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閔維便有了李皓這一個專職司機,每天下課後都會被接送回那處別墅。對於李皓知道自己和秦淮天是這樣的關係,閔維開始有些不自在,不過從李皓那張習以為常波瀾不驚的臉看出大概這能幹的助理早知道後便也不去在意了。
秦淮天每天總會準時、甚至提早下班回別墅精心地準備兩人的晚餐。早上若閔維有課,兩人便是一起離開,若沒有,秦淮天便會寵溺地親吻那賴在床上的小貓後獨自去上班。就像出門前丈夫給自己嬌妻的臨別一吻,甜甜密密的,牽牽掛掛的。
這樣的生活,前不久還僅曾於秦淮天的幻想中出現。
秦淮天活了三十多年,卻是首次享受到了這種極致的幸福。到了此時,他是絕不允許任何有可能的人來破壞的了。
人對於夢寐以求的東西,
若沒得到,一切都還僅只能稱為幻想。
一旦得到,便就會不顧一切地守衛它了。
因為,那種得而還失的痛楚不是輕易就能承受得了的。
在和閔維同居一周後的某個下午,秦淮天主動來找在家休假的成莫。
「維維現在住你那裡?」成莫開門見山。
秦淮天一點也不訝異成莫知道他們同居的事,正因如此他才主動來找。
「我愛維維,維維也愛我,作為維維的監護人,你可能認為我們的戀情不容於世俗,但我們真的很幸福,如果你真為維維的幸福著想,請不要給他再施加壓力。」
成莫眼神冰冷地凝視眼前這個男人,忽然笑不可仰:「哈哈哈,幸福?你說你們在一起很幸福?哈哈哈……」
秦淮天靜靜地看著他笑。來之前心中早有打算,料到成莫不會輕易同意。但為了閔維他願意一試。
止住了笑,成莫神情又復一片冰冷:「他不是都已經搬過去了嗎?又何必還這樣委屈著來求我同意。」
「雖然如此,但沒有徵得你同意,維維心裡始終不踏實。」秦淮天語氣漸轉誠懇,「成莫,我想我們應該好好談談不是嗎?你是維維的親人,難道我們每次見面總得讓他難堪?」
成莫點了只煙,冷哼道:「成莫總算開了眼界,原來秦董事長是個這麼溫柔體貼的人。」嘲諷之意溢於言表,秦淮天卻聽而未聞。
「不管你之前對我有什麼看法,我對維維是真的。而且不管你同意與否,維維都會呆在我身邊。」平淡的陳述,在秦淮天嘴裡說出來讓人只感壓抑和力量,沉靜的、不可捉摸的、正是讓人感到難以抗拒的,「這個事實你改變不了,正如同你是維維的監護人一樣,我也不能。」
成莫沒有再說什麼,神色冷凝地坐在一旁抽煙。兩個男人沉默之際,電話響了,成莫接過之後,穿了外套轉身對秦淮天說:「抱歉,臨時緊急會議。」
秦淮天站起身來。
兩人下樓時,成莫忽然說:「後天就是商貿城的競標招商會了,秦董事長是否已準備好了慶功宴?」
秦淮天臉上擺出極有分寸的微笑:「建築並非『秦海』的強項,不過屆時還是會盡力而為的。」
秦淮天並沒有把這次的主動來訪看著是無功而返。至少他可以肯定一點:成莫對於他的嫌隙,並非僅在於閔維和他的關係上。漸漸的,秦淮天有種被人暗中盯著的感覺,這讓他很不舒服。想著等過了這次招標會他要好好查查成莫這個人。
不過有些事情是不可預防不可避免的。
若最初那一開始,便注定要被冥冥之中的繩索套牢,又叫他何從防起?
