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輕狂的十四歲,孟虎已經壯得像頭牛,而且還有繼續長大的跡象。
他的頭髮剪得非常非常短,不至於是光亮亮的禿頭一顆,但也相去不遠,學校制服永遠不會安分塞進褲裡,扣子永遠不會乖乖扣好,裡頭黑色汗衫露出來,褲子左邊口袋有藍波刀,右邊口袋有指虎,不良少年標準配備。
國一下學期加入幫派,跟著心目中無敵偉大的大哥提早踏進社會大染缸,明明遺是個毛沒長齊的大男孩,已經當自己是個男人,學著大人抽煙、學著大人喝酒,很做作地想掩蓋掉身上那股青澀澀的味道,卻畫虎不成反類犬。
今天跟著大哥拜訪賭徒中赫赫有名的大老千,為的是大哥想利用大老千的手法,替他賭贏半個月後的一場賭局,他、尹夜、藍冬青有幸被大哥欽點跟隨,壯壯大哥的氣勢和威風。
那個大老千是個怪人,跨進他家大門前,每個人要從覆蓋的牌組中抽出一張牌,守在大門側邊的門房聽從耳機內主人傳回的指示,對他們一大夥人說:
「牌面小於八的人,不能進去。」
「這是什麼意思?!」一名和孟虎一樣年齡的毛躁大男孩跳出來吼。
「我們范家的規定,我家老爺抽到八,牌面比他大的人才能進去,小於八的人,抱歉。」能不能踏進大門,全憑運氣,有時運氣好,老爺抽中二,幾乎來拜訪的人都能被恭迎進去喝茶聊天,運氣極差時,老爺老K通殺,就算是美國總統來他也不會見。
孟虎、尹夜和藍冬青都拿到八以上的牌,但他們的大哥很背只拿到三,被阻擋在門外,扣除孟虎三人,只有另外兩名弟兄也贏過八。
「阿虎小夜鼕鼕阿寶小豬,你們進去別忘了這一趟的目的,讓范爺點頭答應站在我們這邊,懂不懂?」大哥進不去,只能依靠小弟們,每一個人的肩膀都被拍了重重一下,雕花大鐵門關上,賭贏和賭輸的兩派人馬就此被區隔開來。
「好!」身負重責,覺得自己也重要起來,男子氣概在這一秒無限膨脹。
進到屋子,屋上有好幾個蓋碗,領著他們進來的老管家客客氣氣請他們喝茶。
茶?只有碗,哪來的茶?
孟虎不懂客氣是什麼,率先打開其中一個蓋碗,裡頭藏著一小杯熱烏龍,但另一名弟兄小豬就沒這種好運,他拿開的蓋豌底下空無一物。
還真是睹鬼的家,連喝杯茶都要憑賭運。
老管家又端上甜點,一樣又是蓋在碗下。
孟虎挑中了草莓軟糖,他不吃這種玩意兒,啐了聲,捏在手上當垃圾玩;尹夜拿到提拉米蘇;藍冬青拿到香草冰淇淋;阿寶拿到一張黑森林蛋糕的照片,只能看不能吃;小豬最可憐,又是空空如也,沒得吃沒得看沒得嗑,真慘。
等了五分鐘左右,大老千千呼萬喚「死」出來。
大老千看起來很嬌小,五十多歲的男人,恐怕身高還不到十四歲孟虎的胸口,他笑容可掬,眼角笑起來全是紋路,如果不是成精的笑面虎,就是只會傻笑的白癡,孟虎在心裡哼想著。
「看來你們三個運氣最好。」他對著有吃有喝的孟虎三人頷首笑道,坐在五人面前的大沙發,逕自翻開桌面上的碗蓋——糗了,碗蓋下沒有茶可以喝,藍冬青嗤笑一聲。
「小東西,你笑什麼?」大老千沒生氣,反倒好奇。
「我覺得你至少應該作假,叫老管家在某一個碗上做暗號,讓你不論在誰面前翻碗都能翻到鳥籠茶。」才不會丟臉。
「我有呀,但是我那碗被那個小東西翻走了。」大老干指向孟虎。
「小東西?」孟虎瞇細眼,馬上站起來,高高俯瞰他。
到底誰才是小東西?!發育不良又沒機會補救的死老頭!
