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改變深刻打擊所造成的心理影響沒有那麼簡單,更不是一朝一夕可以達成的事情。
雖然紀斐然並沒有明講,但莫昭吟可以從一些對話中,捕捉到他對她的些許困擾,所以她知道自己不能等到他表現出不耐,屆時再省悟就有些遲了。
可是,就算她有意調整,還是無法時時刻刻都謹記在心,索命連環Call的情況並沒有多大的改善。
如她所預料的,紀斐然的確快要失去耐心了,她的緊迫盯人在他心裡累積成壓力,漸漸感到煩躁,也下意識的產生一些怨言。
或許是因為自己太久沒有出國的關係吧,總之,最近他實在覺得自己像是關在籠子裡的鳥,渴望著外頭的天空,卻受到束縛箍制。
不過,他的家人倒是十分樂見這情形,他們都以為他已經轉性,還認為是昭吟馭夫有術呢!
廣告界知名的「新世代」公司,是由紀家的大家長紀境綸與全球廣告集團共同創立,紀家五個兄弟姊妹中除了老四,全都在這間公司裡分擔不同的職務,這一年股份的掌握更是增加到了七成之多。
紀斐然是隸屬於新世代的廣告導演,公司裡的案子有百分之四十由他負責,不過他接觸的範圍不僅止於電視廣告,還囊括了歌手的歌曲MV、單元劇的拍攝……但最主要的,還是自家公司的廣告生意為大宗。
這天,公司召開例行月會,紀斐然再不喜歡這種氣氛嚴肅的正式場合,也不得不乖乖的準時報到。
好不容易,熬完了兩個小時又十五分,他趕緊離開讓他渾身不對勁的會議室。
「嘿,跑那麼快幹嘛?我還沒誇你呢!」
擔任總經理的老大紀鴻然迎頭趕上,叫住了紀斐然,對他被指派了三個廣告拍攝卻沒有推卸,感到滿意極了。
「誇我?」紀斐然緩下腳步,質疑的睇向大哥。「怎麼?大嫂答應嫁給你了?不然怎麼心情這麼好,還誇我?」
自從和大嫂舊情復熾後,大哥就不再像之前那樣嚴肅冷硬、死氣沉沉,變得開朗溫暖許多,而他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大嫂能再嫁給他,好重建一個圓滿家庭,讓孩子能認祖歸宗。
「誇你是你值得誇,跟你大嫂有什麼關係?」紀鴻然賞他一記衛生眼,與他並肩同行。
「好吧,我做了什麼事值得誇?」心情不甚開朗,紀斐然連笑都提不起勁。
「誇你結了婚果然變得不一樣,真的安分多了。」之前是四處趴趴走,三不五時就出國搞失蹤,回來像撿到的,有時去一些落後國家,還會弄得不修邊幅,活像荒野大鏢客,一點都不定性。
紀斐然沒好氣的橫了大哥一眼,倒覺得這話有點幸災樂禍的成分。
「變得不一樣的不是我,是昭吟。」他不是變,而是自製壓抑,反倒是昭吟,從貼心小女人變成嘮叨管家婆。
紀鴻然瞥去一眼,發覺向來率性而為的三弟似乎被心事困擾著,不禁拍了拍他的肩。
「到我辦公室聊聊吧。」他勾起笑容,友善邀請。
紀斐然沒有拒絕,因為他的確鬱悶煩躁,需要有人一起聊聊,而成熟穩健的大哥無疑是最好的人選,他無須像面對一般朋友,還得因為面子嘴硬。
「你的口氣聽起來好像對昭吟有抱怨?」回到辦公室,交代秘書沖泡咖啡後,紀鴻然接著打開話題。「不過爸媽都很喜歡昭吟,就連我們一家大小都覺得她很不錯。」
「她是不錯,我從來也不覺得她不好,只是……」紀斐然一屁股坐上為公桌沿,為自己點燃了一根煙,拿著打火機把玩著。
「既然如此,那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紀鴻然攤攤手,身子往椅子一靠,質疑的斜睇著他。
要坦承之前,紀斐然重重的歎息,鏗的合上打火機蓋。
「我們交往的時候她不會盯著我的行蹤,不會一天到晚問東問西,跟她在一起,我覺得很輕鬆、沒有一點壓力,可是婚後她就轉性了。」輕吐白煙,他在裊裊上升的煙霧中,黯下了目光。
紀鴻然困惑地問:「轉性?」
「對。從獨立變依賴,原本的溫柔體貼也變成了緊迫盯人,只要稍稍聯絡不到我,就會恐懼慌張,我都被她搞得神經緊張了。」他煩躁的連吸了兩口煙。
還沒見三弟這麼困擾過,紀鴻然不禁也認真了起來。
「這樣的確覺得有壓力。」他點了點頭,客觀的評斷。「不過,這會不會只是昭吟還沒走出來的過渡時期?」所以還是情有可原,必須體諒?
