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鎮上請來了最好的兩個大夫,看過之後,說是勞累過度又加上受了刺激才那麼虛弱,至於傅懷決那一掌竟打出血來,也只是因為遭到衝擊受了些內傷。草草的寫了幾貼藥方子,便叫人去拿了。雖說是家裡的下人,既然病了也不好再叫他幹活,傅懷瓏叫了個年歲小些的家奴抽幾日照顧孟冰一下,傅懷決倒沒有反對,只是冷冷的看著弟弟好像挺介意似的囑咐著小奴,藥煎多少,盛幾分,什麼時候服下等等。不過半盞茶的工夫,他就看不下去了。
「你也夠了吧,說了這些還當他是聾子不成,不過一兩件事,我傅家的奴役也不見得那麼沒用。」
傅懷瓏聞言止住了口,他揮揮手將那人支下去,嘲諷的歪了歪嘴角。
「人是你打傷的,話也是你一個人說了算,你要是不想讓人照顧他,何須開口,打發他出門就是了。只不過,我會看不起你這個大哥,不僅小器而且冷血!」
「懷瓏,我們兩兄弟說話有必要這麼劍拔弩張嗎?」
「你既然還記得我們是兩兄弟,就聽聽我說的話,大哥,孟冰雖然是個小小的奴役,好歹也是個人,他母親生前是如何一個人,我是不曉得,可那與孟冰無關啊,你和娘這麼折磨他,是不是太過分?!」
「他和你說的?」
「沒有,他只說,那是他該的……」
傅懷決沉默不語,轉身面向窗外,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大哥!」
「三年前,你並沒有在茶莊,你可知道親眼看著爹被活活燒死是什麼樣的感覺嗎?娘當場就昏死過去,我急著叫人滅火,可是卻根本控制不住火勢……那場大火足足燒了三個時辰……」傅懷決深吸了一口氣,將微微泛起的酸楚壓入自己的腹內。
「入殮的時候,看到娘一夜之間滿頭的白髮哭的肝場寸斷,還有棺木之中已經不成人形的爹,試問若是你,能毫不動容?!如果不是孟三娘要不辭而別,我爹也不會去曬茶房,也就不會死,那晚,若是他們滅了燭火,又怎麼會引起大災……難道你想說爹不是因為他們而死的嗎?!」
那場意外傅懷瓏沒在現場自然無法感同身受,可是畢竟是骨肉,聽到此處也不由得迷濛了雙眼。
「也許是因為他們母子爹才慘遭橫死,可是,都已經三年了。人死怎能復生,更何況,孟冰的母親也早就不在人世,他已是孤苦一人,這樣折磨他你又於心何忍。」
「折磨?」傅懷決冷笑一聲。「你好像比關心爹的死更關心他嘛。」
傅懷瓏皺了皺眉,也不知道要怎麼樣回答他的話,反正傅懷決的不近人情他已經領教過了,何這樣的大哥多說什麼都是無意義的。
他歎了口氣。
「我就知道和你說話沒準又惹出一身是非來,算了,就當我沒有勸過你。」雖然你的話有一半是對了的。這後面半句,傅懷瓏自然是沒有講出來。
「今天我本來是想晚點去鋪子裡找你,一來聽說茶房生意上有了些小麻煩,想是不是需要我出力,二來是有事想和你商討,早知道,我就該早些出來,也就不會弄出這些事情來。」
雖然孟冰受傷何他沒有直接的關係卻也是因為他才這樣,多少傅懷瓏都有些自責。
「什麼事要和我商討?」
「是娘囑咐我辦的,大哥你的婚事。」
傅懷決無奈的閉起雙眼,可是他忘了人是用耳朵聽話的。
「她已經為你和凝兒表姐擇定了佳期,連司儀都去請了,正熱火朝天的操辦著呢,我想你恐怕連反對的機會都沒有了,大哥,娘這次是鐵了心要你成親。」
***
傅懷決忙不迭的去證實弟弟的話中又多少的真假,因為料到傅母可能會先斬後奏,而這個親兄弟也好像早早就窺伺著這間茶莊,說不定只是投石問路而已,可是一到了大廳,他才後悔不該自投羅網。
「決兒,快來看看,我挑了幾件娉禮,想過兩天就給你表舅家送去,你也來拿個主意,是不是要再添些,啊?」
「娘,懷瓏和我說了,你是當真的嗎?」
「傻孩子,成親那麼大的事,怎麼可以兒戲呢,快過來幫娘看看。」