「你的年齡倒過來擺還不比我大,不是小東西是什麼?」大老千呵呵直笑。
「媽的!」孟虎一腳踹向桌子,巨大實木桌不是那麼容易踢動,但仍發出很大聲響。
尹夜攔下他,低聲告誡:「大哥有求於人,你對他這麼凶,只會壞事。」
「沒關係沒關係,在這裡不需要禮貌。」大老千好脾氣,被孟虎這個毛小子一頂撞,也不見火光,他聽見尹夜和孟虎的話,接過老管家奉上的茶,溫吞吞飲著,「我范家只要賭得贏,講話都可以大聲,就連你們大哥要求的事,我也可以無條件幫忙。」
「這麼簡單?」小豬不敢置信。
「就這麼簡單。我喜歡賭,也只跟賭贏我的人談任何事,不過你和你,喪失資格。」大老干指向小豬與阿寶,笑笑宣佈。
「為什麼?!」小豬和阿寶扯嗓大叫。
「賭局從你們一踏進屋子就開始,挑中烏龍茶的人贏,吃到甜點的人贏,這兩局,你們並沒有贏,老花,送客。」
小豬和阿寶還沒從錯愕中回神就被請出去,丟回雕花大鐵門之外,成為落敗的那一團。
「好了,三個小東西,你們想跟我賭什麼?」
「干!再叫我小東西你給我試看看!」孟虎低咆。
「火氣這麼大?好,我知道賭贏你時要拿走什麼籌碼了。」大老千讓人送來一副撲克牌、骰子、麻將及林林總總的各式賭具,要孟虎三個人挑。
孟虎他們雖然賭博過,但也只是小賭或看別人賭居多,一時無法決定和大老千用什麼決勝負——心裡當然也沒有絕對自信能贏過一個賭徒。
「玩撲克牌好不好?會不會玩十點半?這是最簡單的,我家那群小鬼幼稚圖就玩得嚇嚇叫了。」大老千自行決定,拿起撲克牌開始洗牌。
孟虎三人互視一眼,三個人總會有一個人能贏吧!他們人多,機會也多。
「好,賭了!」
初生之犢,什麼沒有就是愚膽很大一顆啦!
「小東西,你長得最英俊,有女朋友了吧?」大老千當莊,開始慢慢發牌,牌發到誰面前,他都會簡單聊一兩句,第一個人是藍冬青。
「女朋友是有一個,我們班的班花。」年輕人愛炫耀,藍冬青直覺摸了摸脖子上那條銀色細煉,一個星期前的生日。她送給他的禮物,呵呵呵。空出一手翻開底牌來看,笑得更燦燸了,牌面上好多顆的愛心,呵呵呵呵。
「我大孫女喜歡你這型白白淨淨的男生。」
「呀?」藍冬青秀氣的大眼瞠了瞠,這個瘋老頭是哪根神經斷掉了,丟下這種沒頭沒腦的話搞屁呀?
「小東西,你看起來是三個人中最聰明的。」大老千轉向尹夜,打量尹夜的同時,尹夜也在打量他,大老千將牌滑到尹夜手邊。「聰明的男人麻煩,不過不聰明的男人也麻煩,你先擺著,讓我想想看。」又是一句離奇的斷句,聽得尹夜皺起眉,仍顯稚氣的五官擰皺起來。
第三張牌輪到孟虎,孟虎一拿到牌就先瞧,嘴邊隨即咧開笑,那張牌面是大是小是好是壞全寫在臉上。
「牌很好呀?」大老千笑問,孟虎馬上收起笑臉,裝出兇惡表情不鳥他。大老千也替自己發了一張牌,但沒去檢視它,「小東西,你最不羈,又粗魯又暴躁又不服輸,沒關係,我會讓你乖乖低頭。」
「屁咧!」說他粗魯,他就粗魯給大老千看,順便奉上一根粗挺挺的中指。
「帥小子,補不補?」
「不補。」藍冬青帥氣地搖頭,他蓋著的那張牌是九,夠大了。
「聰明小子,補不補?」
「不補。」尹夜臉上表情最少,淡淡的,不容易讓人看穿,他的底牌也是九。
「魯小子,你應該不補吧?」
「哼,廢話。」都十點還補個屁呀——孟虎臉上的表情就寫著這幾個字。
「哦,大家的牌都這麼好?那我吃虧呀。」大老千翻開底牌——六,不上不下,號稱十點半中最難補的一張牌,隨隨便便加牌都很容易爆,不加牌又不行。他哀哀歎氣:「你們都不補,我補。」
他加牌,第二張是一,合計七點。
「七點大概也比不過你們任何一個吧。」再補,第三張是二,合計九點,夠大了。
尹夜與孟虎交換一記眼神。
安啦,我十點,贏他。
尹夜點頭,至少這一局就會有勝負。
「九點……可以捉了吧?」大老千環視三人,笑意從一開始就沒從他眼裡褪去,「不行不行,我猜你們當中有人是九,我最討厭和局,那比輸遺讓人難受,再者,說不定還有十點,我可不想輸。」
大老千又拿起一張牌,還沒翻開。
「白癡呀,九點還補?等著爆吧!」孟虎哼哼笑,等著看好戲。隨便來張二就能結束賭局。
牌掀開,紅心J,在十點半中J、Q、K全算半點而已,合計九點半。
「靠!這樣還不爆?!」什麼好狗運呀!