「我本來也是這麼想,但都已經半年了,她卻沒有改善,反而養成了習慣。」
他站了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看著外頭的街景。
紀鴻然似笑非笑的看了看他。「如果說是養成習慣,那麼也不能全只怪她一個人。」
「難不成還怪我啊?」紀斐然瞠目怪叫。
「是你縱容昭吟養成依賴的習慣啊。」他理所當然地講。
紀斐然頓時啞口無言。大哥說的沒錯,是他縱容她的,可是,不讓著她,難道要讓她難過?
但是,由著她,他卻愈來愈無法忍受了……他知道自己的性子,倘若壓抑太久,一定會爆發的。
其實他也不止一次告訴過昭吟,要她別把重心全放在他身上,可說歸說,她做不到有什麼辦法?
秘書送來咖啡又退了出去,紀鴻然主動端至窗前給陷入沉思的他。
「你啊,婚姻是要長長久久的,也別把自己逼得太緊了,免得適得其反。」紀鴻然以過來人的心態勸告弟弟。
他最清楚當一個人承受太多壓力後會有多大的反彈,他孩子的媽就是這樣毅然離開,導致兩人白白浪費了多年光陰,他不希望弟弟重蹈覆轍。
尤其,他又是最重視自由與空間的那種人!
紀斐然啜飲一口冰涼的咖啡,冷卻在心頭滾沸的煩躁。
昭吟不是任性無理的女人,這從婚前的交往就可以知道,只不過是受到刺激才會改變。
所以她如果知道他想保有一些自我,應該是能夠理解與體諒的吧?
只是要怎麼開口……他得好好想想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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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斐然還來不及細思如何和莫昭吟好好溝通,就因一次醉酒而壞了事。
那日在山區應允阿強要出來喝兩杯之後,阿強就很積極的邀約,幾個朋友排出時同,敲定這場聚會。
因為一票都是男的,所以紀斐然單獨赴約。大夥兒吃著熱炒配生啤酒,聊著男人之間的話題,這在以往也是常有的事情,不過卻是婚後的第一次,因為他除了工作以外的時間幾乎都和昭吟在一起。
可聽見是要喝酒,莫昭吟又開始擔心了。
怕他喝得過量,以身體不好,又怕他喝醉了,安全堪虞,所以不但出門前再三叮嚀,出門後也不斷打手機重複提醒,活像是個不放心孩子出門的媽媽。
平常時候,紀斐然可以壓下不悅,好聲好氣的安撫她,但幾杯黃湯下肚後,醉意襲來、思緒混沌,理智也不太能派得上用場,再加上日積月累的不滿,以及身邊友人的戲謔調侃,面對像定時鬧鐘似的手機來電,他失去了耐性。
將近凌晨十二點,醉醺醺的紀斐然悻悻然的返家,累積已久的不悅在甫踏入家門看見妻子正拿著話筒撥打、而他的手機同時又響起之際,陡然爆發。
「欸?你回來啦?我正要打給你呢!」莫昭吟揚起笑容,立刻掛回話筒,起身迎上前去,紀斐然的手機鈴聲也隨之停止。
紀斐然皺起濃眉,一邊彎身脫鞋,一邊煩躁地說:「又打?我出去四個多小時,你就打了幾通?」
動作一頓,笑容僵凝在嘴角,歡迎他歸來的欣喜倏地被潑了一盆冷水。
他在生氣?
