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活下去 第五部分
    第五部分  

    第1節  備受凌辱

    屋子內剩下了霍少珍一人干站著,顯得如此的錯愕、委屈與無助。

    剛才高駿的反應,對她是至大至重的侮辱。

    比跟她吵一場架,甚或對她拳打腳踢,還要羞辱她。

    高駿原來壓根兒看她不在眼內。

    因為在他眼中,有位不可侵犯的、至高無上的女神貝欣。

    霍少珍怒火沖天。

    她決定大不了一拍兩散。

    果然,她到貝欣的辦公室找貝欣去。

    貝欣正在為一家新開的超級市場備貨,貝氏的香煙分銷公司很自然成為其中一個重要客戶。

    當貝欣聽罷了霍少珍的來意後,頭開始霍霍霍地跳躍。

    無疑,她的神經扯緊了。

    從來不抽煙的她,也在台面上那些貝氏分銷的香煙堆內,胡亂地抓起一包“三個五”,拆開,把香煙抽出來,打算吸食,以鎮靜神經。

    不管貝欣是怎樣結的婚,說到底,她現在是高駿的妻子,她並沒有預料到會出現這些亂子。

    即使明知這是一場政治婚姻,她的自尊也是會自然而然受創的。

    女人的本能反應就是提出一個疑問,為什麼自己的吸引力如此薄弱?

    一條橡筋,也會在日子有功之後才會呈現疲態,為什麼在用了不多久,就成了可棄置一旁的廢物?

    當她回去面對丈夫時,她得到了一個很好的答復,高駿說:“霍少珍事件是過去的,遠在未認識你之前認識的一個人,跟你的魅力無關,況且,請別委屈自己,你知道在今天不是很多人能跟你比較。”

    這個答案無論如何是令貝欣舒服了一點。

    “可是,她懷了孕了。”

    貝欣依然是迷惘且焦慮的。

    一個女人跑到自己跟前來,告訴她已懷了自己丈夫的骨肉,那種震驚還是隱隱然起著作用的。

    “高駿,你怎麼處理?”

    “並不需要處理。”

    “你不處理,可煩到我頭上來,我可要處理呢!”

    “為什麼你要處理?”

    “她懷的是你的孩子。”

    “貝欣,你知否這年頭已有確實有效的避孕丸和一切的避孕工具,故此,她要懷孕,是她個人的事,我並沒有同意。對我不同意的事要我負責已經說不過去,何況要你去承擔,是不是太風馬牛不相及了。”

    貝欣愕然。

    “或者,”貝欣說:“她愛你。”

    “是嗎?有這種事嗎?”

    “你沒有想過?你不相信?”

    “如此順理成章的事,怎麼不相信?貝欣,以我的條件,霍少珍真心地愛上我有什麼值得懷疑。如果她愛我,那麼,孩子大可以留在她身邊作個紀念,我沒有同意她懷孕,我更沒有承諾長期以至於生生世世的以愛還愛。”

    “愛要有那麼多條件嗎?”

    “你問霍少珍是不是無條件的愛著我?如果是,她來找你騷擾你干什麼呢?不就靜靜地等在那兒,盼望我有空時去見她一面。她尊重我的自由與抉擇,那才是無條件地相愛的基礎,對不對?她現在是這個樣子嗎?”

    “你完全的不動心?”

    “我應該為這種女人動心嗎?”

    貝欣默然。

    好一會,貝欣才說:“你一點歉疚都沒有,對她沒有,對我也沒有。”

    “沒有。對她固然沒有,對你也不必有。”

    貝欣聞言,稍稍激動,問:“為什麼?”

    “貝欣,我不是說過,別把高貝欣的角色演得過分投入,唄,你會很辛苦。這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一場商業合作,是人際關系上最親密的結盟。在世界上,我仍未找到有另一個女人可以取代你在我感情上、事業上、家族上的地位,那就很不錯了。”

    貝欣咬咬嘴唇,道:“霍少珍明天來向我要答復。”

    “你要我幫助處置掉她嗎?”

    “是幫我嗎?”

    “對,幫你。是你惹來的麻煩,一早別聽她哭訴就成。”

    貝欣苦笑:“如何個幫法?”

    “團結就是力量,我和你一起跟她見面,只要我們手牽著手讓她親眼看到,她就會知難而退。”

    貝欣永遠沒法忘記霍少珍在翌日走進她的辦公室來,看到了高駿搭著妻子的肩膊,兩人親熱地迎接她的那副表情。

    怕是一些沙場上的將領,聽到全軍覆沒的消息時,那個絕望的、備受凌辱的表情就是那個模樣。

    根本不需要作任何處理。

    霍少珍知道大勢已去。

    她那個尷尬到不知如何是好,是要依舊落落大方地打招呼,抑或干脆掉頭就走的表情,太顯著可憐相了。

    這叫貝欣心上不安。

    她不知該不該同情霍少珍。

    貝欣本來想把一筆錢塞給霍少珍,把她打發掉。

    但當她把整件事分析一次之後,她就出不了這闊綽的一手。

    因為貝欣不能同情,也不願同情一個刻意制造一條生命去作為滿足私欲的人。

    女人要成為強者,主要的條件是能克服那生活上對女性特有的不公平。

    霍少珍愛上高駿,他卻始亂終棄的話,霍少珍依然堅持把孩子養下來,作為一個刻骨銘心的印記,自己靠自己的雙手把孩子帶大,自己靠自己的雙腳站在人前干活,自己靠自己的心神去靜靜地懷念一段人生的情緣。這樣做,霍少珍才是強者,才值得同情,才值得幫助。

    慷慨應該施之於那些值得支持的人與事之上。

    如果因為自己今日擁有財富,而盲目地毫無宗旨與選擇地施予援助,那只不過是她貝欣的愚昧與對家族資產的不負責任了。

    貝欣目睹霍少珍有點步履蹣跚地離開她的辦公室,她的眼眶忽而有一陣溫熱。

    貝欣是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為了女性的荏弱和愚昧。

    她原本是個不會流淚的女人。對貝欣而言,只在發覺自己有極大的喜悅,與別人有無盡的哀痛之時,她才有哭的沖動。

    除了通過霍少珍的落敗,反映出女性的悲哀之外,貝欣對高駿的所謂不忠,只有微微的不安。

    她知道那是女性的本能反應。

    貝欣想,從前嫁給葉啟成時,尚且可以叫自己善盡妻子的責任,直至到恩盡義絕的一天。現今嫁進高家來,也就該盡自己的本分,把這個角色演好吧!

    在迫不得已之時,她或會訓練自己稍稍抽離角色,透一口氣,再重新投入。

    正如高駿拍拍她的肩膊,對她說:“不怕,你慧質蘭心,且冰雪聰明,什麼樣的人生角色都難不倒你,慢慢適應下去就好。”

    這等於說類似霍少珍的情況會陸續出現在他們的婚姻之中。

    貝欣必須習慣,不能以此煩心。

    事實上,高駿的風流是個性,哪兒會甩得掉?

    女人與高爾夫球是他用來平衡身心疲倦的消遣娛樂,他對貝欣說:“四十歲到五十歲的男人,需要高爾夫球,更需要女人。五十歲到六十歲,既要女人又要高爾夫球。六十歲到七十歲呢,可以仍要女人,但非要高爾夫球不可。七十歲以上,視個別情況而定。”

    然後,高駿補充:“名媒正娶的妻子呢,什麼時候都位高權重,富貴中人,難得會拋棄糟糠之妻,你盡管放心。”

    貝欣被高駿弄得啼笑皆非。

    當然,貝欣是別無選擇的,連在最跟她談得來的祖母章翠屏跟前,貝欣都不可以把自己新角色的難演之處透露,免她老人家擔心。

    在章翠屏跟前,貝欣必須擺出一副完完全全雲開見月明的歡喜模樣。

    她與高駿是城內人眼中最匹配的、遍身鑲滿鑽石的金童玉女。

    尤其在章翠屏眼內,必然是貝戴兩家庇佑而撮合成的宿世良緣。

    如果讓祖母知道那是惟一可行的奪回產業的途徑,章翠屏必然歉疚難堪到一個可以導致意外發生的地步。

    章翠屏一生所受的刺激已經夠多了。

    貝欣謹記這一點。

    故而在祖母面前的她,尤其歡欣。

    這天,她跟章翠屏在園子內散步談心。

    貝欣總喜歡把商場內聽回來的笑話,給祖母說:“昨天晚上酒店業大王鄭余在那新落成的君度大酒店宴請我們一班朋友,席間高駿發起了一個講笑話比賽,每人要講一個笑話,看誰的笑話最有意思最好聽,冠軍獎是在君度酒店度一個周末,吃最名貴的菜餚,兼聽全菲律賓最有名的樂隊演奏音樂。結果呢,我得了冠軍。”

    貝欣笑著向祖母炫耀。

    章翠屏歡喜地問:“你講了個什麼笑話了?”

    “我說,高駿老是喜歡在假日出海潛水打魚,我總有點擔心,怕他遇到鯊魚,不准他出海,又怕過分霸道,後來給我想出了一個應付鯊魚的方法。”

    連章翠屏都緊張起來,說:“你的是什麼辦法?”

    “我教高駿,萬一遇到鯊魚,立即把自己的面罩拿下來,上鯊魚看清楚自己的臉,然後說:”我是中國人呀,中國人是吃魚翅的,問你怕麼?‘保證鯊魚嚇得掉頭就走。“

    這麼一說,笑得章翠屏連眼淚水都掉出來了,拍著手掌說:“是值得拿冠軍。欣兒啊,這笑話是笑中有淚有哲理呢,我們中國人是多難興邦,五千年來遇到的災難,可真不少,就憑著一句‘我是中國人,我們是專對付侵犯我們的惡勢力的’,就真是嚇跑了很多企圖不軌的人與事。”

    “我不是以實際行動證明了我的信心,而且已經獲得很好的回報了嗎?我新婚時是中國宣布在九七年對香港恢復行使主權之初,市面上一片蕭條,我卻趁低吸納,把大量優質地產買進來,現今《基本法》草擬妥當後,人心穩定下來了,我在地產上撈的一筆可真不少呢。”

    章翠屏說:“我記得我父親在世時曾對我分析過世界大勢,他說經濟主要是兩種勢力的循環,一種是生產力,負責生產工農商百業;另一種就是消費力,把這些工農商百業產品消耗掉。哪一個國家擁有這兩股勢力,始終是大贏家。當時的贏家是美國,將來,有哪一個國家能在這兩股勢力上跟中國相比?我父親還說,再不會有第三次世界大戰了,一國征服另一國,靠的是經濟戰役,故而,明天的中國必然會成為世界一等一的強國。欣兒,我們明天會更好。”

    “奶奶,在貝氏的董事局會議上,我力陳你這套觀點,既對中國表示信心,還等於認定一國兩制在香港施行實踐的支持,且我認為要開始在中國投資上注意了,現在香港有很多人把資金流往美加,我認為是失策的,美國經濟已是強弩之末,不如發展中的中國,可以有很多方便。”

    “貝剛怎麼說?”

    “他老是有點意氣用事,愛跟我唱反調。”

    “那你怎麼處理?”

    “屬於貝氏家族名下的物業,我們的股權占一半,我反對賣,自然賣不了。我認為應該買進來的地皮物業,貝剛又投反對票,那只好原封不動,其他有關投資政策亦然。”

    “那麼,我們這一房控制的資金呢,你可以自由處置,你打算如何?”

    “自然是對香港前景繼續看好,在貿易和地產上,我一直下注於中國大陸;在股市上,我早已趁低吸納香港股票經紀牌照,我看股市在不久將來會大旺特旺。奶奶,你是個垂簾聽政的老佛爺,你說呢?”

    “准奏!”

    祖孫二人哈哈大笑。

    “奶奶,告訴你,我在高家獲得的信任和支持反而多,老爺對我這趁低吸納的策略言聽計從,如果我的眼光差,這次押不中,可是高貝兩家都要受損。”

    章翠屏朗聲道:“不會的,押得中是贏,押不中也是贏。”

    “奶奶,為什麼呢?”

    “因為我們是中國人,中國政府請英國撤出香港,取消國恥,對這個行動還不支持,慌忙走資,這算贏還是算輸了?”

    貝欣抱著祖母,說:“奶奶,你真好。”

    章翠屏說:“有資格隨時離開香港到哪兒去都受歡迎的中國人,決定不走,留下來與香港共存共榮,那已是中國人贏了。既是不走,為何不以平常心處理業務,現今遍地都是便宜貨,就把它們盡量帶進你的貝氏來才對。”

    “太好了。我才剛撿了幾樁地產平貨,其中一間是在半山的花園別墅,比貝剛那幢還要宏偉,還要雅致,地位還要好。我和高駿打算留為自用。”

    章翠屏說:“那當然好。”

    “奶奶,我希望你和葉帆都跟著我們一起住,一則屋子大,房間多,沒有什麼不方便;二則我希望你能住回半山去,比以前的貝家住得更舒適更威煌,這是我的心願。”

    章翠屏點點頭道:“世事如棋局局新,哪兒會想到當年章家小姐嫁入貝家,住進貝家山頂大宅,會有被人擯逐的一天?當我住在鑽石山時,也沒想過真能收復失地。

    第五部分

    第2節  有苦自知

    “欣兒,只要高駿沒有反對,我搬回來跟你住是願意的,只是葉帆未必會答應。”

    說這最後的一句話時,章翠屏的神情有點奇怪。

    貝欣立即緊張地說:“為什麼?”