「九點半耶,再來一張吧,沒爆的話還過五關,穩贏。」大老千笑得像狐狸,之前沒這種感覺,現在仔細一看,他真的很像隻狐狸,奸佞的那種。
不怕不怕,九點半還輸我十點,他下一張一定爆!
「會不會是A呢……」大老千吊人胃口。「你們覺得呢……」
「爆!爆!爆!爆!」孟虎藏不住心思,拍著桌子吆喝起來。
他看到牌面微微偏了一些——他最大嗜好是打架,沒興趣泡網咖掛網打寶看電視,了不起偶爾看看A片;更沒骨氣以考上大學為人生第一大目標,所以看書這類的事距離他非常遙遠,了不起翻翻色情雜誌研究研究女性社交用的雄偉上圍演變過程,所以——他沒近視,視力是自豪的一點二,他看到牌面上出現了黑桃,不用仔細去數也能看到那絕絕對對超過一以上。
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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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干的心情隨著口鼻間吐出的白煙緩緩飄向天際,孟虎抽掉第四枝煙,大腿開開地坐在范家大屋外的花圃台階上,他發呆,一臉很茫然。
「明明看到四顆呀……見鬼的翻下來的牌變成了黑桃A,媽的咧,拿到十還輸,真干……」他將煙屁股按在台階上,惡劣的情緒一點也沒有變好。
誰的情緒會好呀?!
那隻大老千那時笑得多得意,礙眼的黑桃一晃到藍冬青眼前,大老千說:
「把你脖子上的項煉交出來,跟你的小女朋友分手,除非我大孫女說不喜歡你,不然你別想娶別人。」
這個賭輸的代價,讓藍冬青訝然得合不上嘴。
黑桃一繼續晃到尹夜面前,大老千又說了:
「你呀……得答應我一件事,只要我有求於你,你都不能拒絕,用你那顆冷靜聰明的腦袋替我做事,當然,別說我佔你便宜,以一次為限就好。」
黑桃一最後來到孟虎鼻尖,大老千不但說了,還賊笑了:
「你呢,小東西,叫聲爺爺來聽聽。」
爺你個狗屁放一聲噗就不見了啦!
「想反悔嗎?賭輸就不認帳啦?你們這樣也想混江湖?你們不知道江湖道義四個字怎麼寫?厚,傳出去你們三個就不用混了,我想你們老大也不會收你們,我看你們三個前途無『亮』了啦……」邊說邊搖頭,越搖越使勁。
藍冬青一把扯掉貼在心窩口的銀煉,狼狽地丟在桌上。
尹夜沉著臉,不發一語,無從反抗起。
孟虎最悶,被人拿刀沿途砍殺也不會像這一分這一秒般窩囊。
叫爺爺?他想打得這隻老狐狸哭爺爺喊奶奶啦!
「叫呀。」大老千掏掏耳,想聽得更清楚明白。
「爺……」孟虎五官抽搐,一個字卡在喉頭,吐不出來。
「嗯?」沒聽到。
藍冬青催促,「老虎,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喊啦!」喊完他們才好快快閃人,離開這個丟臉的地方,到外頭去縫補受傷的青澀少年心!
「老虎,願賭服輸!」尹夜臉色鐵青,很是難看。
在好友的強迫壓力之下,孟虎打落牙齒和血吞,粗聲猛爆出「爺爺」兩個字,不管身後大老千哈哈大笑誇他「乖孫」的羞辱,逃也似地飛奔出去,然後,在范家大宅外迷路,一層又一層的樹叢和彎彎曲曲的複雜庭園造景把他困在這個鬼地方!
