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奴 楔子
    風光秀麗的武夷山,層巒疊嶂氣宇非凡。南山腳下,坐落著一處千畝茶園。正恰逢採茶旺季更是出落的蔥蔥鬱郁,滿山飄香分外宜人。話說當今聖上極其喜好品茶,連帶百姓都興起窮日盡夜的風潮,一時之間,四地茶園起建無數,被封賜的貢茶園也不少。而在福州一帶就數傅家茶莊的這座千畝茶園最享負盛名。

    這一年是上品武夷的豐收季,又遇著皇帝頒旨開展『斗茶會』。照例說,傅家應是上上下下忙的最不亦樂乎的時候,可是,到了晌午時分,整個中庭卻不見半個人影,只剩下因為盛暑而環聚不散的熱流,以及在大堂石階下直挺挺跪著的青年。

    約莫二十出頭的年紀,身著的藍灰布衫可以看出他只是傅家一介打雜小廝,精瘦的麥色肌體在烈日的烘培下,流盡了幾乎全部的水分。看起來,他保持這樣的姿勢已經不止一兩個時辰了,不僅如此,他薄衫的後背處還破開幾道口子,隱約露出滲血的鞭痕,宛如百足蟲般攀附在他線條流暢的後背。

    他是誰?他到底為什麼會在這裡?又是誰會對他用如此嚴酷的刑法?

    傅家大堂內死氣沉沉,方才一陣熱鬧喧嘩的景象早已消失不見。憂心忡忡的老管家望著獨自在庭院裡跪僵的身體,重重的歎了口氣,又將視線轉向坐在上位的主子--傅家大公子傅懷玨的身上。

    傅家雖以茶顯貴,可原在本地也算得上顯赫名門。一家之主雖英年早逝,尚留下兩個兒子,小的一個在江西管理著本家的茶園,而福州則由大兒子懷玨一手執掌。

    人人都說傅家的子嗣個個是人中之龍,尤其到了傅懷玨一代,他年少有為,沉穩老練,雖在商場辣手縱橫,但溫和英俊的相貌卻是當地乃至京城的少女們心中最佳夫婿的雀屏,他十六歲就隻身一人尋訪大江南北採擷各類名茶,十八歲便奪得斗茶之冠使得傅家茶園成為當今第一,而後多年來,又每每親自保茶赴京並深得皇上的青睞,終於讓傅家茶莊成為『百茶園』之首,成為天子欽點第一貢茶園。

    然而此刻的傅懷玨卻絲毫不見夕日裡溫柔平和的神情,絲毫不為屋外的情形所動,冷靜的近乎殘酷的表情令整個大堂的溫度驟然下降,他修長強韌的手指輕柔的劃過青瓷杯口,拭去上面殘留的水氣的痕跡,輕蹙劍眉,凝視著清淡的茶水中星星散散的茶末。幾次三番欲言又止的老管家,此時再也按捺不住了,他瑟縮著走近傅懷玨的身邊,戰戰兢兢的說道。

    「公子……孟冰已經在外頭跪了四個時辰了……」

    傅懷玨連頭也沒抬一下,手指拭杯的動作卻嘎然而止。

    「你在為他求情?!」犀利的鳳眼微微上抬,還沒有被視線掃到,忠實善良的老管家就已經打了個冷戰。

    「老奴不敢!」。他哆嗦著撐住自己終於沒軟下來的雙腳,壯著膽子又說。

    「老奴只、只是怕,這酷熱難擋的天氣,偌大的一個茶園若是沒有人照看,恐怕……」

    聽他這麼一說,傅懷玨冰冷的臉上才有了一絲溶解的跡象,他終於合眼歎了一口氣,又將視線調整到看得見大堂外的角度,半晌,才站起身踱步而去。

    ※※※※※※※※※※※

    流淌下來的汗水,經由烈日的烘烤呈薄鹽狀集聚在傷口的周圍,疼痛的程度是可想而知的,可是孟冰知道,若是他不支倒地,換來的結果並不會比現在更好,所以他不能倒下,也不敢倒下。咬緊牙關,支撐到大堂裡面由遠至近的腳步在自己的面前停下。

