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奇跡 第七章
    正在處理的重要專案即將到達期限,傅恆則所帶領的研發小組忙得天昏地暗。

    部門的分工,加上刻意的迴避,葉久淮根本沒有面對傅恆則的機會,就算在走廓或辦公室擦身,也因為忙碌的工作而不曾交談。

    雖然慶幸,事情卻依然沒有解決。

    撕裂的傷口痊癒不再流血了,但是,遭到刨挖的身體已經無法恢復原狀,在胸廓處留了個空曠的洞。

    渾渾噩噩地過了一個星期,度完蜜月的蔣統其回來了。

    「小葉!」

    中午的時候,蔣統其拎了一個大紙袋跑來研發部門。

    「咦……」葉久淮乍見他有些驚訝。幾日不見卻已有久違感,或許是自己遺忘他去度寧月了。「……你回來了。」

    「是啊,我還買了禮物給你。」打量打量四周,他神秘地笑道:「先拿來給你選一選,剩下的再給其他人。」

    那份有趣的開朗感染了葉久淮,他輕輕地揚起唇線。

    蔣統其卻瞅著他一會兒,開口道:「為什麼我覺得你看起來很糟?你是不是又沒好好吃飯?這樣不行啊,我已經搬出宿舍了,沒辦法管你……我老婆說要去澳洲看無尾熊,那邊大概就是蛋白石、葡萄酒比較有名,酒我看不適合你,幸好多買了些天然的健康食品,導遊還說澳洲的天然產品冠蓋全球,通通給你吧。」

    一堆英文標示的罐子倒在自己身上,葉久淮忙道:「不、不用了……」手忙腳亂的。

    「收下吧。」蔣統其笑道,根本不聽他講。

    葉久淮沒有辦法婉拒。有時候,他真的忍不住想,蔣統其是不是早已抓到和自己應對的訣竅才會這樣?

    歎息地拿起腿上的罐子擺好,突然有種想要和他聊聊的渴望。旅途的遊記、或不著邊際的事都可以,蔣統其是他在公司裡唯一比較能談話的人。

    「那個,我——」

    蔣統其卻忽然直起身對電梯的地方招手著。喚道:「啊,恆則!我買了禮物。」

    坐在位置上的葉久淮倏地全身僵住。不希望傅恆則走過來,但也不知該怎麼要蔣統其停止呼喊,他手握成拳,指尖冰涼。

    皮鞋敲在地板的聲音逐漸接近,他只能不著痕跡地撇開視線坐正。

    當腳步停在背後時,蔣統其也開始說話:「你還沒忙完是吧?不過也快了,等你們忙完,換我那邊開始忙了,還好我已經度完蜜月,好好玩過一回了。我不太會挑禮物,你自己選吧,那邊的葡萄酒品質不錯,你拿兩瓶走好了。」

    輕快的語調是蔣統其的特色,但是當他說到蜜月的事情時,葉久淮忍不住心跳了下。

    只聽傅恆則淡漠的低聲道:「你玩得愉快就好。」

    「你還在不高興?我都已經答應孩子出生認你做乾爸了。」

    「……我沒有不高興。」

    「我們認識這麼久,又不是看不出來。」

    「我不想再跟你爭論這種事。」

    「看吧,這樣就是不高興。」

    傅恆則逐漸失去耐性的聲調讓葉久淮愈聽愈不安。蔣統其突然一把拍上他的肩,將他也給扯入。

    「不然叫小葉評評理好了,看你到底是不是在不高興。」

    「——咦?」葉久淮驚慌抬首,不小心望進傅恆則深黑的眸。

    他在看著自己。這個認知,輕易開啟他千辛萬苦埋藏的禁忌記憶,就像八厘米的畫面般,粗糙歪斜地在腦海裡一幕幕復現。他不知道自己臉上是什麼表情。

    「小葉,你看看這傢伙啊,根本是一副生氣的樣子對吧。」蔣統其笑笑,另外一手搭住傅恆則的肩膀。

    傅恆則卻撥開他。道:「我還有事要做。」然後走開。

    蔣統其偏首,忍不住問著葉久淮:「他到底怎麼了?你好像也怪怪的?」

    「我……我不曉得。」葉久淮只能低促回道。

    如果自己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就好了,把耳朵眼睛都封閉住,丟掉所有知覺,或許這樣還比較輕鬆。