    “她那份工作干得很開心,上司對她贊賞有加,葉帆人是絕頂聰明的,對金融事業怕也有些天分,且又勤奮得不像話,自然很快就獲得重用。

    “現今我跟她同住是頂開心的,有時我囑傭人弄好晚飯讓她下班回來吃,結果,晚飯變成宵夜,最近更發展至宵夜變成早餐。這幾年,葉帆的全副精力都浸在工作崗位上,得到公司的破格提升,事在必然。”

    自從葉帆堅持自己謀生,進了金融圈子,在誠發金融集團任事之後,很少機會與貝欣見面,固然是彼此都忙透了,也為兩人之間的心理障礙日重一日。

    心病這回事,很難找解藥,日子有功,就有可能成為絕症。對於生活工作都在兩個不同世界的貝欣與葉帆,更是越來越缺乏溝通與諒解了。

    有時,貝欣連想起從前種種與葉帆攜手奮斗的好時光,心都會痛,倒不如不想它就算了。

    這番苦衷又是章翠屏所不知道,也不方便讓她知道的。

    貝欣買下了半山的華宅,除了視之為一項商業上的明智決策外,也為讓章翠屏重新以君臨天下的氣勢,回到貝氏家園的區分上安居,也同時為了房子寬敞,可讓葉帆安心與他們住在一塊兒,早晚見面的機會多些,自然容易找到機會,冰釋前嫌。

    故此,當貝欣聽到章翠屏表示葉帆不會搬來同住時,她是緊張的。

    貝欣忙問:“葉帆工作順利,就不可以搬來與我們同住了嗎?那有什麼關系呢?”

    無疑,貝欣的反應是過分強烈的,這令章翠屏有點不解。

    她平心靜氣地向貝欣說:“葉帆前兩天才興高采烈地回來告訴我,她升職加薪了,有足夠的能力搬到外頭去住一個小小公寓,這也是現代職業女性的習慣了罷。”

    還未聽章翠屏說罷,貝欣就忙叫起來:“不成。她這樣做不對,她不應該。”

    “欣兒,你干什麼呢?你根本都不明白葉帆的心態。”

    “奶奶,我是太明白她的想法了。”貝欣仍然有氣在心頭。

    章翠屏於是問:“很好,你說給我聽,葉帆要搬出去是什麼個想法了?”

    這麼一問,貝欣辭窮了。

    立時間,她無法不支支吾吾,漲紅了臉,不知所措。

    章翠屏把貝欣的表情看在眼內,她有自己的一套理解和想法。

    章翠屏很認真地說:“葉帆的確是個很難得的女孩子,她天性很純樸,帶一點倔強,非常的能吃苦。我很喜歡她,甚或應該說,我真心真意的把她看成個承歡膝下的曾孫女兒看待。

    “欣兒,你必須明白一點,在愛護葉帆的同時,不應是長期庇蔭她,而是要幫助她獨立成長,正如過往你幫助她站起來在人前干活一樣。

    “難得葉帆有這種獨立的意願和能力,她要到外頭去生活,寧願從自己的工資中取出一部分來付房租,也不讓自己長期依靠家庭,這番志氣是可嘉的,我不能因為喜歡把她留在身邊做個伴,就抹煞她的自由和自主。”

    “奶奶!”

    貝欣是有苦自知。

    如果葉帆真的一如章翠屏的看法和分析,那麼,她要求獨立生活,是沒有不成全她,且為她歡呼的道理。多難得她寧願靠自己而生活,這是她自尊自強的表現,貝欣是會跟章翠屏一樣,來不及高興的。

    但,貝欣知道不是這麼一回事。

    葉帆之所以要獨立,是一種發洩怨恨甚或有報復意識的一番行動。

    她要脫離貝欣的影子,不再依靠她一丁點而活下去。

    貝欣焦慮與痛心的是她和葉帆的距離已日甚一日。

    貝欣覺得她是被冤枉的。

    命定的緣分也沒有眷顧著貝欣,反而要她獨力背負這沉重的十字架。

    再說,貝欣心裡想,要她承擔罪名不要緊,只要葉帆能健康快樂地成人長進下去便成。

    健康的不只是身體,更重要的是心智。

    快樂的也不只是精神,基礎應建在正確的人生觀念之上。

    她如許千辛萬苦地把葉帆從一個生不如死的階段搶救過來,她不甘心就此功虧一簣。

    更令她心如刀割的是,自從婚禮之後,葉帆對文子洋的行蹤,只字不提,不聞不問,視他如芸芸參加婚宴的嘉賓中一員,筵席散了就是散了,不一定有來往。這個決定其實是叫貝欣心痛欲絕、肝腸寸斷的。

    她都忍住了。

    為的是要活下去,且是好好地活下去。

    那就不能讓一切有可能演變成生活病毒的細菌滋長。

    她對文子洋的感情一旦被縱容,貝欣知道其破壞力是銳不可當的。

    只要一個不留神,稍微松懈,貝欣知道自己就會不顧一切地飛奔到文子洋的懷抱裡,讓他攜著自己的手遠去。

    貝欣拼命地工作,雷厲地兼顧發展貝氏與高氏的業務,讓自己每晚睡到床上去時,疲累得連夢都不可能有,這才安全。

    否則,夢裡若是見著青蔥草原一片,文子洋軒昂地站在草原上向她揮手的話,她在驀然驚醒之後,感動且眷戀夢中的執手雙牽,後果是不堪設想的。

    這幾年來,嚴厲的自我約束,是一個極度艱辛痛苦的心路歷程,貝欣都未曾埋怨過半句。

    現今不公平到要她負起一手摧毀葉帆心智精神健康成長的後果,她實在忍受不住了。

    可是,她的反常表現,非但沒有得到章翠屏的同情,且有了一重她們祖孫之間從未有過的誤解。

    章翠屏認真地對貝欣說:“欣兒,為富不仁,比貧而當娼更可恥。或者我今日說這些話是誇張了一點點,但我有責任提點你,不要因為你有了門第財產,就以為有了天下間的一切,可以有資格運籌帷喔,呼風喚雨,就能主宰別人。權力與地位所帶來的負面影響就是讓你滋生一種順我者生,逆我者亡的霸者心態,總有一日你會在這種心態的滋擾之下滅亡。

    “所以,欣兒,別以為你曾是葉帆的救命恩人,你現今又有財有勢,你就對葉帆有種占有欲。她還是應該是她自己的,有她的獨立思想與自由,我相信她會發展成長得很好,可能比你更好。”

    貝欣激動地擁抱著章翠屏。

    她幾乎要哭著叫出聲來道:“奶奶,奶奶,情況不是這樣的,好冤枉呀!”

    當然,在千鈞一發之際,她改口道:“奶奶,奶奶,你教誨的是,我會謹記。”

    當章翠屏隨高駿夫婦搬進山頂豪華住宅去時,葉帆是興高采烈地忙著替章翠屏布置好她的睡房,然後還抱著章  翠屏的腰,親暱地說:“我的好太婆,我一有空就來探望你。”

    章翠屏用手敲葉帆的頭,道:“等你有空才來看太婆的話,等於望穿秋水,你快要在商場上搏殺到六親不認了。”

    “你放心,凡是對自己重要的事,就必有空去做;對自己重要的人,就必有空去見。太婆,你對我而言是重要的。”

    章翠屏道:“你逗得我呀,開心透了。”

    “那就好。”

    章翠屏握住了葉帆的手,問:“有比我更重要的人沒有?”

    葉帆一聽,再看章翠屏的神色,自明所指,於是仍硬裝著俏皮,道:“沒有呀,怎麼還會有比太婆更重要的人了。”

    “你別油嘴,我是認真的。”

    “我跟你一樣,也是認真的。”

    “你騙我年紀大,記性不好了。欣兒結婚的那天,你不是攜了一位醫生來給我介紹,還告訴我,他是特別從美國趕回來看你的。你當時那副甜膩膩的表情,讓再深度數的老花眼也看得一清二楚,他的人呢,回了美國去嗎?”

    葉帆自知無所遁形,也趁機在章翠屏跟前說一兩句心裡話,好發洩一下。

    “不,他沒有回美國去,他在這兒的特為美國人服務的醫院工作,同時考取本城的行醫執照。”

    “當然是這樣子安排才好,別是重利輕分離。”

    葉帆立即阻止章翠屏說下去,她道:“太婆,我們不可能進一步發展下去,你別寄予什麼期望。”

    “為什麼呢?”這回是章翠屏緊張起來了:“太婆閱人甚多,我看那醫生是頂敦厚的人,別錯過難得的人選。”

    “是人家選不上我,他另外心上有人。”

    葉帆終於把話說清楚了,當場吁一口氣,整個人有種舒暢的感覺。

    “你不是說他專程為你而到香港來?”

    “是的,來了,就在本城重逢了他的舊情人。”

    “他打算跟他那舊情人結婚?”章翠屏急問。

    “沒有,他並沒有這個打算,最低限度目前或短期內都不會有,以後就很難說了,他給我的印象是他會沖破重重障礙去爭取一個美滿成果。”

    章翠屏一拍大腿,蹺起大拇指來就贊:“這男人真是有志氣,是要這樣子立定志向披荊斬棘才好。我告訴你,小帆,他有他努力,你有你努力,逐鹿中原,看到頭來鹿死誰手。”

    “什麼,太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這還不明白嗎?既是都末蓋棺定論的事,你就放棄,太可惜了。我鼓勵你跟他的舊情人斗一斗,只要哪一方面都比她出色、比她強、比她好,就會把你愛的人搶回來。”

    葉帆定睛看著這位精神奕奕、身經百戰的老人家。

    “小帆,我說的是真心話。這年頭,誰強就是誰勝,最後的一笑在誰身上,怎麼能一早就論定?你就看貝家的變幻,看太婆本身的變易,就知道世情難料,有一半以上的成果在乎本身的奮斗。如果我當年認定大勢已去,不掙扎求存,今日欣兒哪能當回名正言順的貝氏第四代繼承人。所以,小帆,只要強化自己,不要放棄。”

    “我不會贏她的,我是個殘疾人。”

    “對,我差點忘了這一點,那就更加對你有利了。”

    “為什麼?”

    “因為你本身有缺憾,如果你各方面都比對手出色,只輸在這缺憾上頭,是雖敗猶榮,更是非戰之罪。萬一你贏了,對方無話可說,等於你已讓賽,她非輸得心服口服不可。小帆,哪有這麼著數的一場仗你不去打,是不是?”

    “太婆,你做我的軍師、後盾、總指揮。”

    “當然,我習慣垂簾聽政。”

    兩人才這樣笑作一團時,貝欣早已在房門出現。

    所有的說話,她都聽到耳裡,記在心上去。

    貝欣不得不苦笑。

    造物弄人竟到了這個田地。

    她跟葉帆之間的開戰,由最愛她倆的章翠屏來策動,將來會演變成一場什麼樣的戰役,真是不堪想象。

    貝欣決定要防范於未然。

    早早在問題未曾認真惡化之前,設法消弭它,才是當前急務。

    惟一可行的方法就是釜底抽薪。

    也就是說解鈴還需系鈴人。

    於是貝欣下定決心調查到文子洋的消息後,就到港平醫院去找他。

    在作出這個決定之前,貝欣幾個晚上沒有睡好,心情是七上八落的,比較她在會議室內決定一樁幾億元的生意還要緊張,更害怕得失。

    跟高駿結婚不知不覺已好年了。換言之,貝欣已有一大段日子沒有跟文子洋相見了。在這期間,她幾乎有一分鍾的空余時間,腦子裡都會想,會不會一轉身,就看見文子洋了,他仍在城裡嗎?她從來沒有探問過。

    幸虧貝欣的頂層富豪生活和企業經營很能把她的全部精神時間霸占住,她才不會作痛苦的無謂之思。

    正如葉帆提議過的,她和貝欣之間不必再提起文子洋這個人。就讓這個名字、這個人、這段情緣枯死掉,貝欣把她和文子洋之間的交往定格在當年廣州火車站上,其余的皆視為幻覺。

    直至現在,不得不面對問題,尋求徹底解決的辦法。她不能容許情況有任何惡化。

    他倆在醫院內病人休憩的後花園相見。

    坐在那張室外用的鐵皮椅子上,在溫軟的陽光之下,有無盡的舒暢。

    如果他們是可以喁喁細語的情侶,那麼,就是世間上一幅最美麗最可愛的圖畫。

    可惜,情況不是如此。

    遠觀是一對壁人閒坐於繁花盛草之間,近看卻是兩個各懷心事的並不能相親相愛的天涯可憐人。

    文子洋說:“世界上的事情太不可逆料了,又是幾年光景了,當我正要打算放棄那個期盼你來找我的希望時,你就出現了。”

    “子洋,一切都是命定的,是不是?”

    “是。”文子洋說:“我只能和議,不可能當你有著有夫之婦的身分之時,要求你重新考慮過往的情分。”

    這麼兩句說話令貝欣,活像是在大太陽下決斗的人,被對方鋒利無比的箭,貫穿心房,連哼一聲也沒有機會,就與世長辭。

    第五部分

    第3節  公私不明

    貝欣在最困難的日子裡,都從未想過最好活不下去,一了百了。

    她如今竟有種不如歸去的惘悵。

    貝欣甩一甩她那頭短發,道:“我們只能談將來。子洋,你對將來有什麼打算?”

    “你不是已經知道我在這醫院工作了,且最近已考取英國執照,可以自由選擇行醫開業或繼續在醫院服務。”

    “你不打算離開香港回美國去?”

    “如果離開香港,也不會回美國去。”文子洋搖頭,道:“我要留在華人社會服務。我本來是要回國內去,但如今覺得可以留在香港,或更需要留在香港。”

    “為什麼?”

    貝欣問文子洋的這句說話時,眼神是熱熾的。

    文子洋卻望向遠方,道:“有兩個原因。不回外國人地方發展的抱負是肯定的,留在香港因為這不單是華人社會,且很快就要回歸祖國,住在此城跟住在國土上任何一個城市,主觀感覺上是沒有分別了。而且,我覺得香港在過渡期內更需要愛國愛港的人去支持。”

    文子洋把眼光收回來,看著貝欣,問:你還記得我父親嗎?“

    “記得,當然記得。”

    “我是他的兒子,當年中國更多危難,他尚且回去盡他的責任,何況是現今的我。”

    “文老師在天之靈一定安慰。”

    “貝欣,我會積極地在香港工作生活,甚至希望更直接地對本城作多一些貢獻。在九七年來臨之前,本城一定有些人感到不安,所能引起的動蕩可大可小,多一顆對香港前景與對中國民族信任的心,都能起積極的安撫民情作用,這是我的基本責任。如果在環境與條件許可之下,我還會同時投身政壇,在香港回歸的前途上當個勇兵。”

    貝欣聽罷,開心得忍不住握住了文子洋的手。

    “子洋,你的這個志向真是太好了。”

    “多謝你的鼓勵。”

    當他們互相凝望時,像觸電似的震撼著貝欣的心。

    貝欣高估了自己,她以為這次跟文子洋重聚,有個很嚴肅和很重要的目的,為此,她會把持得住,對文子洋不會動意動情動心,可是,情況並不如此。

    原來文子洋這男人真是不宜與之相見,相見而知道依然相愛,知道相愛而同時又知道不能相近,是很難受很難受的一回事。

    貝欣想把手抽離,可是文子洋把她的手握得更緊,道:“你還沒有聽我說及第二個原因。”

    貝欣在文子洋凝望她的眼神中早已找到答案,不必他說了。他說了,只會叫貝欣更心痛。

    貝欣奮力地對自己狠下心來,先把手抽回,然後道:“把你的第二個原因放在一個值得你愛的女孩子身上吧  .”