雪上加霜的狗屎霉運。
再走下去也只是迷路得更徹底,孟虎決定坐在原地等候尹夜和藍冬青來拯救他。
沙沙沙……掃把勤快地將落葉集合,聲音由遠而近,離他越來越近。
孟虎沒特別去注意,心思只放在回想那張消失的黑桃四及干字咒罵逼他低頭喊爺爺的大老千,直到他被迫分心於那掃落葉的聲音時,執掃帚的人影已經站在他面前注視著他。
一個小女生,不怕死的小女生,烏亮亮長髮編著辮,米白蕾絲輥在櫻花粉色的蓬裙邊,同色系的大頭娃娃鞋好可愛,她臉頰紅潤,是天生的自然色澤,比蓬裙的顏色還要鮮嫩,大大一雙眼瞅著他直瞧。就算他臉臭得像十大槍擊要犯,有腦子的小孩憑直覺也該知道最好滾離他遠遠的,但她握著比她還高的掃把,沒被嚇哭地站在他面前,甚至還更走近一步兩步。
他覺得怪異,她的勇氣很怪異、她的直視很怪異、她的靠近很怪異,但還有最最怪異的地方……
見鬼了!眼前的小女生一身小公主打扮,卻做著下人的掃除工作!
小女生突然奔向他,小手快速掏出一樣東西往他面前擺開。
「快,抽一張!」蜂蜜浸潤過一般的嗓音很甜,就算是帶有急乎乎的喘息,也無法讓嗓音蒙塵,孟虎被這甜嗓給吸引,所以才會蠢到沒弄清楚她的用意就伸手去觸碰她擺出來的東西,從中拿出一張紅心二——
「Ya!Ya!Ya!」小公主高舉雙手歡呼,她原地轉著圈圈,蓬裙像花般綻放開來,而剛剛很突兀地握在她小手中的長掃把,現在已塞進孟虎手裡,她掌中只剩下一張紅心三的撲克牌。「我贏了我贏了我終於贏了!終於不用輪我掃地了!」旋轉旋轉旋轉,轉到孟虎頭昏眼花。
「你給我停住!」孟虎擒住她,制止這顆人形陀螺打轉,惡狠狠地逼近她問:「這是什麼意思?!」他揚揚手上的掃把。
「賭輸的人要掃地呀。」她的大眼裡終於流露出一絲擔心。「你不知道嗎?在這裡,賭贏的人最大,賭輸的人要乖乖聽話……」理直氣壯稍稍收斂,口氣囁嚅起來,「你想詐賭嗎?我已經掃了好久好久的地,我都贏不了人,連負責打掃的王媽媽也比我厲害,我掃到手都起水泡了……」
要哭了要哭了要哭了……
孟虎不怕流血流汗,就怕女性生物噴眼淚,她雖然沒有真正哭出來,但已經讓孟虎招架不住,他扁嘴,眉宇間全是殺氣,臉還是臭。龜孫子都當了,現在再當個掃地工,他一點挫敗的感覺也沒有。
不應她半個字,他很認命的掃起地來,媽的連值日生都沒當過半次的他,第一次拿掃把的經驗居然是貢獻在這鬼地方!
她跟上他,他好高,腿好長,她跟得有點吃力,但她不氣餒,他掃向東邊,她跟到東邊,他掃完圓形花圃外圍,她也跟著繞完圓形花圃一圈,完全像只跟屁蟲。
兩人之間沉默了好久好久,只有孟虎粗魯的手勁在落葉間發出刺耳沙沙聲,隱約還有娃娃鞋忙著跟前跟後的跫音。
「這是我第一次贏人哦。」她忍不住雀躍地小聲講。
對,她很雀躍,但是被擊敗的孟虎沒辦法開口恭喜她,偏偏她很不識相地又說下去,這一回聽得出更多喜悅。
「我從來沒有贏過,所以輸了要掃地、輸了要除草、輸了要澆花、輸了要洗碗、輸了要擦玻璃、輸了要抹樓梯……輸了還沒蛋糕可以吃。」
孟虎掃掃掃,連哼一聲都懶。
「呀,是王媽媽……她坐在涼亭喝可樂……二表哥在刷魚池耶!二表哥也輸掉了。」她有點興災樂禍,摀住嘴笑。「你看了覺得奇怪吧?家裡的少爺賭輸人,一樣要捲起袖子做家事。」
還有臉說別人,不知道剛才是哪個傢伙穿著公主裝在掃地?孟虎冷笑。
見識過大老千的古怪,他家裡養出同樣古怪的子子孫孫他一點也不驚訝,從小女孩精緻的穿著打扮就能猜出她的身份。
孟虎畚起落葉,范家很大很大,種的樹也相對很多很多,涼風一吹,葉子像雨一樣嘩啦啦抖下來,景色美是美,掃的人不乾聲連連才有鬼!
