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一葉落而知天下秋。
筱年縮縮脖子,覺得已經到了寒冬臘月,無數黃葉掉下來砸到他頭上,鑽進衣領,喇人的刺過後頸皮膚。忻柏伸手撈住彈回來的球,毫無停頓地轉個身,再度回手上籃,身輕如燕,球又是「咚」的一聲,砸在樹幹上。
筱年閉一下眼睛,忍耐地歎了一口氣。
忻楠從掉得稀稀落落的薔薇枝子下面進來,看到的就是這一幕。筱年老老實實地坐在櫻樹下面的石頭礅子上,並著腿,兩手壓在腿下面,聳著肩縮著頸,忻柏像隻猴子一樣縱橫跳躍,就著一樓射出來的燈光,模擬著上籃動作,院裡最粗的那棵楊樹葉子已經乾枯發脆,枝條隨著球的襲擊嘩啦作響。
看到忻楠,忻柏停下來,叫一聲「哥。」他額頭汗津津發亮,微微張著口喘氣,筱年也站起來。
忻楠邊往裡走邊問:「天這麼黑了,怎麼還在外頭玩?看得見嗎?」
「我忘帶鑰匙了。」忻柏皮皮地笑。
「豬腦就是豬腦!——飯有沒有吃過?」
「沒,錢包也忘了拿。」
「我帶錢包了。」筱年忽然插嘴。
「啊?那你為什麼不早說?」
「你,你沒問啊。」小聲的回答。
「咳,這還用問?你肚子不餓嗎?」
「——有點兒。」
「餓你不會主動說,我餓了,我們先去吃東西好不好?」
「忻楠哥不是說今天回來不許亂跑,有事嗎?」
「吃東西能是亂跑嗎?你這叫教條懂不懂!」
「我……我也沒有很餓。」
「靠!我很餓啊!你小子真是……」
忻楠微笑著聽他倆拌嘴,適時打斷:「忻柏,嘴巴放乾淨點。」
「……那不是髒話,是流行。」
忻楠不理他,推開門,卻沒進去,側著身子讓開,說:「把書包放下,帶你們出去。」
忻柏樂了:「要請吃大餐嗎?我想吃蒜香魷魚。」他使個巧勁,書包低低飛出擦著地板滑到床邊,到站。
筱年走進去,把書包跟他的堆在一起。
「筱年你呢?想吃什麼?」
「我都可以的。」筱年很乖巧地答。
忻楠笑恭揉揉他頭,相處久了,發現這個孩子,乖得讓人心疼,不出聲。開始忻楠跟忻柏一樣,以為他是太內向到有些陰沉,但觀察下來發現,他不是藏著腋著,他是真的性子溫順柔軟,只要你跟他開口,好像什麼都可以,什麼都行。忻楠有種感覺,那孩子是太缺少被人關注的經驗了,所以一旦有這種現象發生,他似乎手足無措,夾雜著羞怯不安和興奮,這種情況下,他幾乎不會去反對你提出來的任何要求。
某種程度上來說,筱年大概有一點點自閉,他不敢主動跟你說話,你理他,他就已經很開心。
忻楠真的不理解,但肯定受到家庭環境的影響。
那次外宿,筱年在忻家住到週五,晚上忻楠和忻柏送他回去,見到了他小姨陳碧瑤。三十出頭的女子,長得不錯,眉清目秀,仔細看跟筱年還有點像,可惜表情生冷,忻楠想,扣十分。
他們進門的時候,正碰上這位女士拖著一個小型拉桿箱要出門,看到他們連眉毛都沒抬,還是筱年匆匆開口:「小姨,我不知道你回來了,這兩天我住在同學家。」
陳女士應付了事地嗯哼一聲,等著他們讓開門,忻楠偏偏巋然不動,溫文有禮地微笑,問:「您要出門?」
女士似乎有點意外,抬頭掃他一跟,眉頭一皺。
忻楠繼續說:「是這樣的,筱年前兩天出了車禍,雖然沒有傷筋動骨,可是撞得也不輕,醫生說家人這兩天一定要密切觀察,以免有什麼後遺症。」
陳碧瑤這才正眼看筱年一眼,忻楠沒有忽略她目光裡的那一絲厭煩與嫌惡,雖然只是一晃而過,然後她面有難色地說:「我今晚要帶團到昆明,沒有辦法臨時換人的。」
筱年在旁邊小聲開口:「我已經好了,一個人沒關係的。」
陳碧瑤敷衍地笑笑,看了他一眼,話卻是說給別人聽的:「哎,筱年一向挺讓人放心的,有什麼事給我打電話好了。」說著便往外走。