    “你是指自己。”

    “不,子洋,你知道我在指誰。”貝欣情急地說:“只要你不嫌棄小帆的殘疾,她什麼都比我好,最低限度不比我差。”

    “如果殘疾的人是你,我肯定不會嫌棄。”

    貝欣咆哮道:“文子洋,你別不公平到要給我做一些不可能發生的事,好不好?”

    “我沒有,從前沒有,現在也沒有,我忍耐得住。”

    “你知道我們不可能在一起。”

    “當然知道,貝欣,你也公平一點,我在香港已經安定下來多年,我沒有找過你,我都在自行計劃自己的生活與工作。我的心靈取向與決擇是不必騷擾任何人,也不受任何人騷擾的,這份自主自尊,你應該明白吧!”

    貝欣啞掉了。

    她從沒有想過,這麼多年了,她的確一直深愛著一個非常非常非常值得她愛的人。

    這份發現給予她的力量與鼓勵,遠遠超乎她的想象。

    貝欣現在相當清楚的一點是,文子洋一天靜靜地愛著自己,他都不可能再愛上其他女孩子,當然包括葉帆在內。

    這麼一個心結必須解開。

    釋放文子洋,才有機會釋放葉帆。

    至於貝欣自己,她抬頭望著灩藍澄明得似一湖清水的天空,忍不住笑起來。

    人生數十年,有如此一個好男人矢誓相愛,夫復何求!

    她會永遠珍惜著今日文子洋對她說的話,直至她貝欣活完這一輩子。

    活下去而有這分心頭的肯定舒暢,貝欣是太太滿足了。

    “你笑什麼?”文子洋問。

    “笑你。”

    “笑我,你覺得我可笑?”

    “是的。”貝欣道:“子洋,你晚上若睡不著時,請打開電觀,收看那些所謂粵語殘片,你會認為劇情相當老土,什麼女人不要愛富嫌貧,父母都希望女兒釣個金龜婿等等,可是,現實情況跟這些橋段是很相似的。”

    “貝欣,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明白嗎?那麼,我把這最近發生在我身上的一件事告訴你。

    “我接管了高氏的連鎖超級市場、百貨店、水果專賣店宰等的業務之後,曾下令為了要提高生意額,凡是放在我們管轄的連鎖百貨商號網絡內的任何貨品,必須要以銷量來定奪貨品在商場內擺放的位置。換言之,哪一種貨品有市場,多客戶購買,我們批准的進貨額就大,也會容許那些暢銷貨式放在最好最顯眼的位置上,絕無人情可講,也絕無偏私可言。

    “這個政策一經推行,果然全線營業額上升。

    “為此,跟我們對立的另一個信記連鎖店網絡,竟在市場上散發謠言,說我貝欣仗著在高家的地位,令貝氏分銷的香煙受益,分明不算好賣的香煙都分布在高氏連鎖網絡之上,這種公私不明的營業手腕不值得市場內其他貨品支持。

    “謠言一起,我們轄下連鎖店的生意就難做了,各種百貨業的負責人都起了疑心,問長問短,乘機要求擔保進貨額,又要爭奪放置貨品的位置,令我們在行政上增加極大的困難。

    “我召開了緊急會議,各部門經理問我如何對策,有些建議安撫客戶政策,有些認為在公關上下功夫,更有認為對提出要求的客戶多讓步。”

    文子洋忍耐不住,問:“你怎麼處理?”

    “我答:”‘事情很簡單,你們只須各就各位,按公司規定辦事,不偏不倚,堅持到底,一個月內保證你們比以往更順利。’“散會之後,我致電本城有名的誠發金融集團主席,請他代我以高價收購整個信記連鎖店網絡。

    “一個月之內就辦妥此事,信記融入高氏集團之內,一律跟高氏既定的政策行事,且所有百貨業內的供應商更無可選擇地與我們合作,跟我們的本子辦事。日後的事實會證明給他們看,即使是貝氏負責分銷的香煙,有哪種牌子的銷路沒有達到我們百貨店的既定水平,一樣踢出局外。

    “一場風浪,消失於無形。”

    “你的故事講完了?”文子洋雖然覺得這個情節很有商場氣派,很有點驚心動魄,但仍未明白貝欣說出這故事的目的,如何跟她仰天長笑扯得上邊。

    貝欣於是跟著解釋了:“我仗的是什麼呢,是財大氣粗。沒有高氏長媳的地位與權力,沒有貝元的遺產與高家的庇佑,我不能在商場上運籌帷幄,一擲萬金。

    “子洋,你非身歷其境,你不會知道那種仗著財雄勢大而權操生死,呼風喚雨的力量,能為我帶來極大的滿足感。

    “這就是說,粵語殘片中所說的為了追求富貴榮華,不惜犧牲一切,不惜耍弄一切手段,其實是真有其事。惟一的不同之處是粵語殘片的結果,總是那些貪圖富貴的人最終倒下來,悔不當初。

    “這種結果不可能發生在我的身上,因為貝家與高家加起來的財與勢在香港是兩棵盤根大樹,任何風雨都不可能令我們動搖根本。

    “今時今日,我對上層圈子內的各種權力與資產斗爭的戲是上了癮了。

    “很簡單,我只會為自己集團能不能拿出多少個億在市場上耀武揚威而睡不牢,不會再為其他人事而稍稍分心失眠。

    “我最好的合作伙伴是高駿,因而我也只能最愛他。

    “這種解釋,子洋,你清楚了嗎?”

    文子洋沒有做聲,他瞇著眼,忍著痛,看著眼前的貝欣。

    他覺得跟前的女子是有點變了。

    最低限度的確不似舊時模樣。

    這些年,文子洋在香港居住,也的確有些經歷令他大開眼界,這是個令他要重新適應的社會。香港人勤奮拼搏,沒命地往上爬,一天之內做兩天甚至三天之事,故而整個城市活潑、生動、出色、精彩。在這些成績後面,除了是人們的血汗之外,也有很多很多的暗箭、陰謀、詭計、陷阱。

    別以為商界才會有骯髒的勾當,干淨得發亮的醫院內依然有明爭暗斗,別說院長的高位,多人在虎視眈眈而至各出奇謀,就算護士之間爭著晉升,所產生的派別和權力斗爭,也令文子洋側目。

    前些時為了醫院內護士值班的更期,分了兩大派系,都各自巴結醫生,拉攏他們的支持。文子洋身在其中,不是不感染到權勢在本城內的感染力。

    醫學界尚且如是,何況商界,縱使貝欣以前是清純的,她現在也可以如那些上了毒癮的人一樣,跟權勢富貴相親相愛,不可分離。真是這個情況的話,也不出奇。

    貝欣倒抽一口氣,對文子洋說:“我此來只不過是想玉成葉帆的好事,她是個跟你很匹配的女孩子。

    “很簡單,你們都很天真,有你們的理想,都會一致,都會協調,在你們單純的理想之下在香港生活,會愉快的。

    “我相信葉帆會比我更欣賞你剛才所說的那個為國為民的偉大志向。”

    “你不是已經認同?”

    貝欣點頭,道:“理想永遠漂亮,否則怎能叫做理想?是否能實現是另一回事。在回歸途上,我相信還會滲入很多其他雜質與困阻,不是你和我的一廂情願就可以清洗與克服。最低限度,在我的這方面,還有別的很多切身利益需要照顧。葉帆和你從前就已攜手做過很多公益,你們是會很登對的。”

    “這一點容我自己考慮。”

    “對。”貝欣站起來,道:“我告辭了。”

    文子洋沒有送貝欣步出醫院,他只呆望著貝欣,有一種令他遍體生寒的感覺,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的認為他與貝次的情緣就此終結了。

    如果貝欣剛才的表白有幾分真,她都不應是文子洋朝思暮想、魂牽夢縈的愛侶。

    當貝欣挺起胸膛,依然踏著那雙高跟鞋,步履輕盈地走出醫院,司機把那輛銀藍色的勞斯萊斯開過來後,貝欣忽然象那些在田徑場內沖刺完畢的健兒,雙手緊扶車門,幾乎是暈倒在車廂內。

    她現今才明白:世間上那種苦打成招的痛楚,是可以蠶食到人的骨髓裡。

    慘絕人寰的不是酷刑,而是那個冤屈的罪名。

    貝欣奇怪她經歷了這一次的變幻而不曾奄奄一息的病倒。

    是不是她在事業上的一帆風順,的確令她精力充沛,真是連她自己都混淆不清了。

    旁人眼中的貝欣,當然是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

    自從悶聲不響,以高價收購了信記集團的連鎖網絡,她掌握的百貨業更是業績輝煌之後,再加上押在地產上的重注,已因著香港的地產業在《中英聯合聲明》的確立與《基本去》草擬成功之後,令市場信心復蘇的情況下,不住地回升上揚。再加上當八七至八九年,不少香港企業移資美加,貝欣卻獨樹一幟,奮勇投資國內地產,到了九十年代,貝欣的留港愛港決策使她本人的資產與高氏資產都增值多倍。

    市場人士對這顆亮晶晶的企業紅星,有一個稱譽,叫貝歡做“女凱撒大帝”。

    因為凱撒大帝的名言是:“我看到了,我來到了,我征服了。”

    貝欣是企業空間內的一只振翅飛翔的禿鷹,她在作萬裡翱翔,只要看到獵物,就俯沖下去,將之噬食。她是不大管大地上在發生些什麼,似乎她的堅定意志與方向,主宰了她的行動。

    從不失手。

    從無敗績。

    對於當時雄霸天下的凱撒大帝,都有反對派,都有人想把他置之死地而後生。

    更遑論貝欣。

    在商場上,她每贏一仗,就證明有一個失敗者,這些敗軍之將,有半數不甘不忿,不肯心服口服地俯首稱降的,自然成為貝欣的死敵。

    這些敵人在未曾有實質的行動和成果報復於貝欣時,他們以為最有效也是惟一的能傷害貝欣的,就只是四出發放謠言。

    貝欣那順之者生,逆之者亡的女凱撒大帝形象開始牢牢地建立起來。

    最大力的附和者自然是輸得最慘的貝剛家族和高驄、高驥等等的親戚。

    貝欣只能坦然地把這些傷害和冤屈她的情況照單全收。

    她倒是不以為然,也沒有看成是一件煩心的事。

    別人怎麼看她,對她的影響跡近於無。

    這些能以功利為大前提而對她施以暗箭的人必不是永遠的敵人。

    只要有一天貝欣對他們有利,便會立時三刻搖身一變,成為貝欣身邊搖旗吶喊的兵丁。

    貝欣最緊張祖母、葉帆與文子洋對她的感覺與觀點,為了他們長遠的安樂起見,她尚且可以忍痛誤導他們,委屈是甘之如飴了,又怎麼還會緊張那些市場內的褒與貶。

    她下意識地也有時是刻意地讓她的惡名遠播,毫不解釋,她盼望能借助這些不利於己的謠言,拉近葉帆與文子洋的距離。

    往後這些年,貝欣的預料是不差的。

    第五部分

    第4節  晉升機會

    這陣子,文子洋跟葉帆恢復了頗親密的來往。

    除了主觀的意願之外,事實上,文子洋與葉帆也真有足夠的客觀條件成為一對談得攏,甚至可以並肩作戰的朋友。

    他們都本著原本在求學時期就已發揮得很好的,對華人社會的愛心,盼望能在香港這個後過渡期內做一點事,作出實際的貢獻。

    文子洋對葉帆講了他父親的故事,說:“我骨子內流著父親的血,他在牛棚受盡磨難時,仍沒有對國家埋怨半句。其後,‘文化大革命’過去了,他放出來之後己垂危,重托了崔昌平醫生照顧我,臨終時,父親對我說:”‘你到外國受教育是好的,學到了別人的長處優點,回來教育我們中國人。

    “‘子洋,你什麼都可以做,只不能假借中國與中國人的種種困難為借口,而引入外國的勢力對祖國進行欺壓。

    “‘中國人的傳統是士可殺,不可辱。對我們國家只可以關起門來提出建議和要求,打開了門,面對世界,必須團結一致。’”這是我父的遺言,是他惟一囑咐我的說話。“

    葉帆很是感動,道:“對的,我們回到香港來,更貼近祖國一些,做多些對民族有利的事是責任。我看這回歸之前後,總有很多情況需要我們堅定的意志為香港的前途爭取的。”

    “你願意分你的心神與精力在公益之上?”