    在蔣統其被吃飯回來的同事們包圍閒聊的時候。葉久淮只是瞪著螢幕裡的程式,投入工作然後就可以企圖遺忘。

    在將近八點的時候才刷卡下班,像這樣一日復一日的枯窘生活,可能才是最適合他的。

    在走出園區的時候,一輛車忽然滑至眼前。

    葉久淮一愣,車門便打了開來。

    「上車。」

    車內的男人對著他道。

    先是對熟悉的嗓音戰慄,然後,在看清楚這是誰的車,車裡坐的人是誰後,葉久淮只覺心底一股悚然,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上車!」

    傅恆則再一次開口,這回是用斥喝的了。

    葉久淮劇烈地顫了一下,極為愴惶之中,幾近無意識地聽話上車。深色的車身駛入道路,不知道對方要帶自己去哪裡,他只能困難道:「經理……」

    字句在空氣裡凝結成塊,因為無法傳達過去,便沒有得到回應。

    沉默自彼此蔓延,未知的車程彷彿永遠也走不。待看到傅恆則居住的公寓矗聳在視野之內時,葉久淮只覺得眼前一陣黑暗。

    怎麼下車的,又是怎麼跟傅恆則上樓的,他都沒有印象。  

    只是,傅恆則打開屋門後,面無表情地對他說了一句:「你可以不要。」

    倘若不要,就會被傅恆則永久的摒棄和消除。對葉久淮來說,那是最無法接受、也最不願意的事,而這,根本是無路可退的選擇。

    輕輕低下頭,他停止所有思考。然後,安靜地踏進傅恆則掌握控制的領域,自願成為他的俘虜。

    在門把鎖上的剎那,似乎有什麼東西也隨著清脆的聲響而在身體內部迸碎了。

    ***

    只有肉體的關係而已。

    在兩個成年人的應允之下,所以成立的行為。

    沒什麼好在乎的,沒什麼……  

    嚼蠟般地一遍遍反芻足能說服自己的言語。葉久淮穿著單薄的襯衫坐在床沿,望向窗外靜謐深沉的夜色,這是第二次,他坐在這個角度,在這樣的時間,看著如此的風景。

    已經是彷彿可以記得到甚至描繪出來的畫面,身體卻仍是不能習慣那種異樣的侵入而發疼。

    這樣也好。他想著。如果有一天,自己失去痛覺而終於沉溺,那就表示連僅存的最後一絲自尊和羞恥也徹底失去了。

    緩慢撿起地上的西裝外套和領帶,只要一個小動作就會刺痛。他總是在結束之後就離開,不留下過夜,因為傅恆則也不會喜歡自己賴著不走吧。

    雖然動作放得極輕,但是床上另外一個人還是醒了。

    「……你為什麼不拒絕?」

    極其低沉的,陰鬱的問話。

    背對著傅恆則,葉久淮聞言,卻沒有勇氣回頭。

    或許傅恆則也和自己一樣在煩惱,煩惱對方明明是一個這麼可恨的人,卻不能停止拿他來發洩。只要想到自己能夠讓傅恆則介懷,他竟然覺得欣喜!

    就算是被這樣廉價的在意,好像也沒關係。這麼恐怖的想法,讓他不寒而慄。

    「學長……」像是抽氣似地開口。只有在兩人獨處的時候才用「學長」的稱呼,這是初次就被教導的事情。「我……並沒有輕視你,從以前到現在……我一直……很想讓你知道這件事。」

    「是嗎?」

    像這樣,能夠和他和平的相處及對話,已算是收穫了,如果拒絕的話,一定不會變成如此……  

    葉久淮垂首,說道:「……我走了。」慢慢地步出房間。

    傅恆則沒有開口留自己,那是很正常的。充其量自己也不過是個能在床上喊他學長的工具而已,在先前那許多教人厭惡的種種之後,對傅恆則而言,自己能有這一點價值,就夠了吧。

    不是表示懺悔,也並非贖罪。只是……如果一定得拿出些什麼才能換回和傅恆則靠近的距離,他願意。

    骨血皮肉,靈魂或者其他。

    無論是拿任何一樣東西來交換。他都願意。

    ***

    在公司裡是普通的上司和下屬,在公寓裡卻是見不得光的性關係,這樣無恥的反差,每一秒鐘都在削弱葉久淮的意志。

    唯一能做的,就是維持日常生活,別讓這個假像崩潰。

    但,光只是這樣,葉久淮就覺得快要費盡所有力氣。

    下班之後,默默地收拾好東西回到宿舍,因為蔣統其結婚搬離,所以也不再有人能和他在走廓上打招呼了。

    開門聲寂寞的像是哀歌,孤獨清冷的套房,沒有因為自己的歸來而溫暖。在簡單吃完晚餐和沐浴後,發愣似地看著夜間新聞,聳動的標題及無止盡的口水持續閃爍四十分鐘,「噗」地一聲,他關掉根本沒有看進任何訊息的電視,然後裹著兩層棉被躺上床。

