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術課一周以後就開始了,季雅澤讓筱年每週去上四次課,從素描學起,其他時間如果有興趣也可以過去跟著畫。忻楠偶爾去看了兩次,發現筱年居然很專心。
季澤雅教了幾課之後,評價說,這孩子算不上什麼天才,但悟性還不錯,學得很快。
解決了這件棘手的事,忻楠確實很高興,至少在這方面不用再操心了?
他本來是這樣想的,所以也難怪他再次接到季雅澤的電話時,心裡有點窩火。
「你那個小朋友,已經連著一周沒來上課了,本來不關我什麼事,不過既然是你帶來的人……」
雅澤淡淡語氣說出來的事實卻讓忻楠皺起了眉頭。然後他想起,似乎有些日子沒看到筱年了。
忻柏又累又餓的回到家的時候,他哥哥正在等他。
「忻柏,這幾天筱年有沒有找你說過什麼?」
「筱年?沒啊,我最近事兒忙,沒大去找他,幹嘛?」
「明天放學你叫他過來,我有事兒問他。」
「什麼事兒?」
「他去學畫畫兒的事。」
「哦,知道了……啊,老哥,我也有事跟你說。」
「什麼?」「哎……」忻柏撓著頭,一時不知怎麼開口的樣子。
忻楠皺著眉看他。
遲鈍的忻柏好像到現在才發現今天哥哥的面色不佳,一時有些猶豫。忻楠撇撇嘴,他是那種自已鬱悶就遷怒別人的人嗎?這小子!歎口氣,放緩了語氣,問忻柏:「吃飯了嗎?」
忻柏忽然抱住胃部,才想起來:「沒呢!餓死我了!」
「走吧,今天沒做飯,出去吃吧。」忻楠起身帶頭:「……你們最近有比賽嗎?怎麼練到那麼晚?」
「沒……」忻柏含含糊糊地答應著。
忻楠帶著弟弟往山下走,海洋節期間也是旅遊旺季,海邊的小酒店一個連一個的燈火通明人聲鼎沸。
「去小胖子那兒喝點酒!」忻楠有點煩躁地說。
忻柏眼巴巴望著途經的小吃店,餓慘了的他也很老實地沒說什麼。
如果他不想學,至少也該說一聲啊!忻楠不快地想,誰還會逼他麼?
是自己把他帶到雅澤那兒去的,一聲不響地不去了,就算雅澤不在乎面子什麼的問題,這總是最起碼的禮貌啊!
……還是自己太霸道?忻楠思索著,想找出自己言行裡有沒有什麼讓人害怕而不敢直言的地方,忻柏如果不滿意自己的決定的話——雖然這種情況很少——都會奮力抵抗直言不諱的,但是……筱年畢竟不是忻柏……
小胖子吳昊從小學起就是忻楠的同學,高中畢了業直接接手家裡的小飯店,沒再考大學。
忻楠考大學顧不上忻柏的時候,吳昊就負責忻柏的一日三餐,差點把忻柏培養成第二個小胖子,所以忻柏跟他親熱得爛熟。
天氣已經夠熱,桌椅陽傘全捂出了戶外,還沒走近,忻柏就叫起來:「昊哥!」
正在烤肉的膀大腰圓的大漢拾起頭,笑起來:「小柏啊!喲,忻橢!稀客稀客,今天想進來下山啦?」
忻柏過去靠在他肩上:「你才土匪呢!」湊到他耳邊咬耳朵:「我哥今天心情不好,我還想跟他商量那件事呢!」
「真的?」吳昊笑咪咪看忻楠,也低聲嘀咕:「沒事,給他喝酒,你哥一喝酒心情就好,讓他幹什麼都行。」
「這可是你說的啊,他要不答應我就找你!」
「放心!哥哥我給你打包票。」大漢嘿嘿笑。
忻楠沒好氣地過來打個招呼:「兩個人犯什麼奸呢笑得賊眉鼠眼的?」
「啊,忻柏說想吃魷魚呢!」
「又是魷魚,一斤魷魚等於多少斤肥肉你知道不知道……」忻楠嘮嘮叨叨地被忻柏拉到旁邊去坐,忻柏小子還回過頭來擠擠眼,吳昊笑起來,朝裡吆喝:「三號桌,兩個扎啤!」
啊,忻柏坐定下來,決心此次不成功便成仁!
哥哥多優秀啊!給自己多大的壓力啊!雖然還算民主,不過真碰上要緊的事……
他深吸一口氣,還沒開口呢,旁邊已經先有人過來把兩扎黃澄澄的冰啤酒放在了桌上。忻柏瞪著附在玻璃上晶亮誘人的水滴,肚子餓得擂鼓一樣響起來。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哥哥驚訝的聲音:「筱年?」
忻柏抬起頭,看到放下啤酒杯的筱年呆呆地站在桌邊,剛回過神來的表情也有意外。
「咦?筱年?你在這兒幹嘛?」忻柏瞪大眼睛,接著他看到了繫在筱年細腰上的印著酒店名字的圍布,恍然大悟:「你在這兒打工?」
忻楠皺起眉頭,他在打工?如果沒記錯,今天原本也應該是他去上課的日子,他是因為這個原因沒去上課?