    “從前不是這樣嗎?做了義工,一樣能把書念得好,考取獎學金。如今一邊參與香港的公益,一邊在工作崗位上努力,不見得會顧此失彼。”

    文子洋高興地說:“你能有這種信心就好。”

    “當然有。”葉帆的情緒這陣子的確因為與文子洋恢復了正常而頗密的來往而提高了,她興致勃勃地告訴文子洋:“我服務的誠發金融集團最近要提升一人在商人銀行方面當經理,雖然經理頭上還有高級經理和董事,但怎麼說也是行政管理層了,能攀升這一步,是一個突破。

    “你的意思是說,你有這個晉升機會。”

    “爭奪這個位置的人很多,到最近,以過往功績表現而論,我已入圍了,只在我和另一位男同事之間挑選一位。”

    “女權至上,擁護你。”文子洋吶喊。

    葉帆笑起來了,道:“勝敗乃兵家常事。我努力表現當然是為爭這個經理寶座,因為照目前市道復蘇得如此迅速而言,我相信上市與集資的活動會不斷增加,能在商人銀行業務范圍內成為成員,前途是很好的,我相信我會出人頭地。”

    “很好,我會為你這位未來的女強人歡呼。”

    “可是,路途還遙遠呢,今次能晉升的話,就是走了捷徑,否則,只不過是走得辛苦一點,繞了個大圈子,多費了力,終於會到達目的地的。”

    “我對你完全有信心。你爬上方淑嫻家,對她履行諾言的故事,仍歷歷在目。”

    葉帆笑了,道:“回想起來,那個攀樓梯的困苦過程真是寶貴的經驗,現在每逢遇到困難,我都十分輕松地克服過來,沒有什麼大不了,怎會辛苦得過從前。”

    文子洋也興奮地說:“太好了,中國人什麼苦頭沒有吃過,養尊處優的是歐美人士,他們窮不得,捱不慣,我們卻已有困苦免疫能力。”

    文子洋興奮地緊握著葉帆的手,道:“告訴你,我決定從政,直接為香港人服務,好不好?”

    “太好了。”葉帆開心得雀躍起來。

    兩個朋友情不自禁地擁抱歡呼。

    然後才忽然覺得尷尬,就分開了。

    葉帆急忙地抓住另一個話題,以掩飾她不該有的過分喜悅和興奮。

    “我給方淑嫻回信時,會得告訴她有關你從政的消息,她的來信老叫我問候你。”

    “是嗎?她現在仍在三藩市,生活可好嗎?”

    “不錯,過去的苦難已成過去了,她一直跟我有來往,還待我照顧彼得。”

    “彼得?”

    “你忘了嗎,我那只寶貝沙皮狗。”

    “我沒有忘記,不是說彼得已經老死了?”

    “是的,方淑嫻經常代我去掃墓。”

    “嗯。”文子洋道:“你仍掛念彼得。”

    “一輩子忘不了它,它對我的恩惠至大至重。”

    葉帆說到這兒,忽然的臉色一沉,她不願意再想起彼得對她的恩惠,如果連這小狗的恩義也忘不了的話,她應如何面對貝欣了。

    這些年葉帆的心理壓力非常沉重,在文子洋還沒有出現,或應該說在他真正的身分沒有揭露之前,葉帆一直以為她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貝欣。及至文子洋對她表示了不可能忘懷舊愛時,葉帆嘗到了生命沒有文子洋的那番滋味,她才驀然發覺失去了他會是如此苦痛與失落。她幾乎對上天發重誓,只要有一天文子洋回到自己身邊來,她將不惜以任何代價交換,惟其葉帆可以仍然幻想與文子洋的情緣得以再續,她才有力量奮勇地生活下去。

    葉帆沒有想過,造物弄人到如此殘酷的地步,正當文子洋打算嘗試解開自己的心結之時,那個心結縛得比以前更緊,因為貝欣出現了。

    如果文子洋的戀人不是貝欣,葉帆還會好過一些。

    最低限度她可以正如章翠屏教導她的,拼死力跟情敵搏一搏。但對手是貝欣的話,葉帆就喪失了參賽的資格了。

    葉帆不可能理直氣壯地跟自己的恩人決斗,要葉帆不戰而敗,那份委屈至大至重。

    抑壓的情緒令葉帆產生很多下意識的言行,都是針對貝欣的,她只是不承認,甚或不肯察覺罷了。

    故而,葉帆一直有股不能解釋的沖動,要在事業上有成就,要在生活上盡快獨立,要在精神上表現暢快,一切一切都是為了潛意識裡脫離情敵的照顧,她認為這樣才最能保持自尊。

    在文子洋面前,她是更怕提及貝欣。

    她們之間的問題令她痛苦,她不要再去想它。

    因而葉帆對文子洋說:“不要提起小彼得了,否則,我會想起另一位在加拿大已去世的好朋友添伯和我那位一直不知行蹤的父親。子洋,讓我們談些開心的事,如果我真獲晉升,就請你吃一頓豐富的晚餐。”

    文子洋問:“機會大嗎?”

    “難說了。”

    “當今之世,已不再重男輕女。”

    “但今時今日仍講關系,靠人事。”

    “對方很有關系,很多人事?”

    “簡直銳不可當,他父親是匯業銀行董事,世家子的父蔭不可輕視。”

    “你也有你的援引。”文子洋指的當然是與貝欣有關。

    “不,我沒有。就算有,也不會運用,只靠自己。”

    葉帆的反應是強烈而肯定的。

    文子洋正不知如何回應時,恰於此時在他們的眼前有一個情景出現,把他們的視線吸引著。

    文子洋正在把汽車停在酒店門口,准備與葉帆走進酒店的咖啡室去吃下午茶,就見到一個熟悉的男士跟另一位熟悉的女士親親熱熱地走出來,上了男士的名貴座駕去。

    那是高駿。

    陪同著他上車的是近日城內頗多新聞的新星菲菲。

    葉帆微低下頭去,她打算裝作看不見。

    無疑,葉帆的心情與文子洋一樣是復雜的。

    完完全全地不辨悲喜。

    照說,站在貝欣一邊來看這種情況,是應該為她悲哀的。

    但葉帆同時難免有著少許沾沾自喜,這證明了貝欣並不比她幸福,似乎心頭就有點舒暢。

    同樣,文子洋一直禁捺不住他對高駿的復雜感情,尤其這陣子,他開始為了從政鋪路,透過各種場合開始活躍起來,總會碰到高駿。

    似乎高駿給文子洋的印象以及在其他人的心目中,他周旋於繁花盛草之中而成為一只受城內很多仕女歡迎的采花蜜蜂,是人所共知的。

    這證明貝欣與他之間並不是一對完整無缺的夫妻,是不是就為文子洋帶來一絲希望,還是為他洩掉了一口不自覺地屯積於心底的烏氣?

    無論如何,文子洋與葉帆是不會用這件事來作話題的。

    相反,他們只會回避著,葉帆說:“這酒店有一種芝士蛋糕,極好吃,你等下試試。”

    文子洋及時反應:“好極了,讓他們為我泊車,快下來吧!”

    另一邊廂,反而是當事人非常輕松,高駿對菲菲說:“看到前面的那年輕人嗎?”

    菲菲說:“你的朋友?”

    “不是朋友,一個是敵人,一個是親戚。”

    菲菲奇怪地問:“怎麼個講法了?”

    “男的叫文子洋,是醫生,聽說他打算實際參政,參加立法局選舉。那就是說,我會多一個對手了,看樣子,我們大有機會選同一個選區。”

    “你也從政,你有這個空嗎?不用發展你的生意,還是你那賢內助很幫得你手?”

    “要發展生意,就更要從政。”

    “我不明白。”

    “天子腳下好辦事,因為政壇是權力中心,是重要消息發源地。”

    菲菲皺了皺眉,很是不解。

    高駿笑道:“對你來說,太深奧,太復雜了,是吧?”

    “那個女的呢?”菲菲問。

    “我女兒。”

    “什麼?你有這麼大個女兒?”

    “正確的說法,是我太太的女兒。”

    “也不對呀,貝欣很年輕。”

    “她收養的。”

    “嗯。”菲菲一想,吃驚地說:“糟了,他們剛才看到我,會回家去向貝欣告狀。”

    “告不入的,我不會罪名成立。”

    “為什麼?”

    “因為我是著名律師,會得為自己辯護。”

    “你這麼有把握,你那有名的女凱撒大帝,動不了我菲菲的汗毛,可是,她可以把你的一層皮撕掉。”

    “這麼恐怖麼?”高駿輕松而俏皮地說:“那我還是不要狡辯,自首求饒,盼望輕判好了。”

    高駿不是說笑話,當天晚上,他很輕松地告訴貝欣,他看到葉帆跟文子洋在一起,走進大酒店去。

    貝欣聽了,很是高興,不住地問長問短。

    “在哪兒?

    “他們親熱嗎?

    “是不是手牽著手?”

    高駿皺皺眉,問:“你倒真關心他們,為什麼?”

    “因為我想葉帆有個好歸宿。”

    “你是認真的?”

    “為什麼不?”

    高駿聳聳肩道:“我看你真是母性大發,關心葉帆多於你的丈夫。你根本問都不問為什麼我會在那個時候出現在酒店門口,又不問我跟哪些人在一起。”

    貝欣道:“這是我需要關心的范圍嗎?”

    高駿拍掌,道:“貝欣,你真是大有進步,適應得太棒了。”

    “是你訓練有素。”

    “同時你也自信心強。”

    “尤其對我們的這個組合。”

    “對,這城內幾乎沒有別的女人比你更適合我,貝欣,我需要你,因而也愛你。”

    高駿抱著貝欣擁吻。

    “以後更會愛得多一些,越來越多,生生世世。”

    貝欣立即反應:“別多說這些漂亮話了,打開天窗說亮話,你有什麼計劃要我支持你?”

    “我要競選立法局議員,為九七年鋪路。”

    “高駿,你別開這種玩笑,你是真心關懷香港人嗎?”

    “為什麼不?香港繁榮穩定,我才有大錢可賺。”

    “別如此似是而非、斷章取義地作為你打算從政的憑借。”

    “不,貝欣,我考慮過,我從政是認真的,非從政不可。”

    “為什麼?”

    “因為要助你一臂之力,你跟我結婚,成為我在高家內一只極有用的棋子,證明成功了。現在你在商場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是,要風刮得犀利一點,雨下得灑脫一些,擾要靠政治勢力,越來越要靠政治勢力。”

    第五部分

    第5節  正人君子

    “天!”貝欣拍額。

    “你這麼聰明的人,一說就曉。今日我有路子關系,糾集選民把我選中了,港英政府要買我怕,因為我可以站在他們一邊,成為輿論內的一個聲音,一個聽政府話的聲音是越來越值錢了。其實,這種做法不是我首創的,連傳媒機構為政府講話,都可以得到很多寶貴新聞,從而使廣告收益增加,其他助長政府聲威的勢力自然得益更多。至於說將來九七年來了,中國也要統戰。”

    “好了。”貝欣不要聽下去:“高駿,你別有風駛盡,請不要在政壇上霸占一個位置,而不是為民眾做事,這是缺德的行為。”

    “我不知道你這麼有良知。”

    “我有的,高駿,請相信我,如果你也是個有良知的殷商,我會真心地愛上你。我期盼著這麼一天。”

    “慢著,你的好意無疑相當吸引,但我們到目前為止,感情關系都維持與發展得很滿意,不要多生枝節,更不要純用感情來羈絆我,然後再曉以大義,我受不了。”

    “高駿,如果你競選,我不會投你一票。”

    “對,因為你不信任我的誠意,那神聖的一票你留著自用,我只想你好好地扮演我的妻子下去,群眾有一半以上是愚昧得會接納假象的,且有你在我身邊,支持我的人多著。”

    貝欣歎一口氣,沒有跟高駿爭執下去。

    這些年,她習慣了。

    高駿是個怎麼樣的人,她也清楚了。

    有時貝欣會得悲哀地想,為什麼她一輩子嫁的這兩次,都沒有碰上正人君子。

    這麼個簡單的對配偶的要求,原來是苛刻的。

    貝欣無法不心如止水。

    這天,她上貝氏集團開董事會議。

    貝剛依然是主席,因為貝欣擁有貝氏一半的股權,於是出任副主席。其他一半的董事都是社會名流,以他們的名望來押陣,另一半則是貝剛所引入的執行董事,屠笑娟的兄弟屠佑亦已晉升執行董事,在議決政策時,貝剛的聲音和勢力是相當大的。

    當然,貝欣有貝欣的想法。

    在一般業務營運的方針上,貝欣並不介意遷就貝剛的決定。

    這是為他留面子之舉。

    說到底,貝欣仍顧念他是同根而生的親人。

    以前他對章翠屏的尖刻,應該已經告一段落了。

    況且業務營運上有錯誤,他們仍是大股東,直接受害的人是貝氏,他們承擔得起後果,只要不殃及其他無辜的投資者、小股東以及職員就成。

    但在整體集團的一些牽動到聲望與影響到外間人利益的計劃上,貝欣有她的處事法則和堅持。

    這麼多年在商場上,她站得穩,是因為她潛藏於骨子裡向那份正義與公平,商場上的人其實眼睛是雪亮的,有很多人妒忌她而造她的謠,同樣有很多人敬佩她的辦事作風而與她攜手合作。

    貝欣倚仗的資產不是身家,而是她的信譽和原則。

    這些資產是艱辛地一手建立起來的,等閒不容易讓它虧損分毫。

    故而當貝剛在董事會上提出貝氏要發行新股集資時,貝欣非常敏感而小心。

    她發表意見,道:“這是個業務營運發展的好計劃,但我們貝氏集團需要資金嗎?集資的目的如果沒有把握為股東引入利潤,是絕對不可以胡亂發新股的。”

    貝剛說:“現今市道正有上揚之勢,股市開始暢旺,正是集資的好時刻,如果我們已有肯承包的證券包銷商,是沒有風險可言的。”

    “是貝氏沒有風險可言,並非小股東和市場股民沒有風險可言。”貝欣立即更正。

    貝剛當場臉紅耳赤,正要發作,屠佑冷靜地補充:“副主席的意見是絕對正確的,我們已經在這半年為再集資一事,研究得非常清楚,整份完整的報告就在這兒,請各董事詳細審閱。只簡單一句話,就是這個在雲南設煙廠的龐大計劃,是一盤盈利極豐富的生意,貝氏的兩個大股東絕對有財力獨力承擔起這項工程,毋須向市場集資,但這就變成了明明知道一口肥豬肉,而不讓股東來分肥,實行由貝氏獨吞,將來難於向民眾交代,於是才有這個再集資的計劃  .”

    這樣子一說了,果然貝欣就心神舒緩,基本上不但同意集資的計劃,而且認為照顧小股東,讓他們加股進來獲得良好回報是貝氏集團董事局的當然責任。

    一經貝欣點頭,貝氏集團董事局就一致地認為集資計劃可以按部就班地進行。

    屠佑說:“各位董事當然可以在審閱了增資計劃後,提出你們的各種疑問。但目前我們需要選定一間代表貝氏的律師事務所以及證券包銷商。”

    屠佑向貝剛打了個眼色,貝剛於是說:“我認為律師事務所不宜外求了,就用高富律師事務所代表我們吧!”