*
「最近,德國那家公司盯我們盯得很緊,還派人在我們的上市股票上動手腳,若不是你事先做了防範,恐怕秦海股市會受到一次不小的震盪。」夏培文一臉公式化的表情,「要不要給他們一個警告?」
「後天的招商會都安排妥當了吧?」
「應該沒問題了。」
秦淮天點點頭,大概是心情愉快得緊,聽了對方搗鬼股市,連眉頭也不皺一下,只淡淡地道:「算了,商業報復是很平常的事,德國那家Kelen集團於意大利黑手黨有密切聯繫,到時我們自己以難免惹一身臊,確切保證明天招商會不出岔子就可。」
夏培文應了聲轉身出門。
「培文,」秦淮天叫道,「你還在生我的氣?」
夏培文一怔,隨即恢復常態:「怎麼會。」推門而去。
秦淮天苦笑著搖頭。
看了看手錶,用手機撥了個號,聽見裡面傳出熟悉的清亮嗓音,秦淮天不由得眉梢眼底全是笑意。
「維維,在寢室嗎?……今天我可能回來晚點,大概沒時間做飯,你自己……明天你們學校有活動要出去?……哦,那你今天去不回去了嗎……嗯,那後天中午我去校門口接你,乖乖等我。」
當天晚上,由於閔維回了成莫的住所,秦淮天在辦公室看資料到十點便在裡面套間睡下了。
*
招商會於九點在一大型拍賣行的交易大廳舉行。中央政府的大型招標會當然非同一般,前來應招的商家如雲,各自忙得熱火朝天。秦淮天自率領一班秦海高層在旁悠閒觀陣。
雖然各人都很清楚,這樣的競標兼審核,只是個形式,真正的贏家大概早就在那異常顯眼的橫排而坐的幾人心裡了。但對於那些並不想撥得頭籌的應招者來,是不會放過這不可多得的推銷自己的機會的。
招商會進行了一個多小時,李皓突然神色緊張地捧著電話走到秦淮天面前。雖只是個形式,但過場畢竟也很重要,秦淮天已交待,沒有重要事絕不要打擾他。
此時一見李皓難看的表情,不由皺了眉:「什麼事?」
「是成莫,說與閔維有關。」李皓壓低聲音湊至耳邊。
秦淮天接了電話離座,來到外間組廊上。
「喂,我是秦淮天。」
「維維出事了。我在家裡等你。」冰涼的語氣,完全沒有起伏。在話筒邊等了許久的人只說了這麼一句便掛了。
秦淮天捏著電話呆立了幾分鐘,見守在遠處的李皓走近,便說:「去告訴夏副總,若我有事不能趕來,下午的招標會由他全權負責。」
李皓見秦淮天向外便走,一向穩重之極的人也不由急了:「董事長,您這當口要去哪裡?」
秦淮天頭也不回。
*
成莫穿著毛衣休閒褲,開門之後,兩個男人對站互望。
片刻,「你果真來了。」成莫笑著進屋。
「你不是早料到了嗎?」秦淮天連詰問也平淡得有如敘述。
成莫走至客廳沙發上坐下,望了秦淮天足有幾分鐘。
「明知騙你,還是來了,秦淮天,原來你也是個癡情種。」成莫眼裡閃著興奮莫名的火焰。
讚美、諷刺,秦淮天此時並不在意,他此刻只是急切地想知道一件事。
「維維現在哪兒?」
「他沒事,今天早上和同學一起外出實踐,明天才回來。」
關心則亂,接到電話的那瞬,便知是謊言,但成莫隱藏在如此明瞭的謊言之後的居心叵測卻讓他心內極為不安。秦淮天鬆了口氣,一直懸著的心才得放下。
找了張椅子坐下,秦淮天心情卻變得凝重,他知道,一直以來隔在他和成莫中間也是一直維持著他們之間平衡假象的紗幕,今天要被成莫揭開了。
他感受得到。
坐在他對面的這個男人,此時已卸下那冷漠的面具,連眼神也不再遮掩。那種輕鬆,便彷彿是,久在暗無天日的地道深處徘徊的人,在即將走出洞口時遙望那不遠處閃爍光亮,更像是一個絕頂秘密的孤獨苦悶的守候者,在歷經瘋狂的壓抑之後,終於下定決心要將之公之於眾的。
一種終於得出的狂喜興奮。
一種如釋重負的鬆懈解脫。
「你很帥。」成莫凝目看著秦淮天,突然冒出一句無厘頭的話,秦淮天不解起意。
「連我也不得不承認,你是男人中的男人,」成莫彷彿欣賞著他的疑惑,繼續好整以暇地說著,「難怪維維會愛上你。以你這樣的男人,若要和別人搶東西,一定不會輸的,不管是東西還是人。」
秦淮天聽著。
「十多年前我就這麼認為了。」成莫輕輕地說,語氣幾乎接近懷念。
秦淮天突然覺得有些焦躁,不是因為成莫說話的不著邊際,而是由於那種語氣。
就像對著一頭正要進入屠宰場大門的豬。
優雅地、緩慢地、輕蔑地又極盡嘲諷地敘說著。
一輩子不曾有過這種被人像對待獵物般盯死的毛骨悚然。
成莫似乎很滿意他的那種緊張,悠悠地道:「秦淮天,其實我們見過面的,你不記得了嗎?很多年前。」
秦淮天愕然。多年前?他可以肯定他和成莫並無任何交集。
「那你還記得她嗎?」成莫頭不動,反手一指,方位卻是絲毫不差。
細腿圓桌上放了個顏色素淨的水晶相架,桌子離兩人很近,但因相架是反面放著,是以秦淮天先前並未注意。
秦淮天起身走至相架正面。
相片上是一個年輕的女人,秀直的鼻,晶亮的眸,嘴角噙著淺笑,搖曳的白裙讓人想將她形容成一朵夏日的幽荷。
