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奴 第三章
    「我之前已經跟你說過,李夫子是京城三王爺的人,你要好好的侍奉著,卻不是要你潑人家一臉的茶漬,教他難看,你卻把我的話當作耳旁風。你也別怪我當眾責罰你,若不然叫人家傳出去我傅家茶莊連個端茶的小廝也管教不好,豈不笑掉人的大牙。」  

    傅懷訣口中道的那個李夫子,前不久來到傅家茶莊只為一睹茗戲,可是席間卻對上茶的孟冰出言輕薄,被他忍了下來,那傢伙卻又不知恥的動手動腳起來,孟冰忍無可忍,反射性的將手中那一盤子的烹茶四寶翻到他的身上。烹茶四寶指的是燒火用的風爐,煮沸水的玉書碨,和泡茶飲茶用的紫砂壺杯,可想而知,這又是熱水又是殘茶的東西一股腦的都潑在身上了,那模樣鐵定是好看極了的。  

    當下,傅懷訣二話不說抽出那腰間佩著的皮鞭就狠狠的往他身上招呼,不管人如何勸駕也都不住手,只等到李夫子抹淨了一臉的狼狽,說了句罷了,才停了手。  

    那時,孟冰已經只差一口氣了。  

    「公子教訓,孟冰不敢有所怨言……」  

    「哦?那你言下之意,心中確是有大大的不滿咯?!」傅懷訣輕笑一聲,窺探著他的神情。  

    人在人下,孰可怒不可言,孟冰縱使有滿腔的義憤填膺也難以脫口而出。他將眼光放下,只見得到那泥地上一雙帆布的粗鞋。  

    「沒有……」  

    「沒有?……你還是這麼不老實。」傅懷訣搖搖頭,站起身來。  

    「三年前你可不是這樣。」  

    「孟冰一直就是這樣。」孟冰自然的向後退卻了一步,只這一步就已是相距萬里。他抬頭看傅懷訣,眼中只有混沌,令傅懷訣如此聰慧也難以看透。  

    「大公子不該在此久留,京城裡不是已經下了旨意?!」  

    「你的消息倒很靈通,管家告訴你的?」  

    「孟冰身在傅莊,做不到不聞不問。」  

    傅懷訣獨自走到桌前,舉起茶壺親自斟茶,微黃的茶水嚦嚦的滋入杯中,在紫砂的器皿上敲打出好聽的丁冬聲。這聲響,讓他的心情大好。  

    「你有多久沒有示過茗戲了?」  

    「……什麼?」  

    「你娘死後也只一次而已,還是在我娘離開福建的時候,算起來大概有兩年多了吧……」  

    「大概,孟冰不記得了。」  

    從母親去世後,那次也是傅懷訣心血來潮,強迫他示出拿手的技藝,為此,他也沒有少吃過皮肉之苦,只因為母親屍骨未寒,他回拒了。然而打那時開始,傅懷訣卻突然不再強迫他,若是有人客來拜訪也只叫一些出名的茶坊戲子來,最多也只是叫他端水沏茶什麼的,孟冰好生奇怪卻也因為不必在人前露面而慶幸。  

    這一次,怎麼又提起茗戲的事來?!  

    「今晚來堂裡吧……我……娘很久沒有賞過茗戲了。」  

    傅懷訣不好說出自己想看,只有把傅母搬出來。  

    茗戲不是什麼戲文,單指點茶的技藝。大凡懂得品茶的人都能識得茗戲的優劣,當今皇上也是個茶道高手,宮中自然有的是烹茶技藝高幹的人,也有號稱天下第一的,但若是他們有一日見到傅家茶莊的茗戲,定要羞愧的無地自容。  

    孟冰的技藝傳承他的母親,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只看他烹茶的表演這不喝茶的工夫就已酩酊了。  

    傅懷訣之所以不讓他在人前顯露,想必也是想獨佔這天下第一的技藝吧。  

    「孟冰遵命……」  

    從進門那刻起便一直恭恭敬敬的,頭也未曾多抬一下。孟冰低姿態的表現並不能讓傅懷訣感到一絲一毫的愉悅。  

    「遵命遵命……你現在說話像個卑賤的小人!」  

    「孟冰本來就是個卑賤的小人,有勞公子明示。」  

    從三年前的那刻起,孟冰就已經不再是當年的孟冰了。造成這後果的不正是你傅懷訣傅大公子嗎?!孟冰在心頭冷笑。眼底卻微微泛起酸楚。娘啊娘……您若知道孩兒此刻的境地,九泉之下還能含笑?!  