    貝欣隨即道:“不,我反對。”

    貝剛問:“為什麼?”

    “因為我需要避嫌,我不希望高駿得了這單生意。”

    “就因為你個人要避嫌,贏得公嚴正直的聲譽,而要另找一間律師事務所,花更大的費用,豈不是更令股東蒙受損失。就因為說到底是自己人,叫高駿收費便宜一些就成。”

    貝剛真是曉得抓心理,他依然是以跟貝欣對立的辭鋒說這番話,但已很能打動貝欣的心。

    於是就這樣通過了。

    公司秘書周滿輝說:“目前集資的計劃小組經研究後,認為有兩間金融機構是適合當包銷商的,一間是城內最大的經紀行利得隆集團,是英資的;另一間是誠發金融集團,華資的。”

    貝剛又立即發表意見:“論資歷當然是利得隆證券比較好。”

    貝欣忽然想到了葉帆,便道:“其實兩間的實力都不相伯仲,但我看既然在雲南省興築煙廠是集資的首要目的,查清楚雲南省的投資條件與限制等等要務,也就是落實發行新股集資的可行性與合理性,責任都在包銷商身上,如果是華資集團,他們到中國去明查喑訪是不是比較方便,且可靠性與效率性比較強?”

    貝剛還想爭辯下去,屠佑立即說:“我建議並不急於決定哪一間包銷經紀行,先由高富律師行給我們一些意見再作定奪也不遲。”

    這建議是合理的,就這樣說定了。

    會後,貝欣沒有留下來。

    會議室內只余屠佑和貝剛。

    貝剛說:“你這麼有把握高駿會站在我們的一邊做事?”

    “高駿根本是個有奶便是娘的人,有錢使得鬼推磨。”

    貝剛答:“對,他這些年經辦的案子有很多分明是收受了絕大利益才去化腐朽為神奇的。”

    “用高駿的最大好處固然是為他是個見錢開眼的本事能干人,而且將來有什麼事,我們大可以推高駿出來,在形良上貝欣不可能不與我們算是合謀人。”

    “這女人的難纏之處,不在乎她的能干本事,而在乎她堅持做事做人的原則,真吃不消。通市場的人正絞盡腦汁去賺股民的錢時,她倒來一套民眾利益與仁義道德理論和實踐,她大概以為九七年之後還是大把世界。”

    貝剛說著說著就有氣。

    “我們就隨著她的個性去對付她,剛才不是很順遂嗎?”

    “我們得在高駿處下一點藥。無論如何包銷商是要用利得隆集團的,不可以是誠發金融,否則我們很難瞞天過海,利得隆是我們的老拍檔。”

    “你給高駿說去,他自會處理,貝欣方面也交給他去游說。”

    周末高家的游船上,高駿與貝剛單獨會談。

    高駿興高采烈地跟貝剛碰杯:“謝謝你的關照。”

    “我們重新結盟。”

    “一言為定。”

    “這個計劃如果成功,我們有十億八億的進帳。”貝剛說。

    “這是最低的估計。”

    “雲南那幅地皮並不值錢,是我和另一間英資公司恆長利投資所擁有,我占的股份其實很少,但如果能成功地轉手賣給貝氏成為集資的項目,我有百分之四十的可觀干股,我們二一添作五,對分。”

    貝剛又跟高駿碰杯。

    高駿一飲而盡,問:“恆長利為什麼會購入雲南的這幅地皮?”

    “當初以為可以走路子,讓中國有關部門批准我們興建煙草工廠。後來發覺,中國仍有很多不受賄的官員,且反貪污在雷厲推行,也嚇住了一些人,故此計劃就無了期地擱置了。”

    高駿恍然大悟。

    貝剛繼續解釋:“正如你打的官司,很多理直的案子是贏,就算理虧的案子也是贏,視乎你如何辦罷了。”

    “對極了。故此你們依樣葫蘆,說是批准了長遠計劃要在雲南開設外國煙草生產中心,利潤可觀,吸引股民上鉤,就是這麼一回事。”

    “難瞞你的法眼。”

    高駿笑:“你過譽了,食君之祿,當然要知道來龍去脈,以便自處。”

    貝剛說:“你知道整個計劃最易受到阻礙的是什麼?”

    高駿想了想,隨即點頭:“說了擔君之憂是我的職責,就由我來對付她。”

    “游說貝欣接納用英資的利得隆集團做我們發行新股集資的包銷經紀最重要。”貝剛慎重地囑咐。

    高駿睜大眼睛問:“為什麼?”

    “我們跟利得隆的關系特別密切,也就是說我們容易令他們配合我們的計劃,向股民與分銷同業說一遍漂亮話,把我們的長遠設廠意念種植在各人的腦海裡。”

    高駿大笑,道:“利得隆集團內有你的親信,難道誠發集團就沒有我的親信了嗎?人們的箭頭向著英資集團對我們更加不利,市場上已有反對英資在這後過渡期趁火打劫的聲音,尤其用不得利得隆集團去跟我們合作。反正貝欣基本上一定贊成引用誠發,就將計就計吧!”

    貝剛豎起大拇指贊:“真是一流人才,佩服佩服。”

    “我還想到更厲害的一招,以毒攻毒,用她的自己人打她,神不知鬼不覺。”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老貝,那你就別多問多管。這單生意交在我手上,總之,我做到你百分之百滿意,令集資計劃叫好叫座。有關的文件,你給我准備好便成。”

    真是一山還有一山高,高駿的確是高手。

    於是高駿立即聯絡負責誠發集團商人銀行的執行董事張德政。

    張德政是長居於香港的中英混血兒,父母親都是英國人,祖母是中國人。父親一直是英資銀行家,仗此關系,他在金融界發展得很好。張德政不但有個中國名字,且能說流利的粵語和國語。這些年,他仗著英國人血統走通了很多路子,在金融界聲名大噪。高駿與他在很多商業個案中合作得很愉快,有了這重關系,再在貝氏發行新股集資一事上攜手,簡直是駕輕就熟。一經張德政首肯,共同合作賺大錢之後,高駿同時得到了一個消息。

    張德政想了想,問:“在我們部門裡有位主任叫葉帆,聽說是你們家的親戚。”

    “對,我太太的養女。”

    “嗯,最近我要晉升一位經理,剛好讓他主理這樁貝氏發行新股集資的計劃,做一些跟進功夫,那就非她莫屬了。”

    高駿笑道:“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正有此意,你是背後的策動人,也必須有些忠勇有余,智慮不足,又急於求功的兵勇為你打頭陣,這葉帆怕是用得著了。”

    “她做的事,你太太都支持。”

    “貝欣疼愛葉帆,幾乎是在我之上。”

    張德政大笑,道:“那我就立即升她為經理。”

    “且慢著,把這個人情賣給我。貝欣自然會跟你們的主席楊誠發交代,別把你牽涉在內,以後葉帆有什麼錯,建議是升她的人不是你。”

    “還是你老大哥棒,佩服!”

    “共進共退的好兄弟,不必說這些客氣話了。”

    高手過招,一在明一在暗,自然是在明的貝欣吃虧。

    這天晚上,高駿與貝欣出席一個由“三個五”香煙贊助的慈善活動時,遠遠看見誠發的主席楊誠發,於是他就閒閒地對貝欣說:“我剛在市場上聽說葉帆可能獲得晉升,目前在商人銀行部門有個經理缺,葉帆是人選之一。”

    “是嗎?我沒有聽葉帆提起。”

    “你有多少時間見她了,都在沉迷工作。”

    “那是個好消息呢,希望他的部門主管會晉升她。”

    第五部分

    第6節  強化自己

    高駿說:“怎麼還希望這個那個的,干脆走過去給楊誠發打個招呼,反正你貝氏為誠發帶來一筆大生意,乘機要他賣個人情,發個指令下去,提升葉帆,不是很好。”

    貝欣高興地問:“你跟貝剛商量了,決定用誠發證券而不用利得隆嗎?”

    “當然是用誠發了,同聲同氣好說話。”

    “太好了,我其實也贊成用誠發,利得隆這陣子的所為太囂張,有種忙不迭地要賺了幾年香港人的錢就揚長遠去的意思,很看不順眼。”

    高駿吻在貝欣的臉頰上:“英雄所見略同,我也跟你有同樣的想法。”

    “可是,貝剛會同意嗎?”

    “為什麼不?他不敵我們兩人的意見。你快過去給楊誠發打招呼吧!”

    貝欣於是趕過去,在楊誠發面前很技巧地推薦了葉帆。

    楊誠發是個世故商人,別說知道貝氏為誠發帶來大生意,其實只要貝欣向他說一聲,他也一定買這個人情,反正職員還是要用的。

    這年頭哪有不講這種人際關系之理。

    於是連忙答應:小帆:恭喜!希望你步步高升。

    貝欣葉帆不知道該怎麼樣反應。

    無疑,貝欣對她是很關心的。

    葉帆應該高興才是,她正考慮是否應該給貝欣掛電話,秘書就問:“葉小姐,花放在辦公室還是帶回家裡去?”

    “放在這兒吧!”

    小秘書一時多問了一句,又惹葉帆不快:“是文醫生送來的嗎?”

    葉帆說:“不。”然後葉帆又忙不迭地解釋道:“他才剛剛知道這個好消息,而且他送花也不會送到辦公室來。”

    “他一般是送到你家裡去吧?”秘書喜孜孜地問。

    “嗯!”葉帆點頭。

    她不願意讓秘書知道,文子洋從沒有給她送過花。

    不要緊的,葉帆想,只要他也沒有送花給別個女孩子,最重要的是沒有送給貝欣,那就成了。

    章翠屏教誨得是,只要強化自己,各方面的分數都把貝欣比了下去,就能把文子洋爭回來了。

    這陣子,分明已經漸入佳境。

    才在沉思,秘書就把電話接進來,說:“葉小姐,是貝小姐的電話。”

    貝欣一直沿用著她的父姓,在商場上沒有以高太太的身分與人交往。

    她有她的心理故障。

    別人是不知不覺的。

    葉帆接聽了。

    對方說:“花收到了嗎?”

    “收到了,你的消息如此神速靈通,謝謝。你我之間不必客氣。”

    “恭喜你晉升,這是一份可喜可賀的努力成果。”

    “謝謝,那還得看我是否勝任。”

    “有空跟我吃頓午飯嗎?”

    “我們談公事,還是敘親情?”

    “有分別嗎?”

    “前者刻不容緩,你定地點時間,自然奉陪。後者呢,我們有的是機會,不急於一時。”

    貝欣歎一口氣,她也有些禁捺不住脾氣,道:“我秘書訂好了位置,自然通知你。”

    就這樣,她先掛斷了線。

    貝欣是很久沒有單獨跟葉帆見面談話了。

    她也有她的自尊在作祟。

    有時受得太多委屈,太多葉帆的冷臉孔,貝欣也自覺沒趣。她只盼葉帆早早與文子洋成其好事,這樣她和葉帆之間的心病可以消除,她與文子洋之間的緣份,也真真正正告終就好了。

    故而在午飯時,貝欣的確很集中地談貝氏以新股集資的計劃,談得不算不暢快的。

    貝欣總結她的意見說:“在還未向市場公開集資之前,我要清楚這個發行新股集資計劃是否值得,你的調查及確定工作非常重要。”

    葉帆道:“我知道。集資計劃詳細審閱過了嗎?你們不是已經認定了其可行性?”

    “可行性應排在合理性之後。如果整個投資計劃有漏洞,就算可以集資也必須放棄。”

    葉帆問:“你認為會有漏洞?”

    “我擔心。這事與貝氏的聲譽與民眾利益直接有關,我們責無旁貸。”

    “可能的漏洞在哪兒?”

    “雲南那地皮是以極便宜的價錢買回來的,如果政府不容許外資建香煙制造廠,地皮不值分文,當然不能以高價轉手賣給貝氏,此其一。更不能向股民集資,此其二。”

    葉帆說:“報告內不是說他們拿到了有關文件,有途徑在很近的將來可以建廠嗎?”

    “什麼叫很近的將來?十年抑或五十年?那就等到那時才集資好了。”

    葉帆奇怪地問:“貝欣,我看你對這個計劃毫不熱烈。”

    “過分熱衷會變成盲目,容易產生偏見,不夠客觀。做證券這一行業更非小心不可,你作為證券包銷商,不但不能胡亂利用股民資金賺錢,更有責任保障股民的利益。你明白嗎?”

    葉帆其實並不喜歡貝欣那種教誨的語調,只是目前她是客戶,葉帆不能對她置之不理。

    回到辦公室去,張德政立即召見她。

    葉帆略略把與貝欣會談的經過給張德政說了。

    張德政沉思一會,才說:“小帆,你剛晉升,是獨當一面的行政大員,有個操守你必須謹記,那就是公私分明。”

    “我會的,肯定會。為什麼你這麼說了?”