大廳的中央擺著五六箱珠寶玉器,桌上幾十批綢緞,還有從京裡帶回來的上好的瓷具,傅母果然是花了不少的心思在準備的,可是這一切,作為當事人的傅懷決卻完全的蒙在鼓裡。
他很氣,並不是因為母親急於催促他成親的強硬,而是有一種被人欺騙愚弄的失敗感。
只有弱者才會被騙,這是自尊極強的傅懷決人生字典中最深刻的一句話。
「娘……為什麼沒有告訴我?」
「告訴你什麼?」傅母正忙著挑選首飾,連看一眼傅懷決那張變色的面孔的時間也沒有。
「你從什麼時候起開始準備的,為什麼連懷瓏都知道了,我卻不知道?!」
傅母這時才回頭看他。
「告訴你?告訴你你又會用什麼理由來搪塞我?!你能等,凝兒不能,我也不能!我想你替傅家傳宗接代想的太久了,我不能讓你一句話耽擱了凝兒,更何況,我這把老骨頭,不知道什麼時候一蹬腿,卻連媳婦茶也喝不到!」
傅懷決的手掌逐漸向內收攏握拳,緊緊抿住的唇瓣象蚌含一樣密不透息,他正努力的控制這自己的怒火,可是心裡卻明白,自己沒有適當的理由,或者說根本沒有理由反駁母親的話。
「你看看你,我就不明白你為什麼這麼固執,硬是不肯成婚,凝兒到底有什麼令你不滿的地方,還是說你要有什麼要求?我們母子就不能好好的談談嗎?」傅母歎了口氣坐了下來,她滿頭的銀霜在她歎息的那一刻,刺眼的在傅懷決的眼前晃動著。
「你總是忙著茶莊裡的事情,我們住在一起,卻像相隔數里,你越長越大,越像你父親,我卻越來越不懂你……」
傅懷決的手指在用力緊握的極限之後緩緩鬆開了,他的唇角,也因為齒間的壓力,留下了班駁的痕跡。用那難看的唇角扯出一絲難看的笑容後,傅懷決悠悠道。
「……不懂……我又何嘗瞭解自己……」
***
一路踏來,傅懷決只覺得自己宛如一個傀儡,夜深露重卻感不到一絲的涼意,許是自己的身體也沒有了溫度,就如同這入夜乍寒的天氣,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皮肉,哪些又是身外之物了。
母親也許說的對,歲月是最磨人的,光陰似箭一轉眼萬事成空,什麼都留不下,等到失去的時候再歎追悔末及,就是蠢人了。
或許,還是隨了母親的心願,娶一房賢妻,續一絲香火,人生本應如此……
可是胸口難掩的陣陣抽搐,像是要訣別一般的沉痛,令他幾次想大聲的叫喊出來,是壓抑或者是悲傷,又是什麼東西要突破胸腔跳脫出來似的。是心嗎?急燥的律動著,像是不願按捺於有限的容器之中。
要是沒有它就好了,這麼不聽話的東西,若是沒有了它,便不再感到不安,恐慌,焦慮,至少不會如此的痛苦……好痛苦……
……
歇了一個時辰都不到的孟冰這一會已經起身五六次了,剛開始帶有血絲吐出的小小的咳嗽漸漸的平息下來,可是不斷出現乾嘔的現象,體溫也再持續上升。被傅懷瓏留下照顧他的小奴,才剛盛好藥就被人叫去處理其他的瑣事去了,空蕩蕩的木屋裡又再剩下了孟冰一人。本來就該習慣的孤獨,也許是因為那陣陣陌生草藥的氣味蓋住了熟悉的茶香,慢慢的開始佔據孟冰的心頭。
他睡不下去了,見到床頭裊裊揚著白氣的藥碗,他掙扎著起身,豈料才剛端到面前,胸中又是一陣臊癢,忍不住大口的咳喘起來,藥碗應聲落在床邊,碎了。
算了,孟冰心想,手掌在胸前緩慢的撫著,藉以平息突如其來的不適,這一摸之下他才發現自己的胸口空無一物。
「我的錦囊……」
回想起來好像是在那時就斷落了,應該還在茶園裡。
「難怪,會覺得怪怪的,這麼不舒服……」孟冰爬起來披衣出門。才將門打開,就被遠處飄來的冷風吹的一陣哆嗦。
「你找東西?」
熟悉的再熟悉不過的聲音突然出現在空無一人的茶園深處,孟冰不用眼睛看便知道那時誰了。
「還沒有睡啊……」
「我出來走走,沒想到不知不覺就走到這裡來了,碰巧撿到一樣東西,是你的吧。」他把錦囊遞到孟冰面前。
又是一樣母親遺物!為了你娘自己無論變的怎樣都沒有關係嗎?