    傅懷訣在聽了他的回話之後本該勃然大怒的心,卻好像驟然跌入了冰冷的寒窖,絲絲的涼意滲透了他的四肢。他回頭看著繼續低頭垂眼的孟冰,口唇微蠕卻發不出聲響。孟冰纖瘦的身子近在咫尺又好像遠在千里,明明一伸手就可觸及又怕鏡花水月一碰就碎卻了。  

    「那,你用過晚膳後就過來吧!」  

    傅懷訣知道再留在此地對自己也沒有什麼好處,敷衍了一句,便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等他前腳一踏出門,孟冰後腳已經把門關實了,一顆心宛如京韻大鼓般咚敲個不停。將背依靠在門板上,剛剛離去的人似乎還未走遠,不然為什麼本該是冰冷的木頭卻散發出男子溫溫的氣息。  

    「唉……」  

    孟冰歎出一口氣,反省自己為什麼管不住自己的這張嘴?險些又給了他懲戒自己的機會。  

    獨佔了自己身子和一身技藝的男子,他恨的刻骨銘心,然而自己是人在人下身不由己,他又何嘗不是在人之下?自己的娘親雖亡故,他的母親也生猶如死……這樣一想來,竟莫名的產生出一種同情來。  

    他這廂滿懷感慨,門那邊的人卻果然還未走,只為他這一聲歎息留戀了下來……  

    ***  

    晚膳過後,孟冰將長髮束起以木製的髮簪固定,身著一件白底青花的素色長袍,步履端莊的由正門入得大堂內,他雙手交叉在腹部,每一步移動的就像踩在雲朵之上,全身嚴謹的不露一絲空隙,下顎微收,雙眼低垂,緩步微移之間竟有一股仙逸之氣撲面而來。  

    大堂裡已經坐下了傅懷訣、傅母和林凝宣三人,飲茶是以三人為最,少了是空虛,多了便濫。且不說這林家的表妹對傅家的茗戲暮名已久,這次能一嘗夙願早就歡欣雀躍,連那傅母也暫且拋開了是非恩怨一心想著飲茶看戲。  

    至於傅懷訣,與其說是想看茗戲不如說是想看演茗戲的孟冰。  

    此刻的孟冰不同於往日的孟冰,茗戲的第一步要得便是心無雜念,沒了世俗的雜念,孟冰整個人就猶如山泉之水,成了浸茶的極品,那茶水也彷彿多了份靈氣,觀、聞、品皆是多餘了。  

    不急不徐的走到大堂中央的紅木小几旁,慢慢坐下,待端正之後,孟冰的才將視線上移,有意無意的將兩道清澈見底的清眸對上傅懷訣。那兩道光太純,讓人懷疑是錯落了凡俗的仙人,不帶一絲煙火,傅懷訣喜歡看他的姿態和眼神,哪怕這純淨讓他自慚形穢。  