她遲疑的睇看著他,發現他步伐不穩,眼神渙散,臉色不豫,很明顯是喝了不少。打從他們認識到現在,她還沒見他這麼醉過。
「你喝醉了,我去泡杯熱茶給你解解酒。」她轉移話題,也轉了個方向,打算先去廚房泡茶。
「不用泡什麼熱茶了。」他卻一個箭步拉住她,隨即又鬆手,就近找了張沙發,大力躺進去。「醉了也好,太清醒反而心煩。」
跟在他身後的莫昭吟聽他這麼說,還以為他遇上了什麼困擾,心裡有事才會喝得這麼醉。
「心煩什麼,告訴我好嗎?」她在他身邊蹲下,柔荑復上他的手臂,輕聲詢問著,想要分擔他的心事。
聞言,紀斐然雙眼驟睜,側頭用那雙泛著紅絲的眸子定定的睨著她。
她迎視他的目光,等著他傾吐。
他歎了口氣。「就是你啊!」
莫昭吟怔愣住,心跳漏了一拍。
讓他心煩的人是她?為什麼?
沒看見她一臉茫然錯愕,酒精的作用讓紀斐然說起話來不但沒有顧忌,還把不滿一股腦的全倒出來。
「我煩透了,每次出門就活像被拴上一條鏈子,活動的狀況和範圍要被隨時掌控。」他拿出手機,嫌惡的拋在茶几上。
莫昭吟恍然大悟——他的話和動作,都在指控她以手機控制他的行蹤和活動,
果然,她缺乏安全感的毛病已經使他感到厭煩了!
可她噓寒問暖也都是因為關心他呀,沒想到卻惹得他討厭……想到這一點,她的心口不禁悶悶的揪緊,柔荑悄悄的從他臂上移開,坐上另一張沙發椅。
「斐然,你現在是我唯一能依靠的人了,所以我是因為關心你的安危……」她低聲說著。
「關心?」他驚地彈坐起身。
她嚇了一跳,瞠目結舌,話梗在喉嚨。
「你知不知道你的依賴跟關心已經讓我快喘不過氣?為了你,我不再能去我想去的地方,做我想做的事。為了你,我連工作都不能安心,和同事吃頓宵夜、和朋友喝點小酒,就算已經報備過了,手機還是會一直響……」他頹然的駝著背,煩躁的扒著頭髮,像是受夠了。
「我以為搬出來以後,沒有父母的叨念限制,就可以自由自在、輕鬆率性的過日子,沒想到束縛反而更多,壓力反而更大……」他頓住話,側頭看了她一眼。「我媽都沒有這樣緊迫盯人!」
他的責難聽在她耳裡,就像是一根根的剌往心上扎,教她難受得臉色轉白,不知該怎麼為自己辯駁。
她以為,他這半年來會守在她身邊,沒有像以往四處跑,是心甘情願、自動自發,原來,其實是積怨已久、苦苦壓抑。若不是這回喝醉了,恐怕他還是表面容忍體諒,心裡卻充斥著不滿。
她眼眶泛紅,歉然地說:「斐然,我不是故意的。」
「唉!」紀斐然重重的吐了口氣,又往後仰倒,躺上沙發。「昭吟,你以前不是這樣的……我喜歡的就是你的體貼和恬淡,為什麼婚後要變呢?」
「對不起,這都是因為媽媽的事讓我變得沒有安全感……」她沮喪的搖頭,可他卻閉著眼睛,沒瞧見她的惶恐。
「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再繼續下去,我什麼時候會受不了!」他也搖著頭,手背覆額,感覺眼皮愈來愈沉重。
「不會的,我會改進!我會控制自己不要老是神經緊張。」望著緊閉雙眸的他,莫昭吟急切的為自己保證。「你想出國旅遊你去,你喜歡攝影你去,除非你心甘情願改變,否則我不希望你和我結婚有勉強和犧牲的感覺。你不在,我會安排自己的時同,你不用為我擔心……」
她滔滔不絕的表述,在聽見一陣奇怪聲響後緩緩的停了下來,她仔細聆聽,定睛察看。
「呼……」沙發上那個男人竟在打呼吹氣,不知在何時已睡沉了。
莫昭吟一怔。
真的是醉到一個程度了,才會這樣說睡就睡!
歎口氣,起身走進臥室搬來一條棉被,為他輕輕蓋上,自己則蜷起身子窩在另一張沙發,怔忡出神的凝睇著他,隱忍的眼淚不自覺的掉了下來。
兩道斜飛的眉、挺直的鼻樑、厚薄適中的好看嘴唇、性格有型的下顎……這令她眷戀的男人啊!