傅懷決雖然冷眼觀望著在茶園微冷的夜風嚇梭梭發顫的身體,心裡卻好似被擰絞般的疼痛。
「是……謝謝。」
接過錦囊,孟冰轉身返回木屋,頭頂卻像壓了快大石只覺得腳下發軟,他倚著木門,直到走進了木屋裡面身子才總算不再發抖。
傅懷決跟著進來,沒有扶持他,並不是不想,而是看到孟冰倔強的背影,伸不出手來。進到屋裡才發現那一地的藥漬,以及充溢鼻尖難聞的氣味。
「藥怎麼灑了,那小奴才呢?」傅懷決皺起眉弓,說實話,這味道還真讓人反胃。
「他被管家叫去做事了,這裡反正用不到他,我可以自己來……」
「躺下!」
孟冰本來蹲下想清理瓷碗的碎片,才剛伸手就被傅懷決的一聲大喝嚇的一震。
「啊……」尖銳的白瓷邊沿順利的劃開了孟冰的食指,小小的傷口慢慢豁開,然後流血,孟冰不知道自己是因為生病連腦袋也遲鈍起來了,還是突然覺得那一絲血色在自己灰澀的肌膚上顯的格外艷麗,竟而定定的看著不動了。
「你在幹什麼啊?」
傅懷決把他拉起來,看到那微不足道的小傷口,他用手指抹去滲出來的血絲,然後重重的按著。
有些疼,可是卻很暖和……
被包住的手掌傳來另一個人的溫度,孟冰連抬起眼皮看一眼傅懷決的臉的力氣也沒有,只有看著兩人交握的手發呆。
傅懷決記得他是被撞傷了背部而非頭部的,怎麼突然變的傻傻的起來,他騰出手來撫上孟冰本該冰冷的額角,卻猶如觸到燙手的熱碳一般縮了回來。
「怎麼這麼燙……我去找大夫!」
「不用……」
聽到他的話才突然有了反應的孟冰,緩慢的吐出兩個字。
「我睡一會兒就好了……」
說著,他在床頭躺下來,呼出的氣短促而炙熱,手卻是涼的嚇人,傅懷決依舊緊握他的手,應該已經止住了血的傷口,因為他的緊壓變的發麻了,可是,孟冰還是覺得好暖和。他不要見到那些大夫,每個都要用糙糙的手摸他的臉,翻他的眼皮子,按按他有沒有脈搏好區分他和死人之間有多大的差別。
爹病的時候就是這樣,娘病的時候也是這樣,他不要……
傅懷決也許是故意跑來看自己的,奇怪的是卻沒有說出任何刻薄惱人的話,也許是有點自責有點內疚吧,孟冰的腦袋裡這麼想著,嘴角竟然浮現出一絲笑意。
傅懷決看不出他的那絲笑意有什麼道理,他只是望著閉上眼鬆開了眉頭的孟冰沉沉睡去的容顏目不轉睛,握著的手沒有鬆開過,也,不打算鬆開了……
「孟冰……」
孟冰在睡夢裡聽到這樣的聲音,很輕很緩慢,卻像心跳一般敲擊著自己的耳脈,有多久,多久,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聲音了。
「孟冰……」
***
傅懷決從孟冰的住處出來後,已經是卯時,天也開始大亮起來,他沒有回房補眠而是直接趕往茶鋪工作,直至入夜也看不到他的影子,回來又都是一身酒氣酩酊大醉。
從這一日開始,夜夜都是如此……
「大哥,你何苦折磨自己。」被母親拗的沒法子的傅懷瓏找遍了四處,才在醉仙坊找到了把酒自斟的哥哥。所謂手脈相連心心相通,傅懷決的心思他自然清楚,更何況他的所要面臨的問題和傅懷決有著直接的關係。
