼。

    他和他的妻都沒有留意到,何以有人能如此記牢香格里拉大酒店的電話號碼?

    當時,房裡的氣氛實在亂作一團。

    頌恩手裡拿著聽筒,活像燙手似的,她慌忙地將之摔掉。

    一下子,坐到床上去哭了起來。

    頌恩是越哭越覺得自己淒涼。好好的一個嬌貴人兒,就為嫁了人,一生的幸福全放在這個男人身上,稍有風吹草動,便驚得失儀。對方又不予體諒處境,連自己都覺著自己小題大做,千真萬確的小家子氣!總而言之,一股走投無路的委屈襲上心頭,揮之不去,只有狂哭不止,意圖宣洩。

    哭得頭昏腦脹了,湯明軒給妻子遞過一條濕毛巾,讓她擦臉。

    「難怪人家說,年初三是赤口,無端端地大吵一場,將來有機會,再見到人家丁遜君,你怎麼好意思了?」

    明軒拖起了頌恩的手,把她帶到浴室去。

    「趕快洗把臉!我們到外頭一間出名的泰國餐廳去吃晚飯,我剛才打電話訂好了座位的!」

    明軒像哄小孩似的,又加多一句:「要是你快手快腳地裝好身就出發,還趕得及陪你先到城中去換掉那件晚裝,再去吃飯!」

    頌恩依然抽嚥著,但已曉得自己下得了台,心上一寬,抓住別個話題開腔:「你看我要不要把那件翠綠色的晚裝,換成水紅色的!黃皮膚的人再白淨,也很難穿一身的綠,是不是?」

    頌恩的眼光是對的。她穿水紅色的確嫵媚。

    當她穿著那套新鮮出爐的泰絲晚裝,出席益豐集團年初四晚的職員團拜晚宴時,的確嬌美矜貴,惹來甚多艷羨的眼光。

    益豐一共有二千員工,單是管理層就有上百的經理。

    最高層董事局成員共十八人,五個執行董事,是實際做事當權的,其餘的都是掛個名堂,充撐場面而已。再下來的高級經理,包括湯明軒在內,還不過十來人。差不多清一色的男性,只一個丁遜君,成了萬綠叢中一點紅。

    因而舉凡益豐集團有盛會,無人風頭及得上丁小姐。

    常言有道:「有麝自然香。」丁遜君只消在人群中一站,就有男士們圍攏上來,像足了蒼蠅吮血,蜜蜂釀蜜糖。

    這種情況,盛頌恩還是頭一次看在眼裡。

    不知道是不是曼谷一役,頌恩心上無端端有管不為人知的刺在,她在益豐集團的團拜宴上,格外地疏遠了丁遜君,卻又捨不得不去留意她。

    頌恩坐在宴會上最前頭的幾圍主家席的其中一席上,同坐還有三數位董事的太太。難得都一般心態,把個丁遜君從頭到尾地留意著。各人七嘴八舌的議論著:「現今的職業女性,行頭還真不差,丁小姐的那套聖羅蘭,怕不在萬元以上!自己賺錢買花戴,總是從容。」

    「如此大的排場,更難找戶頭了。」

    「大雞不食細米,老早擺明車馬,叫沒有資格的人免開尊口,省掉麻煩!」

    頌恩把這幾個女人的說話聽在耳裡,不是不震驚的。她並不認為一位以自己能力賺一口安樂茶飯吃的女人,該受如此的批評。

    也許時代不同了,這些在三十年代裡頭,只會對舞女說的話,竟移師到如今當時得令的職業女性上頭。總之,女人一旦拋頭露面就成眾矢之的。

    盛頌恩下意識地打了一個寒噤。

    她似乎有點悔意,一直艷羨職業婦女經濟精神獨立的矜貴,沒想到要付出的代價,原來遠比自己想像的高。

    第10節

    「湯太太,你跟丁遜君見過面嗎?」坐在盛頌恩旁邊的王秋華董事太太問她。

    「不久以前,明軒給我介紹過!」

    「覺得她怎麼樣?」

    「言語玲瓏,明艷可人!」

    「當心!男人也老是如此想!」

    頌恩只是笑,沒有做聲。她不致於是這群無事生非的女人之中的一員。

    「湯律師一表人材呢!」王太太很著意地添上這一句!

    頌恩的心,抽動了一下。

    任何人都會對品質上乘的人物傾心!

    頌恩環視這十來個控制著六十億資產集團運作的男人。她也不由自主地赫然驚心。

    為什麼?因為如果要她挑,挑來挑去,也只有一位湯明軒可以上眼。

    其餘的董事與經理,不見得怎樣出類拔萃。原來口袋裡的錢,可以跟風采儀表如此的遠距離。就拿這王秋華來說吧,頌恩差點笑出聲來!

    那姓王的,五英尺六英吋不夠,挺一個大肚子。一張圓臉,隨隨便便地堆齊眼耳口鼻。最難以忍受的還是那光掉了一半的頭,偏又留那麼一撮絕對可有可無的頭髮,從左面梳向右面,算是為那光禿禿的頭顱充撐一下場面,更顯寒傖,何必?別說是受薪董事一名,就是腰纏萬貫又如何?

    當然,人不可以貌相,沒有相當才幹,無法掌握今天的名位。可是,每次跟那王董事見面,就是討厭!他握住了女人的手,足有整整一分鐘都不肯放下來。這種男人,能可愛到哪兒去了?他太太要管,是白管!反正如果大雞不食細米的話,這種男人在頌恩的心目中,一定要歸類到細米上頭去!