    “我們集團非常器重你這麼個人才,才會實話實說。貝欣跟你的關系我們很清楚,另一方面,她跟貝剛的嫌隙我們也明白。貝欣是個企業內成功的霸主,她不要貝剛提出來的發行新股集資計劃獲得成功推行,是可以推論和理解的。但,小帆,我要鄭重地告訴你,公私分明的重要,就是不要你也站在貝欣身邊看整件事,她有她的偏見,你必須保持清醒。”

    葉帆對上司的一番話特別受落,似乎是已領了尚方寶劍,可以先斬後奏般威猛,於是很清楚地說:“我會秉公辦理。”

    “那就好。請記著,如果貝氏再行集資成功,那就是你首先建立功勞。標立你的招牌,盡在此役。主席有所囑咐,在貝氏這樁生意上,如果完成了,會為我們集團引進巨額的經紀傭金,非同小可。”

    張德政甚至拍拍葉帆的肩膊說:“告訴你,我們一班同事今年年尾的花紅是厚是薄都得依靠你的本事了。”

    初出茅廬的葉帆,有著一顆特異於人、要急於建功立業、表現自己的熱心,最是危險。

    這是她本人並不知道的。

    姜還是老的辣。

    要一個有市場經驗的人不中張德政設計完善的圈套,並不是容易的事。更何況是刻意求功、入世未深的葉帆。

    這些年,葉帆在商場沖刺而獲得成功,是因為帶領著她的上司,指導她向著一條正確的路線走。換言之,方向不是她擬定的,也不是以她的學識與閱歷就足夠擬定的,葉帆只不過在大方向既定的前提之下,很能克服沿路的艱難困阻,最終達到目的罷了。

    這次,張德政設計讓葉帆面對錯誤的方向做她的分析研究工作,他安排別有用心的人向葉帆提供資料,且更引導她獲得張德政需要她把握到的文件。

    甚至張德政把葉帆派遣到雲南去,會見幾個葉帆被知會為決策層的人物,都一致地告訴她:“國家開放政策下,很多以前的法例都作出修改。從十九世紀初到解放前,外資煙草公司就設廠在中國,解放後停頓了,這麼多年之後再恢復舊制,是順理成章的事。葉小姐,不是很多海外同胞的私有產業,國家都發回給他們了嗎?國內現今多的是萬元戶、百萬富翁,甚至億萬富翁呢!如果加上路子走對了,拿到批文是肯定的。這些文件都會交給你們作備用。”

    這就是說張德政的分析對了,待貝氏集資成功後,一切部署妥當,配合國家的開放政策,不就水到渠成了。

    況且張德政讓葉帆看過有關方面的批文。

    經過了連日的奔波、調查和訪問,葉帆的確付出了不少心力時間,她就好像是一個努力地在老師發下作文題目之後,拼命作出一篇好文章的學生。她認為這個調查工作應該完滿結束,並不知道文章本質精彩絕倫,但其實應得零分,因為她壓根兒是被老師誤導而文不對題。

    葉帆火速地寫好了調查及推薦報告,呈交貝剛。

    連高駿見了她,都豎起大拇指說:“神速效應,後生可畏。”

    似乎應該進行第二個階段,就是如何把集資計劃付諸實行,開始找分包銷,及與高駿合作,向交易所申辦有關的一切法律所需手續。

    當葉帆把工作順利的過程告訴文子洋時,她是興致勃勃的。

    “能為公司辦妥事,引入盈利,真是高興的。”

    文子洋說:“就正如醫好病人,甚或為公益貢獻了一份力量時的感覺一樣。”

    “嗯,對極了,今個星期天,我們是不是到殘疾中心做訪問了?”

    “你有空陪我去嗎?不是說為了集資工作,你已幾天晚上開夜沒有睡好?”

    “這些訪問很重要,了解了他們的需要,才可以在這方面擬定你的政綱,很快就到立法局的選舉了。”

    “你會是我的助選團之一,是嗎?”

    “當然成員。”

    兩人都開心地笑了。

    假日,他們都在馬不停蹄地訪問各種區內的慈善團體。

    當一班殘疾人士圍住了文子洋和葉帆,跟他們暢談愉快之極時,其中一位坐在輪椅上的小女孩忽然說:“文醫生,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可以,當然可以,我就是希望鼓勵你們把問題說出來,後我會盡力為你們解決。”

    “那很好。”那圓圓的蘋果臉綻開了笑容,道:“文醫生,來訪問我們多次了,我們都很喜歡你,也很喜歡葉小姐,她也是殘疾人士,這麼辛苦陪著你來探訪我們,是因為她是你的女朋友嗎?”

    這麼一說,全部人都哈哈大笑。

    葉帆忽然紅了臉,很是狼狽。

    她的憂慮都寫在表情上。

    如果文子洋答:“不是的”,她不知如何下台。

    文子洋終於回答了:“葉小姐是我認識很久的好朋友。”

    “那麼你們會結婚嗎?”女孩子又問。

    另一個沒有了左手的男孩子更跑前兩步,用他的右手扯動文子洋的衣角,道:“我聽人家說,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後必會有一個成功的女士,你如果要成功,快快討個好老婆。我們看得出葉小姐是個好老婆,我們全體殘疾人士投她一票。”

    眾人又轟然大笑兼熱烈鼓掌。

    這次訪問表面上是最親切最熱誠的,但當天晚上,文子洋在送葉帆回家的路上,氣氛卻是怪異的。

    葉帆像很生氣的模樣。

    “怎麼,惱怒我了?”文子洋問。

    “沒有。”

    “是惱怒那些孩子們,他們說話是有點不知輕重。”文子洋這樣說。

    他不說尤可,一說了,葉帆立即悶聲不響,就推開車門走下車去。

    文子洋立即關上車門,追上前去,道:“小帆,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請放開我。”

    “我並不明白你,小帆。”

    “對,說對了,你並不明白我,所以請從此遠離我,不必理會我。”

    “為什麼?我們不是好好地在一起做一些貢獻社會的工作,你怎麼為了小孩子的無知說話而遷怒於我身上?”

    “我早知道你會這樣子想。文子洋,讓我坦白地告訴你,我其實並不如你這般偉大。一連整個月,馬不停蹄地、不分晝夜地為我的本位工作努力,然後星期天還沒有休息,跟在你後頭去探訪老人院、孤兒院、街坊福利會,為什麼?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無窮無盡的精力,不是為了你的選舉,而是為了你。你明白嗎?”

    葉帆走了幾步,再回頭,道:“你不會明白的,你只會明白貝欣的苦衷,她的苦衷才算是苦衷。她嫁給我父親以至於高駿都是偉大的,你以為人永遠不會變,不會有私欲。我們其實都看到貝欣已經變質了,但你仍然會偶然為她辯護說,這世界上有所謂人在江胡,身不由己。

    第五部分

    第7節  隱瞞自己

    “好了,我不再用觀點與角度去看我的行為,就今天老老實實地向你承認,不是為了你,我沒有無比精力去助選。我並不希望再裝模作樣,偽裝下去,我承認我不是偉大。

    “那些殘疾孩子說的話都是對的。殘疾人心地尤其清明,他們看到我只不過是一個平凡的女人,我沒有偉大的心靈。我的秘密被他們看穿了,可是,我不需要他們的支持與同情。

    “我不打算再辛辛苦苦地隱瞞自己,隱瞞你,隱瞞你的選民。

    “我知道我不是貝欣,無論我多努力,有多大成就,我永遠不會是她。”

    葉帆說罷,她掉頭就走。

    文子洋喊:“站住!”

    然後葉帆站住了。

    文子洋快步沖上前去,抱住了葉帆的手臂把她摟在懷裡,道:“你不需要提貝欣。”

    文子洋說罷,就吻了下去。

    那是葉帆盼望好多年好多年的一個初吻。

    初吻,說有多甜蜜就有多甜蜜。

    葉帆就活像一只躲在繭內的毛毛蟲,當她在無意之中獲得時機,鼓起勇氣沖出外頭世界去時,一就是生,一就是死,豁出去之後,反而成功為一只脫穎而出的彩蝶,在自己多年深愛的人一吻之下,振翅高飛。

    至於文子洋,縱使對貝欣有再深的感情,至此,也敵不過葉帆這些年來靜靜在他身邊所下的功夫,而依舊能無動於衷。

    一個人的身心疲倦了、冷淡了,就最是脆弱,最容易敵不過外來環境的誘惑。

    文子洋或者真是愛貝欣愛得太累了。

    這些年,他目睹的是極高調的,在金錢與權位上叱吒風雲的貝欣,正與她身旁那位風流倜儻,卻惟利是圖的高駿,攜手共享他們的天下。這個天下,跟文子洋心中的世界是兩個極端。

    於是他的心真的冷了。

    冷的是感情,熱的是理智。

    文子洋一方面下意識地忘情於貝欣,可又要熱切地鼓起勇氣對付高駿,因為文子洋認為自己的責任是不能讓那些心懷不軌的人借服務香港為名,去獲得他的個人利益,從而做成群眾的損失。

    在這些心理狀態之下,他不期然越來越接受葉帆,越遠離貝欣。

    畢竟,貝欣是他心靈的負荷,葉帆不是。

    [JP2】當葉帆正沉醉於她的甜蜜戀愛,文子洋正忙碌於他的競選議員籌備工作時,貝欣無意中陷入極大的困擾之內。

    [JP】貝氏集團是英國的煙草公司源遠流長地沿用的一間分銷商,貝欣成為貝氏集團的副主席之後,也曾跟英國的煙草公司主席保羅鍾士見過面,但一直不相熟。

    這其中有客觀和主觀的原因在。

    客觀上,貝欣並不直接管轄煙草生意的營運。別說總部在英國的煙草公司主席保羅鍾士,就算是該公司駐在香港的行政大員,貝欣都極少會面,根本沒有業務的往還可言。

    主觀上,貝欣感覺到貝剛並不喜歡她與煙草公司的行政人員熟諳,這種業務關系,貝剛既想獨占,就由得他好了,貝欣基本上不介意。

    可是,這最近有了個跟保羅鍾士見面的機會。

    就因為貝欣到北京參加香港貿易發展局在北京舉行的一個時裝表演,碰巧保羅鍾士也參加,便有了機會跟他款款而談起來。

    貝欣心血來潮,問:“保羅,中國的開放政策切實推行,會對煙草條例放松嗎?”

    “那要看是什麼條例,在廣告條例上就不是這個情況。當然,這有他們的理由在。”保羅答。

    “例如由外資設廠生產香煙的條例呢?”

    保羅鍾士睜圓了眼睛,說:“那是不可能的事。”

    “為什麼?”

    “中國有自己國營的香煙制造廠,正如每一個國家都會在商業上有一定程度的保護政策,中國保有這個專利權是很可以理解的。”

    “你如此肯定?”

    “當然了,能由得外資設廠的話,我們早就申請了,求之不得呢。”

    “將來或者可以嗎?”

    “那是將來的事。”

    “你的意思是將來是沒有一個定期的。”

    [JP2】“當然沒有定期。貝小姐,我們公司在十九世紀末就已經打開中國市場,由中國人民口袋裡賺了很多很多的錢,我們是心滿意足,飲水思源的,故此雖然不住想盡辦法爭取中國政府批准我們在國內設廠生產,但基本上我們不強求,完全願意配合中國的國策在大陸做生意。”

    [JP】“真的?”

    “真的。當然,你或許不滿意英國與美國的對華政策出現很多雙重標准,但請相信,英國人之中也有人十分願意成為中國人的朋友,且是盼望在大陸上做公平正直生意的。我是其中一人,我們機構也是。”

    貝欣心急了,她意識到貝氏集團的再行集資計劃可能有詐,於是她說:“保羅,恕我冒昧地問一句話。”

    “你請說。”

    “依你的經驗,會不會有什麼路子走通了而在設香煙廠上得到特批?”

    “不可能的事。貝小姐,如果你來中國多了,尤其北京,你會發覺你們的國家前途是一片光明的,並不要相信謠言,相信你的眼睛,你可以看到很多很多切實地為中國前途努力的官員。當然貪官是全世界都可能有的,這決非中國專利。但在可以導致極豐極深盈利的設香煙廠政策上,沒有人會有膽量和力量去挑戰國法。你千萬不要相信這個可能性。在嚴肅的事情之上,各國都有維持國家利益和尊嚴的人在,不會有什麼特別路子可走,中國絕不會例外。”

    “謝謝你,保羅。”

    貝欣激動地緊握著保羅鍾士的手。

    當晚,貝欣在北京直接掛長途電話到美國去,把崔昌平找著了。

    貝欣斬釘截鐵地問:“崔醫生,當年你拜托了一位國內有地位的高干為我婆婆趕辦護照,又把文子洋順利地申請出國,你說那高干子弟是你救活的病人,是不是這樣的?”

    “是,你記得很清楚。”

    “他現在還在北京當官嗎?”

    “在,當很高的官了,住在中南海。”

    “我能求見他嗎?”貝欣說:“讓我把情況簡略地給你說。”

    貝欣解釋清楚後,說:“事關重大,如果以假文件作為集資計劃的憑借,誤導股民,將來被查出了,不單貝氏有極大的麻煩,更可能殃及池魚。身為包銷商的誠發集團,若把罪名推在葉帆身上,她就算能僥幸逃過法律制裁,也會前途盡毀,誰還會信任和重用一個向市場提供假消息的人?人們不會認為她是無辜的。”

    崔昌平很明白,答說:“就算是無辜,也顯得太草率了。”

    “崔醫生,我必須求證,我也不能只聽保羅鍾士一面之辭,雖然他是極誠懇的。”

    “你稍候,我盡快給你聯絡。”

    貝欣在北京多住了兩天,終於見著了她要見的人。

    對方濃眉大目,英氣勃勃,不怒而威。對貝欣非常客氣,招待她坐下後,就說:“我很清楚你的來意。我也很誠懇且肯定地告訴你,讓外資設煙廠的可能,現階段及可見的將來是沒有的。如果有人肯定,怕是一個很大的誤會。就算有人說有什麼批文,都會是一場欺詐罷了。”

    “謝謝你讓我清楚這件事。”

    “有便多回國來走走,今日的中國跟你出去時太不一樣了。”

    “我會的,同根同源的人應該同心同德,住在香港的人只會日益盼望一國兩制會順利推行,國族富強,香港才會持續繁榮安定,我們會盡自己的本分。”

    “香港人需要你這種言論去加強他們的信心。國家會盡量表現我們的誠意,香港市民也應盡你們的責任去為香港平穩過渡而努力。”

    貝欣懷著激動的心情回到香港來,她必須冷靜地處理這樁大事。

    沒有一個可商量的對象,只除了祖母章翠屏。

    但近日來,章翠屏的健康忽然一落千丈。

    醫生曾告訴貝欣:“高齡人士如貝老太太,健康可以在一覺睡醒時發生劇變,我看貝老太的情況已無法逃避得了老人癡呆症的厄運。”

    貝欣不是不傷心的。

    但人老了就只會朝永別的路子上走,這是無可避免的事。

    在這方面,貝欣不是沒有經驗的。

    她每在見到祖母時,就懷念外祖母。

    [JP2】貝欣除了盡量抽時間陪伴她之外,別無更好的方法。

    [JP】這一夜,她自北京回到香港來。

    推開章翠屏的房門,只見她仍然挺直腰骨好好地坐著,開了眼睛望著貝欣,笑了。

    “奶奶,我回來了。”

    “嗯,是嗎?回來了,你到哪兒去了?”