    放在床頭的手錶滴滴地走著,也不知過了幾個小時他才好不容易入睡。尚未觸碰到夢境深處,鬧鐘就響了。

    他坐起身,窗簾外薄薄地透進微這晨曦。

    淺眠導致他沒有太多獲得休息的感覺,只是拖著更加疲倦的精神起床準備上班。在刮鬍子的時候因為恍惚而弄出了一個小傷口,直到指間沾染的血跡蜿蜒細爬上手臂,他才彷彿具有痛感般地拿起衛生紙擦掉。

    從鏡子裡看到自己下巴的傷痕,他不禁雙手撐住洗手台,深深低著臉,莫名地吐出一口長氣。

    快九點了,再不出門就要遲到了……這樣反覆告訴自己,然後像是老舊電腦讀取步驟般,慢慢開始剩下的動作。

    「葉先生,早。」

    一到公司,打工小妹站在他座位處笑著。

    「啊……」他些微的閃神,因為最近這陣子的精神耗弱。「你早。」他道。

    「咦?你的臉怎麼了?」她發現什麼,偏頭好奇問著。

    「呃。」葉久淮順著她的視線,抬手摸自己下巴。「沒什麼……只是早上刮鬍子不小心……」好像是件應該覺得丟臉的事,他遲鈍地臉紅。

    少女看著他汗顏的模樣,隨即笑了出來,不過還算給面子地掩住嘴。  

    「葉先生,這個給你。」她遞出一盒茶包。「這是草藥茶,你不是會頭暈嗎?這個有安神的效果,我媽媽有喝過,很有效喔。」帶點緊張的微微笑說。

    葉久淮一下子會意不過來,停頓幾秒後才趕緊道:「咦?這、不……」怎能拿小妹妹的東西?

    「你上次不是給我包子嗎?我回送你一盒茶,沒什麼啦。又不是很貴的東西。」看他猶豫,少女雙頰通紅,趕緊道:「我特地拿來送給你,你不收下,我會很不好意思的。」

    沒想到這麼久的事情,她還惦記,那個包子並不是自己買的啊。瞅見她難堪的捧著茶盒,葉久淮怔了一怔,道:「呃……啊、那,謝謝你。」慌張地接過。

    「噗嗤。」少女忽笑了一下。她眨眨眼,「葉先生,你果然很好。」

    留下這樣的話,她相當愉悅地走了。

    「很好……」他喃喃著。

    哪裡好?自己一點……都不好啊。

    如果她知曉自己是個願意拿身體來做交換的人,是那麼樣的骯髒污穢與輕賤,就一定不會那麼說了吧。

    好痛苦。

    好想逃離一切,只要辭掉工作,或者就這樣跑出公司,找到一個隨便的地主生活就夠了。因為就算自己消失,那個人也不會浪費一秒來尋找。

    雖然心裡一直不停地這麼想著,但卻還是待在這裡,什麼也沒做。

    上腹部的地方泛起抽痛,他拿出屜層裡擺放的胃藥,和著咖啡吞下。

    旁邊同事在連續數月被工作壓搾之後,已經開始笑著討論下個月專案完成後可以輕鬆許多,乾脆順便舉辦聯誼活動等等,葉久淮盯著電腦瑩幕不曾參與。

    下午的時候開會,兩個小時的榫和報告很快就過去,再回到座位上時,桌面上卻貼了一張字條。

    入眼的瞬間,他僵住了。

    「傅經理在找你。」

    黏貼在護目鏡上頭的便條紙,寫著這麼幾個字。

    是……什麼事?會是什麼事?

    因為傅恆則負責專案,所以這段時間自己的工作只需要交給主任過目就好,如果跟公事無關的話,那麼傅恆則是為什麼要打自己?