「你等一下可不可以再跟我賭一次?」
孟虎瞪她,沒瞪掉她一臉殷殷期待。
「你是我第一個贏的人。」她補上。
所以,想拿他來當她培養自信心的跳板,再贏他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嗎?!欠人扁的死小鬼!
「好不好?求求你。」她輕輕扯了扯他的褲管,眸光閃閃,聲如蜜糖。
想求他就跪下來呀,媽的。
見鬼了……他今天一定是腦子放在家裡忘了帶出來,才會一而再、再而三起乩,做出他自己都無法控制的事!
孟虎盤著兩條長腿,褲子上沾滿草屑,手裡拿著撲克牌。
對!他拗不過死小鬼軟語輕聲的央求,再陪她賭一次……不,第五次,前四次一路慘敗,他不服輸地吠著要來第五次!
結果,第五次,還是輸。
坐在他對面的小鬼樂得直拍手,贏得好爽快,在賭局之中,她吱吱喳喳跟他說了很多事,牌品很不好的孟虎輸到顏面神經失調,開始抽搐,青筋也一條一條浮在額際,他在咬牙,所以從頭到尾沒空回她半個字。
「總之,在這裡,賭贏的人最大。」她終於說了結論,也代表他的耳根子終於能清淨。
他聽說了,范家司機賭贏有權決定今天不上工,老爺少爺小姐們出門請自備零錢坐公車;范家廚子賭贏有權停伙一天,大人小孩老公公當自強,要吃自己煮,再不然轉角有家自助餐;范家幫傭賭贏有權要求付錢僱用他們的僱主老小拿著掃把帶著抹布去將大宅裡裡外外打掃乾淨,然後蹺起二郎腿,端杯香濃奶茶,配著手工餅乾,嘗嘗被人服侍的感覺。
詭異的家規,呿。
瞄見她手上真的有破掉的水泡,就知道她在這裡輸得有多慘,難怪遇到頭一個輸她的人,她會樂成這副德行。
「給你,第五次輸的代價。」孟虎丟給她一小罐曼秀雷敦,專擦蚊蟲咬傷、一般外傷的涼軟膏,他隨身攜帶是因為他常和人打架,拿它來應急塗傷口。「擦擦你的手!」傷成這樣真礙眼!
她小心翼翼轉開蓋子,食指沾了淡黃的軟膏,擦在左手水泡上,軟膏不刺激,所以她不覺得痛,抹完左手換右手,這涼涼的味道好香,她喜歡。
「謝謝你。」
他賞她白眼,不習慣被人道謝,乾脆凶著臉回應:
「你賭技明明不錯呀,怎麼會輸得變傭人?」絕不承認是他賭技差,絕不!