「不關你的事!」傅懷決揮開傅懷瓏的手,又灌下一杯,雙頰頓時因為突然入喉的酒精升起了熏紅,並大口的嗆咳起來。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手腕在傅懷瓏冒出這句話的同時僵了一僵,傾斜的水柱遲疑的注入杯中。
「今日如何……當初又如何……」
「當初你因為意氣用事,遷怒他,折磨他,現在卻為了他執意拒婚。你的所作所為幼稚的可笑,枉你還自稱事傅家當家管事的人,枉我稱你一聲大哥。」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懂,你只是逃避而已,既然沒有膽量承認,不如應了娘的旨意早早離開,眼不見豈不乾淨。」
「不需要你在這裡教我怎麼做!」傅懷決將酒壺砸向地面,遍撒了一地的玉液瓊漿。
若是可以做到眼不見為淨,又何苦在這裡借酒澆愁,以前時常聽人說飲酒傷身,如今看來,這酒不但傷身而且——
傷心……
***
回到了茶莊,傅懷決已是爛醉如泥,靠在和自己已經一般身高的弟弟身上,他頭一次露出脆弱的表情。
「我是不是做錯了……」
當他這麼說道,傅懷瓏沉默不語。
他不是瞎子,這許多事情在他的眼裡早就有了貼切的答案,只是對於傅懷決內心真正的想法或者孟冰的心意,於他只不過是個旁觀者,多了唇舌也只是塗添煩惱,更得不到他所期望的後果。
如今,他也只有選擇冷眼旁觀,等到要下手的時候,也許就不會有什麼麻煩。
「怎麼了?」
長廊深處傳來女子柔聲的詢問。借過月光一看,傅懷瓏才看清林宣凝的臉,卸了粉黛卻更有著一絲清麗樸華的氣質的遠房表姐,言談舉止之間得體內斂,性情也平易近人,而且,她是真正的愛慕著傅懷決的,也許只有這樣的女子才能消受的起他吧。
傅懷瓏對她微微一笑道:「醉了,我扶他進房。」
「要不要我幫你?」見林宣凝一面的焦急,眼裡只有傅懷決一人的身影,傅懷瓏搖搖頭。
「要想幫忙的話,不如打一盆水來,這麼晚了,我怕驚動我娘,不如省了叫丫頭奴才的事。」
「好好,我這就去。」
把傅懷決扛到屋裡,林宣凝的水盆也到了,大家閨秀從沒有作過什麼活,卻可以為了大哥半夜三更的替他端水洗面,娶妻如此,夫復何求。只是傅懷決這執坳的脾氣恐怕是什麼都看不到的吧。
傅懷瓏苦笑一陣,卻見到林宣凝已經擰乾了帕巾,替傅懷決擦拭。
「凝表姐,還是我來吧。」
「不用,男孩子粗手粗腳的……怎麼醉成這樣……」
傅懷決眉頭微蹙,醉酒的不適,令他不時低低的呻吟。
「還是去管家處拿一顆醒酒丸來,我看他這樣明日恐怕也去不了茶鋪了。」林宣凝擔憂看著他,手卻不停,帕巾在傅懷決的臉頰頸項遊走輕輕抹去不斷滲出的汗水。
「好。」
傅懷瓏知道自己此刻幫不上忙,就匆匆的步出房門往下人的住處去了。
燭火躍動,微光氳氳,照著傅懷決俊朗的面孔。
他時而微蹙眉頭,時而眼簾輕顫,像是在做夢,表情卻無比生動。
林宣凝從沒有這麼就近的看著傅懷決過,這一定睛,竟然像石化一般的,癡了……
「……冰……」
「呃?」
「……孟冰……」
孟冰?!
傅懷決口中得名字不就是那個住在茶園之中的小奴嗎?
林宣凝的心中像是被什麼東西重重的敲打了一陣似的,一股前所未有的不詳的陰雲正急速的籠罩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