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曾經沾滿的血液,似乎很輕易的就被洗去了。
在巨大飛行獸的背部,我只是看著自己的手掌——碩長的手指,和指掌相連之處因為長期握劍而形成的繭。
住我前方很近的距離,窈窕的身影只是靜靜坐著,沒有說話也沒有回頭,我知道也許是因為最前面操控飛行獸的僕人存在。
所以,我只有在高空的強風中,怔怔看著自己的手掌呆。
皮膚和大腦都還能清楚記得數小時之前的感覺,那種穿透肉體時候的衝擊、那種灼熱的液體飛濺在自己手上、身上時候的溫度,幾乎灼燒了我的皮膚、留下永不磨滅的印痕。
為什麼即使是在這樣的強風和低溫之下還是不會消失呢?
雙手沾著血液的感覺讓我回想起更久以前,當自己因為他命令而動手、而沾染我深愛的女性血液的時候。
但是,不一樣。
我深刻的發現這一點——是因為時間的不同而造成的感覺差異麼?明明應該是相似的境地,感覺卻是孑然的相反。
不願它冷卻的溫度……以及始終不曾冷卻的溫度。
我不想、也不敢去思索它背後所代表的含義。
「狄瑞?」前方傳來她的聲音,「很快就能回到南國了,回到我們的地方。父親—定會很高興你的回去。」
「伯爵大人?」
「是啊,因為我終於奪回了我屬於我自己的……」她的聲音裡帶著一種特有的自豪,我理應熟悉的自傲:「你是我的……」向後靠了一點,她的聲音在傳入我耳中之後被風吹散:「只屬於我的,今後都會是我的,而且你還為我報仇了。」
「報仇?」我像是不能理解這個詞語的含義——自己是怎麼了?卡克伊·布拉德,那個男人的確是造成我和黛葸分開的最大原因,更的確是傷害過她,但是……
為什麼?
下意識摟住身前嬌柔的女性,視線越過她的肩頭,能看見敞開的衣領間那垂落胸前的小小金屬。
金色的鑰匙,在黛葸告訴我之前從來都不曾想過,那正是他的力量來源。那個卑劣的騙子從來都不曾告訴過我什麼真實。
一貫的嘲笑、一貫的欺騙,帶著有趣的想法耍弄他人——這一切應該就是卡克伊·布拉德這個人的全部了吧?
可是為什麼,現在即使抱著懷中的女子,腦中所想到的畫面卻是別的?眼前這枚精緻的鑰匙曾經是那樣的在那個單薄的胸前晃動;還有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的,在無意識之間會用手去撫摸鑰匙的小動作。
夠了……一切部應該結束了!我應該恨他,然後讓恨意隨著他的死亡而結束,絕對不應該是像現在這樣胡思亂想!
「狄瑞,其實我在剛才之前都還有些擔心。」黛葸的聲音低低地傳來:「在那天的市集街頭,那個東國的奇怪祭典上,當你拋下我而去救那個該死的小子的時候……我真的擔心你會離開我。」
我失去了語言,只是默默地讓她依靠。
「反正一切都結束了,飛行獸的速度很快,我們中午之前就能回到南國——永遠離開這個寒冷的國度。」
永遠?
南國的白晝有著和另一個國家完全不同的氣溫,這種悶熱應該是我從小就習慣了的,可身體卻傳達出不適應的資訊。
我在烈日下的庭院裡揮劍,一次又一次,流汗的感覺應該可以讓我忘記一切,但是卻無法修改自己身體的記憶。
記得另一個國家乾燥的風、冬日的溫度,以及我曾經以為自己永遠都不會習慣的紅茶氣息。
繼續揮劍,手臂的肌肉緊繃。更大的力氣和動作震動全身——直到一個什麼細小的東西從我腰帶的夾層裡掉出,在地面輕彈了一下。
小巧的金屬。
我停下了所有動作,在烈日下怔怔看著那在地面上反光的「徽章」。銀色的表面曾經沾染了我藍色的血液,現在則被另一種更為耀眼的金色所覆蓋了一些。
那種金色幾乎刺痛了我的眼睛。
為什麼我還會把這個帶在身邊?
即使練劍也無法消去心中的煩躁,我覺得自己總是在思考著一些不應該思考的——不是近在咫尺的戀人,卻是在遙遠的國度,應該已經死去的某個人。
然後,金色的徽章讓我想起了那雙眼睛——在黑暗的房間裡。
那雙經常總是承載著嘲弄和寂寞的眼睛,為什麼在那個時候卻要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呢?微笑著,如同往常一樣,甚至更為明亮。
略略顫抖著已然脫力的聲音,呼喚著我的名字。
而後歸於無聲。
該死。
我拋下了劍,從地上撿起徽章。指腹能感覺到上面的圖騰,某種植物的花紋、以及鑰匙。
無法再欺騙自己,我的確是在後悔。
但後悔的理由是什麼呢?
他的確定欺騙我,這不就是事實嗎?欺騙我、讓我以為他也是傀儡,讓我對他產生同情。
正如所有高階魔族一般冷酷的他。
露出寂寞眼神的他。
在雨中緊緊抓住我的他。
滿不在乎的說出欺騙話語的他。
總是經歷著夢魘的他。
帶著彷彿對一切都不在乎微笑的他……
——「那個時候我就應該知道,你已經變了!拋下我去救要你殺了我的那個傢伙……是因為做為他的傀儡,聽他的命令聽慣了嗎?」
忽然想起了那晚之前和黛葸在東國的爭執,不……不是爭執,只能說是她單方面的發洩吧。
從抑制不住的情緒中爆發,以任性貴族小姐慣有的驕傲、和不應屬於她的絲毫談不上優雅的言談,最終卻又像是被搶走玩具的孩子一樣驚惶。
只是不能忍受玩具被搶走似的驚惶……嗎?
什麼時候我也開始有這樣奇怪的想法了?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嗎?還是更早呢?
還有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的,從對於他讓我幾乎殺了黛葸的介懷,對於他讓我認為我已經殺了黛葸的介懷,變成了對他的欺騙的本身的介懷。
只是因為介懷他本身而已——這是我一直未曾承認,或者說,根本就未曾想到過的事實。
事實,只是被忽略罷了。
或者說我無法忍受總是被他耍得團團轉,直到整個思維都被他佔據?
我想知道真正的真實,想要瞭解到底哪些才是真正的他——這種渴望在我之前的生命中幾乎沒有存在過,直到那個和我之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同、從來不曾真實表露出自己的人出現。
「卡克伊·布拉德,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你?」我咬牙自語,緊緊握著手中的徽章。
無法繼續在這個平靜的庭院逗留下去,我重新拿起了地上的劍,抬頭看向遙遠的東方天空。
想要回去那個地方——即使他已經不在。
《全書完》