筱年的神態有些侷促不安,囁嚅了一下,低下頭去,前額的頭髮遮住了他的眼睛。忻楠覺得有可能是自己的錯覺,筱年的臉頰瘦削了一些,剛才驚鴻一瞥間的眼神也有些暗淡。
吳昊抓著一大把烤肉串過來,放在碟子裡,開口:「你們認識的?」
「這是我朋友。」忻柏還什麼都沒發覺,迫不及待地撈起一串滴著油汁烤魷魚啃,一邊含含糊糊地說,這次是對著筱年:「你怎麼沒告訴我你在昊哥這兒打工啊?我要早知道我還叫昊哥照顧照顧你呢……」
「他在這干了很長時間啦?」忻楠若無其事地問。
「一個來禮拜吧,」吳昊笑:「小孩兒挺能幹的,天天跟我頂到一兩點鐘呢。」
「啊?」忻柏又驚訝又佩服。
忻楠卻皺起了眉,轉向筱年:「你天天晚上耗那麼晚?那你白天上課怎麼辦?」
這回連吳昊也皺起了眉:「上課?他白天也在這兒啊!上什麼課啊?」他轉向筱年:「你不是說你沒在上學嗎?」
一時沒人說話。
忻柏也聽出了不對,放下手裡的肉串簽子。
忻楠慢慢地開口:「也就是說,你這個禮拜都沒去上課?」
男孩默然站著,不出聲。
忻楠歎了口氣,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拉他坐在身邊的白色塑膠椅子上,那孩子身子有點僵硬,但還是順從了他無聲的命令。
「出了什麼事兒?」忻楠溫和地問。
筱年垂著頭,手攥得緊緊地壓在大腿上,低垂的頸子像要斷掉,卻不說話。
「喂,快說話啊!你曠課一周,學校沒找家長嗎?你膽兒也太肥了!」忻柏不耐煩地大聲催促,被忻楠狠狠瞪了一眼,聳聳肩,只好豎起耳朵,關上嘴巴。
「不想說嗎?」忻楠再問:「你不相信我們呢?還是覺得我們算不上朋友,用不著告訴我們?」
「不是的!」筱年迅速抬起頭來,眼神有點驚慌:「忻楠哥,不是的!我……沒那麼想!」
忻楠等了一會兒,又歎了口氣,筱年咬著嘴唇,數度欲言又止的樣子,像是不知道該怎麼說似的,他只好主動一些:「那……出來打工,家裡知道嗎?」
筱年細瘦的肩頭僵了一下,微微撇開頭,輕聲說:「我不知道!」
那樣明顯的抗拒的態度。
忻楠思索了一會兒,嘴角抿緊了:「你想自己打工賺錢?」
筱年點點頭。
「是想攢以後的學費?」忻楠心裡一動,他不知道筱年是否一直還在憂心這個問題,「不是告訴你不用操心那個嗎?」
筱年緊抿著唇,因為這樣,小小的尖下巴顯得更尖了,他慢慢搖了搖頭。
「那是為什麼?」這倒有點奇怪了。
筱年遲疑了一會兒,才開口:「我阿姨……下個月要結婚了。」
當哥的還沒說話,忻柏先表情誇張地反應出來:「咦?你那個討厭的石灰臉阿姨終於可以嫁出去啦?誰那麼厲害敢要她啊?」
忻楠沒理他,繼續盯緊筱年:「她要結婚,然後呢?」
筱年慢慢抬起頭來,望著忻楠,小臉上透著一股沮喪,「她跟我說,她要把房子賣掉,讓我住到學校去。」
事實上,陳碧瑤說的話絕不止於此——
時間已經過去了好幾天,筱年每次想到,還是會感覺到突如其來的恐怖。那樣冰冷斷然的語氣,夾著長期積壓下來的厭惡,看到筱年驚愕的樣子時她眼神裡透露出來的譏諷。
「我們打算住到新房子去……你不會以為我會把這房子留給你吧……我已經仁至義盡了……你也趁早打算打算吧……以為你媽那點兒錢能養你到老嗎……別像你媽一樣……那種女人……自私自利的女人……」阿姨的話像水一樣讓筱年陷入滅頂之災。
還不止是那樣,要到驚惶失措的時候,筱年才明白他面臨了什麼,又有什麼希望會被這事實完全消滅!外婆的房子被賣掉,阿姨搬到別處去,意味著這個家就碎掉了,不存在了!