秦淮天緩緩走近拿在手裡細看。
這個女人入眼便覺熟悉,在早被時間拋置一角的記憶裡他努力地搜尋著。
「怎麼,見著她也不能讓你想起?」成莫的聲音已然沒了先前的嘲諷,冰涼的語氣已似刀鋒,能讓人神經也跟著刺痛。
「哈哈,我可悲的姐姐,這個男人竟然可以將你忘得一乾二淨,何其可笑……哈哈……」
成莫大笑起來,到最後,那笑聽起來竟覺無比淒涼。
秦淮天悚然一驚:「你是成靈芸的弟弟?!」
「想起來了嗎?」成莫看著他,不再激動了。
是的,記起來了。
其實無所謂憶起與忘記,因為那只是他生命裡可有可無的記憶。
大學時的秦淮天沒有如今的地位財富、沒有顯赫的家世,卻依然是校園裡眾多女生傾慕的對象。他太耀眼。
成靈芸比他大,卻低他兩屆,那時他剛滿18。初見,成靈芸便對他鍾情。對於女人,只要看得上眼,秦淮天基本上不會拒絕。只是交往前他會照例對每個女人說自己只是想玩玩,也希望對方不要認真。成靈芸是個例外,性格溫和不像別的女人那樣愛吃飛醋,是他交往得最久的一個,但兩人交往半年後的一天,成靈芸告訴他自己已有了兩個月的身孕。這對於一向在這方面小心的他無疑是個意外。大學允許人戀愛,卻不允許學生作未婚媽媽。秦淮天記得當時自己要她打掉,那個一向順從的女孩竟然拚命不從,留著淚說愛他,求自己娶她。秦淮天向來厭惡婚姻,何況還是這等以孩子作要挾的,之後便迅速撇清了兩人關係。
之後他沒有再見她。
正如他之前交往過的眾多女人一樣,成靈芸並未在秦淮天心裡留下多大的痕跡。少年的風流情事已被他逐年而起的雄心壯志、羈旅飄泊淡得無了影蹤。
「你姐……她現今在哪裡?」
成莫慢慢移過目光投在他臉上,手指著地板,笑得有些空洞。
死了?心一緊。
秦淮天怔仲之際,成莫忽然站了起來,將那樽相架拿在手裡撫摸:
「你不是一直想要查我的家庭嗎?我家在農村,父親是位民辦老師,母親是個僅只小學程度的農村婦女。我的父母很勤勞,雖然是種田人家卻很重視對子女的教育培養,我姐是我們村裡的第一個女大學生。別人家都是重男輕女,我們家卻是重女輕男,家裡好的都給了姐姐。但我一點也不介意。我愛我的姐姐。從小她就是我的女神,美麗、溫柔又聰明。小時我就一直看著她身旁圍著眾多的仰慕者,可我優秀的姐姐眼光又豈會為他們停留。後來她進了大學,戀愛了。我嫉妒著,氣憤著,卻也只能看著她幸福。可那樣被我奉為女神的驕傲的姐姐竟然被你拋棄了。於是我偷偷拿了家裡五十元錢坐上從未坐過的火車去找你。看到了你,我才知道眼高於頂的她為什麼會對你死心塌地了。你就像個王子被人群包圍著……」
你這個混蛋!你這個披著人皮的禽獸,為什麼要拋棄她,為什麼不要她……記憶裡隱約有這麼個憤怒的聲音朝自己怒吼,寬敞的校道上嬉鬧的一群人前突然衝進一個十多歲的男孩拿磚頭砸他,拿腳踢他……
只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小孩,當時的他並未在意。莫說如今的成莫外形有了很大的變化,即使不曾改變他也沒有印象。
「姐姐懷孕的事不久便被學校發現,勒令退學,農村裡面的人是很看重女人的操守的。從學校回來的那天,有肺炎的爸當場咳出了大口的血。我父母是鄉里人,卻極愛面子,何況姐一直是他們全部的驕傲與寄托。之後父親發瘋地要打掉孩子,每次都是我和媽拚死相護,後來姐姐挺著肚子,頂著村裡人背後的指罵,去了親戚家。我從未在她眼中見過一滴淚,從頭到尾她都只是堅決地說:這個孩子也是生命,我不會打掉它。堅強驕傲的姐姐直到兩個月後父親去世都未曾在人前流過一滴淚,葬禮上她不言不語地挺著肚子跪一整天。
孩子產下來了,是個早產兒,剛7個月就生了。孩子滿月後姐便瞞著媽送了出去,沒有父親的野種,在我們那裡是遭人鄙視的。從城裡回來的姐哭著求我,要我看好她的孩子。我知道那時她已沒了求生的意念,她不想活了,不到半月我那被人稱為仙女的姐姐便成了一堆黃土。我那善良的母親由於不堪家庭重負和喪夫喪女之痛,而漸漸精神失常,某天夜裡失足落了水……於是,初三那年我成了孤兒。」
成莫用著一副完全沒有表情的面孔陳述著,彷彿只是在說著某個讓人心酸的電影片段,他停下來了,看著秦淮天撐著桌邊的手臂抖動。
「當時我有想過自己那樣獨活下去也沒什麼意思,不過你卻成了我生活下去的意義,由於好心的親戚還有一些社會的支助,我考上了大學……」
「你姐姐……我沒有想到她……你們會這樣……和她交往時就早說好,我並沒有娶她的打算,也不打算娶任何女人,那個孩子我當初是堅持要她打……」
秦淮天像猛然被什麼東西掐住了喉嚨,突然間失了聲張著嘴卻發不出話來。極大的驚懼讓他英俊的臉孔扭曲變形。
那個……孩子!