    盛頌恩憑直覺,也憑推理,知道丁遜君要求的水準,絕不可能跟這位王太太同日而語。

    這麼說,湯明軒一類的才俊,才真真是搶手貨!

    夜涼如水,連在鬧哄哄的飲宴場合,盛頌恩都覺著寒意!

    惺惺相惜,自不只盛頌恩一人!

    丁遜君雖忙於周旋於同事之間,她只消拿眼一掃,就已能輕易地把滿場男女嘉賓的品質格調看得一清二楚。

    能上眼的只有湯盛頌恩一人!

    很恐怖的發現!

    丁遜君太清楚物以類聚所可能引起的後果!

    整個晚上,她都心不在焉。

    遜君並不跟湯氏夫婦同一席,那是公關部的安排。然,公關部是丁小姐管轄的部門,所有的位置編排,都要先得她的批准,才呈交主席過目。

    是丁遜君不要跟湯明軒同一席的。

    年三十晚的經驗,猶在心頭。何必跟在人家夫妻屁股後頭走,算是享受那種曖昧的、似有實無的偷情嗎?也太過得不償失了!

    滋長這種冒險的情懷,肯定是一顆計時炸彈,早晚粉身碎骨!

    初五是星期日,得好好的躲在家裡大掃除。把屋子裡的雜物,身上與心上那些多餘的、危險的、惹火的雜念綺思,都一併逐出門外去!

    丁遜君自知這幾個月來,她在不自覺地自掘墳墓。

    初六上班時,必須是休養生息,改頭換面的新人一個。

    好的開始,永遠是成功的一半。

    誰不知道一年之計在於春?各人有各人的打算,都試著朝積極、健康的大路進發。

    連盛頌恩都跟丈夫商量:「我托二舅舅買一點股票好不好?」

    「何來如此興致?」

    「都說新春期間,會得開紅盤!」

    湯明軒笑。

    他在股票投資上,現今是熟手了。中國人都勢利迷信,每逢過年,只要市道不是格外沉靜,總會在開市時高昇,持續一兩天,才回復正常。這叫開紅盤。

    他沒有反對妻子拿私己錢找點外快。於是說:「祝你好運!有便見到你二舅舅,代我問候一聲!」

    「明軒,我真跑上二舅舅的股票行去觀光觀光,你不反對吧?」

    明軒一定心情好,竟然幽她一默:「你別是挽個大手袋,穿套唐裝衫褲,一屁股坐到金魚缸去,丟盡我湯家祖宗十八代的臉便成了!」

    夫婦倆笑作一團。

    那些終日無所事事的女人,就是明軒所說的那套打扮,不是坐鎮股票行的金魚缸,就是乘水翼船即日往返澳門,都一般恐怖!

    盛頌恩的家勢其實不薄,母家尤其顯赫。

    頌恩的外公是大名鼎鼎、譽滿香江的第一世家范祖田的親侄子。換言之,外曾祖父正是范祖田的兄長祖德。范家跟英國政府同期開始在香江創業。祖田兩兄弟原本跟在英國佬的屁股後頭斟茶遞水,由英資洋行的後生做起。只是弟弟生性比哥哥聰敏,看不懂英文,卻能說一口番話,把殖民地的官紳哄得什麼似的。於是未到四十歲就成了買辦大班,這種一把抓的肥缺,立即使范家名利雙收。於是祖田一支繁衍下來,不論聲勢與資產都比祖德一房要勁百倍。

    誠然,山大斬下來有柴,凡是跟范祖田沾得上關係的親戚朋友,都身價百倍,局中人與局外人都作如是想時,勢力自然坐大。

    頌恩雖長養深閨,但她天性聰穎,也算謙和,因而對家庭背景,親戚家屬,倒有一套相當清明冷靜,公平正直的看法。

    簡而言之,她未嘗過世態炎涼的滋味,卻看得出跟紅頂白的舉止。她又沒有領受太多富貴榮華的恩惠,卻絕對明白財雄勢大的威力。

    別的情況且不去說它了。單是自己嫁予湯明軒時的風光,就是香江一景。

    明軒父親也是律師,家資不弱。然,把婚禮點綴得金碧輝煌的,還是她娘家的人。無他,都姓范的緣故。

    范祖田的第三代范兆堂是尚存於世的范家族長,兆堂的二子三女,跟盛頌恩只不過是隔了肚皮的表兄妹。然,湯盛聯婚,仍以范兆堂為頭號家長,分明借助了他們的聲勢,使湯家上下認定要了個富貴雙全的得體兒媳婦,又使有份參加婚宴的一干人等都自高身價。

    連她家翁的律師樓生意,都在那段日子裡,一下子其門如市,那些交給任何律師樓都能一下子辦妥的樓宇買賣契約,蜂擁而至,既然與湯家建立了客戶關係,就當然會拿到一份請帖,進而有機會跟范家的人名正言順地見面相訪,同桌子的客人非富則貴,輾轉攀上交情,何愁生意?

    於是,湯盛兩家忙不迭地把個范兆堂捧到天上去似的。差不多連范家大宅那幾條看門口的狼狗都要特備一圍,請到麗晶酒店另外一個小偏廳去入席!

    沒有人問過范家的人給盛頌恩送什麼禮物,各人都去想當然。

    只有盛頌恩翌日在自己閨房內拆利市和打開禮物時,笑得連眼淚水都擠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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