    「看起來,你應該有在反省了……是嗎?」聽到傅家的一家之主嚴厲的冷語,孟冰強忍著快昏厥過去的眩暈感,垂下頭,讓傅懷玨無法看見他眼中的一絲不甘。

    「你知道自己錯在哪裡?」

    「……知道………………」吐出這兩個字好像比預想中要來得艱難,這,不僅僅是兩個字,也是他寄人籬下唯一殘留的自尊。微微抬起下顎,孟冰的眼光觸及傅懷玨腰間的物什--條三節環龍長鞭。這條鞭曾是戎守邊關的守輪大將軍,贈於與他八拜之交的傅懷玨之父,而後作為家傳之寶又為傅懷玨所有,金絲嵌入天馬筋本該是神器的環龍鞭,現今卻變成了懲戒底下人的刑具。孟冰不止一次遭受它的寵幸,幾次三番皮開肉綻,他不恨,只為如此寶物竟然被這般的糟蹋,感到太過可惜。

    見他兩眼直直卻連看都懶得看自己,傅懷玨無法忍受他的漠視,他抽出長鞭用堅硬的把手部分抵住孟冰的下巴,迫使他抬頭仰視自己。

    「我傅家大公子難道比不上一條骯髒的皮鞭入你眼嗎?!還是方纔那一頓你還意猶未盡……不要以為我看不出你的心思………回答我!」

    孟冰毅然正視他的目光,不躲避,不畏縮,他從來就不會逃開傅懷玨的眼神……三年前是這樣,現在仍然是這樣…………

    「……孟冰……只是傅家的一個小小茶奴,怎敢忤逆公子……公子……言重了……」言下之意,他根本不想和傅懷玨多費口舌,橫豎一死,隨他定奪。

    「你!」傅懷玨怎聽不出他言語中的不屑,頓時勃然大怒,正欲舉起手中的環龍鞭,雙目卻對上孟冰傲然的眼神,彼此相望對峙了片刻,他竟然轉而大笑起來。

    「呵……我都忘了,你生就這副德性……」他撤下手,殺氣已然消散。

    「罷了罷了……今天就看在那一千畝茶園的份上,姑且饒過你,只是……別再有下次……」

    後面那句話他說的陰冷,令人不寒而慄,孟冰臉上雖無表情,心頭卻好像被重重的敲了一記。

    「謝謝公子!謝謝公子!」還沒等孟冰開口,站在一旁為他捏著把冷汗的老管家,已經忙不迭的替他響應了。匆忙的將他扶起,管家低聲在孟冰的耳邊說道。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別再和自己過不去了!」

    孟冰用虛軟的雙腿勉強支起身子,他盡量避免壓到老管家,他盡可能不再示弱,可是,才不過幾秒的強硬還是抵不過瞬間席捲而來的昏眩……

    「孟冰、孟冰……」老管家焦急的呼喊漸漸游遠。朦朧之中,孟冰見到那好似冰山寒石的身形開始動搖,隨即,他便被鋪天蓋地的黑暗吞沒…………

    ***

    十月的天該是如此的清爽宜人,秋風扶起泛黃的枝葉,一片片清脆的沙沙作響。西湖岸邊,嶙峋的假石上散落整片整片的楓葉,把湖岸到湖心的水面鋪滿,風過之處,捲起一陣似黃似紅似綠的漣漪。秋景美則美矣,有人為此癡醉,願做西湖之水醉臥在這一波,也有人觸景感傷,歎天不憫人世道滄桑。柳葉已經洋洋灑灑即將落盡,佈滿龜紋的枝幹底下,坐著一大一小兩具疲憊的身形。

    年過三旬的女子仍舊保持著少時的風華,可兩鬢斑斑的雪痕卻早已藏不住令她心力憔悴的憂思。在離她不遠處的另一石墩上,坐著一個九歲的孩童,從她如此膠著的眼神上來看,那想必是她的孩子。只見那孩子從石頭上滑下,三步並做兩步的跑到女子的面前,奶聲奶氣的說到。

    「娘!我餓了。」

    女子微微一愣,目光轉而注視著手中的半塊麵餅,那芝麻落盡的餅已是今日唯一的口糧了。

    眼角閃過一絲淚光,女子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哽咽。「吃吧……」她將手裡的麵餅放到小孩的手上。「娘不餓!」

    孩子兩眼放光的接過餅子,正想一口咬下,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抬起頭來烏黑的眸子只盯著女子猛瞧。「娘,你昨個晚上什麼也沒吃,今一早我們又沒討到吃食,你怎麼不餓呢?」