「我學得還不熟練。」出老千作弊沒其他家人出得快,只好被人當肥羊痛宰,嗚。不過她這隻小肥羊找到了另一隻任她宰殺的笨羊,小女生有點心虛地看他一眼,她的技巧笨拙,但他好像都沒有發現……
嗯……這樣一直贏他好像很不光榮,外公說「偶爾小輸的作戲」也是必須學習的守則,好吧,這一次,她不作弊,不偷偷換掉自己的牌好了。
「賭就賭,還有什麼東西要學?」孟虎是門外漢,不懂那麼多旁門左道。她要把涼膏還他,他不收。「你比我需要啦!」
她把涼膏仔細收在蓮蓬裙腰間蝴蝶結裝飾的口袋裡,珍惜地拍了拍。
「要學的東西好多呢。還要玩嗎?」她問,希冀的眼眸根本就在說:陪我再玩一局,最後一局就好。
他能說不嗎?尤其見她喜孜孜綻開笑顏,在他一點頭就笑得更燦爛,他能說不嗎——
「發牌啦。」
她好開心,眼兒都瞇成一條縫。
孟虎是一個賭運很好的人,他拿到的牌都非常不錯,前幾局的輸並不是他所以為的運氣背,而是他遇到了小老千。
這次小老千良心發現,不使詐,孟虎贏得理所當然。
「你贏了。」她還是笑咪咪的。不過她輸掉了,要給他什麼籌碼呢?她想了想,大概他會把掃把還給她,叫她自己認命去對抗落葉吧。
她屈膝跪坐在草皮上,蓬蓬裙開成一朵小圓花,突地,鼓鼓的裙子中間掉落一樣東西,是孟虎拋過來的,定睛一看,一顆粉紅色的草莓軟糖。
唔?她抬高頭,看著比她高出許多的孟虎。
「糖果?」
「我剛剛在你家翻碗翻到的,不知道什麼時候放進口袋裡,我只是想摸枝香煙來抽抽,我又不吃這種噁心東西,給你好了——」孟虎澄清那顆軟糖出現在他身上的理由,說得好像要和軟糖劃清界線,但聽在她耳裡,他嘴上對軟糖的嫌惡和輕蔑根本都不存在。
「可是我輸了……」
她輸了,卻有糖果。
她可是從來沒有一回是賭輸了,還能拿到獎賞……
「給你就給你,囉唆什麼呀?!不吃丟掉啦!」他咬著煙,惡聲惡氣。
她快速搖頭,像是擔心他食言搶回軟糖,趕快用雙手蓋住落在裙上的糖,緊緊捉在小小掌心中。
「老虎——你迷路迷到哪裡去了?!」藍冬青找他的聲音從好遠好遠的地方傳來。
「我在這裡啦!」孟虎很大聲地吼回去。還不趕快滾過來找他,他在這裡迷路迷到很干了!
「哪裡?」藍冬青聽聲辨位。
「這裡!」
「你要走了嗎?」她捨不得地問。
「對,我要走了。」盂虎總算看到藍冬青的身影,揮揮手,準備過去。
她扁嘴,也立即跟上。
他走得很快,她追得很吃力,當他和藍冬青及尹夜碰頭時,她已經落後他好遠。
「你偷生的?」藍冬青朝他身後努努下巴,孟虎回頭,看見小女生踉踉蹌來,像只小狗兒,亦步亦趨。
「你不要跟過來,去去去去——」還真當她是條小狗在驅趕,但她沒聽話走開,反而因為他的停步追上他。「叫你不要跟過來你聽不懂哦?」他俯首看著那張仰高的小臉蛋。
她拉拉他衣角,「我賭贏你的話,你留下來好不好?」
「臭小鬼,你想得美!」孟虎擰她。他老早就想試試她臉頰上那兩團嫩鼓鼓的腮幫子捏起來是啥觸感,果然是軟的、嫩的。
「原來是老虎的小小愛慕者?好難得有小孩子看到你卻不怕你耶。」藍冬青一掃方才在范家受的窩囊陰霾,恢復他向來的風趣,摸摸下巴,蹲低身和小女生平視,「你該不會那麼巧是姓范的大孫女吧?」
「不是,我不是。」她搖頭,她才不是大表姊。
「嘖,我還以為你是,剛好你又看上老虎,那我就解禁了。」藍冬青失望歎息。
「你胡說八道什麼呀?!」孟虎捶他胸口重重一拳,「這種沒胸沒臀的小孩子我才看不上!你也是,快點回去,不准再跟過來!不然我捉你去賣!」他齜牙咧嘴恫喝她,小女生抽抽噎噎要哭了,卻不是因為他的恐嚇。
「幹嘛跟小孩子說這種話?」藍冬青看不過去,制止孟虎,又笑笑地和她說:「小妹妹,以後長成大美女再來找孟虎,你現在的確是太小了一點,看起來不美味可口。」
「孟虎?」她咀嚼這兩個字。那是他的名字嗎?