    “奶奶,我不是告訴過你,我上北京去。”

    “嗯,北京,你去了北京。”

    貝欣愁苦地伏在章翠屏的膝上,說:“奶奶,你教教我,我該怎麼做了?”

    章翠屏的目光是遲鈍而呆滯的。

    她瞪著自己的孫女兒,問:“你到哪兒去了?怎麼整天沒有見著你了?”

    貝欣驀地抬起頭來,看到祖母那副茫然若失的神態,跟不久以前的她,仍是英風颯颯的樣子,真有天淵之別。

    貝欣有無盡的感慨。

    她輕輕地撫摸著章翠屏的臉,道:“奶奶,你現在是沒有痛苦的,是不是?只要你不感到痛苦,那就好。”

    章翠屏呆呆地望著貝欣,說:“你到哪兒去了?怎麼不告訴我?怎麼我不知道你到哪兒呢?”

    貝欣默默地站了起來,沒有回話。她知道從今天起,她能孤軍作戰了。

    “你現在又到哪兒去?”章翠屏又問。

    “奶奶,你休息吧,我上戰場去,這一役是硬仗,放心,我贏的。”

    貝欣已經想清楚了,分別自保羅鍾士以及中南海的那位屬於領導層的人物說出來的話,絕不會假,不可能假。他們完全沒有動機要在她面前說假話,正如貝剛太有動機布置假局,訛騙股民的投資一樣。

    可是那兩位重要人物的指導不能作為證供,甚至也不必把他們牽涉在內。

    貝剛瞞天過海有他的張良計,她貝欣也有見招拆招的過牆梯。

    不必再花精神時間去找出他們的破綻,換言之,批文是真是假,是誰收買誰得出的結果都不重要。

    反正這件事是不能張揚的,證實了批文有問題,也等於對貝氏的聲望做成不利的影響。

    縱使貝剛罪有應得,也不能壞了祖上的名譽。

    貝欣不眷念貝剛,卻要維護葉帆,畢竟代表誠發金融簽發集資計劃調查報告書是葉帆的傑作。

    正如美國尼克松總統的水門事件,他若知道實情,固然有罪。就算只是被手下蒙在鼓裡,依然難辭愚昧無知的過失。

    豬八戒照鏡子兩面都不是人的話,惟一的解決辦法就是別拿起鏡子來照。

    總之一句話,貝欣決定用她手上的所有籌碼,橫掃千軍,干脆把貝剛的這個計劃全盤否決,打對方一個落花流水。

    她想起高駿來,他究竟是愚昧抑或奸險,她在這件事的分析上,判斷高駿應該是後者。

    貝欣沖回睡房去把高駿尋著了,她決定先從高駿身上下手,於是問:“高駿,我要問你一件事,你坦白告訴我。”

    “你看你,才出門幾天就變成這個暴躁樣子。不用問,我告訴你,這幾天太忙,我沒有空耍樂。真的,請相信我,我沒有必要隱瞞你。”

    “高駿,別的一切勾當我可以不聞不問。你知我知,我們從來都只是業務上的拍檔,但這種拍檔也必須在做合法的生意上頭才能持續下去。”

    高駿一怔,道:“你說什麼了?”

    “你是否與貝剛朋狼狽為奸,抑或你愚蠢得被貝剛利用?”

    “你指什麼?”

    “你知道我指什麼。”

    “很好,你看我像不像個大笨蛋。”

    “你招認了。”

    “別說得那麼難聽,這是我高駿的臥室,不是商業罪案調查科。我們可以慢慢商量妥協。”

    高駿已習慣了他自創的良心合法化手段,不論干了何種別人眼中的壞事,只要在他是說得過去的,他就大言不慚,一件丑事也可娓娓道來,坦然討論。

    [JP2】“沒有可以商量,沒有可以妥協的。”貝欣憤怒地說。

    [JP】“你別沖動,那是幾億元的收入。”

    “你我都不缺這幾億。”

    “財富的累積是沒有頂的。”

    “那要憑良心,以你這樣的人才,配站在選民跟前去大談為民請命?”

    “民眾需要的不是良知而是包裝。”

    “不,民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他們縱使一時被手段蒙蔽了,也會有清醒的一天。”

    “也許是,但待他們清醒時,我已滿載而歸。”

    第五部分

    第8節  大義滅親

    貝欣倒抽一口氣,並不需要苦打,高駿已招認得一清二楚了。這世界往往就有高駿這種自以為是,站在法律邊緣上犯罪,仍然認為自己聰明蓋世的人。

    偏偏這人是自己的丈夫。

    貝欣既氣且惱,也實實在在的難堪。

    她忍不住咬牙切齒地說:“你不會。”

    “為什麼不會?”

    “因為我會揭發你。”

    “在你決定大義滅親之前,請數清楚被你毀滅的親人不只我一個。”

    貝欣的眼睛睜大,幾乎滴出血來。

    她的這副樣子在貝氏的董事局會議上重現。

    只是她沒有多說話,只道:“如果你們要以此計劃集資,我投反對票。”

    貝剛、屠佑和高駿都沒有說話。

    張德政也木無表情。

    貝欣再補充一句:“當然,兩房貝氏加起來的股份不足百分之一百,有近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在市場上。換言之,你們盡管召開股東大會,投票通過你們的集資計劃,但別說我不言之在先,屆時我在股東大會上提出的問題,會令你們尷尬以致成為本城的一則丑聞,兼且請別忘記,我完全有資格入稟法庭,提出我否決發行新股的真正理由,揭發你們的陰謀,我是已有心理准備了。如何善後,只在於你們本身的抉擇。”

    [JP3】貝欣站起來,以兀鷹似的目光橫掃在座各人一眼,道:[JP】“我勸你們別多此一舉,我是不會法外容情的。”

    然後貝欣對高駿說:“你看錯我了,我大義滅親的對象是多少人,我不管。總之今時今日,我貝欣有足夠資格干我喜歡干的事,你不妨說,我有權專橫,有權霸道。”

    “貝欣,你沒有親情可講?”高駿問。

    [JP2】“有,為什麼沒有?若有任何人予聞我們貝氏取消這項集資計劃,你們就說我貝欣反對讓市場上的股民和小股東分紅,這麼好的一個投資機會,我要獨吞了。言出必行,我會一力擔承,作為賠償你們的損失。以後要布什麼假局,趁機混水摸魚,你們走遠一點,別讓我看見。”

    [JP】貝欣想到高駿如何地幫自己奪回貝氏第四代的產業,當年他曾對貝欣說:“玩沙蟹的人之所以贏與之所以輸,全在乎心是否虛,情是否怯,如果明知自己手上的是真正王牌,一定安然泰然地賭到盡,只把胡亂押上籌碼的人視作瘋子罷了。若是底脾虛弱的人,必會在最後交鋒時臨陣退縮,或是最後敗下陣來。所以,不必理會你是否拿到最關鍵性的身分證明,這場仗要贏,只贏在你是真金不怕熔爐火的理直氣壯。貝剛之輸,必輸在他不敢與你拼搏到一兵一卒,去揭你的底牌。”

    這段話,貝欣謹記了,以後受用不淺。

    [JP3】反正對於貝氏發新股一事,自己要堅持的是三大原則。

    [JP】不能讓貝氏家族冒一丁點兒的惡險去賺不義之財。

    [JP3】不能叫葉帆無辜被拖累而使她的自信和前途受到影響。

    [JP】絕不可以讓股民蒙受損失。

    這三個原則才是貝欣手上的王牌,而不必是什麼反證集資報告內漏洞的憑借。

    她跟貝剛對壘交手的這一鋪,如果貝剛敢用盡手上的籌碼以揭她的底牌,除非他手上的王牌比自己的更勝一籌,否則他是無法面對面比拼的,貝欣非常安心地去賭這一鋪。如果貝剛的確理直氣壯,貝欣的行動相對地會變成多疑愚昧,貝剛是壓根兒可以不予理會。

    事實上,貝剛的確不敢硬拼,他只可以鳴金收兵,因為他清楚貝欣的王牌,也太清楚自己的底蘊。正如上次爭奪遺產,貝剛輸了給貝欣,這一回,他又以同樣理由與情況再輸多一次。

    貝剛被迫放棄發行新股計劃後,由張德政轉告葉帆,道:“真奇怪,貝欣這麼財雄勢大,連分一杯羹給股民也捨不得,乘機帶挈你建功立業,讓你一上場,坐在經理位置上,就撈一筆大生意,不是很好嗎,為何如此斤斤計較了,真是費解。”

    葉帆的臉泛青了。

    張德政又說:“貝欣又不像是不照顧你的人呢,若不是她向楊誠發保薦了你,你也不會升得如此神速。現今把你抬到經理位置,又一手把你建功立業,辛苦經營的功勞抹煞,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葉帆幾乎是從牙縫裡透出聲音來說:“你不明白,我明白。”

    然後,葉帆掉頭就走。

    她是名副其實地沖進貝欣的辦公室內,喝道:“貝欣,是你投了反對票,不讓貝氏集資的?”

    “是的。”

    “為什麼?”

    貝欣微張著嘴,一時不知如何回應。

    稍稍沉默了,貝欣原本是可以把詳情向她分析的。

    但這樣做就功虧一簣了,因為把事情的真相揭穿,等於指出葉帆處事的幼嫩和窩囊,她非但不會接納,且會痛苦。由貝欣把她一上場就犯的大錯挑出來,更損她的自尊和自信。

    這些年了,貝欣太明白葉帆要想盡辦法突出自己的才干,企圖把她比下去,是為著文子洋。

    對了,為著文子洋,就一定成全他們到底。

    現今是個大好時機,速成文子洋與葉帆的好時機,不可錯過。於是,貝欣說:“這是商業決定。”

    “我不是記者,你不是在召開記者招待會,請別說這些不濟事的門面話。”

    [JP3】“的確是在商言商,葉帆,你不會明白,亦不必明白。”

    [JP】“就是因為我把文子洋爭回來了,故此你妒恨,你否決了貝氏的集資計劃,斷了我為誠發建功立業的機會,你看不得我愛情與事業都如日中天,是不是?”

    貝欣閉著眼睛,一會再睜開來,溫文地說:“葉帆,你給我出去。”

    葉帆沒有離去。她繼續罵:“你與高駿的根本是買賣婚姻,眾所周知,他有極多極多的女人,你表面裝腔作勢,若無其事,實際上介意極了,於是你希望起碼在精神上保有文子洋對你的鍾愛,作為彌補你自尊的受損,是這樣嗎?一定是這樣的,於是,你驚駭於連這一份感情都會很快就化為烏有了,才下手去壓迫我。你的這個決定,一舉兩得,既可以賺得巨利,又可以讓我不得安穩,你根本是個利欲、情欲薰了心的人!”

    貝欣咆哮:“出去,給我出去!”

    她的叫聲驚動了秘書和護衛,沖進來,問:“貝小姐,什麼事?”

    葉帆只得離去。

    貝欣跌坐下來,呆住了。

    貝欣這時的感覺像日本那些武士,下定決心,把利刀向自己腹中刺去,猛力向橫拉幾時,腸穿肚破,整個人坐得呆呆直直,心與身都在這一刻同時死掉了。

    當文子洋聽了這些經過時,悶聲不響。

    葉帆問:“子洋,貝欣變了,變得太離譜了。”

    文子洋沒有做聲。

    “你不相信。”

    文子洋搖頭。

    葉帆問:“是不相信,還是不是不相信?”

    “輪不到我不相信,事實似乎是這樣的。”

    “你仍有疑慮。”

    “小帆,做人要有容人之量,別人有過錯時,也總要想一想有沒有可能是誤解了。”

    “有這個想法,只為你仍然愛她。”

    “小帆,如果你這樣想,我們這輩子沒有幸福。”

    葉帆伏在文子洋的肩膊上說:“我一直恐懼失去你。失而復得,尤其惶恐。”

    “你不會的。”文子洋道:“只是我跟貝欣自小認識,一同長大,人的本性本質很難更改,她真是個這麼沒有良心,沒有理性的人嗎?我很奇怪。”

    “以前的環境不同。金錢是萬能也可以是萬惡,權力尤其能蠶食人心。人為了私欲的泛濫膨脹,會生很多錯誤和罪惡。”

    文子洋拍拍葉帆的手,道:“我們別說這些不開心的事了,明天崔昌平醫生來港,我們去接機,並且請求他留在香港做我們的證婚人。”

    是夜,葉帆睡得最安穩。

    多年來的心願,應該從明天起就了卻了。

    從她認識文子洋的第一天,幾乎就已經幻想著有一日,由崔昌平醫生來為他們做證婚人。

    尤其葉帆並沒有見過文子洋那姓程的養父,聽說他在文子洋抵美後不久就去世了。

    崔昌平醫生代表葉帆的父親,把她帶進教堂內,交到文子洋手中的那個畫面,真不知多少次在夢中出現。

    曾有過一段日子,葉帆不知如何處置貝欣,她不該在自己婚禮的畫面中出現,可是,又不能不讓她出現。

    如今,這問題解決掉了。

    沒想到貝欣自己證明了她壓根兒沒有資格來參加一個純潔無瑕的婚禮。

    葉帆一閉上眼,就看到自己穿起婚紗,在文子洋的扶持之下,接受著文子洋那些選民的歡呼,他們把五彩繽紛的紙屑灑在一對新人的頭上身上去。

    葉帆在一片歡呼與掌聲之中入夢。

    就是連傷心失意的貝欣,都沒有在這晚失眠。

    她像是個跑長途接力賽的健兒,終於盡了自己最大的力量,破了自己的速度紀錄,把棒放到葉帆的手裡去,由她去跑畢全程,接受全場觀眾的歡呼,然後由文子洋為葉帆戴上彩帶及加冕。

    貝欣完全舒坦地躺在很遠很遠的跑道上,緊閉著眼睛,她惟一需要的不過是睡上一覺。

    且別管醒過來之後,是個怎麼樣的世界。

    反正,能活下去,總是好的。

    只有文子洋,他無法入睡。

    自從葉帆來找過他,跟他坦誠地說了那番話,赤裸裸地讓他知道如今的貝欣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之後,文子洋的確很有點心灰意冷。

    自此,他甚至很不期然地接納了環境的造就與命運的安排,與葉帆發展成親密至談婚論嫁的一對。

    然而,只要夜深人靜之際,他肯對自己剖白,就知道他之所以接納葉帆,是因為把她拒之千裡之外的話,是很說不過去,甚至是近乎殘忍的。

    這好比看著一個殘疾的田徑參賽者,在鼓勵著她走畢全程,分明的創下紀錄之後,裁判宣布她原來走錯了方向,認錯了終點,而要取銷她的得獎資格。這不是太可憐,太不忍了嗎?