    「表哥?那是什麼?!」  

    林家表妹的問話將傅懷訣從仙境迷夢中驚醒,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竟然看的呆了。  

    「表哥那個是什麼?」  

    林凝宣指的是一個小巧玲瓏的紫褐火爐,內有木炭熊熊燃燒著。  

    「那個啊,那個是風爐,專用做燒水的。」  

    「這麼小巧可愛卻只是用做燒水的,真是可惜了……」  

    林凝宣若有所思的盯這那風爐出神,嘴裡嘟囔著可惜,一邊還高高挑起秀眉,模樣實在可愛的緊。傅懷訣心中對這個小了他六歲的小表妹免不了生出一股憐愛,不由得話就多了。  

    「你可不要小瞧了這個風爐啊,你可知,這風爐用的是宜興上等的紫金紅泥,堅而不硬,但憑炭火燒烤也不會有半點損毀,有這樣的風爐才可燒出泡茶的好水。」  

    「不過把水煮沸罷了,還有什麼好水壞水的?!」  

    「煮茶以山泉之水為最,煮未沸謂之嫩,煮過頭謂之老,是以急火快煮切不可文火慢燒,這出來的水才是好水!」  

    聽聞傅懷訣的一席經驗之談,林凝宣不由得吐了吐舌。  

    「乖乖,這麼講究啊!我看我是學不來得……」隨即,她又露出崇敬的表情來。「表哥真是好學問,懂得這麼多!」  

    「也不是我懂得多,那是有人教的好。」  

    「教你的人,難不成是那個小廝?」  

    林凝宣指了指正用鳩羽扇火的孟冰。  

    「不是……」  

    在傅家將一手技藝傾囊相授給傅懷訣的人,正是害死他父親並使母親為之患疾的孟三娘,是孟冰的母親。  

    十年前落魄潦倒的孟家母子,一路從西北尋親來到這裡,卻不料人事全非,走投無路之際被他們家收留,為了報恩,孟三娘將一生所學盡數倒出,她在茶業上的才能使得傅家茶莊的生意一日比一日蒸蒸向上,雖身懷奇技卻沒有以此借貪圖傅家分毫的孟三娘,更將技藝傳於傅家的長子,也就是傅懷訣,但可惜傅家雖以茶為生,卻不是天生的茶業人才,那些本事,傅懷訣也只學到了皮毛,現在單看、品、聞已是行家中的行家,可對植茶和茗戲卻只有望崖興歎的份。這麼想來,恐怕也只有孟三娘的嫡系傳人才能將她這手技藝全數接掌了,這是天分,半點不由人。  

    傅懷訣看著孟冰嫻熟的用茶蓋刮去壺口的茶沫,又將茶水傾出溫杯,這一招叫做若琛出浴,細細的水流從小徑的壺口出來,半高的淋在小巧的茶盅上,將那小盅洗的越發紅潤,孟冰拿捏的手指也在水流中穿梭,繚繞的熱霧將他的手指與茶盅團團包裹,竟顯得彷彿玉筍出雨般晶瑩剔透。  

    那雙美手即可便將茶斟好,一盅盅的奉到傅懷訣他們的面前。  

    茶香在此刻已經溢滿整屋,杯中青褐光潤的茶湯嫋嫋的仰著白氣,那香味也就這樣四處飄散,看起來可人,嗅起來也是那樣誘人,讓人迫不及待的想飲盡,生怕著茶味會隨著香氣飄走。  

    茶送到傅懷訣的手中,他有些迷茫的接過,眼前的人不知怎的顯得虛無眩目,又好似身處於茶園中的那間小小木屋裡,意亂情迷起來,接奉之間兩人的手指輕輕觸碰,四目相接,只有片刻竟讓傅懷訣的下腹猶如爐火般焚燒,產生難耐的騷動……  

    「好茶!」  

    一旁林宣凝突然的驚叫,打破了傅懷訣的尷尬。  

    「果然是極品的鐵觀音!」  

    「表妹喜歡就好……」傅懷訣笑的做作,只不過此刻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茶上,自然也沒有人留意了。  

    「你叫孟冰吧?!你來告訴我,誰教你這茗戲的技藝的,泡出來的茶又這麼好喝……」  

    「表小姐過獎,孟冰師承家母。」  

    有問必答是傅家歷來對下人的規矩。  

    「那你母親一定是位高人!……可否請她出來,教我茗戲可好?!」  

    「這……家母……」駕鶴西歸的人如何出來見人,林凝宣是不知不罪,卻也勾起孟冰的痛處。  

    「她死了!」  

    一句簡練卻冷酷的回答從正在品茶的傅母口中出來。方才一直保持沉默,這會突然發聲,倒是把林家姑娘嚇了一跳,而孟冰此刻則無言以對,灰白著臉,一雙眼不只要看哪裡的低垂著。  