他終於知道他一直在心裡偷偷堅持的東西是什麼——家庭、血緣牽扯、親情,如果那東西真的存在的話,媽媽……可能會回來的希望……也就都不會有了……
他趁阿姨不在的時候,偷偷打電話給媽媽,全身哆嗦著,想告訴她……或求她讓阿姨不要……聽到號碼已取消的機械的女聲時,絕望才真正湧上心頭。
後來的幾天他一直渾渾噩噩的,頭腦一片混亂,遊魂一樣蕩來蕩去。有一件理是憑本能去做的:他得自己賺錢養自己了。
……
忻楠溫和的表情陰沉下去,下頜的肌肉繃緊了。他就知道!就算是一幢空房子也比那個人的殺傷力小!
忻柏為那話發怔,好半天之後,才爆叫出來:「靠!那女人在胡說什麼呀?你怎麼可能住學校?」
已經說出第一句了,後面似乎變得容易起來,筱年逆來順受到灰心,「她說她打聽過了,附中也有住宿生。」
「但本市生不能住的呀!」
「嗯,我也問過了,所以……」筱年胸口沉重地起伏著,手指頭下意識地在腿上劃來劃去,「所以我想打工賺點錢租房子住,我……我不想上學了!」
忻柏的嘴張成O形,一時啞然,看看站在旁邊的吳昊,那大漢也一直在旁聽,這時候滿臉同情地聳聳肩。
忻楠忽然笑起來,輕輕地拍筱年的後腦勺:「鬧了半天,就為這麼點小事啊?」
筱年呆呆地抬頭看他。
「本來我就想跟你說別在家住了,那麼遠,上學和學畫畫都不方便,夏天還好,到冬天晚上回去可就麻煩了,既然這樣的話,今天就收拾收拾搬過來!」
「對啊!」忻柏大叫起來:「住到我們家來嘛,反正你平時也經常來的,在這邊多方便啊!」
「……還是不要了,」筱年猶豫一下,搖搖頭,樣子有些彆扭。
「幹嘛不要?你腦袋讓門框夾了啊!」
筱年癟了癟嘴。
忻楠有點好氣又好笑:「忻柏啊,你先閉嘴吧。」說著轉向筱年,「筱年,你當我是哥哥吧?」
小人兒點點頭。
「你當我是哥哥,有什麼事卻不告訴我,很傷人哪!」
那小人兒有點驚慌地抬眸看他,彷彿想解釋。
忻楠不給他機會:「就這麼點小破事兒,你就想不上學了,我看你這小腦袋瓜是有點問題……還曠課這麼長時間,你要長得像忻柏那麼結實,我非打扁了你不可。」
事兒不算小,學校也絕不會不通知家長,陳碧瑤想必是打定主意要把筱年掃地出門了,所以才會裝不知道,但是沒有必要讓這小孩兒更不安了,忻楠決定大事化小,「……不過也別裝沒事人,趕緊把功課補上,還有畫畫兒的課,不然還是得罰你知道嗎?」
筱年黑濛濛的眼睛望著忻楠,下意識地點頭,頓了一頓,才醒悟過來似的,「可……可是我……還是想……」
「你還是想打工是吧?」忻楠接口道:「可以啊,不過不能耽誤上課的時間。」再溫順沒主見的人,多少也是有點自尊的,雖然他已決定幫這孩子——何況打工在他們家本來就是傳統,男兒當自強嘛,努力工作的經驗絕對有利無害。
「對啊,我平常也打工啊,不過可不敢曠課。」忻柏連連點頭,湊過來小聲說,「還有,絕對絕對別再跟我哥說不想上學這種話!」
為什麼?筱年困惑地眨眨眼,看到忻柏說這話時,臉上那種慘痛得近似於要奔赴刑場的表情,他沒敢問下去。
「啊,沒什麼大事嘛,」聽了個皮毛,也不求甚解的胖子吳昊輕鬆地吁口氣,爽朗地笑:「那這樣,小林子可以週末假日什麼的來幫忙,工資按小時算。」
筱年滿懷感激地看著他:「謝謝吳大哥。」
「沒事兒,你們坐著吧,我再把肉串給烤烤,都冷了。」說著走開了。
「行了,這事就到此為止。」忻楠宣佈權威性的結束陳詞:「以後有事就說出來,知道嗎?別傻乎乎自作主張!」
筱年乖乖點頭,露出一點笑意。心裡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不像這些天來的空落,胸口踏踏實實的。扭頭看忻楠,他輕鬆地靠在粗糙的塑膠椅背上,正抓著杯子仰頭灌進去一大口啤酒,喉結跳動一下,暈黃的燈光下他面部輪廓顯得更深邃,下巴到頸部的曲線讓筱年著迷而出神。舒適的感覺又來了,就像上次在海邊坐著說話時,除此之外,筱年覺得自己的心不明所以的跳快了些。
這個時候,坐在旁邊的忻柏深吸一口氣,表情變得一本正經,開始發言:「既然筱年的事兒說完了,哥,我也有件事想跟你說。」
「對。」忻楠也想起來了,「你想跟我說什麼來著?」
忻柏的表情出奇的嚴肅,又深呼吸一次,然後結結巴巴地開口:「哥,我……我不想上高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