「對,孟虎。」
「孟虎。」她復誦,認真記下了。
孟虎與尹夜說話,不理會還死鉗在衣角上的小小拳兒。
「阿夜,我還弄不懂姓范的老傢伙要你付的代價是什麼?」
「我也不懂,但似乎是說……將來他有事會找我,而我不能拒絕,但以一次為限。」
「殺人放火也一樣?」
「嗯。」
「去他媽的怪老頭。」也不管有小孩子在場,孟虎照罵。
「我倒覺得比起冬青,我不算太吃虧呀。」尹夜很看得開,至少他的麻煩事只有一次,可是藍冬青多慘,人家的大孫女是圓是扁也不知道就得斬斷身邊所有桃花,等待大孫女欽點,若大孫女看不上他還好,摸摸鼻子走人,從此橋歸橋路歸路,反正天涯何處無芳草:看上了,更糟,一輩子就賣給那大孫女。
「別說這種讓人喪失活下去動力的話好嗎?」藍冬青苦笑。
「乖。」孟虎揉亂他的發,惡意的笑容一點也沒有安撫他的誠意。比起藍冬青,他也不過是喊了別人一聲爺爺,喊完之後連個屁也沒剩,除了損失一丁點自尊之外,嘿。
「我們也該走了,沒達成大哥的交代,我們還得回去好好說明,大哥還在外面等我們吧。」尹夜不認為現在是打鬧的好時候,正色道。
「說得也對,走吧。」藍冬青跟上,「老虎,好好跟小女孩說再見吧,畢竟她是第一個十歲以下卻敢賴在你身邊沒嚇哭的小傢伙。」哈哈。
尹夜和藍冬青先走,但放慢了速度,孟虎只要大跨幾步就能追上他們,孟虎笨拙地搔搔短到不能再短的平頭,衣角傳來的揪扯力道一直沒放開,他要撇掉她很容易,但他沒有這麼做,因為……他媽媽提著行李跟男人跑時,五歲的他也是這樣捉著媽媽衣角,卻被惡狠狠地扯開,那種從掌心硬生生抽掉的感覺,那種被人拋棄的感覺,他嘗過,很干的——
他心軟了,去他媽的心軟了啦!
「你放開我啦,我不可能留在這裡跟你玩辦家家酒,我很忙的,我事業做很大的,我要去打拚前途的,你聽懂了沒?聽懂了就自己乖乖放開我啦。」他以為自己是大聲吼她的,但沒有,他用非常無力的力道在嚇她,她低著頭,拳兒揪得更緊。
「賭輸留下來好不好……」她囁嚅央求。
孟虎抓抓臉,手足無措起來,以前遇到小孩,哪一個不是躲他躲得飛快,還沒有被人纏過的經驗,他不會應付。
「你長大之後再來找我好了,到那個時候我再跟你賭,賭贏隨便你,好不好?」這是緩兵之計。也是推托之詞,更是他唯一能想出來的安撫。
她直勾勾看著他,剛哭過的眼水水燦燦,清澄似星,彷彿聽懂他的話,衣角上的拳兒鬆開,讓它滑出她的手裡。
「好。」她回應他,用力點頭。
小孩真好騙。雖然在那一瞬間,他沒有騙她的意思。
「我會去找你,一定。」
童言童語,還滿可愛的。
「在我去之前,你不可以喜歡上別人。」
小孩子的誓言,就算他記得,她八成不用一年就忘光光了。
「賭贏隨便我,你說的哦。」
「我說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她終於又露出那種賭贏他時的笑靨,甜甜的。
虎哥,等我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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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虎忘掉了那個小女孩,她知道,所以很久很久以後的相逢,她沒在他眼裡看到喜悅,心裡是小小失望的。
不過,失望沒有維持太久,他忘掉了小女孩,卻仍是愛上她,兩相比較,她沒有損失。
撫摸著孟虎的短髮,他睡得很沉,一隻粗壯手臂還鉗在她腰際,霸道意味十足,十四歲的少年轉變為成熟的三十多歲男人,但他的率直沒變、他的粗魯沒變,當然,屬於孟虎式的笨拙溫柔也沒變。
她貼在他胸口,喜歡他身上的體溫,總是暖烘烘的,他真像顆大太陽。
她蹭蹭他,他迷迷糊糊睜開眼,以為她睡不好,拍拍她的背,嘴裡還含糊說著好寶寶乖乖睡之類的字句,不久又傳來熟睡的鼾聲。
她被他拍得昏昏欲睡,雖然瞅著他睡顏的視線捨不得太快離開,但被窩好暖,他的身上也好暖,她忍不住睡意,閉起眼。
這一夜的夢裡,沒有討人厭的無臉男人逼她showhand,沒有令人不安的空白牌組,有的只是在那一片草皮上,少年跟小女孩,以及那顆草莓軟糖化在嘴裡的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