這回忻楠沒擋她,側身讓開,陳碧瑤有些匆忙,逃離什麼麻煩似的,行李箱輪子險險軋過忻柏的腳指頭,他慌裡慌張向後一跳。
林筱年半垂著頭,一時好像不知道該說什麼,用腳蹭了一會兒地,才不安地瞄瞄忻楠,小聲說:「忻楠哥進屋吧。」他臉上倒沒有什麼其他表情,那個樣子,就是他自己已經習慣了這種蔑視與忽視,但是被忻家兄弟遇到,就十分的尷尬、惶恐——怕他們因為這本來不是自己的錯而輕視自已。
氣氛好差,連忻柏這樣粗喇喇的男生都覺得心裡彆扭,嘟噥著:「你小姨怎麼這樣?」
筱年抬起頭來,眼睛裡有些驚慌,說:「對不起。」
「嘁,我是說你小姨,你說什麼對不起!她怎麼也不問問你怎麼樣了?」
「她……她很忙的,我經常自己在家,沒關係的。」
「你家裡沒別人了嗎?你爸媽……」
「忻柏,你真是囉嗦,」忻楠微笑著打斷弟弟:「人家不是急著趕火車嗎!」
「呃……」忻柏覺得自己似乎好像說錯什麼,四下找了找台階,蠻不在乎地換話題,「得,你還是回去跟我們混吧。」
筱年抿抿唇:「不……用了吧,我覺得已經好了,頭也不暈了。」
「來嘛,反正你一個人在家也沒事。」
誘人的想法,三天而已,筱年已經留戀,但是去了,又能如何,那不是自己的家,不可能留一輩子。哪裡,也不可能留一輩子吧?自己這樣的人,走到哪裡都是被嫌棄的吧?筱年默默地搖了搖頭。
忻楠一直看著他,忽然微笑,對忻柏說:「反正筱年在家閒閒沒事,還不如回去讓你奴役,是不是啊?」
「喝!瞧你說到哪裡去,他只比我多擦兩次地板而已……」忻柏呵呵撓頭。
忻楠已經攬住筱年的肩,很自然地擁著他走——已經找到規律,不用徵求意見,直接行動就是,反正那孩子不懂得什麼叫反抗。
筱年後來以擦地板來報答忻家兄弟,他好像覺得自己不做點什麼就不好意思繼續住下去似的,因為不會別的,就擦地板,所以忻柏如今書包都丟地上。
吃好飯,忻楠帶兩個小鬼去剪頭髮,筱年意外地說不行。忻楠從小帶大忻柏,早被操練得事無鉅細,周到體貼,告訴師傅給他剃板寸,忻柏覺得他管得太寬,嚷嚷著要申請人格獨立,自己決定髮型,忻楠無所謂:「那你自己定好了。」
忻柏想了半天,跟師傅說:「剃板寸!」
輪到筱年,忻楠問:「你也要人格獨立?」
師傅站在旁邊笑,筱年圍著披布,望著鏡子裡的忻楠,看他立在自己身邊像太陽一樣,清亮的眼睛專注溫柔地看著自己,筱年做夢一樣搖搖頭。
不不不,我不要人格獨立,他想,忻柏怎麼會覺得他管得寬?我寧願有人總管著我,好過沒人說話沒人搭理。
忻楠笑,低聲跟師傅商量。
等頭髮剪好,忻柏瞪大本來就很大的眼睛,猛看筱年,然後哈哈哈笑起來。
筱年後面和兩邊的頭髮被剪得很短,前面卻疏密有致地留長,很有層次地飄落下來,有幾縷搭在鼻樑上,有點像蠱惑版三毛。他頭髮細軟,即使剪得很短的地方,也滑順服貼,完全露出尖尖桃子型面孔和兩隻圓潤的耳朵,年紀最起碼小了兩歲,可愛得不行。
忻柏摸著下巴,也很得意,效果比他想像中還要好。
筱年站在那裡,對著鏡子左看右看,又回頭看他,眼神可憐巴巴。
忻楠點點頭,說:「真好看。」
筱年得到肯定,羞怯怯地摸摸頭,咧著嘴輕輕笑起來。
照顧筱年,比照顧忻柏容易多了,也更有成就感。忻楠過了好久以後,每每想起那段日子,還總是想笑。有那麼一個可愛的孩子,你說什麼他做什麼,絕不忤逆,總是用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望著你,目光裡滿是崇敬和依賴,乖巧安靜。
——太乖巧了!忻楠那個時候還不懂,所以他會覺得這樣不對。十四五歲的男孩子,無論如何,不應該這樣溫順,不是應該像忻柏那樣嗎?至少,偶爾也該頂頂嘴,鬧鬧獨立、逆反一下吧?像筱年這種逐漸滋生的強烈依賴性……會影響他以後的獨立發展吧?