    「傻孩子,娘見你吃的飽了,娘自然也就不餓了啊。」

    孩子沉默的望著女子又望著手裡的麵餅,隨即抹去唇角的幾點沫星,把麵餅再度放回女子的掌中。「冰兒不餓!冰兒和娘一樣!娘不餓,冰兒也不餓。我們等父親來了才吃好不好?!」

    女子聞言,扯住愛子瘦小的身軀入懷,淚縱橫,卻無言以對……

    ……

    夢入江南煙水路 行盡江南 不與離人遇

    睡裡消魂無說處 覺來惆悵消魂誤…………

    …………………

    「娘………」直到淚灼兩頰,孟冰才從舊夢中悠悠醒轉,清醒的視線中只有燭火如豆,在燭台上跳動不已。夜色已深,承受了那一番鞭笞之刑後,他已經昏睡了半天。母親撒手人寰已是三年之前,將母親的遺骸葬在茶園後山,那之後除了頭一年的忌日,孟冰曾私自離職去上過一炷香,就被傅家禁足,從那日開始,孟冰就取代了傅家的茶園奴役,識得千百類茶品又深諳茗戲的他雖不用像其它僕人那般辛苦做工卻仍是傅家次等的人種,雙手不曾被粗重的勞務傷害,肌膚雖曬的黝黑卻比任何小廝都來的光潔,除了看守茶園培育茶苗,他被免去一切雜事,甚至還有僕役照顧,若不是因為穿著下人的衣服,說他是傅家另一個兒子也不過分。是以此,除了和他一起看管茶園的管家待他如親人之外,孟冰就再也沒有體己的夥伴和朋友。

    傅懷玨在家中待人處事較為嚴厲,卻並非一個不問青紅皂白就實行專制的當家人,然而對孟冰而言,他的種種責罰有時卻無聊的可以,似乎沉迷於欣賞他的痛苦。儘管如此,孟冰卻從未曾有過離開傅家的打算。

    『冰兒…………娘生前欠下那一筆債,此生已是無望回報了……若是你有心,替娘完成心願……一定要留在傅家茶莊……………』三年前,母親纏綿病榻臨終的遺言歷歷在耳,忘也忘不掉。

    「娘啊娘……三年了,為何這債還是還不清啊…………」孟冰揪緊懷中的錦囊,那是母親留下的唯一的東西。被揉成一團的團錦花布,好似有著無窮無盡的溫柔的力量,將孟冰的悲傷化作滴滴清澈的淚,驅出他斑斑傷痕的身軀……

    夜風起了,明日即將收摘的茶草發出淡淡清香,從未禁閉的門扉鑽進來,盈滿整間木屋。

    男子深邃的眼透過那狹小的縫隙,注視著屋內那從不曾在人前嗦嗦發抖的身影,半晌,欲敲門而入的手卻又半途懸停,腳步在門外冰凍,舉步不前。

    又是半晌,別過頭,轉身,往來路返去了……

    輕輕的氣息聲並未逃過孟冰的耳朵,他猶如驚弓之鳥般抹淨了一臉的淚跡,強忍著後背的疼痛,蹣跚著走到門前。

    門外此刻除了微涼的的風還在咻咻的吹,就什麼聲音也沒有了。

    「吱呀∼」孟冰打開門,木門因為年久發出的呻吟,和在黑夜舞動的茶草喧嘩中,顯得蒼老而淒涼……

    沒有人!難道是方才太過悲傷聽錯了?!他低頭,瞥見腳下的一樣東西。白身白頸紅蓋頭的藥瓶,孟冰撿起來放在掌中查看,上好的瓷器容具以及上頭清楚的寫著回春堂的字樣,這該是從京裡頭帶來的上好藥劑。是誰放在門外的?孟冰不肖用頭腦一想,那張只有在他面前冷若寒冰的面孔就浮現了出來。輕扯了一下嘴角,孟冰將手中的白瓷瓶遠遠的擲入茶園漆黑的深處。縱使再極品的傷藥,也治不了他的傷,再好的白玉瓷,也這麼輕易就被黑暗玷污。

    木門再度關閉。緊緊的不再留下一絲空隙,將愈刮愈烈的夜風推出屋外,也將滿園的香氣拒之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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