    「死了……那、那可太可惜了……」怪不得剛到茶莊的時候,姨母會說出那一大堆話來,還以為只是一時氣憤隨口的詛咒,林凝宣難掩失望的嘬了一口茶。  

    「死的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卻丟下一大筆還不清的債,是可惜啊!」  

    傅母意有所指的瞪著孟冰低聲下氣的模樣,若那眼光可以殺人,孟冰已經死了不下百次。  

    「姨母,我們喝茶喝茶……」林凝宣忙不迭的打圓場。  

    「這茶好喝,你再與我斟來……不,拿來茶壺我自己動手好了。」  

    孟冰避過傅母弒人的眼光轉身拿過茶壺,交到林凝宣伸長的手掌上。  

    林凝宣雖本意是扯開話題,並沒有真想自己斟茶,見孟冰果真送來茶壺,就急急的去接了。  

    「啊!」  

    雖已冷卻,過高的水溫還是燙到了林凝宣的手掌。  

    「凝兒!」傅母驚呼一聲,慌忙的拉過她的手細看,白玉般的纖手在手背處有了些緋紅的印子。  

    下一秒,傅母抬手將孟冰手中那半壺的茶湯撥翻,熱茶和著泡爛的茶葉齊齊潑在孟冰那身白底青花的素色長袍上。  

    「卑鄙骯髒的小畜生!想的淨是些惡毒的念頭!你要報復衝著我老太婆來就好了!找凝兒作什麼?!」  

    「你沒事吧。」傅懷訣也有些擔心的上前探傷,雖知道孟冰遭受冤枉,卻也一時顧不得替他解圍。  

    「我沒事,他也不是故意的……孟冰你沒事吧?!」  

    想到他也被潑了熱茶,林宣凝趕忙詢問道。  

    站在大堂中央的孟冰,呆呆的看著自己身上被潑到的茶漬,那濃濃污跡將他那件長袍染成褐黃色,醜陋且刺眼的誇示著它的存在。  

    因為突如其來的變故一時呆怔的孟冰,面色慘白,當眾人注意到他不對勁的時候,孟冰卻突然掉轉頭,衝出了大堂……  

    ***

    「反了反了!」傅母指著孟冰倉皇離去的背影氣急敗壞的跳腳。  

    「真正的說不得了,做了錯事連一句教訓也不聽,這算什麼?想要活活要氣死我這個老太婆!」  

    「姨母……不要生氣了,那不能怪孟冰啊。何況凝兒好的很……「  

    林凝宣總算是個明事理的女子,她在一旁寬慰,傅母也就沒有為難抽身逃去的孟冰,倒是把一肚子怨氣撒在兒子身上。  

    「你這個不孝子!我說過多次,要你將那賤人的兒子趕了出去,你卻把我的話當耳旁風,你是要我這個娘還是要那個孟冰?!」  

    「娘!請娘息怒!孩兒知錯……娘不要氣壞了身子。」  

    「我的身子是我自己的,我不要也罷了,那小畜生要把我氣死了,難不成也就罷了?!」  

    「娘……」平日裡教訓底下人,周旋商旅的一張口,一遇上蠻橫霸道的母親,傅懷訣竟也啞了。  

    「姨母!你知道懷決表兄沒有這樣想的……」  

    林凝宣轉頭朝傅懷訣使了個眼色,像是讓他速速離開,不要在讓傅母受刺激。傅懷訣也明白自己在這裡反倒起了反作用的,不如先行離開,後事有待處理。  

    「凝兒表妹,我娘有勞了。」  

    說罷,他轉身離去。  

    「走了!走的好!全走光了,就剩我這個又老又病的瘋老婆子,一個人自生自滅的好!我傅家何其有幸,專養了些不知忠孝廉恥的奴才們,老爺啊!!只可惜你死的太早……」  

    ……  

    傅母聲嘶力竭的怒罵隨即在身後響起,傅懷訣卻已顧不得許多,尋著孟冰方纔的蹤跡一路追去,終於在後院的蓮花池子裡見找自己要找的人。  

    如今雖已是盛夏,天氣是熱的可以,那池子裡卻是陰氣襲人的,縱使身著厚實的衣物也是下不得水去的。可是孟冰卻在池子裡浸著,那條潔白底子的絲製長袍下擺漂流在池面上,赫然顯出那褐黃的污漬。  