忻楠的愛心普照到筱年身上,從衣食住行開始,慢慢發展到心理成長,做一個堅強的男人,首先是要有健壯的體魄,所以,筱年住在忻家的日子裡,每天早晨都會被忻楠拎起來一起去晨跑。
忻楠例行訓練,每天早晨五千米,雷打不動。忻楠陪著筱年,從八百米開始,等筱年跑不動了,忻楠就讓他在後面慢慢走,自己跑過去再跑回來。
空氣清冷,激得筱年鼻子發癢,連打了幾個噴嚏。他呼呼喘著,沿著忻楠跑過的路線往前走,手掌般葉片覆滿了路面,宛如黃與綠鑲拼成的地毯,腳踏過去。便有細細的破碎聲響自陽光裡,路口的小店裡有豆漿的香味飄出來,筱年停下,看到忻楠從遠遠的前面跑回來,朝自己招手,他瞇著眼睛,抿嘴笑起來。
這個秋天,筱年覺得自己開始幸福起來了。
當然也有遺憾,他的功課顯山露水,一路滑坡,每次在班級裡墊底。有一次回家後兩人做功課,忻柏拿著他滿江紅的小測卷子驚訝萬分,鐵口直斷:「你能上附中絕對是瞎貓撞上了死耗子!」這倒是真的,筱年咬著嘴唇,一把扯過考卷,迅速塞進書包裡去。
那個時候,忻楠正在把菜端出來,邊說:「把書先收起來,吃飯了。」
筱年有些心虛。
忻楠教過他功課,筱年基礎比較差,講老實話腦子也不是頂聰明,有時忻楠講幾遍他還是似懂非懂,後來筱年便不說自己不會,也不問。他不知道忻楠對此怎麼想,至少他沒說什麼,好像並沒有特別注意到這種事,也許因為忻柏的功課從來沒有讓他發過愁。
後來筱年才隱約想到,那個時候,忻楠是不想插手,他以為用不到他管這種事情,直到他見過筱年的媽媽。
那是在寒假。
大學裡放假早,忻楠一放假就把自己扔到泛世的賊船上去煎熬,而忻柏所在的附中校隊在市級賽中過關斬將,過完年就要參加全省聯賽,訓練加了碼,隊員們天天耗在體育中心,兩兄弟幾乎碰不到面,筱年,就更不用說了。
直到有一天晚上忻楠提前回家,看到坐在院子石頭墩上的筱年,才想起,似乎好久沒見他了。筱年跟上學的時候一樣,只穿了運動式的校服外套,凍得臉青青白白的,鼻子頭髮紅,嘴唇發紫,一張臉跟凍實的調色板似的——不過看起來心情不錯。
忻楠一看便知道,這孩子有話想說,瞧那雙眼睛,亮晶晶的,充滿了傾訴的慾望。趕緊把他推進屋裡去,找了件自己的厚絨外套給他裹上,又衝了杯滾燙的蜂蜜水,讓他捧著烘手。筱年凍過頭了,脆弱的鼻子一碰上熱空氣,就開始吸溜,放下杯子手忙腳亂地擤鼻涕,臉居然紅了。
忻楠看得好氣好笑又心疼,問他:「你在外面等了多久?怎麼不給我打電話?」
筱年抿著唇不好意思地笑:「我沒記住你手機號。」
「小豬腦袋,」忻楠笑他:「凍壞了吧?吃飯了嗎?」
「吃了,在路口吃的餛飩,」筱年點頭,顯得很開心:「忻楠哥,我是想跟你說,過年我不住過來了。」
「為什麼?你小姨不出去了嗎?」忻楠有點奇怪。有一次忻楠給兩個小鬼頭包餃子吃,不知道怎麼扯到過年,筱年說起來旅行社到年假日最忙,陳碧瑤年年跑新馬泰線,每年都是他自己過除夕,所以一放假忻楠就跟筱年講好,今年過年到他家來過。
「出去的,可是,」筱年唇角彎彎得像月牙,笑:「可是今年我媽媽要回來,我剛接到她電話。她說過幾天她就回來。」