    緊張困惑卻又帶著一絲絲的期待,他心神不寧直到接近下班時間,傅恆則卻沒有出現。想著是否該留下來等等看,就算工作做完了他還是留在辦公室裡,幾個同事陸續回去了,他仍是沒有打算離開的舉動。

    聽到腳步聲就忍不住回頭,也許是這種等待太煎熬,平常吃不多的他,難得有種強烈的腹饑之感,但又怕出去買東西的話會錯過,結果還是坐著沒動。起起伏伏的心情持續到九點半。

    「咦,明天是週末,應該沒什麼事了,你還不回宿舍啊?」

    最後一個同事走前這麼說,葉久淮僅是尷尬地笑了一下。

    只剩下自己而已。他歎息地趴在桌面上,閉起眼睛再張開,看到自己胸前輕輕搖晃的領帶和識別磁卡。

    根本沒有任何約定,就在這邊等著,是不是太看重誇張了?

    還是回宿舍吧……雖然想著,依舊動不了。

    是餓昏頭了嗎?他苦笑著。

    一陣鈴聲劃破沉寂,突兀響起。愣了愣才聽出那是自己的手機,葉久淮忙從外套口袋裡拿出。傅恆則從未打給他過,所以在看到螢幕顯示為蔣統其時,他並沒有特別失望。

    「喂?」

    話筒那邊傳來吵雜的聲音:「喂,小葉啊,你在哪裡?我還想說你這個時間應該已經回宿舍了,打過去卻沒人接……你在加班嗎?我們行銷部門正在跟專案小組吃飯……其實只是那些外國人抓我們一起作陪……我本來要找你來的,唉,你真的那麼忙啊?恆則也老說你沒有空,所以我都不敢去找你……」

    「咦?」葉久淮呆了呆。「經理……他、他說,我都沒空嗎?」

    「是啊,你要多注意身體,在園區工作很累人,小心別過勞了……」

    蔣統其接下來說些什麼,他已經聽不到了。

    身後的氣息來得那麼迅速突兀,葉久淮忽然被人抓住肩膀用力翻過身,掌中的手機也在瞬間被奪走。

    那麼一眨眼的幾秒鐘,葉久淮手肘撞到旁邊螢幕,比起疼痛,更教他注意的,卻是站在自己眼前的高大男人。

    「你……」

    葉久淮吃驚地看著傅恆則強硬按掉那通電話,手機發出嘟嘟的聲音,他沒有機會和蔣統其道再見就被關機。

    「你說了?」傅恆則轉眼瞪視著他,逼進一步。

    「咦?」葉久淮根本沒有進入狀況。

    「你剛剛對他說了什麼?」再問。

    「我……」

    「你把我們的事情說了?」探手鉗抓著他的膀臂。

    葉久淮因為疼痛而下意識地往右傾斜,卻被傅恆則粗魯扯回。正面相對著,烈焰般的怒意經由呼吸炙燒週遭氧氣。

    「學長……」他驚慌地抽息細喘。

    因為這句話,傅恆則一怔,稍微放鬆力氣。

    「——你是不是說了?」冰冷的責問,非難著。

    「我沒有……我不會說的。」葉久淮只能搖頭,望進他的黑眸。

    這種……沒有道理和邏輯的關係,自己怎麼講得出口?

    「你有前科。」像是明白他所要表達的意思,傅恆則沉冷放開他,不信任的神情明顯毫不掩飾。「我直到現在都仍然懷疑你的用意,如果你是想毀掉我,那就儘管對著我來,但是與他無關。」

    葉久淮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就算……自己願意和他做那樣的事,但一切卻都沒有改變。自己在他眼中還是卑劣無恥的,什麼手段都使得出來。

    這種結果是自己導致的,所以不能有怨言,也無法解釋……  

    眼角視線映入從下午就一直守候的字條,對照著自己的期望和傅恆則的怒濤:心裡深處突然泉湧出一股撕裂開來的悲傷。

    為了只有六個字的紙條而癡癡等待的自己,原來是這麼噁心的角色。

    是他自己太笨了……

    「我……以後不會和他單獨見面。」

    抖著聲給出這種底限的承諾。試圖冷靜地拿起公事包和西裝外套,但還是打翻一旁的空杯子,葉久淮沒有撿,只是趕緊地越過傅恆則走出去。

    急急邁開步伐,宛如希望能夠擺脫什麼。但是,遍體鱗傷的感覺卻怎麼也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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