    孟冰不曉得他來,只用力的洗刷著長袍上的污漬,池水被他的攪動盪出慌亂的漣漪。  

    「洗不掉……怎麼洗不掉……」  

    孟冰喃喃的念叨著,言語間帶著一絲顫抖的沙啞。  

    「孟冰……」  

    「洗不掉……怎麼洗不掉!」  

    「孟冰!!」  

    傅懷訣大聲的喊到,幾乎是用吼的了,可是池中的人兒,卻猶自持續著搓洗長袍的動作,似乎他的那聲喚只是在另一個空間存在的噪音。  

    「孟冰你在幹什麼?還不快上來!」  

    「這些污漬……洗不掉……洗不掉!」  

    見他不為所動,卻突然變的更驚慌失措的摸樣,傅懷訣從心頭升起一股異樣。  

    「孟冰!」他突然不顧一切的跳下水去。游到齊胸的池塘中央,將孟冰摟到懷裡,用手臂的力量限制了他的行動。  

    孟冰在這裡呆了不久,身體卻是冰冷的,觸摸到的每一寸肌膚都喪失了溫度的簌簌發抖。  

    「孟冰!孟冰你怎麼了?!!」  

    「洗不掉……娘的衣服……洗不掉!」  

    那件長袍上沾到的茶漬在池水的洗滌下有些淡化,可是難看的痕跡卻還是保留下來,長袍用的是上好的絲緞,又是潔白的底色那褐黃的茶漬一旦沾染就無論如何都報廢了。  

    可是……那是孟冰母親的衣物。  

    「娘的衣服,我想穿了……再點茶的,可是……髒了,洗不掉!怎麼洗也洗不掉!!」孟冰在傅懷訣的懷抱中有些安靜下來,可是哀慟的表情卻比先前的更甚,也許是知道那痕跡再也消除不了了,才產生了絕望。  

    晶瑩的淚珠從孟冰的眼眶滾落,滴落在傅懷訣緊擁他的手背上,不同於池水的滾燙,竟重重震撼了傅懷訣的內心。  

    驕傲如他,竟為了這件先母遺留下的外衣落淚,三年來每每遭受的苦楚,都不能讓他輕易屈服,而今卻在他面前落淚……孟冰,在你的心裡,難道就沒有除了你娘之外,還值得你動容的東西了嗎?  

    「先上了岸再說……不要呆在這裡著了涼……」話說到這裡,傅懷訣微微一楞,隨即接下口的卻又是另一番語氣。  

    「你死了到是沒什麼,可我傅家那一大片茶園又要怎麼辦?!」  

    「……」  

    孟冰沉默了一陣,回頭看了看傅懷訣,那眼神在一瞬間竟化做火一般的灼烈,彷彿要將傅懷訣燒燬,但很快的,又恢復到一如既往的平靜,傅懷訣只有在這時才感覺到,孟冰此刻的眼睛有種和池水一般的冰冷徹骨。  

    「上岸去吧……」傅懷訣避開他的視線,半拖半就的將孟冰拉至池邊。  

    不再掙扎的孟冰宛如脫線的木偶,不叫也不動,直到傅懷訣把他拖上岸,才甩脫他的手。  

    「放手……我自己會走……」  

    失去憑依的身子踉蹌了一下,但很快的,孟冰又挺起了腰桿,直直的走回原路。被浸濕的外衣下下滴淌著水,在他身後一路留下班駁的痕跡,傅懷訣下意識的竟走在與他相同的位置,腳底踩過那些斑痕。  

    大堂裡,傅母已經沒有剛才那樣咄咄逼人的怨氣,只是頂著一張怎樣也稱不上好看的臉色,端坐在桃木的上座,一旁的林宣凝則用細柔的手掌輕輕的撫摩著她的後背,像是要將她那些殘存的怒火壓熄一般。見到傅懷訣隨後而來的孟冰,她走到跟前來,又一見他兩人一身濕漉,很是驚訝。  

    「孟冰……表哥,你們,你們怎麼一身的水?出什麼事了?!」  

    「沒什麼事的,不要擔心。」  

    傅懷訣衝她微微一笑,彷彿是在讚許她替他安撫娘親。  

    林宣凝是個思春的少女,怎抵的過傅懷訣攝人心魄的笑臉,自然只有燒紅了一張俏臉,沒有了下話。  

    孟冰沒有看到他們兩個眉目之間的傳情,雖看著傅母卻又沒有任何認錯的意思。老太婆自然是又按耐不住的發起牢騷。  

    「你看看你看看!這一會出去了又回來,把我這傅家的大堂當作什麼地方了!奴才沒有奴才的樣,連尊重主子的規矩也沒了!」  

    這小廝是傻了還是白癡的?!  