他向來就是自由翱翔的風,怎麼壓抑得住奔放的天性呢?
誰都知道把所有重心放在一個將流浪當享受的男人身上,無疑是自討苦吃。都怪她想得太簡單、太美好,才會以為他願意為她修正性格,還沾沾自喜的覺得幸福溫馨,結果他心裡根本覺得很厭煩!
瞧他呼呼大睡,彷彿方才沒說過那些話,可她的心湖裡卻像是被投下了一顆大石,掀起了翻湧的波濤。
其實她也不是故意要那麼煩人的,真的是心裡有一股不安全感在作祟。
之前她不是沒想過要改掉這個新產生的缺點,但仗著他一直能夠體諒,所以也沒有很認真的付諸實行,這會兒果然惹得他失去耐性了。
既然他已經開始反彈,她就必須盡快改變,否則她若再繼續綁住他,只會讓兩人的關係陷入膠著,愛侶到最後就變成怨侶了!
至於她的心情該怎麼調適……
她對自己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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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紀斐然對於自己在沙發上醒來感到納悶不已,不禁怔怔的坐著發呆。
他為什麼會睡在沙發、沒有回臥房呢?連身上的衣服都是昨天出去時穿的那一套!
腦袋沉重,宿醉正在發揮威力,他捏捏眉心,甩了甩頭。
昨晚,他有喝得這麼醉嗎?
除了一開始在啤酒屋還有印象之外,後續的記憶都很模糊。
他回家的時候到底幾點了?又是怎麼回家的?
昭吟呢?這麼想的同時,他已起身動作,循著空氣中飄散的清甜粥香味走向廚房,找到了佳人身影。
他沒有出聲叫喚,只是慵懶的倚著門框,靜靜凝視著她烹飪時的溫柔神情和熟練俐落的動作。
不能否認,她是一個好女人,溫柔賢淑又不失慧黠,自從娶了她之後,事事都張羅周到,連他的家人都對她讚不絕口。
唯一令他傷腦筋的,就是她對他關心過了頭,已經壓得他喘不過氣。
如果這個缺點不存在,昭吟還是以前的昭吟,那就太完美了!
歎息聲不知不覺的逸出唇瓣,驚擾了站在瓦斯爐前的莫昭吟。
「欸?起床啦!我在熬粥,待會兒就好,你先去刷牙洗臉吧。」看了他一眼,旋即斂回目光,將視線放在爐上的砂鍋,紅唇勾起淺淺微笑。
見她神情沒有改變,紀斐然遲疑的開口。「呃……昭吟,我昨天很晚才回來嗎?」
提到昨晚,她心口一窒,那刻意噙著的微笑僵了下。「還好。」
「我喝掛了,後半段的記憶幾乎是空白的。」他搔了搔頭坦言。
「小酌怡情,喝太多對身體不好。」美眸朝他—瞥,雖然忍不住勸諫,但心裡對於表達關心已經感到無法暢所欲言。
「我吐了嗎?」他直覺聯想。
「沒有。」她搖搖頭。
「那我有沒有……」敏銳察覺她的態度有些說不出來的微妙轉變,他不禁懷疑自己是否有不當的言行攀止。「胡言亂語或是發酒瘋什麼的?」
「沒有。」她再搖頭,安撫地說:「放心,你酒品還不差,回來說沒幾句話倒頭就睡了。」
「真的嗎?」他蹙眉質疑。
「真的。」她關起火,隨即撐起一抹笑,抬頭轉向他。「快去,粥熬好了。」
「哦。」確定沒闖禍,他這才放心去梳洗。
紀斐然一離開,莫昭吟的神情便黯淡下來。
他完全不知道昨天跟她說了些什麼……可酒後吐真言,那才是他平常壓在心裡的真實感受啊!
為了那些話,她徹夜無眠,反覆傷感思索,那些翻騰的情緒在一整晚的整理之後已然沉澱,所以她現在才能若無其事的面對他。
她想通了,媽媽離開所帶給她心靈的創傷,他已經陪她走過最辛苦的那一段,接下來,她不能再緊綁住他不放,她必須努力主創傷痊癒,做回原本獨立自主的自己,好讓他們的婚姻能有呼吸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