    別人尚可有如此際遇,葉帆不可以。

    當文子洋清醒時,他會予葉帆極大程度的寬容。

    與此同時,他也應該對貝欣如此。

    貝欣或者真為了權貴的驀然而得,整個人變了質,但發生在貝氏發新股集資這件事上,就未免過態得令人起疑了。

    文子洋並不能盡信葉帆對貝欣的抨擊,他覺得貝欣如果已經不把情愛放在心上的話,她壓根兒就不會妒忌葉帆與自己走在一起。

    貝欣若真如葉帆的推斷與指責,是為了妒忌葉帆得著了文子洋而心生不忿,在商業上采取如此凌厲的報復行動,貝欣就未免愛文子洋太深,深得連她都不自知不自覺了。

    [JP2】尤其令文子洋加倍地不安的是,他不認為一個仍有大量感情去深愛著另一個人的女人,眼中只有權勢和金錢。

    [JP】太多的疑點令他不安。

    文子洋一閉上了眼睛,就看到了貝欣當年在廣州火車站,毅然掉頭,別他而去的一刻。

    [JP2】她那眼神內的一絲無奈,被文子洋捕捉到了,他惦掛著地、信任著她、愛戀著她,直至在香港重逢的一天。

    [JP】文子洋多希望能有機會再與貝欣見一次面,讓他再清清楚楚地看進她的眸子裡,哪怕只是一剎那,他都有機會看出端倪與破綻來。

    他整夜睡不牢,因為只要天一亮,這個希望就會如同空中冒升的氣泡,不一會就泯滅了。

    文子洋知道,崔昌平之抵港後,這位長輩朋友就會為自己和葉帆主持婚禮了。

    文子洋給自己說,當指環套在葉帆的手上去之後,就不必澄清他對貝欣的誤會了。

    他祈求上蒼施恩,讓他在婚前,得到一個揭開貝欣面紗,仍然看到她清純忠誠得一如從前臉孔的機會,他就心息了。文子洋想,如果他沒有得著這個機會,那必是正如貝欣聽說,一切都是命定的。

    [JP2】翌日,下著大雨,崔昌平的航機誤點了一小時才抵達。

    [JP】文子洋與葉帆在機場上跟他緊緊地擁抱著。

    崔昌平的神色焦急,問:“貝欣呢?”

    文子洋答:“她沒有來。”

    “為什麼?”

    文子洋訥訥地說:“我們沒有通知她。”

    “為什麼?”崔昌平急了:“我之所以急來香港,不是為了你的婚禮,你的婚禮還未定日子,我來是為了貝欣有大事要決定,我要鼓勵她,陪在她身邊。”

    第五部分

    第9節  不應失望

    “大事?”文子洋問。

    “你還不知道?”

    於是崔昌平醫生把貝氏發行新股的一切情況告訴了文子洋和葉帆。

    文子洋聽呆了。

    葉帆覺得耳畔滿是不住在響的雷聲。

    她害怕得像是做了虧心事的人,半夜裡怕聞風雨之聲,她無法不飲泣起來。

    “天!”葉帆用雙手掩著耳朵,臉如土色。如今這個真相的發現,如暮鼓晨鍾,敲醒了她的癡迷愚憨,讓她完全清醒過來,明白了過往這些年她在有意識與下意識所做的一切對貝欣不起的事。因此而要葉帆付出代價,以稍示贖罪和彌補,她是千肯萬肯,求之不得的。

    畢竟她現在明白貝欣是愛她甚深的恩人。

    “什麼事?”崔昌平幾乎是咆哮,他完全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事發生了。

    葉帆一邊流眼淚,一邊對文子洋說:“別管我們了,你去找貝欣吧!”

    文子洋感激地握了握葉帆的手,道:“葉帆,謝謝你,請你原諒我。”

    葉帆垂下頭,道:“事不宜遲了,走吧!”

    文子洋於是一掉頭就走。

    在雨中,他狂奔到機場外的計程車站,搶進計程車內,直往中環的高氏大廈駛去。

    文子洋的神經扯得很緊,他有種要全速趕赴刑場去釋放那被冤枉了的待決囚犯的沖動。如果他無法趕去見貝欣一面,跟她說一聲:“貝欣,我明白你了。”他活下去還有什麼意義。

    文子洋除了很年輕很年輕時,曾熱切地希望過與貝欣同偕白首之外,從他目送貝欣坐火車遠去的一刻起,他只有一個心願,但望他永恆地愛著一個值得他愛的女人。

    原來他從來不應失望。

    他有一股難以再忍耐的熱望,跟貝欣見一次面,擁抱著她,吻著她,然後說:“貝欣,謝謝你,謝謝你,你讓我驕傲,我明白你了。”

    是這樣,文子洋於願已足。

    他沖上高氏大廈去找貝欣。

    貝欣的秘書說:“貝小姐今天不回辦公室。”

    “她會在哪裡?”

    “貝小姐沒有說。”

    中環,在下雨的日子裡是完全亂糟糟的一片。

    人潮再加上頭頂的雨傘,令人有種要在槍林彈雨中走避逃生的不安感覺。

    [JP2】在亂世中找尋愛侶的人,只會有一個渺小的希望,只要找著了,哪怕見一面就又生離死別,也足以告慰了。

    [JP】他真想狂叫:“貝欣,貝欣,你在哪裡?你在哪裡?子洋在找你!”

    幾經艱辛才擠上了車,開到了山頂高家的大宅。

    傭人開了門,道:“對不起,先生,太太不見客。”

    “我姓文。”

    “請等一等。”

    門再開啟時,傭人仍禮貌地說:“太太說,請你回去,她不見客。”

    “請代轉告太太一聲,我不會回去,我就站在這兒等她,直等到她出來見我為止。”

    傭人奇怪地望望他,也就把門關上了。

    文子洋就站在高家屋外的空園子上,由著雨淋著,他一直一動不動地站著。

    時間從下午至黃昏,由黃昏至入夜。

    [JP2】高家的大門只開啟過一次,因為家主人高駿回來了。

    [JP】文子洋像已鑲在前園門口旁的一尊石膏像,依然一動都不動。

    雨無疑是在入夜時細多了,但仍然是飄下來,給人罩上一陣淒清的寒意。

    高駿自二樓的睡房掀起窗簾,往下望,他問妻子:“文子洋站在那兒多久了?”

    “下午到現在。”貝欣答。

    “你不心軟?”

    貝欣抬眼,沒有做聲。

    高駿道:“我不知道世界上會有如此癡情的男人。我告訴你,我妒忌他,妒忌他可以這般不顧一切地做出這種損害自己的事情來。

    “你知道嗎?我們剛選定了在同一個選區競選議員。我還准備調查這姓文的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提供給那些專門爆名流丑史政客丑聞的雜志刊物,削弱他的群眾歡心,聽說,他這些年一直為社會做了很多功夫。現在竟不費吹灰之力,就抓到他的把柄。你想,選民會在一個妻子被人誘惑了去的男人與一個誘惑人家妻子的男人之間,作個什麼抉擇?”

    貝欣聽完高駿說話,只怔住了幾秒鍾,就立即飛奔跑下樓去。

    貝欣冒著細雨,走出大門,直喊:“子洋,子洋,你走,請你走。

    文子洋回過頭來,緊緊地抱著貝欣,擁吻著她。

    天地間在這一刻立時停頓了。

    時光在倒流。

    那是若干年前的小欖,一對匹配的青年享受著他們無比溫馨甜蜜的初吻。

    記不得是往時抑或現在,只聽見貝欣說:“子洋,我愛你,永遠地愛你。”

    [JP2】應該是在許多許多年之前,文子洋拖著貝欣的手,走在田間阡陌之上與青蔥田園之間,兩個小孩子以至其後成長為兩個年輕人,有說不盡的話語,有訴不完的衷情。

    [JP】今晚,雨中,風裡,他倆重新緊握著對方的手,無語也無言,心上卻有無盡的永不磨滅、永不褪色、永不變更的摯愛。

    是有海可枯、石可爛、志不屈、情不移、愛不渝這回事的。

    如果路也是沒有盡頭,不住地讓他倆攜手走下去,那會多好。

    結伴是心靈相通的兩個人,根本不必理會黑暗。

    往往,不畏懼黑暗的人,很快就盼到黎明。

    東方的紅日緩緩高升,那反而提醒了這對眷戀了一夜,也眷戀了這一生一世似的情人,要面對現實,返回現實去。

    貝欣輕聲地說:“子洋,我要走了。”

    文子洋心上有萬般的不捨,他現在明白為什麼孩子們會為偷吃一顆甜甜的巧克力而甘願被父母痛斥甚至痛打一頓。

    如果讓他跟貝欣在一起,他願意背負著一切的罪名。

    第五部分

    第10節  本質本性

    文子洋也說:“貝欣,我沒有白白愛錯一個人,人的本質本性是不會變的,我的疑慮不是多余。愛你是我與生俱來的感覺,直至我歿。”

    “子洋。”

    緊緊地擁抱著。

    多麼不願分開。

    子洋說:“貝欣,你說過的,凡人凡事相讓兩次,第三次應為自己幸福著想了,我和你的婚事已經為你父系和你母系的幸福而承讓過兩次了,這第三次,我們不應再讓了,這才是時代人物應有的堅持獨立處世之態度,是不是?貝欣,請原諒我提出這麼個要求,我實在不願意再與你分離。”

    貝欣說:“子洋,我是這樣說過的。可是,如果我和你在一起,高駿一定不會放過我們,選民不可能明白我們的故事。子洋,你是個有為的青年,有你的抱負,有你的志向。多難得我們有機會生活在這個後過渡期內,去發揮抱負,去實現志向。我們的困苦、悲哀、失意、艱難,遠遠比不上我們的父母、祖父母的一代。為香港,為中國人,為中國,為此城的持續繁榮與安定,我們從未曾切實地盡過責任,也不曾犧牲過什麼,這是第一次,是不是起碼還要犧牲兩次之後,才到我們考慮把自己的幸福放在香港與國家的前頭。”

    貝欣的臉已是濕濡。

    文子洋的心像被撕裂,痛得要閉一閉眼睛,才張開來,重新看了這畢生的摯愛一眼,道:“這是你的決定?”

    貝欣依然微笑著點頭,道:“是我們的決定才對。”

    文子洋輕輕地吻掉了她臉上的淚水,道:“你臉上的一定是雨水,因為你從小就不會落淚。”

    後記

    半年之後,文子洋與高駿在同一個選區角逐立法局議員職位。

    投票者眾,葉帆以文子洋未婚妻的身分在街頭助選,選民都熱烈地跟他們握手。

    尤其那些殘疾人士,一個個不辭勞苦,或坐在輪椅上,或拄著拐杖,或互相攙扶著,來投文子洋一票。

    記者也踴躍上前來采訪拍照,並問道:“文醫生,競選完了之後,你和葉小姐就結婚嗎?”

    “對。”

    “你很愛你的未婚妻,是不是?”記者又問。

    “是的,我很愛她。我們將攜手在香港為香港的公益盡一份力,希望得到你們的信任。”

    “葉小姐,”記者說:“或應改稱你為文太太了,請告訴我,如果文醫生今次落選了,你會不會嫁他?”

    葉帆道:“不,我的意思是他不會輸,選民的眼睛是雪亮的。”

    記者離去後,葉帆低下頭去。

    文子洋問:“怎麼了?”

    “子洋,只有我知道你是為了有機會為香港貢獻自己的愛心和力量而娶一個你不是真心相愛的女人。請明白,我也是為了同一目的,而肯嫁給一個並不是最愛自己的人。”

    文子洋道:“葉帆,我現在競選,舉凡我對選民作的承諾,對記者的答復,都是發自心底,千真萬確的,我絕不欺騙我的選民。”

    葉帆想了想,抬起頭來,迎著一臉陽光,她笑得再燦爛也沒有了。

    “你相信我?”文子洋說:“這麼多選民都相信我,你怎麼不相信我呢?”

    葉帆緊緊地握著文子洋的手:“子洋,告訴我,貝欣會原諒我嗎?”

    “不需要她原諒,她從來沒有責怪過你。”

    直至當日夜深,點票結果公布了。

    各個選區的參選者與助選人員,都雲集在政府的修頓球場,以焦急而熱熾的目光,看著那一個個盛載著香港市民信心的選票箱,被打開來,一票一票地點算。

    文子洋與葉帆緊握著雙手,等待結果。

    終於,政府點票員稱:“港島半山及灣仔東區,文子洋以八千三百六十票擊敗對手高駿的六千九百七十票,以大比數當選。”

    文子洋與葉帆深切凝望,然後緊緊地相擁著。

    站在高駿身邊的貝欣,有生以來,第一次瀟瀟灑灑、毫不保留地落淚。

    記者群洶湧而上,問:“貝小姐,你哭了?”

    “貝小姐,你有投高先生一票嗎?”

    “你是為高律師落敗而難過得流下淚來嗎?”

    “不是說你一輩子都不流淚,你是強者,女強人有淚不輕彈?”

    貝欣站起來,沒有再回望。

    她是的確淚流滿臉地離開點票現場,慢慢地踱步於香港繁華興盛的街頭。到處都是霓虹燈,五光十色,燦爛奪目,雖已入夜,並不黑暗。

    本城永遠的車如流水馬如龍。

    貝欣感受到原來暢快地哭一場是如此舒暢無比的。

    喜淚是不怕流的。

    人活著,只可以流下喜淚,因為確知活下去,明天會更好。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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