「……你媽媽?」忻楠訝異地看著他,如果忻柏在的話,大概脫口會說:「咦,你媽?你父母不是去世了嗎?」忻家兩兄弟一直是這樣以為的。
「嗯,她正好回來過年,你知道嗎?過小年那天是我生日呢。」筱年啜一口熱水,很神往的樣子,嘟囔著:「唉,我都不太記得以前過生日的樣子了。」
忻楠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的筱年,全身心地充滿了喜悅和憧憬,眼神氤氳,小臉放光,像終於盛開的花兒,像試飛成功的雛鳥,努力壓抑卻怎麼樣也遮不住胸中的興奮。忻楠在略微的困惑後,也替他高興起來:這位不知什麼原因常年不在家的母親,大概能在這個假期裡發現筱年被忽視的現狀,然後有所作為吧?看筱年的樣子,好像真的很久沒見到自己的母親了。
筱年說了一會兒話,拒絕了忻楠晚上留下來住的邀請,很興奮地走了。
忻楠看著他走,皺起眉頭。他下意識地不喜歡那位母親。丟下自己的孩子不管,讓他一直生活中不快樂的陰影中,無論原因是什麼,她不能算是一個合格的母親。可是筱年那興高采烈的樣子,真是可愛,忻楠想起來,臉上不由自主便露出一抹憐惜的笑意,嗯,真是可愛。
***
臘月二十三,忻柏提早結束訓練回了家,看到家裡堆得到處都是的食物零嘴,好奇地東翻西瞧,一邊說:「筱年真的不來嗎?這可都便宜我了。」可是他也不過隨便揀兩個核桃吃吃就完了。
喜歡吃零食的是筱年,他最喜歡的就是嗑瓜子,而且喜歡坐在床上磕,用超市塞在門縫裡的特惠刊攤開來盛瓜子殼,像只小耗子一樣,眼晴微微瞇著,很放鬆的樣子。
忻楠笑笑,有些心神不定。吃完飯,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突然站起來,命令忻柏:「把那些吃的裝起來,我們去看筱年。」
忻柏「咦」了一聲,看看外頭,已經快八點了,天烏漆抹黑的,風嗚嗚的撞在窗戶上,外頭冷得狠呢……老哥想起什麼來了?
奇怪歸奇怪,忻柏還是乖乖跟著哥哥出門,到車站的時候還主動提議,到西點房買了一個小號的鮮奶蛋糕做生日禮物。
不過走到筱年家樓下,忻柏才想起來一件事,「哎呀」一聲,停下腳步。
「怎麼了?」
「剛剛忘買蠟燭了。」
「豬腦就是豬腦。」
「那店員也沒提醒我,你也在場,你也沒……」忻柏慢慢沒聲了。
哥有點心不在焉,忻柏覺得奇怪:「哥,你今天有什麼事麼?」
「嗯?」忻楠抬起頭看他一眼:「沒事。蠟燭……待會兒問問筱年這附近哪有便利店,再買就是了。」
「……哦。」
忻楠怪異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心裡很不舒服,有點匆忙地上樓,才轉過三樓梯角,便看到筱年背貼著牆,站在門邊,垂著頭。忻楠猛地頓下步子,忻柏沒想到,差點撞到他背上,嚷起來:「哎喲,哥你幹嘛?」
聽到聲音,筱年抬起頭來,露出沒有血色的臉,眼神空洞。
忻楠心一沉。
他終於明白那種怪異的感覺是什麼,那種感覺,是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