……
他驚恐的目光,如溺水之人見著救命稻草般緊緊楸住成莫,期圖他能給自己一個否定的回答。
成莫打了個哈哈:「你沒想到?!也對,任何人對你來說都只是發洩玩弄,被你棄之如履的千金小姐名門閨秀不計其數,又豈會去想區區一個蠢得懷了孕的女人。」
成莫來到他面前站定,聲音有如凌遲般緩慢:「你知道維維為什麼不姓秦也不姓成嗎,因為他媽媽臨死前終於領悟到了自己癡情的愚蠢可笑,又愧對父母家人,不願選秦也不敢選成,所以她選了外祖母的姓。」
成莫看著那只白皙有力的手扣在胸口上,精緻昂貴的手工西裝在楸緊的手指下漸擰成一股漩渦,像是滿意地笑了。
「17歲前的我都在拚命讀書,因為我知道一個農村裡的種田人是完全沒有機會接近你的。可等我考上了大學,卻發現你早已是一家資產過億的公司總裁,有錢有勢,那一刻我終於明白,我永遠也不可能動得了你了。彷徨之際,我滿了18歲,便從孤兒院領回了維維。第一次去見他時,我以為我會很討厭他的,可是他就那麼站在我面前,穿著社會捐贈給孤兒院的維尼熊圖案的童裝,眨著明亮的大眼怯生生地叫我大哥哥……除了那顆聰明的腦子,他一點也不像你,那雙晶亮的眼像極了他媽媽。後來我知道了你的特殊愛好,而維維卻漸長得人見人愛了。於是我想到了一個很有用的方法……」
成莫停下,在近處欣賞著秦淮天臉上那比之驚恐更勝萬分的表情,手指摳著心口,似乎要挖出個洞來。
成莫稍彎下腰來,與那具痙攣到一處的身軀平行,快意的眼神裡閃著嗜血的光芒:「對於你這樣冷酷無情任意玩弄人的禽獸,只有一種辦法,要讓你想愛不能愛!要讓你自己也覺得成了真、正、的、禽、獸!」
成莫低下頭,越過那急劇抖著的臂膀,找到了那兩道早已空洞的眼神,湊至耳邊,低沉的語聲變得輕忽飄遠:
「告訴我,秦淮天,你現在痛苦嗎?」
秦淮天沒有出聲,只是喉間傳來幾聲完全沒有意義的悶哼聲,活像悶溺於井底深處的生命體發出的無意識的悲鳴。
成莫從鼻端瀉出笑聲,忽然左手伸出,像情人般箍住了那搖搖欲墜的身軀,右手貼近猛地一送,明亮的刀鋒沒入了身體。
沒有聲息地。
「這一刀是我爸媽的。」
刀鋒抽出,已染了麗的色彩,再順著先前開闢的路徑刺入時已沒了開始的阻撓。
「這一刀是我姐的。」
順著短匕流出的血緩緩流入成莫的衣袖,鋒刃再次沿著那留著血的相同裂口刺進,再抽出。
「這一刀,是我自己的。」
鬆了手,秦淮天倒了下去。右腹上的刀口在暗色的西裝下並不格外顯眼,由於近距離地刺入,血也慢慢地流著。
「秦淮天,
告訴我,
現在你覺得
哪、
裡、
痛?」
倒在地上的人沒有回答他。
那只白皙漂亮的手彷彿生了根似的,
只深深地摳進心口那處。
秦淮天倒在地上。他很痛。
他知道自己身體的某個部位正留著血。可是顧不了。
他只感覺心口那塊痛得厲害,像被什麼東西楸在了一塊,攪動著。想用手把那攪動不停的東西抓住,撕開!
其他的,
都顧不了了。
他的維維……
他的……孩子……
成莫蹲下身子:「需要叫警察,還是需要叫醫生?」
心痛得厲害,神智卻還是清明的。
頭急速地搖著,喉間發出曖昧不明的悶語。
成莫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