    張著那雙清冷的雙眸,無辜又堅決的看著自己,無聲的反抗著。  

    「身作傅家的下人,自然不該尊重主子,方才孟冰情急之下急於離去,沒有向老夫人,公子表小姐告退,是孟冰逾規了,孟冰理應賠罪……」  

    淡淡的聲調和緩的從孟冰的口中流瀉出來,罷了,孟冰掀起長袍的衣角,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向傅母叩首謝罪。  

    他的舉動讓傅母無言以對,明明是自己借題發揮,千方百計的來凌辱他,他卻將怨氣似雲淡風清的一揮而散,天底下有這麼卑賤的人?  

    傅懷訣看這孟冰佝僂著的背影,心裡確是最明白不過,並不是孟冰逆來順受,他口中雖道認錯,卻充滿了抗拒之意,短短幾句,倒顯得他謙卑知理,反襯的傅家老夫人的胸襟狹隘了。不知是該怒還是笑,傅懷訣不由得輕輕搖頭。  

    「……」傅母一時啞口,他既已認了錯這滿腹的怨尤又要如何傾洩?!  

    「雖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但你既然犯了錯,理應受到懲處……」  

    不論如何,她都不會放棄能整治他的機會!  

    「管家!」  

    在廳外侯侍的老管家,被叫進門來,雖不知道裡面事端的始末,但他看了一眼孟冰,心裡已經明白了八九分。  

    「老夫人……」  

    「你把孟冰……」  

    「關入後院的柴房,讓他面壁思過。」傅懷訣不等母親說完,就打斷了她的話頭,擅自作出了裁決。  

    「決兒……」  

    「娘,孩兒想他已經知錯,就讓他禁閉一宿,好好清醒一下,不要再犯了同樣的錯,這處罰雖輕但也是傅家對下人的寬貸,以德服人的貫徹。」  

    以他的身子要是再度家法的話,恐怕就此不起,再上京買來一百瓶聖藥也救不回來了。  

    傅懷訣想到此處,心頭竟掠過一絲不忍……姑且將之視作對下人的體恤吧。  

    「老奴遵命……」  

    管家的眼眶有些濕潤,但也只好虛掩著抹去,這同情是入不得傅老夫人的眼的。  

    ***  

    孟冰被關進堆放著雜物的柴房,管家雖不能抗命,卻也替他準備好了過夜的草垛和兩個饅頭,那自然是瞞著傅家上下的。  

    「多謝老管家……孟冰真是無以為報……」  

    「孟冰啊,不是我嘮叨,你母親已經過世三載了,你又為何執意留在傅家,過這種苟且的生活?」  

    「……孟冰自有打算,煩老管家替我擔憂了……」  

    「唉……」  

    管家深重的歎了口氣,緩緩踱出門去,將門閂栓好。  

    聽到門外腳步聲漸漸遠去。孟冰頓時象卸下了千斤重負一般,頹然的倒在草垛之上。  

    眼望窗外一方晴空,飄渺的雲絲蕩游其上。  

    這裡有家鄉沒有的繁華,甚至連泥土也是沾帶著香氣,可是,背井離鄉的人終是情思難斷終免不了夢迴故里……孟冰想家想娘想過往的如煙往事,如果不是那時為了尋父落得淒苦,又怎來得現在的自己……  

    遠處傳來的夏蟲窶囂,在一片靜謐之中竟猶如絲竹之音,一同隨微風飄入的茶香也熏的人有些昏昏欲睡之感……  

    惆悵入夢,夢入江南……  

    雖事過境遷,卻仍懷有眷顧的天堂之府,在那裡,孟冰和娘親度過了生平最困苦,卻在此刻想來也最幸福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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